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寒门子弟向上流动的驱动力

2024-06-14肖国超蔡文伯

教育与教学研究 2024年6期
关键词:教育公平

肖国超 蔡文伯

[摘 要] 寒门子弟能否向上流动是衡量社会平等开放程度的重要标志。寒门子弟向上流动的驱动力是什么?作者以局内局外双重视角和夹叙夹议的方式凸显个人反思,呈现个人成长叙事和学理思考两条主线,旨在回答底层苦难经历与教育奋斗、阶层突围的密切关系。物质条件的窘迫、农业劳动的艰辛、家人的耳提面命等能促使寒门子弟早早洞悉自己的命运,不仅使其养成自律克制、勤俭节约、孝顺懂事的品格,也驱使其加强时间管理、锤炼心志和移情父母并与之结成命运共同体,还激发出强烈的向上流动意愿和内驱力;重要他人的助力、环境文化的熏陶、社会结构机会、特定机缘与情势是助推寒门子弟阶层突围的外驱力,与底层家庭原因引发的内驱力共同驱动寒门子弟实现阶层突围。因此,底层也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资本,成为寒门子弟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密钥,进而脱离“子承父业”的泥沼,解除阶层代际传递的“魔咒”;底层家庭要注重子女抗逆力的培养,促使其养成正确的认知和积极的心态,形成良好的个性品质,从而积极地、理性地应对逆境;寒门子弟要相信“读书改变命运”,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努力创造条件,将有限的家庭资本转化为学业成就;社会应重视教育在促进弱势群体子女向上流动中的中介作用.进一步加大欠发达地区基础教育投入,进一步完善弱势家庭子女就学政策,对教育机会竞争中的弱势群体予以帮扶,进而帮助更多寒门子弟找到突破阶层代际传递的“黑匣子”,实现阶层突围。

[关键词] 教育人类学;寒门子弟;阶层突围;自我民族志;阶层固化;教育公平

[中图分类号]G521[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1674 - 6120( 2024) 06 - 0015 - 16一、话题背景近些年,“寒门还能否出贵子”“草根能否逆袭”等关于阶层流动与固化类话题总能霸屏网络,成为挑动人们的神经和争议的热点。家境之“寒”如“草根”,与学业成就之“贵子”形成鲜明对比,被生动地形容为“逆袭”,足见民众对社会阶层固化的担忧。而研究者惯常用阶层地位的弱势、社会资源的匮乏和家庭教养方式的缺陷来阐释阶层固化现象,提及较多的是不同阶层家庭文化资本占有的差异,过于聚焦结构性的不平等以致个体的主观能动性被遮蔽,寒门子弟就如提线木偶似乎只能被动承受文化再生产理论的裹挟,凸显了“教育改变命运”这句口号的虚妄。

(一)何为“阶层突围者”和向上流动

马茨·特朗德曼(Mats Trondman)在其《阶层旅行的图景》一书中,将一群通过教育奋斗实现阶层跃升的工人阶层子弟称为“阶层旅行者”( class traveller),这一过程就好比是一场漫长的教育苦旅。与西方研究里的“阶层旅行者”涵义相似,在中国学者的研究里,一般称之为“凤凰男”、“小镇做题家”[3]。

社会流动是指个体在社会分层体系中的位置移动。广义的社会流动是指个人社会地位结构的变化,狭义的社会流动是指个人职业地位的改变。根据流动方向的不同,可把社会流动分为垂直流动和水平流动。垂直流动也叫纵向流动,指的是个体社会地位在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上下移动。垂直流动又可分为向上流动和向下流动。向上流动是指个体由较低社会阶层流人较高社会阶层。向下流动则相反。水平流动也称横向流动,指的是个体社会地位在某一社会阶层内部的平行流动。只有垂直流动能够引起个体社会地位在社会阶层体系中排序的变化[4]。

“读书改变命运”是正途,但绝非坦途,寒门子弟向上流动之旅暗礁遍布。与听上去有些风轻云淡且有些浪漫色彩的英文直译“阶层旅行者”和近乎污名化的“凤凰男”“小镇做题家”相比,根据英文意境翻译为“阶层突围者”更能凸显寒门子弟攀爬教育阶梯、破除阶层藩篱的不易。

(二)寒门子弟何以阶层突围

在依托于血统和财产继承的传统社会,寒门子弟实现阶层向上流动的概率极低。以中国古代为例,隋唐以前,寒门子弟很难通过教育奋斗实现阶层跃升。隋唐虽开科举,但也仅仅是在以家族门第背景为主的社会撕开一个小口,直至北宋才出现显著的“寒门贵子”现象,而宋以前“无古代封建贵族及门第传统的遗存”。现代社会,生产力快速发展和学校教育普及,进步主义教育思想兴起,哈维赫斯特(R.J.Havighurst)、胡森(T. Husen)、杜威等都认为教育能促进社会公平和实现个体向上流动,但显而易见的是,即使在教育被认为是最民主的欧美国家,看似公平的教育体制并没有帮助大多数寒门子弟突破阶层壁垒,阶层固化仍广泛存在。

马克思指出,无论是文化还是教育都具有阶级性,学校是灌输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鲍尔斯(Samuel Bowles)与金蒂斯(Her-bert Cintis)强调“教育的社会关系与生产的社会关系结构对应”,这也被称为“经济再生产”理论,其最大贡献在于指出教育无力改变社会结构,反而在不断扩大社会不平等[8]。这种对应理论暗含着经济资本决定学校运作的逻辑,尽管多数人子承父业,中上阶层更多接受精英教育,但是并不意味着学校完全是资本的奴隶,一无是处且无所作为。“寒门贵子”至少证明寒门子弟可以依靠读书改变命运。人是符号(文化)的动物,显然,文化维度被鲍尔斯与金蒂斯忽略了。

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为社会再生产的分析增加了文化的维度。在其《再生产——一种教育系统理论的要点》一书中,揭示了作为一种符号暴力的教学行动在再生产中的作用。这种符号包括口音、体态、品位、欣赏高雅文化的次数等,越是熟稔于符号,越是真正拥有文化资本[9]77。“所有教育行动客观上都是一种符号暴力。”[10]13教育制度成功地“把社会特权转化为天资或个人学习成绩,从而不中断地维护不平等”11]31。吊诡的是,布迪厄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其理论相左,他出身于底层,通过终其一生都在批判的教育实现了自身的阶层跨越。安妮特·拉鲁(Annette Lareau)受布迪厄的影响,其研究肯定了无产阶级家庭教养孩子采取的“成就自然成长”的方式有某些益处,却同样认为中产阶级的“协同培养”方式与学校生活更契合[12],并将其看作是“惯习的两个方面”。伯恩斯坦( Basil Bernstein)在布迪厄“语言资本”概念的基础上提出“编码”的概念,他以为,相比底层家庭的“限制性编码”,中产阶级家庭的“精致型编码”更有利于其子女在学校场域赢得优势9]82。

保罗·威利斯( Paul Willis)在《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中,虽重点着墨了被压迫的工人阶级“小子”们因洞察教育改变命运的虚妄进而通过抵制行为建构出了“反学校文化”,但还是无法遮蔽少部分进入中产阶级队列的“循规者”[13]。余秀兰等认为:优势文化资本并无明显的阶层鸿沟,寒门学子可通过激发寒门特征的家庭文化资本进而取得学业优势14]。程猛等以“读书的料”隐喻“寒门贵子”,以“底层文化资本”来理解“循规者”的社会流动,赋予寒门子弟以更具温暖希望的情感面向[15]。

总体而言,大多数研究者虽强调教育是社会阶层再生产的工具,从经济、文化逻辑揭示社会再生产的规律,但带有明显的“决定论色彩”,把鲜活的社会能动者看成结构中的被动者钉在了社会再生产冰冷的十字架上,不禁让寒门子弟生出悲怆和无力之感。经济贫困和文化弱势不代表精神贫瘠和文化贫瘠,有的研究观照了中上阶层的文化,而忽视了寒门情境下的独特优势;关注了多数没有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小子”们,却遮蔽了那些身处社会底层仍通过“寒门式奋斗”取得高学业成就的“贵子”们[11]91。其不足在于: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和生活实践,难道只有中上阶层子弟才能生成与学校生活相契合的资本?寒门子弟取得高学业成就究竟是弥补原生家庭文化资本匮乏的结果,还是拥有独特的底层文化资本?丹尼尔·平克的《驱动力》里讲了人有三种驱动力:第一种是来自基本生存需要的生物性驱动;第二种是来自外在的动力,即奖罚并存的“萝卜加大棒”模式;第三种是来自内在的动力,也就是内心充满把一种事情做好的欲望,并认为只有内驱力才是最能激励和调动积极性的16]。驱动力实际上是对马斯诺需要层次理论的另一种建构,再次论证了在解决生存和温饱问题后,兴趣和使命感是驱动人们前行的终极动力。“内驱力”这个术语首先由伍德沃斯于1918年提出,指驱使有机体产生行为的内部动力[17]。奥苏伯尔认为教学过程中的内驱力一般分三类:一是源于学习者自身需要内部动机的认知内驱力,二是以赢得一定社会地位需要为满足的自我提高的内驱力,三是个体为了保持长者或权威的赞许或认可的附属内驱力[18]。寒门子弟向上流动的驱动力有哪些?这些驱动力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本文希望通过自我研究来解释寒门子弟是如何突破阶层代际传递的“魔咒”,实现阶层突围。

二、研究方法:夹叙夹议的自我民族志

自我民族志(auto-ethnography)作为民族志研究中的一种新兴的研究范式,是一种将个体与文化相联系的自传式个人叙事方式,研究者通过凸显个性化叙述和表达性说明,试图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自我意识来表达文化,讨论文化,深化对文化的解读[19]。不同于传统的民族志,自我民族志以第一人称主位叙事,以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通过表达自我意识和亲身体验来展示自我主体性,因此其既是研究者又是被研究对象。在研究内容上,侧重于从个体层面上来描述研究者自身的看法和实践,把个人思想、感觉、故事和观察视为理解社会背景的一种方式,通过自我情感和思想的展现,来探究自我与文化背景的互动[20]。在研究手段上,自我民族志把亲身体验和自我意识作为数据来源,不仅是对自我亲身经历的描述和批判性审视,还是对自己文化经历的反思性说明。

我出身于农村底层家庭,通过努力学习,攀爬教育阶梯,考上大学,一路读到博士,并就职于高校,在省城置业安家,虽不足以闻达于社会,但冲破了原生家庭的阶层的藩篱,实现了阶层向上流动。与传统质性研究需要访谈、编码加工不同,我的成长体验、心路历程就是我的第一手资料,也是本文研究方法的源泉。在本研究中,我以局内局外双重视角和夹叙夹议的方式凸显个人反思,呈现个人成长叙事和学理思考两条主线,旨在回答底层苦难经历与教育奋斗、阶层突围的密切关系,以帮助更多寒门子弟实现阶层突围。

三、家庭背景:命途多舛的寒门家庭

从家庭背景来说,我家是典型的寒门,自然无法与城市家庭相比,即使与有些农村家庭相比,也属于比较贫困①的。我于1982年11月出生于H省W市某郊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在我半岁时爷爷因病去世,2岁半时奶奶瘫痪后去世。我的兄弟姊妹原本4人,15岁的大哥因患脑瘤死在手术台上。两位老人和大哥生前都医治无效,人财两空,留给家庭的只有沉重的债务和长久的伤痛。祸不单行,逼仄的居住环境、沉重的负担和高强度的劳作也使母亲在我5岁那年染上肺结核。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把那几年好不容易攒来用于盖房子的4 000元钱全花了,1987年,万元户在农村很是罕见,4 000元钱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家里再度因病致贫,一家5口连同牲畜共住在三间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里,只要碰上下雨天,家里就如同“水帘洞”。全家靠几亩薄田仅能维持基本温饱。为改善家里经济状况,父亲只得外出做点小生意,他先后卖过鸡、鸭、猫和帽子,打过铁、弹过棉花,也宰杀过鸭子,家庭经济状况虽稍有好转,但与村里其他家庭相比,仍然属于贫困。那时村里很多家庭都有自行车、彩电、三洋(收录机),盖了新房,而我家直到1994年才盖新房,亲戚送了一台电视机作为乔迁贺礼。如此的经济状况决定了家里必须节俭度日,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为了节约电费,家里仅在厨房和堂屋各安了一只25瓦和50瓦的灯泡,其余房间都是用煤油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H省农村,经常停电,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头是我在写作业,一头是母亲在旁边纳鞋底,母亲做的千层底一直伴随我走过了整个小学时光,家里的衣服也是哥哥姐姐穿了我继续穿,那时流传一句话——“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用来描述我家当时经济拮据的状况再合适不过。

四、内驱力:向上流动的强烈意愿

图明(Tumin)指出底层工人阶级子弟具有强烈的“向上爬意愿”[21],这种意愿能够衍生出强烈的上进心,进而实现阶层跨越,而中上阶层子弟往往会满足于成为“某一种人”。物质条件的窘迫、农业劳动的艰辛、父母的耳提面命促使我早早洞悉自已的命运,不仅使我养成自律克制、勤俭节约、孝顺懂事的品格,也驱使我加强时间管理、锤炼心志和移情父母并与之结成命运共同体,还激发出强烈的向上流动意愿,驱动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走出农村,不能再重复父母的老路。

(一)物质条件的窘迫

同哥哥姐姐比起来,我出生在改革开放后,没挨过饿,但因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经济一直处于拮据状态。这使我不得不勤俭节约,甚至这种观念就像在脑中植入“芯片”一般,至于钱,不是必须要花是断不会找父母伸手要的。铅笔都是短得不能再短后仍套上钢笔套再用,草稿纸是用旧日历或者烟盒做的,而图书、参考资料的稀缺则使我养成了精读、深读的习惯,很多书都看过很多遍,好多情节甚至可以背诵下来,这也导致我写作文很快,往往一拿到题目就“下笔如有神”,甚至想到好多种开头或者结尾的方法。“书非借不能读”,只要看到班上哪位同学带了我没看过的书,我都会软磨硬泡、想方设法借来并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家里之前没有电视,看书成了我最大的快乐,走路看,吃饭看,上厕所看,睡前看。后来有了电视,我好像对电视也没有什么兴趣。阅读让我穿越时间、空间,走出乡土,与作者神游世界各地。同时,物质的匮乏难免受到村民、同学的嘲讽,父母总会教导我好好学习,不必理会他人的看法,让我和他们或者他们的孩子比成绩、比懂事、比将来谁更有出息。我也时常会用小学三年级的一篇课文《一定要争气》②来激励自己:一定要争气,好好读书,离开农村。

尽管因为贫穷难免会被刻上自卑的印痕,但作为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不会被动承受文化再生产的命运,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会甘于自卑,反而会生发出种种办法来谋取某种成就感,从而重塑自尊与自信。在以应试教育为指挥棒的农村学校场域,取得好成绩就好比重要的“救命稻草”,一定程度消解了寒门子弟因经济地位与文化资本的劣势导致的自卑,也成为寒门子弟自我实现的重要途径。

(二)农业劳动的艰辛

父亲常年在外,母亲身体不好,这意味着家里劳动力不足,子女要经常帮忙承担家务活。我从6岁就开始踏着凳子在灶台前学做饭,7岁下田劳动,从最初的放牛、提秧、插秧、摘棉花开始,随着年龄的增长,割稻、打谷、田间除草,再到13岁时接替父亲手里的冲担③开始挑起远超自己体重的草头,成为独当一面的劳动力。印象最深的就是“双抢”,一方面,正值闷热多雨三伏天,种田讲究不误农时,要赶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雨前抢收早稻,以免上半年的辛劳白费;另一方面,尽量抢在8月1日前抢种晚稻,这样禾苗才可能分蘖进而高产。需要特别指出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大规模农民进城务工和城市化的进一步推进,我所在的乡村种田的农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土地抛荒和单季稻,“双抢”已成为特殊的时代记忆,但于我而言,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一,加深了个人对父母的理解并与之结成命运共同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流传一句俗语:“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家里劳力有限,且农活不会因为劳力有限或者家里成员偷懒或者消极怠工就减少,反而会因为劳动效率太低耽误农时,遭致村民的嘲笑。农家子弟打小就耳濡目染田间劳作的艰辛,看着父母不辞辛苦披星戴月地劳作,子女又怎么好意思置身事外?给家里多快好省地干活,用农村话说就是“秧苗插一株少一株,稻子割一株少一株”,最大限度帮父母减轻负担,就好比“已在弦上的箭”成为农家子弟不得不承受的责任,进而内化为一种习惯和担当,并且在长期的劳作过程中与父母逐渐结成“同劳作、共患难”的命运共同体,也培养了与学校文化高度契合的“比学敢超”的竞争意识。农村人常常用“懂事”夸赞孩子,懂事意味着子女与父母真正在生命上和心灵上建立连接,结成命运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充满着爱、心疼和愧疚,因此即使父母体恤子女年弱让其休息,子女也会由休息生出自责甚至罪恶感来。因为懂事,寒门子弟很早就体谅到父母的不容易,并在日常劳作中加深了对父母的理解与感恩;因为懂事,寒门子弟早已将努力学习看作是报恩和践行家族道德责任的手段而非个人事务的“道德化思维”,即使学习有时也如“苦行僧”般。

第二,锤炼心志进而爆发出定要改变命运的强大动能。为了抢抓农时,往往天没亮就起床,趁天气凉爽到田间插秧或者割稻谷,晚上很晚才回家,因为傍晚也是最凉爽的时刻,劳作效率更高,其中的辛苦不只是一个“累”字能表达的。特别是割稻谷、插秧、除棉田的草,基本都是重复机械的劳动,大多数都是在烈日当头、酷暑难耐的时候,炎热干渴自是不必说,衣服汗湿又被烈日烤干又汗湿循环反复,往往头一天的劳作不觉得多累,倒是经过一晚的休息后,醒来才发现身体各个关节像散架一般,疼痛难忍,腰肩都伸不直,腿也无法正常迈开,但第二天的劳作还要继续,而且要加速度进行,因为农时、天气都不等人。现在阔别农村多年,每每回到家乡,偶尔也会如久居城里的人一般,以“游客”或者“局外人”的心态觉得农村如田园般美好,甚至也会怀念当年热火朝天、争先恐后、挥汗如雨的农忙景象,但这也只是我早已成功“逃离”农村之后偶尔厌倦都市生活的一种暂时的类似生活在“围城”里的人的心态,真正要我重回农村,或者要城里人久居农村或者大山,我想都是一万个不愿意的。高强度的劳作让我创生出一定要走出乡土,绝不能重复父辈的老路的梦想和动能。

第三,规训出较强的耐受力和意志力,进而学会延迟满足。生活、生长于农村,目睹并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一同面朝黄土背朝天般的劳作,对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有了刻骨铭心的身体记忆。每当身体扛不住时就默念孟子的名言:“天将降大任……所以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作为“土里刨食”的农村人,面对繁杂的劳动,内心往往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家里农活永远都干不完,这样收成会多一点,家里日子会好过一点;另一方面,当看到收成已成定数时,又希望农活快点干完,早点结束或摆脱疲惫劳累的状况。印象最深的是“双抢”时挑草头,以前农村没有实现秸秆还田,收割后的稻谷要同秸秆一起挑回家再脱粒,秸秆留作柴火或者牛饲料。尽管母亲体恤我只有13岁.把我的草头捆得比成人的小一点,但囿于农田比较分散,有的田地离家甚至有两里多路,重重的草头甚至远远超过了我的体重,压得我豆大的汗珠直冒,但又不能轻易放下,因为那样做一是会损失很多稻谷,这是作为把粮食看得比生命还宝贵的农村人一万个舍不得的,二是放下后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再次担起。无奈只得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从肩心挪到肩背,一路小跑地挑回家,因为在路上停留时间越久越累。顶着近40度的高温,长达20多天高强度、重复机械的劳动不断刷新着人的耐受力的极限。经过“双抢”,我觉得在荫凉的教室读书真是件轻松惬意的事,任何高强度的学习和种田比起来都不值一提。每当我不想学习时,就会强迫自己脑补一下“双抢”的图景,并进行“灵魂二问”:你今天的学习目标达成了么?你忘了你的大学梦么?然后继续以“苦读”来逃离“苦命”。

向上的道路多半是逆人性的,这注定寒门子弟的阶层突围不会一帆风顺。寒门子弟愿意承受“苦读”的代价,即使这过程是痛苦且沉重的,因为“所易之物”是值得的——逃离“苦命”的机会。这背后内含着延迟满足的期待,如同农民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这种积极的心理暗示又会反过来强化“苦读”的意志。

第四.倒逼我开展时间管理进而形成学校化心性品质。家里劳力不足,必须补位,留给我学习的时间不多,这也倒逼我无论是劳作还是学习,都把泰勒的科学管理思想发挥到极致:一是每天放学的路上,我就在大脑中列一个清单——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哪些可以放在一起干,以最大化节约时间,提高效率。二是尽可能多地在学校完成作业,尽可能在学校把不懂的问题弄懂,高效学习。父母只有初中文化,对我的学业指导有限,但依然有各种边缘性的教育参与。他们很早就告诉我一个个朴素的道理: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不耻下问。因此,我充分利用早晚自习、课间十分钟老师在场的时候把不懂的问题弄懂;同时,与班上同学结成学习共同体,相互讨论、相互竞争,我有很多题目都是在与同学相互讨论中弄懂的。三是其他时间则见缝插针,学会统筹利用零碎时间。例如,我经常在放牛、做饭的同时或者利用上学、放学路上的时间背英语单词、政治和语文课文,作文也很多时候是在放学路上或者干农活的过程中构思的,回到家写作文时直接一气呵成。

农村生活体验一方面让寒门子弟亲近自然,另一方面也让其饱尝贫困、劳累甚至饥饿,这也使寒门子弟更能忍受苦痛抑或自然地学会了延迟满足。而学习过程并不轻松,艰苦的农村生活条件赋予寒门子弟先赋性动力,养成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心性品质。这种品质促使他们在学校的学习生活中更能吃苦,更加耐得住寂寞,更加刻苦努力。而农忙时争先恐后、热火朝天的劳作也赋予农家子弟敢为人先、比学赶超的竞争意识,这些恰好与学校文化中对勤奋、竞争的注重是契合的。

(三)家人的耳提面命

尽管“读书无用论”在一些经济落后地区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然而这一观念并非乡土社会的主流,只要子女学习成绩好或者学习动机强烈,是块“读书的料”,父母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子女读书。农村父母一般受教育程度较低,不会讲大道理,言语的教育往往被身体化的文化资本替代,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往往就地取材,现身说法,话糙理不糙。他们用自己的“苦中苦”托举着子女的“人上人”之梦。我的父母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我小时候不断地强调要认真读书,并常常以“村里某某考上大学,现在成了城里人,找到不错工作”等举例,让我向榜样学习。父母不厌其烦的唠叨确实起到了鞭策我努力学习的效果,因为跟种田这种“生活的苦”相比,“学习的苦”根本不值一提。贫寒的家境与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很早就洞察到:除了奋斗,我别无选择,读书是我跨越农门、实现阶层突围的唯一途径。而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获得父母的认可或赞许也成为我努力学习、实现阶层突围的附属内驱力。

物质条件的窘迫、农业劳动的艰辛、父母的耳提面命使寒门子弟早已为学习赋予了“改命”的意涵,促成他们围绕“改命”而展开创造性的文化实践,即使偶尔遭遇学业失败也会生发许多对父母的愧疚,就好比丢了“本分”,失了“天职”,唯有努力学习才能减轻自己背负的道德债务,缓解内心强烈的负罪感。在寒门子弟眼里,读书不仅是为自己而战,也是为父母而战,为家族荣誉而战。把学习作为自己的天职,内化为一种道德行为,并上升到家族的荣辱兴衰层面,使寒门子弟自律而专一,学业更精进。

五、外驱力:重要他人的助力、环境文化的熏陶、社会结构机会、特定的机缘与情势

如果说上述主要是底层家庭原因引发的内驱力,那么重要他人的助力、环境文化的熏陶、社会结构和特定情势提供的机会就是个人阶层流动的外驱力。

(一)重要他人的助力

“重要他人”常常在个体的阶层突围中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也有学者称之为“贵人”。差序格局导致底层家庭社会资本匮乏,因而对“贵人”格外崇拜,但“重要他人”并不等于“贵人”。幸运的是,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关键阶段,都能遇到一些“贵人”,如各个学习阶段的老师、同学等,他们的教导和提携提升了我的自我效能感,增强了对学校场域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的不足,使我不是“独狼式的奋斗”,因此我称之为生命中的“贵人”。在成长过程中,我也遭受了很多的嘲笑和质疑,有因农田灌溉问题父母与村民吵架而导致村民对我的迁怒;也有基础教育阶段民办教师因我一次学业上不明显的错误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自尊的辱骂,甚至被某个老师认定为智商低下;也有因物质贫困遭受同伴的讥讽;等等。每当我不想学习时,我就会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争气,不要让他们的嘲笑和诋毁成为现实。诚然,这些嘲笑和质疑在孩提时代确实很伤自尊,以致在幼小心灵里产生了对这些人的厌恶、憎恨甚至蒙上较重的心理阴影。我发誓,一定好好学习,让他们看看。这种嘲笑、辱骂和自我告诫逐渐生发为一种不服输的斗志和强烈的上进心,提升了我的抗逆力,尽管有些人的初衷也许并不一定是为激励我,但却提升了我的韧劲,激励了我更加积极上进,以“主动在场”[24]的姿态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和表现来实现绝地反击。记忆会通过某种方式被时间扭曲,现在的我早已不厌恶憎恨他们,相反以感恩心态正视,他们也许不算是“贵人”,但却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他人”,反向促进了我的阶层突围。

(二)环境文化的熏陶

我的家乡,相传是“程门立雪”故事主人公一北宋著名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程颐的生活地,一直有尊师重教、注重耕读的传统。与有些农村堂屋供奉的财神、观音像不同,我老家的村民堂屋供奉的是“天地君亲师”牌位,教师被排在天地、国家君主、去世的亲人之后,足见村民对教师、对带有文化符号的读书人的认同和尊敬,这也是村民在差序格局之下社会资本短缺的一种映射。父母因为各种原因没机会读大学,往往对下一代寄予厚望。清明节上坟,父母不忘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子女将来考上大学;而子女一旦考上大学,定会“家祭不忘告乃翁”,感谢祖先保佑子女圆梦。在农村,田地相连,即使不同村,但是共同劳作还是结成了熟人社会,谁家孩子成绩好、谁家孩子不是“读书的料”,村民都如数家珍。孩子的成绩成为村民茶余饭后、见面寒暄的谈资。过年拜年,亲戚之间定是少不了要问彼此孩子成绩的,孩子成绩好的家庭一定会把蕴含荣誉表征和文化价值的奖状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一方面激励子女.另一方面父母也觉得倍有面子;而孩子成绩不好的家庭,父母即使赚再多的钱,依然觉得脸上无光,甚至觉得低人一等。孩子的成绩、在校的表现已不是个人小事,而是深深嵌人家庭与村庄之中的大事,并与父母在村中的身份地位建立了连接。孩子不读书、贪玩会被认为“没出息”,将来是“修补地球的料”。若有孩子中途辍学,定会遭到家人的极力劝阻。但凡村里有人考上大学,家里就算再没钱,也会竭尽所能为全村人放一场电影,因为自己孩子为家族争了光,自己作为父母也很有面子,花点钱也在所不惜。20世纪80年代的H省农村,电视机还不是很普遍,村民聚在一起享受免费电影的同时,也不忘对一旁的小孩进行榜样教育,通常以“考上大学不用再种田”或“吃上商品粮”为“诱饵”,抑或表达“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之决心,朴实的语言结合现身说法,用身边典型的乡贤案例教育子女,确实在我幼小心灵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让我树立了考大学的梦想。

考上大学后,我也成为村民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为村民激励子女刻苦学习的榜样。读书带来的自我认同和福利逐渐消融了我求学过程的艰辛。即便参加工作后,我也一直没有放弃继续深造的念头,继续读到博士,这都是乡土社会中注重耕读的乡风和家训对自我身份认同持续建构的影响。读书、读好书、好读书,为我及我的家族荣誉而战,也是我一直努力的重要动因。

(三)社会结构机会

个体的发展离不开其获得或者是接触到的社会结构机会,就如高校扩招政策的实施让更多底层家庭孩子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上大学不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高考时也恰逢高校扩招,我读硕士和博士时又赶上研究生扩招红利。正当家里为学费一筹莫展时,国家助学贷款和各种助学金又如及时雨般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没上过幼儿园,更没上过补习班或兴趣班,小学时大多数任课老师是只有初中学历的代课教师,初中老师大部分是中师毕业,高中老师基本是刚刚大专毕业的“小青椒”,如此薄弱的基础教育,仅能保证我“有学上”,不能保证我“上好学”,若不是大学扩招,我考上大学的概率或许会小很多。寒门子弟通过教育攀爬阶层的天梯,靠天赋,也靠特定的社会情势,否则生不逢时,即便是“读书的料”,读书的希望也非常渺茫。例如,我父母虽然成绩优异,但是中考时赶上“文革”,只能被迫中断学业。读书让我从农村,一步步走入城市,在本科高校工作,在省会城市置业、安家,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实现了阶层跨越。若没有上大学,或许我也会和许多农村子弟一样,只得外出打工谋生,或者子承父业,提前预演底层阶层再生产。不可否认的是,现在寒门子弟的阶层突围并非只有考大学这“华山一条道”,我也有一些同学通过打工积攒社会经验创业成功,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培养人们按意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能力。国内学者通过梳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阶层结构变迁史发现,最近十多年来,社会阶层结构有固化和封闭的趋势[25],以致“农村孩子上北大清华难于上青天”的感叹频见报端,对“读书改变命运”的质疑甚嚣尘上,许多人无法突破阶层重围,他们只得被迫谋生,或者再次陷入“子承父业”的泥沼,提前预演底层阶层再生产。

(四)特定的机缘与情势

寒门子弟的“阶层突围”暗礁遍布,既靠主观努力,也靠特定的机缘与巧合,特别是在多子女家庭,子女的性别和出生顺序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其受教育的程度。往往只有家庭光景稍好的那几年,子女的教育才有经济支撑,最小的孩子或者成绩最好的孩子尤其是男孩特别有接受教育的优势。经济条件挤压了上学的机会,与中上阶层家庭把教育视为防止阶层下滑的防御性消费不同,底层家庭往往把教育视为一种改变家族命运的投资,是要计算成本和收益的。如果有的子女成绩不好或者确实“读不进”书,父母尽管心有不甘,但是迫于生存压力,也会“及时止损”,集中力量供他们觉得最有希望或者能给家族带来更大收益的子女读书。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和个人意愿不强烈,哥哥姐姐很早就没读书,这客观上为我读书创造了相对宽松的经济条件。父母在有限资源条件下集中全部家庭资源垫高我的竞争平台,为我争取考试竞争与教育场域优势创造了条件[26]。

无论是底层家庭原因引发的内驱力,还是因为重要他人的助力、环境文化的熏陶、社会结构机会、特定的机缘与情势提供的机会的外驱力,寒门子弟要实现阶层突围,都离不开个体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进入高中后,父母除了经济和情感支持,已无法提供其他帮助,而我逐渐学会独立思考和培养独自应对各种问题的能力。2002年我参加高考,澳门大学首次在H省招生,我的分数虽符合要求,但每年3万的学费和不菲的生活费让我只得对这所名校望而却步。我没有就此放弃努力,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继续读研究生以弥补没有就读名校的缺憾。进入大学后,我依然延续了“循规生”的惯习,也逐渐掌握了课堂生活中的“隐性课程”[27]:积极参加学校各种社团活动和社会兼职,努力学习争取各种奖学金,担任学生会干部,加入中国共产党。大学四年我不仅学到了各种知识,结识到了很多优秀的朋友,提升了社交能力,更拓展了我的视野,还实现了生活费自给。读书让我真切感受到了“书中自有千钟粟”。大学快毕业时,父亲身体欠佳(一年后因胰腺癌去世),已无力继续供我读研究生,于是我便先工作,边工作边伺机考研。甚至后来考博,也都是我在成家立业后研判各种情势后作出的慎重选择。

综上,物质条件的窘迫、农业劳动的艰辛、父母的耳提面命促使我早早洞悉自己的命运,激发出强烈的向上流动意愿;重要他人的助力、环境文化的熏陶、社会结构机会和特定的机缘与情势是助推寒门子弟阶层突围的外驱力。内驱力和外驱力如同两个车轮,通过我主观努力这个“引擎”,共同驱动我实现阶层突围。

六、结语:底层阶层突围的反思

我们虽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将来。在不理想的境遇下,寒门子弟是选择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还是主动作为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寒门子弟更要相信教育奋斗,阶层固化不应成为个体“躺平”的借口。出身虽然对人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但整体上看并不是决定性影响。“我命由我不由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寒门式抗争”的成功尤显珍贵和更有实际意义。

(一)底层也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资本

“野百合也有春天。”文化资本虽被认为是影响教育获得的最重要能动因素,但经济贫困不代表文化贫困,出身底层的子弟,依然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资本:先赋性驱动力、道德化思维以及学校化的心性品质。这种独特的文化资本系统能弥补家庭文化资本之不足,成为促进寒门子弟取得学业成就、实现阶层突围的驱动力。尽管与中上阶层子弟相比,寒门子弟拥有的是“弱势文化资本”[28],但因身处底层,对学校生活及其背后隐藏的社会结构的洞察自然生发出与命运相抗争的强烈先赋性驱动力是寒门子弟“向上爬”的源驱动力,其艰苦的求学经历内隐着一个文化生产过程,这个过程充盈着驱动力、梦想、渴望、自强,即使贫瘠的物质世界也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意涵。因为懂事,寒门子弟把学习看作是一种道德习惯,更专注于学习。在寒门情境中生成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品质与学校化的心性品质相契合,衍生出以成绩为轴心的联合生活,从而在更深层次上与教师建立起生命关联。同时中国的底层更崇尚知识,因为吃过“没有文化的苦”,所以更依赖也更信任学校和教师[29],有“家贫子读书”的文化传统。突破阶层再生产的寒门子弟的文化生产展现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特质,虽带有原生阶层文化的印记,但不是对“底层文化”的简单复制;虽吸收内化中上阶层文化的特质,但也不是对中上阶层文化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自己独特生活境遇的重新解读和建构,展示出既不同于原生家庭阶层也异于中上阶层的独特文化资本。这些都有助于向上流动的独特文化资本组合成为中国寒门子弟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密钥,进而脱离“子承父业”的泥沼,解除阶层代际传递的“魔咒”。

(二)底层家庭更要注重子女抗逆力的培养

抗逆力是指个体面对压力、挫折、逆境等重大负性事件时能够顺应并重构新生活的能力30]。老子云:“故物或损之而益。”[31]一些看似不利的生活境遇,反而能创生新的奇迹。底层家庭在经济、文化资本上处于弱势,因此更应注重子女抗逆力的培养。一是应培养子女正确的认知和积极的心态,理性应对逆境[32]。挫折和不幸,于强者是巨额财富,于弱者则是万丈深渊。抗逆力与个体对自己生活经历的认知和归因密切相关,如果寒门子弟对自己的出生和家庭有着正确的认知和积极的人生态度,那么他们就会积极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并与父母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结成命运共同体。二是培养子女良好的个性特征。勤劳、节俭、坚忍、独立等是寒门子弟长期扎根底层而生成的内部保护因子,直接影响着其抗逆力的培养[33]。在成长过程中,寒门子弟难免会遭遇物质匮乏的困窘、身体劳作的疲惫、富家子弟的嘲笑等问题,进而产生自卑、挫败、失落等负性情绪,甚至产生辍学的念头,因此,应当培养寒门子弟的自尊、自强、自立意识,使其能独立、妥善处理生活与学习上的各种问题;应当培养其家庭责任感,主动帮助家人做家务,穷人孩子早当家,当父母面对繁重的家务自顾不暇时,子女能及时补位;应当培养其学习积极性和生活主动性,合理规划自己的学习和未来。

(三)寒门子弟相信“读书改变命运”更具有行动价值

英国纪录片《人生七年》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再生产状况.似乎印证了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但有一个叫尼克的“漏网之鱼”,成功逃离了阶级再生产的“魔咒”,通过自己的奋斗获得大学的入场券并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国内学者通过梳理我国具有博士学位的大学教师发展状况后也发现,这些博士教师大多来自农村和乡镇[34]。对于寒门子弟而言,相信“读书改变命运”“寒门能出贵子”是碗值得喝的“心灵鸡汤”。寒门子弟唯有认同学校的隐性课程文化,并与学校教育保持先验的善意,才能生发出与学校化相契合的一心性品质。只有坚信“读书改变命运”,真正认同知识的价值,才能化先赋性弱势为先赋性驱动力。尽管近些年社会有阶层固化的倾向,但是并没有斩断寒门子弟通过教育奋斗实现阶层突围的所有可能,特别是中国高考制度为学业优秀的寒门子弟提供了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制度通道,而正在进行的“教育扶贫”“乡村振兴”战略和全面实施的“双减”政策也为寒门子弟提供了结构机会,使得寒门子弟的阶层跨越之旅不再是荆棘遍地。寒门学子完全可以以教育为马,努力学习,突破思维模式的局限而获得考试竞争与教育场域优势,进而实现阶层突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奇迹虽稀有,但绝非没有可能。在家庭教育参与总体较弱、受教育状况总体不利的情况下,寒门子弟唯有相信“读书改变命运”,并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努力创造条件,才能将有限家庭资本转化为学业成就。

(四)社会应重视教育在促进弱势群体子女向上流动中的中介作用

布迪厄曾言“学术资格是一个‘疲软的通货[36]。刘云杉也认为,随着我国高等教育由精英教育向大众教育转变,教育也由积极投资变成了防止阶层下滑或维系现有生活质量的防御性消费[7],虽然“读书改变命运”的信念在某些地方已式微,但毋庸置疑的是教育仍是现代人向上流动的重要阶梯和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途径[38].欠缺教育或教育失败将成为个体向下流动的主因。社会必须重视因家庭差异导致的人力资本投资问题。首先,应进一步加大欠发达地区基础教育投入。教育投入应优先用于提升学校师资队伍,全面推动城乡教育一体化发展,补短板、强特色,努力缩小城乡、校际差距39],优先保障欠发达地区办学经费,切实改善公共教育资金投入分配不均的现状。其次,进一步完善弱势家庭子女就学政策[40]。通过奖、助、贷、减、免等形式加大对弱势群体子女的经济资助力度,扩大教育投资的公平范围。再次,对教育机会竞争中的弱势群体予以帮扶。寒门子弟尽管具有创生出独特的“底层文化资本”的能力[41],但是他们的阶层突围如同风雨飘摇中的浮萍,充满风险与挑战,亟需能够提供持续激励的教育政策、家庭教养、乡土文化传统,以及自由、开放、公正、民主的“土壤”。阶层流动是一个社会的减压阀,也是社会稳定和进步的关键,而处于最底层的农家子弟能否向上流动,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公正、健康的晴雨表。如果读书很难改变命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直接放弃努力,选择“躺平”。因此,应设法提高弱势群体教育回报率,激发其进取心,从而消解因考试竞争导致的城乡和阶层教育机会差异,使教育真正发挥促进社会公平的功能[42]。

尽管自我民族志难免会被误解进而被说成是一种“草根逆袭”的履历展示[43]或者“比惨竞赛”,但是于我而言,无意向读者“卖惨”,相反我感谢曾经受过的苦难带给我向上流动的驱动力和受用一生的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也并不认为我已“逆袭”,因为我深知阶层突围者,犹如“逆水行舟”,并不都是向上流动,也随时有向下层转换和流动的风险。无论是教育还是财富,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漫长积累和接力,否则中上阶层几代人的努力何以败给寒门子弟十年寒窗?当今中国已实现全面脱贫目标,从根本上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44],许多农家子弟虽不会像我当年那样经历那些辛苦劳作,学习条件也会好很多,但不能否认相对贫困仍然存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他们也会遭遇新的困苦和磨难。我只想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和对客观事实的尊重与敬畏之情,呈现个人成长叙事和学理思考,唤起读者对寒门子弟的成长经历的共情和关注,进而帮助更多寒门子弟找到突破阶层代际传递的“黑匣子”,实现阶层突围。

注释:

①2021年2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庄严宣告:“经过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共同努力,在迎来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的重要时刻,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区域性整体贫困得到解决,完成了消除绝对贫困的艰巨任务,创造了又一个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21 - 02/25/c 1127140240.htrn.发布的《习近平: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的讲话》。)因文章描述的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国家还没有全面脱贫,所以文中在进行民族志叙事时仍然使用了“贫困”一词,这也是尊重客观事实。

②《一定要争气》描写了我国著名生物学家童第周在学生时代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的故事。童第周17岁才进中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平均分才45分,面临退学或降级,但他发愤学习,认为一定要争气,别人能办到的事,他努力也能办到,成绩一跃直上。后来到比利时留学,外国学生瞧不起中国同学,童第周下决心一定要为中国人争气,经过刻苦钻研和反复实践,终于完成重要实验,震动了欧洲的生物学界。童第周认为:一定要争气,中国人不比外国人笨;外国人认为难办的事,中国人经过努力,也能办到。

③冲担,一种类似樱枪的扁担,两头是铁尖,中间是实木,方便插入草头。

参考文献:

[1]程猛,史薇,沈子仪.文化穿梭与感情定向:对 进入精英大学的农家子弟情感体验的研究 [J].中国青年研究,2019(7):30 - 37.

[2]许心宏.“凤凰男”婚配叙事、身份生产及污名 化现象研究[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 版),2020(5):93 - 98.

[3]张茜,刘庆帅.不平等的“贵子”:基于网络民族 志的“小镇做题家”就读体验研究[J].中国青 年研究,2021(6):69 - 76,68.

[4]徐瑞,刘慧珍.教育社会学[M].北京:北京师范 大学出版社,2017:215 - 216.

[5]周勇.寒门学子的教育奋斗与社会上升:历史 社会学视角[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4):94 - 99.

[6]文学国,吕静,韩育哲,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 林论教育[Ml.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6:89 - 92.

[7]鲍尔斯S,金蒂斯H.美国:经济生活与教育改 革[M].王佩雄,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0:195.

[8]贺晓星,论教育社会学中的新马克思主义:S. 鲍尔斯和H.吉丁斯的对应理论及其转向[J].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90 - 97.

[9]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 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2018:77.

[10]布尔迪约P,帕斯隆J-C.继承人:大学生与文化[Ml.邢克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3.

[11]程猛,康永久.“物或损之而益”:关于底层文化资本的另一种言说[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6(4):83 - 91.

[12]拉鲁A.不平等的童年:阶级、种族与家庭生活[M].2版,宋爽,张旭,译,北京:北京大学 出版社,2018:414.

[13]威利斯P.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子承父业[Ml.秘舒,凌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217.

[14]余秀兰,韩燕.寒门如何出“贵子”:基于文化 资本视角的阶层突破[J].高等教育研究,2018 (2):8- 16.

[15]程猛,陈娴,“读书的料”及其文化意蕴[Jl.基 础教育,2018(4):22 - 28.

[16]平克D.驱动力[M].龚怡屏,译.北京:中国人

民大学出版社,2012(1):3-6.

[17]张志泉,庞辉,心理学[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183.

[18]陈琦,刘儒德.当代教育心理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64.

[19]蒋逸民,自我民族志:质性研究方法的新探索 [J].浙江社会科学,2011(4):11 - 18,155.

[20]张丽娜.福柯《规训与惩罚》在微观场域中的实作:以自我民族志和网络民族志探讨传统与现代家庭教育方式的转变[J].青少年学刊,2019(3):3-7.

[21] TUMIN M. SOCIAL MOBILITY-REACflONS TO EVALUATION[J].Culture: Critical Concepts in Sociology, 2003(3):31.

[22]董海军.成长的驱动与机会:底层苦难经历的自我民族志[J].中国青年研究,2019(7):24 -29.

[23]王兆鑫,“走出乡土”:农村第一代大学生的自 我民族志[J].北京社会科学,2020 (5):26 - 36.

[24]胡雪龙,康永久,主动在场的本分人:农村学 生家庭文化资本的实证研究[J].全球教育展 望,2017(11):104 - 116.

[25]李路路,石磊,朱斌,固化还是流动?:当代中国阶层结构变迁四十年[J].社会学研究,2018(6):1- 34,242.

[26]刘精明,教育选择方式及其后果[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1):64 - 71.

[27]杰克逊P W.课堂生活[M].丁道勇,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42.

[28]余秀兰.文化再生产:我国教育的城乡差距探 析[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6 (2):18 - 26,33.

[29]董永贵,王静宜,“信”与“从”:底层文化资本 发挥作用的密钥[J].中国青年研究,2022(1): 104 - 110,119.

[30]李冬卉,田国秀.逆境中的生长:一例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抗逆力研究[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42 - 50.

[31]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 馆,2003:233.

[32]同雪莉.高危青少年抗逆力模式干预研究:基于西北困境儿童的质性分析[J].社会科学研究,2020(5):130 - 138.

[33]牛培林.提升农村留守儿童的抗逆力[J].人 民论坛,2019(10):64 - 65.

[34]刘焕然,朱新卓.读大学“有用”还是“无用”: 新时期农民高等教育价值观的扎根理论研究 [J].高等教育研究,2021(10):45 - 52.

[35]康永久.先验的社会性与家国认同:初级社会 化的现象学考察[J].教育学报,2014(3):9 - 26.

[36]厉以贤.西方教育社会学文选[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1992:447.

[37]刘云杉,大众高等教育再认识:农家子弟还能 从中获得什么?[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 会科学版),2015 (1):119 - 130.

[38]蔡文伯,黄晋生,袁雪.教育投入对地区脱贫的影响:动态约束与边际收益:以新疆贫困县为例[J].教育经济评论,2021(1):56 - 74.

[39]吴涛.乡村教育代际流动的实证分析[J].教 育与教学研究,2023(4):14 - 27.

[40]高凤妮.教育与代际阶层流动: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J].中国教育学刊,2021(11):110.

[41]朱镕君.城乡之间:底层文化资本生成的空间 机制[J].中国青年研究,2021(4):98 - 105.

[42]李春玲,“80后”的教育经历与机会不平等:兼 评《无声的革命》[J].中国社会科学,2014(4): 66 - 77,205.

[43]林晓珊.境遇与体验:一个阶层旅行者的自我民族志[J].中国青年研究,2019 (7):15 - 23,37.

[44]张继平,马会丽.“寒门难出贵子”的现实表 征、症因所在及破解路径:文化资本理论的视 角[J].教育与教学研究,2023(10):1- 13.

(责任编辑:李文玉)

The Driving Force for the Upward Mobility of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The Class Breakout Self-ethnography of a Rural Person Bom in the 1980s

XLAO Cuocha01.3

CAI Wenb02 (1 .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s, Xinjiang Normal University, Urumqi, Xinjiang, 830017, China;

2.Teachers College, Shihezi University, Shihezi, Xinjiang, 832003, China;3 . School of Education and Psychology, Hubei Engineering University, Xiaogan, Hubei, 432000, China)

Abstract: NVhether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can move upward is an imponant indicator to measure the degree of so-cial equality and openness. What is the driving force behind the upward mobility of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The authorhighlights personal reflection from a dual perspective of insider and outsider, employing a narrative technique that com-bines both storytelling and commentary; and presents two main themes : personal growth narrative and theoretical contem-plation. The aim is to answer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ffering experiences at the grassroots level, educationalstruggle, and class breakout . The scarcity of material conditions, the arduousness of agricultural labor, and the face-to-faceof family members can help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to understand their own destinies early on. This not only cultivatesself-discipline, frugality, filial piety, and sensible character, but also drives them to strengthen time management, tempertheir minds, empathize with their parents , and form 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 It also stimulates a strong desire forupward mobility and intemal drive; The assistance of important others, the influence of environmental culture, opportuni-ties in social structure, and specific circumstances and opportunities are the extemal driving forces that help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break through the social class, and together with the intemal driving forces caused by grassroots level familyreasons, they drive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to achieve social class breakout. Therefore, the grassroots level also has itsown unique cultural capital, which becomes the key for the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to achieve high academic achieve-ments, thereby breaking free from the quagmire of "son inheriting father's business" and breaking through the "curse"passed down between generations of social classes; grassroots level families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cultivating their chil-dren's resilience, encouraging them to develop correct cognition and positive mentality, form good personality traits, andactively and rationally cope with adversity;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should believe that "studying changes their destiny",actively exert their subjective initiative, strive to create conditions, and transform limited family capital into academicachievements; society should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intermediary role of education in promoting the upward mobili-ty of children from disadvantaged groups, further increase investment in basic education in underdeveloped areas, furtherimprove education policies for children from disadvantaged families, provide assistance to disadvantaged groups in thecompetition for educational opportunities, and help more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find a "black box" to break through the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social classes, achieving social class breakout.

Key words : educational anthropology ; underprivileged children; class breakout; self-ethnography ; class solidification ;educational equity

猜你喜欢

教育公平
教育公平视角下民办高校德育工作的路径选择
教育信息化促进基础教育公平的探讨
孔子思想体系中的“孝道”和“公平”观念
教育公平视角下教育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质量保障研究
对特殊学生的全纳教育理论与实践研究
基于教育公平视角的少数民族义务教育发展
我国义务教育资源配置的公平问题研究
高中化学教育资源优化配置与有效利用研究
比较中美教育公平,反思我国小升初择校问题
财政教育支出区域公平性的双权重泰尔指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