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刘扬忠著《唐宋词流派史》
2024-06-15樊荣
【导读】《唐宋词流派史》一书考察了唐末至宋末词流派的演变问题。该著作缘起于吴世昌先生《有关苏词的若干问题》和《宋词中的“豪放派”与“婉约派”》,引发刘杨忠对唐宋词流派及相关问题的全面探索。该著作作为一部以流派演变史为主的新型唐宋词史,对推动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作出了贡献。
刘扬忠先生的《唐宋词流派史》突破了传统著作的写法,既没有《唐诗品汇》的以时而论,也没有《白雨斋词话》的以人而论,更没有《词辩》的以正变论,而是博采众长地反映唐末至宋末的社会风貌,梳理唐宋词流派脉络的历史,建立起关于词学流派的整体认知。本文拟从对唐宋词流派的梳理、细致入微的视角以及鲜明的纠偏意识三方面着手,力求完整呈现该书的价值内涵。
一、对唐宋词流派的梳理
关于宋词流派的缘起,当时人并未有明确的“词派”之说。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评点了从王荆公(王安石)开始将近60位词人,初步勾勒出一部词派史的雏形。首位将唐宋词明确分为婉约和豪放两大派别的大家是张綖,他在《诗余图谱》中指出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清人王士祯也重新提及张綖论关于词派有二的论述:一曰婉约,一曰豪放。然而,他将体称之为派,实际上歪曲了张綖的理论。后人反对这种格式化、教条式的分类,詹安泰在《宋词风格流派略谈》中点明:“一般谈宋词的都概括为豪放和婉约两派……不过,真正要说明宋词的艺术风格,这种两派说就未免简单化。”今人刘永济则首次提出:北宋词“侧艳之外,复有滑稽一派”。吴熊和的《唐宋词通论》在探讨词派时以敦煌曲子词为起点,按时序依次是“敦煌曲,《花间》词,南唐词,宋代柳永、苏轼、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吴文英诸家,以及宋亡后遗民词,分别代表唐宋词发展中的各个阶段和各个派别,兼派、体论之,而以论派为主”。这本书开启了词派研究的先声。胡云翼在《宋词研究》中提出一种按描写性质分类的观点,具体分为“艳情词、闺情词、相思词、愁别词、悼亡词、叹逝词、写景词、咏物词、祝颂词、咏怀词、怀古词”等十一类,然而胡先生主张把前八类归为婉约派,后两类归为豪放派,不免也进入怪圈。
吴世昌在《有关苏词的若干问题》中明确反对二分法:“近来有些词论家把宋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而以苏轼为后者的领袖。这样评价宋词和苏轼,是否符合历史实情?”刘扬忠作为吴世昌的弟子,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进行实践,撰写著作《唐宋词流派史》。
刘扬忠先生的《唐宋词流派史》吸收以时而论、以人而论的长处,自创了一套新型的流派分法。该著作以七章勾勒六个时期阶段。第一章回顾唐宋词派的相关历史观点,并提出自己独特的理论标准与历史依据;第二章介绍初显端倪的晚唐五代词,论述“花间派”“南唐派”特色及《花间集序》创作源流;第三至四章讨论北宋时期词坛的流派。分别论述以二晏一欧为骨干的北宋江西词派、柳永的俚俗词派、苏轼词派、大晟词派以及俳谐词派,并特别提出“张子野体”“秦淮海体”“贺方回体”;第五章对两宋之际和南渡时期的词派作了具体叙述,并分析探究“李清照流派现象”以及时下的两个词人群体(供奉词人群、隐逸词人群);第六至七章探讨南宋前中后期的词坛流派状况,着重讨论了稼轩词派的构成、发展。
《唐宋词流派史》提出符合流派分法的几种条件:1.必须有一位创作成就卓特、足为他人典范且个人具有较大凝聚力与号召力的领袖人物作为宗主;2.在这位领袖人物周围或在他身后曾经聚集过一个由若干创作实践十分活跃并各自有一定社会影响的追随者组成的作家群;3.这个作家群的成员们尽管各有自己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采,但从群体形态上看却有着较为一致的审美倾向和相近的艺术风格。他认为凡大体具备这几个条件的可称为流派,部分具备这些条件的则属于流派雏形或准流派形态,根本不具备这些条件的则不应称为流派。这种分法完整地演绎了唐宋词派的流变过程,并细致入微地分析了各个群体之间的互动以及各个流派之间的影响。为了更直观地罗列流派、词体、群体现象,特作附表如下。
二、细致入微的视角
张璋、黄畲的《全唐五代词》共录入唐五代词人一百七十余家,词作二千五百余首。唐圭璋《全宋词》录入两宋词人一千三百三十余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余首。想在浩瀚的词作中,仅通过一本书,对所有流派进行细致的分析,大概率是不合实际的,故本文拟从对词人群体、词体、流派现象等几个角度论述该著的细微之处。
(一)对词人群体的认识
《唐宋词流派史》通过细致入微的视角对部分词人群体进行了分析。著作第二章介绍初显端倪的晚唐五代词,从地域和创作主体两个角度论述南唐君臣词人群体。从地域上来看,冯延巳祖籍在扬州,南唐建国时来到金陵。中主李璟在金陵,三岁随其父在扬州。由此可见,扬州—金陵是一个类似于西蜀的文化圈;从创作主体来说,李璟、李煜二人为君主,有极高的文化修养。中主李璟“尚清洁,好学而能诗,天性儒儒,素昧威武”,后主李煜更是“六经臻备,诸史条集,古书名画,辐辏绛帷;俊杰通儒,不远千里而家至互到”。君臣唱和,南唐存词最多的当属宰相冯延巳,他“学问渊博,文章颖发,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听之不觉膝席之屡前,使人废寝与食”。综上所述,不管是地域方面的外部条件,还是创作主体的内部因素,南唐君臣群体词人都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第五章在介绍南渡各词派时用一节的篇幅介绍了十一个人,分别是曹勋、曾觌、张抡、史浩、苏庠、杨无咎、周紫芝、吕渭老、赵令畤、蔡伸、陈克,讨论了两个游离于主流词派之外的词人群——供奉词人群、隐逸词人群。前者词“以取悦皇帝的应制之作为多,其行迹与人品有类似于南朝之江总与唐初之宗楚客、崔湜等”。 后者则更多隐逸山林,远离现实生活。刘扬忠先生定义这一群体是“在词的创作上一如既往地沿着北宋时的审美艺术倾向继续运动,根本没有或基本没有改变自己的词风。这是南渡词坛上置身于血与火、泪与恨之主潮外的独特的一群或者一派”,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清晰地说明了供奉词人群和隐逸词人群的特点。
(二)对词体的认识
该著第四章提出了一个准流派,指出各树一帜的张子野体、秦淮海体和贺方回体。张先词是区别于尚雅(晏欧)和俚俗(柳永)两派的第三条道路。他有两个创体之功,“大量用词来赠别酬唱,扩大了词的实用功能”,“率先使用题序,将日常生活引入词中。他现存一百六十五首词,有七十多首用来题序”。这两项贡献对后人写词有很大启发。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就明确指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秦观词将身世之感并入艳情,又是一法。他能够自成一体,究其根本是运用了“探究其述事、写景与寓情的具体手段和个性化的艺术处理方法”。另外他的词擅长运用“点染法”,情韵兼胜。周颐在《蕙风词话》云:“而于少游独称其‘俊迭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由此可见秦观另辟蹊径,自创一体;贺铸词不同于时代主流,“北宋词人大多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唯有贺铸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柔情并存”。“他一方面沿着苏轼抒情自我化的道路,写自我的英雄豪杰气概,开启了辛弃疾豪气词的先声;另一方面,语言上又承晚唐温、李密丽的语言风格,而影响到南宋吴文英等人”。
总的来说,这三种词体代表着婉约词不同时期的不同风貌。张先词代表着北宋前期、秦观词代表着北宋中期、贺铸词代表着北宋后期,对此三体的论述,完整地呈现了北宋这一时期的流变。
(三)对流派现象的认识
李清照改变了男子一统词坛的局面,是南渡词坛上不可忽视的一位女词人。“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但对于易安体,著者认为只能算一个流派现象。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在《词论》中写出了作词的七个要求:协律、高雅、浑成、铺叙、典重、主情致、尚故实。但这并不能说明其就能自成一派。她(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只有四十五首,却荟萃了词学的全部精华。“实际上,李清照不但不足以充当全部唐宋词的集大成者,即使在婉约一系中,她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有所侧重和偏取,而不是集大成者。”但值得肯定的是,李清照的词“在唐宋词风格流派演化史中的恰当位置——既非兼摄众流的广大教化主,亦非一派中之集大成者,而是一派中特定阶段之独秀者与承上启下者”。
除此之外,作者在论述花间派时提出了“派中有派”,描述了类似风格内部的歧异现象,这些差异在互相影响的基础上形成了后代词派的滥觞。如温庭筠、韦庄,都属于花间派成员,然而他们之间的风格却大相径庭——“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综上可知,著者通过词人群体、词体、流派现象以及各派内部的歧异,直观地展现出唐宋词流派不仅有第一节中论述的已成型词派,也包括一些准流派。
三、鲜明的纠偏意识
《唐宋词流派史》善于从文本中发现问题,拥有鲜明的纠偏意识及严谨的学问态度,为人折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两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讨论《花间集》不选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原因。著者先从时间关系来看,《花间集》于后蜀广政三年(960)编成,但此时南唐建国才三年。那么试问:南唐词和花间词如何大致同时?其次依据夏承焘所编的《南唐二主年考》判断时间上的出入;最后从地域和政治两方面的影响,来说南唐此人和西蜀词人大相径庭的风格差异,直接说明花间词和南唐词归属于不同的流派。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从“婉约派”一词的释义出发,将晏殊、欧阳修与柳永同时归纳到婉约派中,认为:“北宋词家承其余绪,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虽在内容上有所开拓,运笔更精妙,并且都能自具风韵,自成一家,然而大体上并没有脱离宛转柔美的轨迹。”而著者从文化动因的角度阐述柳永的俗与晏殊的雅,指出:“论者为了迁就‘豪放‘婉约两分法的框框,却将这本来对立的两派牵合为一派,岂非强古人以就我?”可见不应贸然将晏欧词与柳词合二为一讨论。
关于稼轩词派的开创问题,游国恩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指出:“辛词爱国主义的‘种种思想感情表现了我国封建社会一些要求振作有为而受到挫折的人的共同感受,同时形成了他在词史上的杰出地位。”著者则提出原文“片面强调政治思想内容,忽略辛弃疾在艺术上的独特创造与贡献”,忽视了稼轩诗的文学成就。另有论文《论阳羡词派对苏辛豪放词风的接受》《浅析苏辛词的豪放风格》《苏辛词代表作对读——豪放词派管窥之一》等将苏辛合称为苏辛词派,但实际上,并不能因迁就“豪放”,而将二人笼统地归结在一起。著者在书中也点明:“就同是革新型词人、主导词风都大致趋向阳刚一路这一点来说,将北宋的苏轼与南宋的辛弃疾并称是完全可以的。但苏、辛二位大师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个人遭际不同,个性气质、主体意识与审美追求也大不相同,因而两人主导风格各趋一途,实在难为同派。”
方智范在《中国词学批评史》提出,欧阳炯在词叙中“主张词应上承齐梁宫体,下附里巷娼风,亦即以绮靡冶荡为本”。作者为了阐述该观点的误区,先引用了吴世昌先生的《花间词简论》,表明欧阳炯并不是在说花间词的滥觞;再借用贺中复的文章更清晰地指出“欧序否定宫体歌辞而肯定温词、五代词,表明其词不属于宫体的看法,是符合实际的。花间词作为十八家五百首词的集合体,不能用宫体、倡风为其定性”。最后,刘扬忠在该著中明确指出“……他通过简述上古至唐的歌辞流变史以表达自己的词体文学观、并褒扬包括自己作品在内的《花间集》词的意图是十分清楚明白的,其思想脉络是不应该被误解的”。
还有一例也能佐证《唐宋词流派史》的独特观念:吴熊和在《唐宋词通论》中将敦煌曲子词列为词的初期阶段的第一个派别,但刘扬忠另辟蹊径,认为那样的划分太过宽泛,不人云亦云,应当重新定义。
四、结语
综上所述,刘扬忠先生的《唐宋词流派史》并没有遵循传统以时而论、以人而论、以正变论的写法连缀单个词人,而是旁征博引,将视角置于历史长河的大背景下,从历史、哲学、宗教、社会风俗等各方面进行合理观照。正如著者所言:“兼顾时代风会、个人风格、群体风貌,论述唐宋词流派从萌芽、产生、衍化到争胜、延续、衰落的大略进程……宏观与中观、微观相结合,借以映现唐宋词发展的主要线索与轮廓。”著作借助体性、风格、群体、词体、现象、流派等分析,对文学流派问题从兴起到衰变的整个流变过程进行了宏观与微观的考量,打开了流派史的另一扇窗户,是一部新型的唐宋流派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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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樊荣,喀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