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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辛基安魂曲

2024-06-15苻莎

文学港 2024年5期

只有始终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种方式生活,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请相信此言不虚,乃是无数人类中的冒险家前赴后继觅得的真理。

老地下室里藏着主人留下的酒、地图和告诫,而他本人早已如油灯熄灭后的影子般不知所终。地下室的修建在过去通常是考虑发生大灾难的可能,比如战争,失控的野兽,在北方比如严寒;而现在,它反过来激发着诸般恐怖想象,成为罪恶腥膻的极佳掩体。相反方向上,妄图理解一切的人们似已忘记了什么是困境。即使是生活在大陆最北的后裔,也开始冒着风雪攀上山丘,将逃离的慌张与抵达的渴望混为一谈。

我垂下手指,沿着大陆边界线游走,避开一个个模糊的数字,寻找尚未被瘟疫撕碎的五角星。

“赫尔辛基”的来历众说纷纭,很可能跟旧语言里“海峡”一类的词汇有关。连同赫尔辛堡、赫尔辛格,从地图上就能确证。可是,在说惯英语的人耳中听来,这个异国风情地名偶然像一曲悠远的哥特式颂唱。若把它从错误的位置拆开,音节变成词缀。

如此,雪白的都城染上了永夜的漆黑。沉入水底变成镜像。俯首去看,又被推开成涟漪。当血色圆月恰好浮现于白教堂顶端时,我所搭乘的船靠了岸。

心灵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如果一直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我想要改变。

于是我丢掉命运,在不断旅行中忘记了死亡的存在。

抛弃因果律,据说是连续好几场突如其来的雨诱发了愈加突兀的黑暗。绵绵整日,人们盼望着夕阳如约而至,可她没有。人们露出失望眼神。“上星期回家时还是白天”,而今归途的路灯下鬼影摇曳,落叶湿漉漉地散发腐味。

也是同样的雨层层渗透,使醉倒的人染上疾病,彻底成为夜晚的子民。黑夜的眼眸,黑夜的长发,血红的嘴唇。优雅双手打出肮脏手势。

凌晨一点。小口啜饮苦涩液体,七杯或八杯才算入乡随俗。

“您有什么不能吃的吗?”她的长发近似星星的颜色,皮肤却不够惨白。在夜的海上曾漂流着这样的星子,明明灭灭,九十亿个名字无家可归。

我想了想说:“蜗牛。”

她礼貌地退下,心中必定有所抱怨:本店又不是法式餐厅。庸俗短浅又自以为是的南方佬裹在仅有的黑风衣里发抖,却随身携带不着边际的猜疑。没过几分钟她就端着当日菜肴回来,面容上有种努力压抑的惊愕。后厨恐怕堆放着难得一见的食用蜗牛吧。

我并不会魔术,最近也没能解读很多事。夜行动物会感知彼此。

“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店。”

“在你家祖传的店里,你却只是一名侍应生。”

“我们这里任何职业前都不必加上‘只是。”在镜中世界,一切归于平等,除了无用的骄傲。

“那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约四百七十年吧。”她耸耸肩,以无趣的玩笑作结,不肯多言。

本地人向来不跟萍水相逢者多言,营业式笑容来去都又快又完美。可今夜的客人怎么数都少得可怜。

“因为瘟疫就要来了。”邻桌落座的二人还未来得及脱掉大衣和手套,就在灰扑扑的帽檐下交头接耳。趁世界末日前,他们赶来见彼此最后一面。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折成小方块的报纸递给对方。远远从版式和题头配色判断是晚报。进入本世纪以来,媒体只要保持悲天悯人的姿态,就不必担心无新闻可写。

低下头,沙拉里有鲜嫩的鸡肉,刀叉探进去,是活着的滋味,清淡中透出隐隐血气。

码头位于城市东面一座空荡荡的小岛上,通过毫无美感的现代平直桥梁与陆地连接。在来时的路上,我途经桥的一侧步道,依稀望见对侧两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栏杆隔开了本就不可能靠近的身体,只有手别扭地握在一起。在哪里的博物馆欣赏过类似作品。我原以为记忆会持续搅扰,可它终究也成了时间的随从。

“我想试试水温。”听见位于低处的她这么说,同伴松开手。刚才是不是有一声海鸥的啼鸣遮盖了水声?

可海鸥早该往暖和的城市迁徙了,留下头颅面无表情高悬在美术馆外,望向整块巨大的岩石。对于冰冷的皮肤,无论怎样的水始终够烫。明天的新闻里,人们常常惋惜般感叹:“天这么黑还没有雪,想忍住不死很难。”据说以往熬过十一月就会好了,但每隔十一年左右就有这样一个温吞而残忍的冬天。隐匿在接近极夜的不安里。从十月拖到次年四月,或者更久。

于是共鸣被抛掷入无际荒野,或岛屿上突然显形的大森林,或绵延的波浪、海滩、山丘、湖泊。这一切给了本地人可爱而无用的姓氏。因为重复的泛滥,没有一个人选择继续爱着他们的祖先。我独自走到桥梁尽头,不必借助无力的路灯光也能读出竖在那里的金属路牌,“谋杀桥”,这是它的名字。在船上听闻的一个小故事再度钻入耳朵:闭塞村庄的一个居民杀害了另一个,从此即使在遥远的大城市,碰见同样姓氏都要绕道走,像是见着了瘟疫的影子。

1路电车悠悠晃过布勒瓦尔蒂大道数不清的橱窗。从花样繁多的照明里找出整条长街上唯一开着的店,咖啡馆兼夜宵酒吧。灯火从下方升起,玻璃门上新近手写的营业时间则是“日落—日出”。返璞归真近乎原始。隔着玻璃,我注意到唯一的侍应生有一双灰绿眼睛,镶嵌在近乎发白的浓密睫毛中间,一样色素稀薄的头发束起在脑后。似笑非笑,无端熟悉。在推开门踏入的一瞬,当天最后一场、次日的第一场雨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了演奏,就敲击在月低垂的后颈上。

短暂交谈结束,邻桌客人中的一个站起来,喝干玻璃杯里的冰镇伏特加,走了出去。继承自狙击手父亲的棉靴踩进水泊。不一会儿,从长街的下个路口传来短促而刺耳的响声,似乎是手枪。留在原处的人摘掉帽子,扣放在胸前,头发早就花白。

在账单上签下一个字母,然后离开迟迟不打烊的黑夜咖啡馆时,雨已经停了。“这是A还是H?”她最后问道。我也买了一份报纸。“早报还是晚报?”二者皆可。站在报摊前不耐烦地翻看,直到找见角落里国家博物馆的广告:一个以吸血鬼为主题的临时展正在主馆内地下一层举办。忍不住吹响的口哨吸引了马路对面一条狗的注意,它试图对我龇牙,却碍于嘴上的笼子,连吠叫也无法发出,只能恼羞成怒地被牵引绳拖走,真是可怜。

回过头,报摊老板依然死死地盯着我,以充满愤懑又夹杂一丝哀愁的眼神,仿佛在说:都怪你们这些漫游者,将瘟疫带向四面八方,害得本分的原住民无端遭殃;不过你们自己早晚会为此付出代价。

所谓报应,无疑是命运的一部分。我松了口气,回以微笑,假装没有发现从他大衣衣兜露出的半截鱼皮刀柄。不是现在,但也许今天晚上,他就会用它割断喉咙,两个人或三个人的,取决于一具空壳里是否残存有足量物伤其类的怜悯。柔软的床铺和同样无辜的房屋都将从此遭受诅咒。

这推断是哪里来的?提及概率难免虚伪。没法逼迫人承认输给季节和天气,坚韧是绝对的美德,无论男女,必须做出一副举重若轻、以乐写悲的样子。那就怪罪酒精吧。疯狂和清醒,统统托付。醉卧在末班电车上,一圈圈地绕着城市转。这历经风雪和战火,因而自以为总能战胜漫长冬夜的城市。它头顶的云永远很低。

我忍受着两个人的车厢里浓郁的气味,直到终点站,没能展开任何思考和行动。实在很讨厌酒。又是一件解读失败的事。但躺在车上倒比躺在轨道上好,缓慢又迟钝的工具只会带来新的生不如死。直到终点站,都没有一位女士跳上第一节车厢,拥抱和亲吻孤零零的电车司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未知威胁,作为一种仪式的自杀会形成天然链条,遵照一定的时间间隔及空间距离,不断传播下去,就像往年雪地里常留着一道道看不到的涸辙。

在那间没有日历和钟表的地下室里,我日益怀疑记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早已完成,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只在复述。时间循环起来,在狭小空间里缠绕成无意义的球形废墟,呼喊被四壁吞噬,祷告被天顶驳回。

我正在体验的是所有人类都可能产生的感受,像液体穿过食管,并不是“寂寞”,不能这样简化。狗和落单的羊也感到寂寞,却不会对自己的笨拙产生憎恶,也不会以败者的身份直面衰老,不会因不知所措加倍虚度光阴。

酒柜被四只脚支撑,所以柜身到地板有不小的空隙。我侧躺在地上,感到阴影中的窥伺,伸手去抓。以为有什么活物躲在那儿,结果不是。

——是胶卷盒子。

我早该意识到了,除了酒和地图,这里总还有点别的什么。

国家博物馆位于赫斯佩里亚公园和芬兰地亚大厦对面,往前两站就是歌剧院。这座城堡般的建筑大门玻璃上有个故意保留的弹孔,畸形放射,以纪念发生于上个世纪或无处不在的内战。如果去问地下室的主人,他大概会说那是凝视一种。穿越不存在的历史,从正好大于一只眼球的洞口吹入邪恶湿草气味。瘟疫就是这样溜进灵魂的冷漠死角。

在吸血鬼展览上,我独自一人,重温了许多老套的内容:

巴尔干的腐烂报告,奥斯曼的破碎武器,乌拉尔的晦涩咒文。

《德拉库拉》部分手稿,以及作为该小说创作重要参考的《The Land Beyond the Forest》影印本。英语将传说牵扯进现实,散播到日不落的整个世界。

于是一望无际的北美电影同我一道漂洋过海而来。姑且给健忘的欧洲以无心提醒。其中大部分是些危言耸听之作:毫无表现力的冗余镜头和台词、不明所以的情怀、夸张的表演,要不就是披上外皮的烂俗都市旧闻,实难说服观者。

除了这些以外呢?就像信仰的光照下必有阴影,转过最后一个角落,一整套精美的仿制工具映入眼帘。算不得武器。因昂贵而被认为富有力量的金属和宝石,深陷在暗红色丝绒里,用于无情的猎杀,或声称的治疗。

与之相应的是被反复提及的那个姓氏,阴魂不散地出没于编年史的每条缝隙。一开始是出于偶然的独自诊断。后来,结伴而行的年轻猎人们开始另一种冒险。无论到达何处,都受到当地信众热烈欢迎。发源于海峡的家族将对抗森林彼端的子民,生生世世命中注定,以地狱为誓。他们和这里的地名是否有关?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写在不断融化的冰面上。世界正变得过度暖和,只剩下穿着黑衣漫游的吉普赛人故作神秘地指指点点。

可是,如果你想控诉一桩古老罪恶,至少应当罗列出事件不可缺少的要素:时间、地点、环境,谁受害了?凶器是什么?证人何在?可信度不在场,荒诞的审判依然绵延数个世纪。我什么也没找到,学着主人的模样闭上眼消化遗憾情绪。

如果这个展览足够用心,他们至少应该把摆满恶心假血的小酒柜换成一面碎裂的穿衣镜。

“谋杀发生在故事的序幕,而非尾声。”船上的讲述者如是说。当时我们正漂浮在使人窒息的庞然大物下方。不管从哪边来的船都得先向芬兰堡致意才能靠岸。它本是外来统治的遗物,现在反过来成为城市海岸线上的核心地标。宏伟的五角星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遮蔽全部星光,一言不发地聆听。

人们忌讳的从来不是凶手,而是亡者。亡者骑着骏马飞驰,以箭雨也追不上的速度,试图逃离来自故乡及家族的否认。

隔岸观火的展览并不打算说明:当传承足够长久,定会出现一名像你这样的猎人。“回去、回去……”跌落下来,泥土弄脏高贵的脸。连心爱的马也弃主而去。湿淋淋的兽类,孤独地回到黑暗深处,被文明遗忘的角落。野草覆盖了墓碑。委托失效,谁也没能得救。最后时刻,你望向从一条窄细门缝透下来的微弱光线,想起哭着抛弃自己的姐妹——所有熟悉的面容都是自己的影子,遥远而亲切的海洋,炊烟萦绕村庄。做完弥留的最后一个梦,再得不到祝福,得到的只是怜悯。

……此刻我情愿去听场歌剧,要么就在公园的树影下独坐一会儿。

以灯光明暗分隔的自动门前,一位看上去刚到退休年龄的母亲拒绝同女儿一道进入展厅。她感到害怕,引用噩梦说明无来由的恐惧。“宁肯去死”,也不要靠近。长辈们虽被视为愚昧保守,直觉却常是对的。他们真诚地相信着被踩坏的过去。曾经燃烧过,就必定残留余烬。

不远处轮椅上的老者也一样。那深陷在皱纹深处的火炬投来无所顾忌的暖热,使刚刚穿好外套的我打了个寒颤:“人们指责旅行者带来了瘟疫,要我说,都是为自己的愚蠢推卸责任。”

“不是愚蠢,是无力,爸爸。”站在身后帮助他前行的儿子纠正道,脸上带着接纳一切的空洞笑容。电梯好像到了,他们转身踏入漆黑的前路,没有发出一丝叹息。

人群骚动起来。我抬头看了一眼描绘异教神话的天花板,走到售票柜台前:“不好意思,我已经写好了明信片,请问附近哪里有邮筒?”“我们可以代您邮寄。”“十分感谢。”“不必客气。”递上刻意做成棺材形状的展览周边商品。我从未尝试睡在棺材里,可地下室常被认为是对棺材的隐喻。对方灵活的目光迅速扫视除目的国国名外一点也读不懂的文字,有些气馁地将卡片丢进手边的纸箱,再抬眼,彬彬有礼的游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时排起的长队,和来自地下一层的虚幻尖叫。

无力归根究底,是源于信仰的缺失。我轻轻推开沉重大门时想到。

谁会相信呢?真正的死神索要的并非命运,而是终结。祂喜欢无声无息混迹在人潮中,穿行着,现在就和你并肩而立。祂最有力的武器即是自身的死亡。

当它降临时,人们无知无觉,只当是又一个难熬季节。等他们意识到天再也不会亮时已经太晚了。身处同一地点,时间竟也不再流逝,祖先多次背信弃义。于是直到如今,仍有人在苦苦向神明祈祷,夜复一夜,渴盼着它的不辞而别。以黑暗为核心症状的瘟疫已然统治了此处,和所有别处无异。花朵不愿开放,无论款冬还是木海葵,月季还是百合。就算回去地图上,也找不到半寸幸免的土壤。

这与我初次醒来时的情形多么相似。叫人空有怀念。当晚的美好月色毫无助益,攀登三百级阶梯看见旧世界的残渣后,我第一时间后退三步,重重摔上那扇只顾“吱呀”的门。既成定局的事情不需要解释,惟独剩下哀悼。

所以在和平成为摆脱不掉的习惯后,星球也不发一言地沉没了。如同昔时门庭若市的修道院,一艘曾被寄予厚望的庞大船只——尘封的史诗里,似乎正好有位英雄乘船返乡,经年累月的旅途没能消磨力量的分毫,坠落却总发生在热水澡之后。飨宴掩盖了危险,正如为庆祝一切圆满结束,有人大胆饮下成分不明的深色美酒。

我好不容易再次醒来,主人却不在了。除了无用的身外物,血也没多馈赠一滴。于是他挂在老木头门背后的黑色斗篷到底成了我的私人物品。寒风呼啸在带回新式放映机的那个凌晨,穿越荒废的山径,一地断壁颓垣蒙上怎么也拍不落的厚厚尘土。凝视像是初尝毒品,顾不得口干舌燥。

最终,赫尔辛基的人们开始以黑夜为白日。感官和判断力是哪一方先出现问题并不重要。月亮被奉为光明的核心,照耀所有愈加苍白的皮肤。

“天这么亮,一切罪恶羞耻暴露无遗,想忍住不死很难。”一名渔夫边抱怨边将结好环的绳索绕上露天市场的灯柱。他在这灯底下耗费一生,如今还将耗费死亡。没有人驻足观赏。不稀奇,谁不是在忙着去死?妻儿什么也做不了,或选择暂且什么也不做,跪坐在光滑的鹅卵石地上,真像舞台表演似的掩面而泣。

比起照常被洗得纤尘不染的白教堂,红教堂的位置更高,站上露台,整个老港区尽收眼底。放下作为感觉器官之延伸的镜头,我却放不下挥之不去的惆怅。对于血腥的祭品,一个假造的名字不必产生任何感情。可如果这正是战争呢?如果他们早就真的明白了:永生是种诅咒。躲得过女妖的歌声,却躲不过她们的沉默。领悟过后继续反抗,赌上族类的存亡,何等徒劳而悲壮。“人类是不会灭绝的,脆弱的死去了,坚韧的活下来。”错误的知识和意识代代堆积传递。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保持干净。短生是可以被选择的,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骄傲。

稍稍偏移了方向,我重新举起望远镜。死者终究能够获得怜悯,即使包含信仰在内的过去逐渐融化殆尽。可就在市场边上,仿佛不忍直视似的,铜绿色的阿曼达站在干涸喷泉中央,将脸扭向寂静的芬兰湾。她在那里多久了?

“我是店主的女儿,不过现在还只是侍应生。您不喝酒太可惜了,我们拥有全城最好的地窖,代代相传。您是第一次来赫尔辛基吗?”不,来过不止一次,不止两次,不止三次。

那是个初秋下午,我在角落坐定,又和面熟的女性聊起来。这回她的胸前有一枚名牌,被卡通贴纸遮住半边,只露出一个打头的“A”。艾诺?亚萨?安内莉?凑巧的是,她也说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可能是某部影片里。

“那您是为电影节来访的吗?我热爱电影,芬兰电影风格自成一脉,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噢,您已经看过这么多了呀。真好,谢谢您的喜欢。其实我也在学习剧本写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自己的作品变成影像。”

我完全能原谅她的聒噪。为了压抑死亡本能,人们越来越习惯说大量的话,语速也飞涨。不过听到“有朝一日”,我还是差点漏出一声轻笑。充满善意,真是可怜。

圆桌上除了插着红花的绿玻璃瓶,另放有一叠晚报。因为早晨不会到来,这是唯一被保留的纸媒。我拿过来,翻出字迹稀疏的一版,用她点单时落下的笔开始作画。那时尚无瘟疫,人们还能自在地穿黑衣,教会更是滥用黑色表达忠诚和权威,引来纷纷效仿。修道士匆忙走下山坡,庄严崇高的山坡下,马儿拴在白杨树干,一名带着银质工具的少年等候已久,淡银色发辫飘荡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灰绿色眼眸里泛出渴望邪恶的光芒。不知邪恶早在眼前:它就是软弱本身,也是虔诚本身。能够击溃一种信仰的唯有另一种信仰,而不是无信仰。手里只有一支笔,所以淡银色和灰绿色是想象,抓住一片目所能及的裙摆,挪移过来。一次远渡他乡的愉快狩猎,由祖先亲口陈述。

……不对,这不是属于这座城市的故事。与那些庞大的方块坟墓和埋葬希望的海洋都格格不入。尤其是火药在芬兰堡附近为更多的船炸出更宽水路、在巨岩上炸出所谓文明后。这是一座何等现代的城市啊,没有一座山丘能容纳三百级朝下的阶梯;拿起古典乐器也是为了庆祝新的秩序或无序。被高楼包围的岩石教堂里充斥着东西南北汇集来的吵闹声响,根本没什么好害怕的,鬼魅、宗教都不足动摇。它靠金属乐、电影和外人的羡慕就能活下去。与死共存。

我将旧报纸揉成团,却选不出合适的分类垃圾箱,不得不由它和餐具厮混在一起。盘子里有第九杯咖啡不小心洒出的残渍。

结完账离开前,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想起来了,先生,”她的黑眼睛被恍悟的欣喜点燃,是夜空的仿制品,“您的眉眼有点像《冰山的阴影》里的那个人。”

“什么人?”

“对不起,我忘记名字了,纪录片的主角。导演偶然在跳蚤市场淘到了他拍摄的胶卷。当时他早已死了。一个出生在芬兰小镇,却不断乘船去世界各地旅行的人。”

包括姓氏在内的名字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作为某种更简洁的标记,不必被刻往无辜的额头;也许远不止如此,在匆匆流逝的梦境里,寻找名字无异于寻求真理。

“谢谢,您也让我想到《赫尔辛基,永远》,那是我出发前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地下室的油灯熄灭了,地图空白的背面闪烁光影。纪录片把种种过去的影像画面剪辑到一起,配以梦呓般的解说,于是彩色与黑白、现实与虚构、艺术与历史、群像与个人、睡与醒,再也无法分辨。我脱帽,遵照旧式礼仪向她道别。

我是流浪的灾厄,等待捡拾的残损胶卷。失去了作为万物间维系而存在的“死亡”,我只好写下给自己的明信片,以保留缺失了重要环节的故事。无人能解的文字印刻下来,趁还未失去“我”之前。

你是来自海峡,敝帚自珍的如梭岁月,随波起伏的地狱歌吟。你一直就在这里,在来历不明却决定了前路的名字里。作为我唯一嫉妒的族裔,业已征服却念念不忘的宿敌。

那么,到底要怎样为这种感受命名呢?

这不知不觉紧闭起来的双眼,似是而非的心跳,一具尸身内部的血流不止。选取人尽皆知的语词来概括它,使它能够以一个梦的形式闯入人心,以一个梦的语气代为告别。

就称之为“乡愁”好了。

十一

夜雨初霁,港湾水面恢复了应有的宁静。喜欢讲故事的陌生旅伴手持高脚杯站在迎接的舱门前。是时候再来一杯深色美酒了。共有着只能照见无尽长夜的瞳孔,可怜的同类。天上无比明亮的月和星,真实面目却是一堆堆矿石土灰,跟人类一样,是残酷宇宙的微尘。

白夜咖啡馆二十四小时营业,执着地等待着永远,而我却要走了。

躺在地下旅店的最后一个晚上——仍是新时代的第一个晚上,我梦见有人递来一支银箭镞,被打磨得光洁如新,从上面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容。苍白到无力反抗。“您病了。是我们中的第一个病患。”一个患病的医者。成了猎物的猎人。现在您有权选择未来:埋骨异乡或是冒死返程。不知道谁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虚空线条。奔腾的马背上载着英雄还是叛徒?“醒来,求您醒来。”地下室的主人双手合十,正在仰首祷告。可是这里如果缺乏食物储备,会很难活下去。

我慢慢走上船。即使我曾是你,倒在潮湿的泥土里,无法回避地亲吻斗篷下摆,现在它再次被挂在木门背后,蜗牛爬上了被纯银烧伤的脸颊。是生命,血气。什么工具也不能摧毁。

船身接受洗礼般任由乌黑浪花染上无法擦净的污浊。我们朝芬兰堡的方向驶去。

原来,已经又四百七十年了啊。

苻莎,一九九三年生于四川成都,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院,现居芬兰。作品见于《西湖》《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