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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说元初诗人刘将孙诗歌中的慕陶情结

2024-06-15方宇宁

中国故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桃花源陶渊明诗人

【导读】在元朝异族统治下,刘将孙试图通过隐逸逃避残酷的社会现实,因而创作了不少追慕陶渊明品行与作风的诗歌,在表达对陶渊明的敬仰与钦佩的同时,也表现自己渴望隐逸,试图逃离黑暗现实而走进山水田园,在山林隐逸间饮酒自适、自得其乐的愿望。刘将孙的慕陶情结反映了元初一种普遍的文学现象,其慕陶诗对研究元初士人的避世心态有重要意义。

刘将孙,字尚友,江西庐陵人,是元初非常有代表性的诗论家、诗人,也是宋元之际著名文学批评家刘辰翁之子。刘将孙少年颖悟,十余岁时已经颇有文名,其诗文才华为朋辈所推服,因刘辰翁号“须溪”,便戏称其为“小须”,又因其书斋名为“养吾”,故时人称其为“养吾先生”。刘将孙的诗作被收集在《养吾斋集》中,共计七卷,其中五言古诗两卷,七言古诗两卷,五言律诗一卷,七言律诗与长律合为一卷,五、六、七言绝句合为一卷,此外,清人所编的《元诗选》三集中还辑录了他的集外诗三首。

刘将孙身处宋末元初的动荡时期,由于元统治者的排挤,大量宋代遗民的生存空间备受挤压,很多诗人都产生了隐逸之心,企图借此逃避残酷的社会现实。因此,元初慕陶之风盛行,很多诗人向往、追慕陶渊明的品行与作风,并借助诗歌体现出来,刘将孙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诗作中有不少涉及陶渊明、效仿陶渊明诗歌风格的作品。有些诗表现对陶渊明的敬仰,如“平生庚元规,晚拜陶士行”(《杂诗》其十六)、“渊明节高世,甲子书微茫”(《杂诗》其二十八),也有一些诗通过引用陶渊明的典故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如《寓言》(其八):“渊明不肯折腰向小儿,弃去五斗归来兮。……渊明政尔无奈何,东篱日晏愁孔多。笑渠饱食腹皤皤,效陶采菊行婆娑。”刘将孙借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引出全诗,表达他希望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方式,以达到回归田园、悠然自适的境界,诗中的用词也化用了陶渊明诗句中的词,如“东篱”“采菊”。

一、对归隐田园、享受山林之乐的向往

义熙元年(405年)八月,任彭泽县仅八十余日的陶渊明辞官归隐,挂印而去,留下了“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萧统《陶渊明传》)的佳话,从此回归到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中,与绿树为伴,做了一名清净自然的隐者。在元代,士人的归隐意识十分普遍。金元两代政权更迭带来了社会动乱,元蒙统治者入主中原,对传统的封建思想和文化造成很大冲击,社会秩序急剧变动,科举废止达数十年之久。尽管少数上层士人侧身于统治集团,但也处于前途未卜、惶恐不安的境地。文人在仕途上得不到发展的机会,更多只能以精神上的依靠来寄托他们的人生理想,在宽阔空明的自然山川之中寻找精神的家园。在诗歌中表现主观意趣,渴望隐入山林田园之中,以遗民诗人的身份与更迭的朝代相对抗。刘将孙的父亲刘辰翁,在由金入元后便在江西隐居不仕,对人生、仕途不抱希望,在诗中表现逃避现实、及时行乐及安于隐居的思想,刘将孙的诗歌中延续了这种思想,在大量诗歌中书写了归隐之趣与田野山林之乐。

刘将孙多次谈及归隐之事,对“归去”充满了渴望。如“明年我亦归去来,君游汜滥涂方开”(《送平阳李汉臣》)、“不如归去,归去无处”(《禽言六首》其一)、“我又送一客,何时我亦归。不妨身少住,但使愿无违”(《与熊天慵自三山同归,天慵出江西》)等。“归去”一词正来源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当时,刘将孙在从仕路上遇到了诸多艰难坎坷,在元人的统治下遭遇诸多不公,精神异常疲惫。他便在《十日一休沐,调赵宜可》中,以诙谐的口吻道出对官场生活厌倦的苦涩心情:

十日一休沐,休沐一杯酒。百年以此老,千载以此朽。空庭对夕阳,儿童自宾友。须臾各非意,嬉笑成侮诟。使尔如我年,此乐宁复友。饥寒累目前,功名动身后。所以古贤达,杯酒即长寿。持杯满属君,愿君醉如柳。酒醒月方中,露下更携手。

功成名就已经无法指望,毫无意义的仕途只是浪费生命的行为。岁月悠悠,人世匆匆变化,追逐名利只会让原本亲密的亲友关系变得疏远,诗人为此愈加感到痛苦,他在精神上与陶公产生了跨时代的联结,萌生了“不如归去”的想法。归去何方?那便是田园。他渴望像陶渊明一样,回到自然中去。刘将孙因此写下了多首倾慕陶渊明归隐田园生活的诗歌,如“种田田为石,种豆豆为萁。丈夫当躬时,万事无可为”(《秋叶旅馆偶忆渊明诗》其四)、“荒草野田随步远,断流新雨绕城斜。村酤虽薄须聊醉,明日沧波望眼赊”(《与黄西友宋梅洞郭外小步》)、“如今邸第难依傍,旋问山农学种瓜”(《和宜可感怀》)。

最典型的一首诗便是《题皮君野逸堂》:

四时有野色,秀丽入天趣。葱茏浮动间,浓淡浅深具。江山带草木,畦垅尽农圃。依微远村烟,明灭晴川雾。桑麻蔚蓝晓,花柳罨尽雨。悠悠辋川吟,历历山庄赋。造物苦违人,佳景不轻付。而况逸其间,百一未易遇。开山灵运狂,梯华退之苦。人生苟适意,何往不可寓。少文尽四壁,六一寄集古。兴到即悠然,俯仰六合无。

在刘将孙笔下,友人的野逸堂四季景色秀丽,充满野趣。山野绿意葱茏,周围尽是整齐的田圃,远处依稀可见村落的炊烟袅袅,时隐时现。晴天时的桑麻,雨天时的花柳,都令诗人心驰神往,忍不住将它们写进诗中。人生皆苦,但唯有田园美景不可辜负,在此悠闲度日,俯仰之间过了此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在此诗中处处可见陶渊明田园诗的影子,如“依微远村烟,明灭晴川雾”便是化用了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可知刘将孙对田园的渴望与陶渊明的田园诗有脱不开的联系。

二、对桃花源、醉乡理想社会的憧憬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世人展现了理想社会的美好图景。在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战争,没有压迫,也没有剥削,桃花源中人人平等,在劳动中获得自足的生活,既无衣食之忧,也无世事烦扰。陶渊明所理想的社会也正是元代士人们心中的乌托邦。蒙古政权的建立,主要依赖攻城略地、抢劫财富和人口。在蒙古军队进攻金朝的战争中,屠杀、奴役儒士的现象十分普遍。因此,由宋入元的士人们在经历了战乱与朝廷更迭的动荡后,对战争与喧嚣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排斥心理。入元后,蒙古族在中原地区的统治亦实行民族歧视政策,对汉人儒士的压迫与剥削让元代士人更加迫切地渴望有个如桃花源般的乌托邦,来安身立命。

刘将孙的题画诗《题江山春色图》便从画作的美景中,联想到桃花源:

佛庐杳霭木杪见,晴竹远近烟竿新。翠眉浓淡秀欲语,桃叶浩荡招难亲。窅然世与流水远,著我画作孤烟身。茅亭蔽树可招隐,渔网列栅谁垂纶。篷回谷合路忽尽,川平浪远天无垠。数帆落落已烟雾,远岫杳杳同飘沦。却知人间真艳丽,不要妆束添精神。

翠绿的桃叶纷然落下,涓涓流水将看者带往世外不知名处。烟雾朦胧中,茂林翠竹若隐若现,渔网栅栏错落摆放,不知是谁在孤身垂钓。当前路仿佛已到尽头,转眼映入眼帘的是豁然开朗的无垠大海。船帆隐入烟雾,远山朦朦胧胧。这种无需华美辞藻雕饰的景致,正是诗人向往的人间仙境。难怪诗人在诗歌末处发出“展图早觉心目醒,何况遂作桃源民”的感慨。这样平和、安详、静谧的地方,不正是诗人所心心念念的桃花源吗?那不知名的垂钓者,便仿佛桃源中怡然自得的村民。诗人未尝不希望,自己便是那位垂钓者,远离世俗的纷扰,只安安静静了此一生。

像这样的题画诗,还有《林峦夏绿图》:

村墟静闭若无人,野径独行非俗侣。重楼复阁知谁住,远塔微钟难觅户。潮生港涨渡船迟,登高忽见渔郎浦。人人在在有此景,山水于人元不阻。世外日月开清境,自是人生多龃龉。

此诗所描述的情境,与《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寻觅桃花源的场景颇为相似。在静谧无人的野径独行,远处的重楼高塔也寻觅不到人烟,只看得到亘古不息的潮涨潮落。唯有登上最高处,才忽然看到渔民所居住的村落——一个难以寻觅、不为世人所扰的世外桃源。诗人看向此处,发出感慨:如此世外清净之处,山水本应无法阻拦寻觅的人们。真正阻拦人们的,是世间的纷纷扰扰。如果人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源,那么世间便可处处皆是桃花源。

除了桃花源,刘将孙还把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写进了“醉乡”。醉乡源于王绩仿照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写的《醉乡记》,王绩是唐代诗史上的第一位仿陶者,他诗歌中对陶渊明的模仿,也对后世的慕陶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将自己的人生理想与社会理想凝结在桃花源中开辟一方和平、宁静、富足、和谐的乐土,在《醉乡记》中将酒醪世界中的理想人生形象化地构建为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醉之乡。刘将孙也在诗中频频引用“醉乡”一词,如“此别年年何在今,但悲不得醉乡频”。(《送春三首》其二),又如《与龙仁夫共坐永业寺门,信意成十诗》(其八)中写:

薄薄一樽酒,岁薄亦足欢。千年知者少,谁为君一欢。纷纷何易醉,耿耿醉独难。况有不能饮,视此为忧端。安得二三子,携之醉乡间。

醉乡将桃花源这一触不可及的灵魂居所,转变为通过酒这一媒介便可欣然往之的心灵状态,在醉乡中,人可以不受任何打扰,一切悲伤忧愁都在一樽薄酒中化为乌有。在精神的乌托邦中,人与道和谐为一,悠闲自在,无所畏忌,不知所为,不知所往。这便是刘将孙心中的理想世界,一个能短暂脱离现实的第二“桃花源”。

三、酌酒以自适的生活态度

刘将孙除了将醉乡作为心中的理想社会向往,还写下大量饮酒以自适的诗篇,这点与陶渊明也有很大的关系。在陶渊明的人生中,酒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陶渊明“性嗜酒”(《五柳先生传》),“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答庞参军一首》),“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二十首》其二)。在陶渊明看来,饮酒是一种乐趣,更是日常生活诗化的象征。饮酒的时候心情舒畅,酒后的天地亲切平和。袁行霈先生说:“他饮酒是饮出了深味的,他对宇宙、人生和历史的思考所得出的结论,他的这些追求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返归自然的素心,有时就是靠着酒的兴奋与麻醉这双重刺激而得到的。”

刘将孙亦时常饮酒作诗篇,常得酒中之乐,如:“酒酣酬赠作长歌,我可定无渠不可”(《赠黄庸之传神》)、“醉裹平生华屋眼,花前一往少年心”(《和萧壑冰至日见寄三首》其三)、“不知禁漏今几许,凭醉晚妆鞭缓步”(《题张萱写虢国出游图》)、“尊酒西园同藉草,清谈雅咏欲生花”(《清江分司蒋长卿佥事席上和韵》)、“酒酣如此夕,君莫唱汀洲”(《中秋月圆》)、“山林空好在,诗酒莫重寻”(《答彭巽吾见意》)。

在《九日和彭明叔登高》中,刘将孙更是将自己与陶渊明作比:“酒与身铭孰是亲,垂芳遗臭等时新。小儿已作晋处士,一命独为温辈人。壁后岂无推幕客,醉余不濯堕缨尘。千年史册无端的,闲爱禅房白?巾。”在他看来,酒与世俗名声没有孰轻孰重,名垂千古与遗臭万年都与他无甚关系,他只愿学陶渊明,在酒醉中身游尘外,不受世俗官名所染。酒是诗人超脱世俗的媒介,在酒的世界里,诗人可以脱离世俗官名所累,做真正的自己,达到真正的快乐。

但与此同时,酒能带来的快乐也是短暂的、虚幻的,酒醒后面对的依然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酒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是短暂的逃避与麻痹。生于黑暗的时代,必不可少的是无数的烦恼。诗人拥有社会上最敏感的神经,更是社会苦痛最忠诚的承担者,当他们无法改变这个时代,便以酒消解苦痛。陶渊明胸中有太多难以化解的块垒,亦需以酒浇之:“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九日闲居》)、“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二十首》其八)。

刘将孙亦以酒疏解内心不畅的情感,在“倚楼宿酒余残梦,转柁孤城恨落晖”(《盱江买船》)中望着落日余晖长叹,发出“安得人生如此水,莫论世事且衔杯”(《快阁》)的感慨。社会的黑暗,仕途的无门,让他感受到了人生俯仰一世不过如此,“俯仰陈迹一苇航”,不如“携手倚醉阑干狂”(《寄郑义山》)。一日一日地酒醉,人生也便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得酒但须径醉,有诗何用镌玩。斯文自万古事,一醉又一日闲”(《和宜可感怀》)。刘将孙在酒中的纵情里越发疏狂:“对酒醒狂豪气在,倚楼意赏壮心非”(《送莆田班尉舜玉》)、“吾徒之狂不在酒,借酒放歌歌愈有”(《青原门外夜饮口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以酒以诗与时代作的无声对抗,在醺醺的酒意中,他用迷蒙的双眼审视这个令自己痛苦而又迷惑的社会,试图逃离这个混乱的世界。

四、结语

刘将孙对归隐田园、享受山林之乐的向往,对桃花源、醉乡理想社会的憧憬,以及他酌酒以自适的生活态度,充分展现了他的慕陶情结。他对陶渊明的学习,让我们看到跨越了几个朝代的两位诗人,在面对相似的社会环境时,产生的精神上的联结。刘将孙的慕陶诗展现了他向往自然、以性情为诗的特点。透过他的诗歌,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他尝试同自己、同世界和解的努力。他以陶渊明为引,展现了自己的性情,这也正与他所倡导的“以性情为诗”的理念相吻合。

参考文献

[1] 王瑶. 陶渊明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 刘将孙. 刘将孙集[M]. 李鸣,沈静,校注. 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3] 袁行霈. 陶渊明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作者简介:方宇宁,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2022年度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一般项目“元初北方文学活动与文学创作研究”(项目号:L22BZW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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