泰州学派以庶民为对象的实践活动
2024-06-15张柳然
【导读】泰州学派是16世纪发源自阳明学且有别于阳明学的一个思想流派。泰州学派中的很多人物如朱恕、韩贞、夏廷美等均是没有功名的布衣儒者。他们个性张扬、言论大胆、自命不凡,有着英雄主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其思想观念带有鲜明的“民间化”“庶民化”色彩。泰州学派的门人热衷于讲学,并致力于将讲学活动扩展至庶民阶层,泰州学派在继承了王阳明“觉民行道”理想的基础上,以“讲学觉民”作为实践“道”的重要手段。
一、前言
明代中后期政局昏暗,皇帝与文官集团关系紧张,知识分子难以通过在官场的努力实现政治理想。同时,社会人口激增,生员人数随之增长,科举名额却并未增加,导致士人功名之路愈加艰难。因此出现大量无官无职、无所适从,但又有一定政治抱负的生员。阳明学在士阶层广泛传播后,儒生受到启发,展现出参与社会实践的强烈活力和热情。在以上因素的影响下,16世纪20年代后,社会上兴起一股规模与普及程度均远超前代的讲学风潮。除开门授徒的学者讲会外,还有朋友聚会、社会讲学和地方缙绅定期讲会等多种形式。后三种皆欢迎各阶层人士甚至乡民百姓的参与。
泰州学派是16世纪发源自阳明学且有别于阳明学的一个思想流派。泰州学派中的很多人物如朱恕、韩贞、夏廷美等均是没有功名的布衣儒者,他们个性张扬、言论大胆,自称“能以赤手搏龙蛇”,有着英雄主义式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其思想观念带有鲜明的“民间化”“庶民化”色彩。对泰州学派持有偏见的黄宗羲也承认泰州学派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阳明学的发展,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肯定了泰州学派在当时的影响力。泰州学派创始人王心斋出身于与科举制度平行的庶民阶层,他的思想观点显然包含了一些针对庶民阶层的因素。总体而言,泰州学派的门人热衷于讲学活动,并致力于将讲学活动推广到庶民阶层。他们在继承王阳明“觉民行道”理想的前提下,以“讲学觉民”作为实践“道”的重要途径。本文试图分析泰州学派门人的观点学说与具体实践事例,以考察其在庶民阶层造成影响的原因。
二、建立平民成圣的信心——以王艮为例
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人,王阳明入室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是庶民出身的盐商,一生没有功名,因此比专注科举的士人更清楚庶民阶层的需求和心理状态。由于不追求功名,王艮的理论观点少了富贵名利的负担,显得活泼自然,且带有极强的实践目的性。王艮主张从当下入手,以改变现实、改变自己为起点,并通过授徒、讲学等社会实践活动对社会造成影响,实现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有突出的个人意识和实践精神。
(一)满街圣人、百姓日用即道
王艮的思想体系中,“万物一体”论与“淮南格物”说最具特色,而“满街圣人”与“百姓日用即道”则最能体现其庶民色彩。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记载了王艮对于“百姓日用即道”的表述:
先生(王艮)于眉睫之间省人最多,谓“百姓日用是道”。虽童仆之往来动作处,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闻者爽然。
从上文可看出,王艮善用生活中的具体事例比喻说理,将“道”去神圣化,让平常百姓觉得通俗易懂。王艮言“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强调圣人生活同百姓日常生活无异,不但让圣人不再遥不可及,也强调了日常生活行为的重要性。不过,“百姓日用即道”也遭到了异见者的攻击,他们认为王艮强调本体、忽视功夫。若平常百姓的日常行为都看作是“道”或“良知”,就轻视甚至忽视了常人私欲的负面作用,进而模糊感性与理性的界限。王艮所讲的“百姓日用即道”并非所有的“百姓日用”,而是特指百姓生活中无意识而为的点滴善行。虽然百姓没有深层功夫的修养,但生活中的日常善行也是“道”的体现。通过工夫的修炼和自身的积累将小善转化为大善,普通百姓就有望成为圣人。
“满街圣人”一说可见于《传习录》的记载。一日,王艮出门回来,王阳明问他出游看到了什么,王艮回答道:“见满街都是圣人。”这里的“满街圣人”并非认为街上众人均是现成的圣人,而是强调所有平常人均具有成圣的可能性。王艮力图打破阶级出身对人们思想的限制,唤醒庶民的个体意识,鼓舞平民百姓树立成圣的信心。
无论是“百姓日用即道”还是“满街圣人”,它们都有特定的思想背景与目的性。这种观点并非客观严谨的学理命题,更像是为引起百姓注意而提出的“思想口号”。王艮用通俗的例子来解释“道”,试图将圣人拉进现实生活,激励平民成圣,是为了拉近心学与平民阶层的距离。王艮强调日常生活中的道德实践和生活中的切实体验,寻求简单易行的修养方式,以便百姓的接受和实践。同时,王艮对儒学的解释也在尽力符合百姓的价值取向。
(二)安丰草荡事件
嘉靖七年(1528年)王阳明逝世后,王艮回到家乡泰州一带开门授徒,积极推动讲学,在当地造成一定影响。目前,我们尚无法确定王艮讲学活动中的庶民比例以及其观点在庶民阶层中的接受程度。但下文试图从一个关乎当地百姓生活的实际案例观察王艮在当地的影响力,即发生于嘉靖十七年(1538年)的安丰草荡事件。“草荡”是明代官拨以作煎盐燃料之用的荡地。为保证盐课,官方规定即使在此开垦耕种也无需承担正赋田粮,因此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开垦,过度侵占现象频发,造成了社会经济问题。荡地占耕是一个普遍现象,安丰盐场自然也不例外。为解决此棘手的问题,地方官向王艮求助。根据吴震在《泰州学派研究》中的考察,王艮通过重新划定“经界”、发放“印信纸票”作为财产凭据等措施,有效地处理了这件令地方官十分头疼的事件。
成功解决“安丰草荡事件”,不仅需要熟悉地方状况、体察问题所在、制定合理措施,还需一定的社会声望,以得到当地士绅与民众的配合来实施措施。这一事件充分展示了王艮的社会生活和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也是他能将其学说影响扩展至庶民阶层的原因之一。
三、将儒学通俗化、宗教化——以颜山农为例
颜山农(1504—1596),名钧,字子和,号山农,又号耕樵,江西省永新县人,是一位终生不曾沾染科举的民间学者。他以社会大众为主要宣教对象,社会角色更重于他在学界的角色。王汎森在《明代心学家的社会角色》一文中将颜山农的社会角色归纳为三种:社区改善运动者、打破士庶分别的讲学活动者与心理咨询和治疗者。可以看出,颜山农试图通过多样的社会实践活动在现实社会中说服民众,传播儒学精神,建立起领导性的思想权威。
(一)三都萃和会
颜山农十二岁才开始读书,之后就读于常熟学宫,十七岁时家道中落,后失学在家。二十五岁时,颜山农得到堂兄颜钦赠送的手抄《传习录》,读后内心感奋。再三研读《传习录》之后,颜山农闭关七日彻悟,又在山谷中潜居九个月,后回到家中,在当地聚众演讲孝悌良知。颜山农的演讲在家乡迅速取得成效,“人人亲悦、家家协和、踊跃奋励,虽少小童牧,尽知惭悔省发,皆知叩谢父母长上,竟为一家一乡快乐风化”。颜山农即在家人的支持下举办“三都萃和会”,聚士农工商会讲,“喧赫震村舍,闾里为仁风也”。三个月后,“三都萃和会”因颜母病丧终止。
年轻的颜山农在悟道后,迅速在家乡获得积极反响。当时颜山农并未建立系统的王学知识体系,也未受到专业的知识训练,仅凭借研读《传习录》后的一腔热情和闭关七日中个人体悟,在家乡举办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学传道活动,并获得了积极的响应。由此可见,颜山农的确有讲学的天赋和魅力。盛极一时的萃和会虽因颜山农私人生活原因迅速结束,但此事给了颜山农极大的信心,此后颜山农一生四处讲学,希望在全天下实现在家乡取得过的成效。
(二)社会讲学
颜山农为母亲守丧完毕后,便前往泰州、如皋、江都等地游学,教化下层民众。山农先跟从刘师泉学习,感觉没有收获,又拜师徐波石,接受泰州学派的思想教育。此后,颜山农更加积极地投身于打破士庶之分的讲学活动。那么,颜山农的具体行动有哪些?引一段《急救心火榜文》中的文字说明:
会集四方远迩仕士耆庶,及赴秋闱群彦与仙禅、贤智、愚不肖等,凡愿闻孔孟率修格致养气之功,息邪去诐放淫之说,咸望齐赴行坛,一体应接,辅翼农讲,成美良会。会以萃神协志,忘怀孚丽,人皆受学,学皆知正。
会集“仕士耆庶”表明讲学对象范围广泛,从官员到庶民无所不包。后文强调以孔孟之学为依归,提倡“萃神协志,忘怀孚丽,人皆受学,学皆知正”,这样的理念对士庶阶层皆有吸引力。吸引庶民阶层的难度在于他们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儒家家国天下的责任和情怀。但颜山农善于从人们的实际生活、实际感受入手,其讲学内容除设计人际关系的指导,强调儒家的基本伦理与礼仪规范外,还致力于通过讲学解决人们内心的“心火”,安顿人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说颜山农有时扮演着心理咨询师的角色。泰州后学罗汝芳是当时的求助者之一。颜山农曾针对罗汝芳的“心火”问题说:“子惟不敢自信其心,则心不放矣。不能自见其心,则不敢自信,而心不放矣”,强调“自信其心”才能放心,“子如放心,则火然而泉达矣,体仁之妙,即在放心”。颜山农鼓励人们建立起自信,达到放心的境界,从而使心灵得到平静。
(三)宗教化
颜山农能在庶民阶层取得一定影响,还与他讲学中的宗教化特色有关。《自传》记载,颜山农曾在心斋祠的讲学开场求上天大开云蔽,令观者惊叹,这种场景如同带着传教色彩的宗教仪式。颜山农多次称孔子为“神圣”,人人可成为“圣人”,但“神圣”却独指孔子,似乎有意将孔子塑造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最高标准,将孔子神格化。此外,颜山农独创了一套修行方法——“七日闭关法”,这明显融合了道家和佛家的修行理念。这些方法尽管华而不实,脱离儒家精神,但它们确实对特定的人群有一定吸引力,让部分百姓在情感上接受了儒学的精神价值。
通过颜山农的事例,人们可以看到民间学者迎合平民百姓的心理需要来传播儒学的痕迹。颜山农有意避免了传统儒学的枯燥说教,凭借自身魅力和口才能力揭示儒学对百姓现实生活的价值作用,帮助他们解决具体的个人生活问题,同时采用宗教式方法,让百姓在情感层面产生共鸣和认同。
四、通过社会活动扩大讲学影响——以何心隐为例
何心隐(1517—1579),本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江西省吉安府永丰县人。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成诸生。万历七年(1579年)被湖广巡抚王之垣处死在狱中。何心隐是一个和颜山农一样极具游侠精神的人,被视为“异端”思想家。他是典型的实践派儒者,既反对革命又无心仕途,而是通过积极投身地方公共事务与政治活动来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一)聚和堂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何心隐在家乡筹办了具有乡约性质的聚和堂,旨在通过筹办乡村宗族组织,推动儒学的民间化,使儒学精神落实在百姓日用间,注意对乡村百姓具体行为的指导。聚和堂是一个相对成熟完整的乡民组织,设有率养与辅养来统一管理钱粮、交收征粮,并设立率教与辅教来管理学堂、教育宗族子弟,倡导儒家的伦理价值。何心隐还撰写了《聚和率教谕俗俚语》与《聚和率养谕俗俚语》作为施政纲领,甚至对婚丧嫁娶等事宜制定了相关规定,深入影响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有地方自治性。与萃和堂的昙花一现不同,聚和堂持续运作了六年,直到何心隐因得罪新任知县陈瓒,卷入“皇木银两”事件而获罪才告结束。
何心隐以筹办宗族组织的形式实践所学,造成了一定反响。邹元标说他“数年之间,一方几于三代”,黄宗羲说他“行之有成”,容肇祖称之为“乡村教育的先导者”。可见,聚和堂作为心学家社会实践的一个实例,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然而,乡村组织的建设往往依赖于地方官个人的态度。在与何心隐私交较好、乐意支持其事业的县令凌儒离开后,聚和堂不得不面临失败的境地。
(二)讲学
何心隐《原学原讲》一篇强调人“必不容不有事于貌,必不容不有事于学”而“必学必讲”。文章通篇使用反问句,语气十分强烈,极具感染力,强调讲学在儒家传统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和意义。自1560年至1579年的十九年间,何心隐的游学足迹遍布福建、江西、安徽、浙江等地,他抱着淑世的精神,不断从事讲学活动,并陆续结交了程学颜、钱同文、罗汝芳等人。遗憾的是,笔者并没有找到记录其讲学场面的详细资料,而何心隐也未留下声名显赫的传世弟子。
黄宗羲记载顾端文的观点,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重,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认为何心隐并无可取之处,只是凭独到的“聪明”“鼓动得人”而已。从容肇祖整理的《何心隐集》看,何心隐注重实行、重友伦、重义气,有急于拯救天下的愿望、强烈的进取意识和自我意识。拥有以上特征的人往往具有一定的人格魅力,这对现实的讲学活动、人际交往有很大帮助。何心隐的思想看似浅显,但他向下层百姓普及儒学所做的努力和新方式的尝试,仍是功不可没的。
五、结论
泰州学者尽力寻找让庶民阶层接受儒学的切入点,他们考虑日常生活需要、迎合平民百姓的心理需求,强调个体意识和实践精神。他们通过鼓励平民成圣的信心、解决人们的心理问题、积极投身社会活动等方式,力图让庶民百姓从情感上接受、从行动上落实儒家精神。论及对庶民阶层对于心学的接受实例,泰州学者本人便是极佳的例证。他们以庶民身份接受儒家士大夫阶层的意识形态,又转而面向社会大众,尝试以庶民可接受的社会实践行动教化地方百姓。他们或试图从地方自治和宗族伦理建设入手,以社会实践的方式改造社会,实现政治理想;或开展以庶民阶层为对象的讲学活动,尝试与他们交流沟通。
泰州学者的努力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它们将阳明学的影响扩大到了民间百姓阶层。不过,泰州学者在实行社会实践时,并未形成相应的思想理论、制定完善的制度。乡村组织的筹建往往依赖于个人能力、家族财力和在当地的影响力,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持续时间也有限。为了让庶民阶层更易接受,泰州学者在讲学传道中加大了感性情绪的比重,舍弃了很多阳明学的精华,导致其易被人找出破绽,招致责难和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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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柳然,河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