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卢卡奇政治自觉建构的伦理转向
——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马克思主义特质分析
2024-06-12李晶
李 晶
卢卡奇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其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影响广泛且深远的涉及多个层次问题的政治哲学著作(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译序”第3页。,是卢卡奇早期“走向马克思的道路”(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1页。的标志性成果,但在此之前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更能准确反映其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具体过程,更能提供解开其谋求与“浪漫的反资本主义”思想断裂的思想史信息。梳理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的文本,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从美学转向伦理再到政治的理论转向以及推动其完成这种转向的内在根源。
一、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研究概述
在卢卡奇的思想发展历程中曾经发生过多次转折。(3)卢卡奇的思想发展史可划分为四个阶段:前马克思主义阶段(1885—1918)、救世主式的“左”的马克思主义阶段(1919—1929)、斯大林主义阶段(1930—1945)和批评的更新的马克思主义时期(1945—1971)。相较于卢卡奇晚年的自我批评和思想转折在思想理论界所引发的热议(4)有关卢卡奇晚年思想转变争论的核心问题是:卢卡奇晚年在《审美特性》(1963)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1971)等著作中是否发生了理论立场的根本性转变,是否彻底放弃和否定了他早期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的理解。参见衣俊卿主编:《新马克思主义评论(第一辑)):卢卡奇专辑·超越物化的狂欢》,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437页。,其早期思想发展中的转向并未引起学者们太多的关注,因此这种思想转向中蕴含的理论意义也就被忽视了。
(一)国内外学术界对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研究
到目前为止,我国学界编译的卢卡奇著作已超过德文版《卢卡奇全集》收录文献数量的50%(5)张亮:《卢卡奇: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是唯一的出路》,《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30日第A05版。,但主要涉及《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以及早期文论性质的作品。编译的国外学者研究卢卡奇的论文也大都是对上述文本的解读,其中《新马克思主义评论(第一辑)》(衣俊卿,2012)编译了11篇论文,大都侧重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研究,仅有一篇涉及早期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思想;《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36卷(冯章主编,2015)收录了10篇文章,仅有一篇介绍了早期卢卡奇的思想转变过程但没有提及具体文本;《卢卡奇阅读指南》(张亮,2022)第一卷力图描绘卢卡奇早期思想的发展脉络,关注的是《心灵与形式》《小说理论》等中国学界较为熟悉的作品,以及《现代戏剧发展史》、《论“罗曼史”的美学》、“海德堡手稿”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记”等作品。
国内学界的卢卡奇研究一直存在着“马克思主义范式”和“西方马克思主义范式”(6)参见张亮:《国内卢卡奇研究的两种模式及其超越》,《河北学刊》2009年第4期。,前者将《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视为卢卡奇马克思哲学研究的高峰,后者将《历史与阶级意识》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之作,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国内研究成果的基本特点。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卢卡奇的这两部作品便成为国内理论界关注的热点,并在20世纪90年代达到高潮。最近二十年来,学界加强了对青年卢卡奇的研究,如张秀琴教授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形成史的视角考察了卢卡奇的早期文献,发表了探讨其物化理论的系列论文;燕宏远研究员出版了《沉思与批判:卢卡奇走向马克思的道路》(2020)一书,论述了青年卢卡奇走向马克思的过程。上述研究都是在青年卢卡奇的文论作品如《现代戏剧发展史》《心灵与形式》《小说理论》中阐发其马克思主义元素。张双利教授另辟蹊径,从卢卡奇与布洛赫、韦伯的关系出发论证了宗教、黑格尔主义在卢卡奇转向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发挥的桥梁作用(7)参见张双利:《从韦伯到马克思——再论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双重批判》,载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编:《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总第8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6—288页;张双利:《宗教与革命的伦理——兼论卢卡奇与布洛赫的思想共生关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1期。,为本文分析提供了重要思路。
国外卢卡奇研究对其过渡时期文本的忽视也很明显。《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收录了两篇研究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论文,这两篇论文试图从《策略与伦理》分析青年卢卡奇的生平与思想(8)参见[英]罗德尼·利文斯通:《青年卢卡奇的生平与思想——以〈策略与伦理〉为焦点》,载张亮主编:《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24—358页;[法]米夏埃尔·洛维:《突破伦理——1918年卢卡奇转向共产主义的历史关头》,载张亮主编:《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59—377页。,虽然抓住了卢卡奇转向共产主义的关键年份——1918年,但不是从政治伦理视角展开分析。安德鲁·芬伯格(Andrew Feenberg)在其著作《实践哲学:马克思、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ThePhilosophyofPraxis:Marx,LukácsandtheFrankfurtSchool)(2014)中指出,《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实践哲学的关键文本(9)参见[加]安德鲁·芬伯格:《实践哲学:马克思、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王彦丽、葛勇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前言”第3页。,因此,他将整本书的重点放在研究《历史与阶级意识》及相关作品上。《卢卡奇:根本不和谐的存在》(GeorgLukács:TheFundamentalDissonanceofExistence)(Bewes and Hall,2011)一书包括13篇论文,其中127处引自《历史与阶级意识》。论文集《重新审视卢卡奇》(GeorgLukácsReconsidered)(Thompson,2011)由13篇文章组成,其中13处引自《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数百处引自《历史与阶级意识》。另外,克里斯·耐汉(Chris Nineham)的《资本主义与阶级意识:格奥尔格·卢卡奇的思想》 (CapitalismandClassConsciousness:TheIdeasofGeorgLukács) (2010)集中探讨了《历史与阶级意识》。(10)参见Christian Fuchs, “Georg Lukács as a communications scholar- cultural and digital labour in the context of Lukács’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 in Media, Culture &Society, Vol. 38(No.4, 2016), pp.506-524.
综上所述,国内外的卢卡奇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上,并且明显存在着将《历史与阶级意识》等同于青年卢卡奇思想的倾向,不多的关于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研究大多侧重于其文论性质的作品,而突显青年卢卡奇政治思想转变的文本如《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策略与伦理》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
(二)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的理论界定
从卢卡奇思想发展的历程来看,青年卢卡奇的过渡时期本质上是指卢卡奇走向马克思主义的时期。卢卡奇在《卢卡奇全集》1968年德文版第2卷“序言”中指出:“我的伦理观要求转向实践、行动,从而转向政治。这反过来又使我转向经济学、转向在理论上进行深入研究和最终转向马克思主义哲学。”(1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4页。可见,青年卢卡奇思想发展有一个曲折的过渡时期,其目的地是马克思主义,而触发点是其政治伦理观,理论与实践的互动是这个过渡期的基本运行逻辑。
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的显著标志是加入匈牙利共产党。在马尔库什看来,1918年卢卡奇从早期的艺术和审美立场转向马克思主义的布尔什维立场是一个重大转折,他借用卢卡奇的密友艺术家安娜·莱什奈(Anna Lesznai)的话说,这是在短短一周内完成的、类似于基督教中“从扫罗(Saul)变成保罗(Paul)”的决定性转折。(12)参见Agnes Heller (ed.), Lukacs Revalued, Oxford: Basil Blackwell Publisher, 1983, p.2.匈牙利共产党成立于1918年11月,当时卢卡奇并没有立即加入。12月7日,卢卡奇因“外国国籍”导致申请海德堡大学教授资格被拒。12月16日,卢卡奇撤回申请,因为他“打算开启政治生涯”(13)Judith Marcus and Zoltan Tar (eds.), Georg Lukacs: Selected Correspondence, 1902-1920: Dialogues with Weber, Simmel, Buber, Mannheim, and Othe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5.,“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哲学家卢卡奇由此转身成为“救世主式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
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上是指1918年至1923年《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发表,狭义上是指1918—1919年这段时期。卢卡奇在《卢卡奇全集》1968年德文版第2卷“序言”中强调:“在相当确切的意义上,《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对我始于1918—1919年的发展时期的概括和总结。”(14)[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24页。由此可见,1918—1919年是青年卢卡奇思想的过渡期。这在卢卡奇关于自己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的表述中也可以得到验证:“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我是在1918—1919年革命期间才熟悉的。在这样的思想意识酝酿中我赶上了1917和1918年的革命。经过短暂的动摇犹豫后,我于1918年12月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从此一直留在革命工人运动的行列中。”(15)[匈]卢卡奇:《卢卡奇自传》,杜章智等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213页。与此相对应,过渡时期文本范围也有所不同。广义过渡时期文本是指1918—1923年的作品,包括卢卡奇加入匈牙利共产党之前和之后的作品,入党之前的作品有《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入党之后的作品有《策略与伦理》《政党与阶级》《脑力劳动者和知识分子领导问题》《什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以及被《历史与阶级意识》收录从而被广泛讨论的7篇论文。本文重点分析解读狭义过渡时期的文本,即卢卡奇加入匈牙利共产党之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以及入党之后的第一部作品《策略与伦理》。
过渡时期文本是卢卡奇毕生追求的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初步表达,揭示了其走向马克思背后的对政治与道德关系的抉择。在卢卡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将这些文章定义为“一个短暂过渡阶段”的遗物,其中《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仍“妄图用抽象和庸俗的论证来进行自我辩解”,正是俄国革命让他看到了人类摆脱战争和资本主义道路的曙光,作出了加入匈牙利共产党的最后决定,“短文《策略与伦理》揭示了这种决定的内在人性的动机” 。(16)[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4—5页。因而,这两篇文章所表征的不仅是卢卡奇个人“从浪漫主义到布尔什维主义”(17)参见Michael Lowy, George LukácsLukacs, 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 London: NLB, 1979.的转变,而且涉及政治伦理所关注的政治选择与对历史和道德的判断之间的相关性。这个问题在20世纪经常被提及并引发了对“政治现实主义”(18)参见Richard Bourke,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Revolution in Political Judgement”, in Richard Bourke and Raymond Geuss(eds.), Political Judgeme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73-109.的持续讨论,对思考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如何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三)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重要价值
《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策略与伦理》与同时期马克斯·韦伯的脍炙人口的“政治作为志业” 的演讲密切相关。这为从政治伦理视角理解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转向、卢卡奇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以及挖掘在历史变革时期如何构建个人与世界的连接及对连接合理性的政治判断等提供了索引与佐证,彰显了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所蕴含的连接价值。具体体现在以下个三方面:一是连接卢卡奇所处的时代,尤其是社会大变动、大断裂时代;二是连接卢卡奇个人经历、卢卡奇同时代的学者、卢卡奇的整体思想;三是连接在大断裂时代的政治判断、政治责任意识对建构个人与世界关系的重大意义。
思想转变是一个与时代问题互动的过程,思想转变有赖于主体自觉构建与时代的连接,对时代问题的把握促使主体的思想发生内在转变。1917年春天,在布达佩斯的一次讲演中卢卡奇提到“我的兴趣中心从美学转到伦理学”(19)[匈]卢卡奇:《卢卡奇自传》,杜章智等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30页。。“对伦理学的兴趣把我引向了革命”,“我在这里提出了伦理冲突的问题,即一个人的行为可能不符合伦理,然而是正确的”,“我对政治的兴趣同时也有伦理的内涵。‘怎么办’一直是我头脑中的主要问题,这个问题把伦理和政治领域联结在一起” 。(20)[匈]卢卡奇:《卢卡奇自传》,杜章智等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88页。可见,青年卢卡奇思想的转变经历了从美学到伦理学再到政治的过程。在从伦理到政治的转变过程中,面对现实的“怎么办”的问题,卢卡奇将伦理与政治联系了起来。加入匈牙利共产党是卢卡奇转向政治的显性事件,这惊险的一跃隐含着一直以来被学界忽视的内在驱动力——政治责任,这恰恰是其过渡时期文本包含的基于对时代思考的自觉的政治判断与政治选择。
二、从伦理到政治责任是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连接价值的内核
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反映了其从伦理转向政治的过程,体现了从伦理到政治责任的连接价值的内核。《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与《策略与伦理》这两篇文章是卢卡奇在1918年11月到1919年3月的几个月之内完成的,二者都是直接论述革命伦理(21)参见张双利:《宗教与革命的伦理——兼论卢卡奇与布洛赫的思想共生关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1期。,所不同的是前者以伦理为根据否定布尔什维主义,后者则以伦理为根据拥抱布尔什维主义。(22)参见Isaac Nakhimovsky, “Georg Lukács and Revolutionary Realpolitik, 1918-19: An Essay on Ethical Action, Historical Judgment, and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i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83(January 2022), pp.63-85.此后,卢卡奇基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活症状,将他在这两篇文章中所面临的伦理困境完全历史化,由此摆脱了他与韦伯共有的新康德主义倾向,走上了一条“通往黑格尔意义上的,无所不包的形而上学和历史主义的道路”(23)Eva Karadi, “Ernst Bloch and Georg Lukacs in Max Weber’s Heidelberg”, in Wolfgang Mommsen and Jurgen Osterhammel(eds.), Max Weber and His Contemporaries, London: Allen &Unwin, 1987, p.507.。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上述两篇文章得出的结论为什么存在如此大的反差。要解释清楚这一差异,引用韦伯在同期发表的脍炙人口的演讲或许有所帮助。韦伯1919年1月发表了题为《政治作为志业》的演讲,演讲稿正式发表于1919年7月,演讲时间处于卢卡奇上述两篇文章完成的时间之间,而发表时间在两篇文章之后。从政治伦理视角分析,差异的根源在于卢卡奇对伦理的理解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或许正如韦伯所评价的那样,“对卢卡奇来说,这个变化一定是一次信念和思想的深刻转变”,而不是“感情的混乱”。(24)杜章智:《我的生活和工作——卢卡奇逝世前的一篇答记者问》,《哲学译丛》1985年第3期。
(一)告别新康德主义的伦理倾向
卢卡奇的兴趣从美学转向伦理学是带着新康德主义遗产的。卢卡奇在海德堡和弗赖堡学习期间,曾深受狄尔泰和西美尔的“生命哲学”、李凯尔特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和韦伯的社会学的影响,后来在维也纳他和曼海姆一起讨论了意识形态理论问题。(25)参见[苏]B. H. 别索诺夫等:《关于卢卡奇的哲学观点》,载冯章主编:《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36卷):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1912年,卢卡奇的密友贝拉·巴拉兹(Bela Balazs)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卢卡奇转向伦理学。这个重大转变将是他人生和职业的中心。”(26)Lee Congdon, The Young Lukács,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3, p.78.1912年卢卡奇定居海德堡并在那里结识了韦伯,1912年至1917年卢卡奇成为韦伯圈子的成员,他的文章涉及的问题也一直在他和韦伯一起详细讨论过的伦理框架内。卢卡奇那时的伦理学思想具有浓厚的新康德主义色彩。新康德主义认为以信念伦理的原则行世俗革命之举,必然陷入无法自拔的伦理困境。(27)参见周凡、王诗语:《在意识的密林中探行——从卢卡奇政治哲学的一个概念谈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3年第4期。在《我走向马克思的道路》(1933)一文中卢卡奇回忆道:“新康德主义的关于‘意识内在性’的学说非常适合我当时的阶级地位和世界观。我甚至没有对它进行任何批判的检验,就毫无抵抗地把它接受为每一个认识论问题的出发点。”(28)[匈]卢卡奇:《卢卡奇自传》,杜章智等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32页。在那时的卢卡奇看来,目的与手段是截然对立的,比如在1916年的一次晚宴上,卢卡奇和他的朋友们讨论了出于保护的说谎是否被允许的问题,他认为说谎是绝对不允许的。(29)参见Mary Gluck, Georg Lukács and His Generation, 1900-1918,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27.
《作为一种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一文本质上体现出新康德主义形式伦理学的思想倾向,这篇文章是卢卡奇为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主编的《自由思想》(FreeThought)杂志的一期特刊——“伟大的俄国改革”撰写的。与韦伯的“政治作为志业”的演讲类似,该文试图定义一种“道德政治”,将政治行动限定在道德范围内,而不是一种“政治道德”,使道德原则屈从于权力的需要。(30)参见Immanuel Kant, “Toward Perpetual Peace (1795)”, in Mary Gregor(ed.), Practical Philosoph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340.卢卡奇认为,布尔什维主义提出了一个关于民主本质的问题:民主是一种手段还是一种目的,以及作为目的的民主是否可以通过非民主的手段来实现。卢卡奇试图从伦理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布尔什维主义是一种“信念的伦理”,若将其不负责任地应用于政治会产生一个无法解决的道德问题。(31)参见Max Weber, “Politics as a Vocation” ,in H. H. Gerth and C. Wright Mills(ed.),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pp.121-122.就像谎言无法导致真理一样,非民主的手段是不可能达到作为目的的民主的。因而此文隐含的结论是:“革命将永远无法成为一个伦理的行为,哪怕它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32)张双利:《宗教与革命的伦理——兼论卢卡奇与布洛赫的思想共生关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1期。这明显带有康德形式伦理学的色彩。
布尔什维主义提供了“即时的英雄主义”的可能性,而民主则要求“超人”的信念,需要“深刻的责任感和艰苦战斗的承诺”。(33)参见Georg Lukács and Judith Marcus Tar, “Bolshevism as a Moral Problem”, in Social Research, Vol. 44(Autumn 1977), pp. 416-424.卢卡奇认为,民主主义者面临的道德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这一难题需要革命者们道德上的自我献身即“超人”的自我牺牲。卢卡奇的“民主主义者”就像韦伯的“革命工团主义者”一样,已经决定通过“努力实现超越它的可能性”来接近“可能的艺术”,而不是让他们的民主信念适应国家权力的要求。当卢卡奇否认恶可以产生善时,对他来说,恶不仅包括布尔什维主义,还包括他所认为的与其道德观念对立的东西即国家。在任何一个历史时刻,对民主前景的评估都将重现黑格尔和马克思已经超越的二元论。“人们不能忽视没有灵魂的经验现实和人的二元分离,即乌托邦与伦理目标的二元分离。”(34)Georg Lukács and Judith Marcus Tar, “Bolshevism as a Moral Problem”, in Social Research, Vol. 44(Autumn 1977), pp. 416-424.质言之,一个人的历史判断终归表现为一个伦理后果,即当前时刻仅仅代表着另一轮权力斗争或伦理变革的开端。
(二)在革命现实政治中确立起来的政治责任
《策略与伦理》写于1918年12月卢卡奇加入匈牙利共产党至1919年3月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建立这个时期,它表达了一种与韦伯截然相反的革命政治观念。然而,这并不是卢卡奇的伦理框架发生根本变化的产物,也不是将其历史化的结果,而是其处于革命现实政治中的角色赋予的。“责任”一词有多层含义,其一是行为人应对他所做的事负责,行为者与事情的结果之间具有因果联系,这种“责任”概念类似“义务”;其二是行为者以道德上适当的方式作出了某些行为并旨在达到确定的结果,这种“责任”概念是依据社会角色或地位确定的责任。角色是责任划分的起点,诚如齐格蒙特·鲍曼所言:“责任依赖于角色,而不是依赖于完成任务的人。”(35)[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2003年版,第22页。
1918年10月,匈牙利旧政权垮台,社会民主党和资产阶级激进派组成的改革联盟掌握了国家权力。11月,卢卡奇签署了一份自由—民主宣言——《匈牙利知识分子对自由国家联盟的倡议》,这一行动表明此时他的思想距离共产主义还很遥远。11月底或12月末,卢卡奇第一次见到贝拉·库恩,后者抵达苏联后迅速于11月20日成立了匈牙利共产党,而卢卡奇并没有立即加入。在感知到危机和潜在的系统性变化的历史时刻,12月初,卢卡奇仅仅用了一周时间就做出了加入匈牙利共产党的决定,在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后担任教育人民委员,积极投身各种具体工作。在1919年1月到3月以及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期间,卢卡奇承担了大量的革命工作。1918年12月底,他被列入党报《红报》编委名单,次年3月,他的《策略与伦理》一文在该报发表。库恩·贝拉等领导人2月20日被捕后,卢卡奇被任命为中央委员会委员。1919年2月到3月,他几乎每天都参与制定决策,编辑《红报》,撰写宣传传单,组织群众大会。(36)参见[英]罗德尼·利文斯通:《青年卢卡奇的生平与思想——以〈策略与伦理〉为焦点》,载张亮主编:《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49页。也就是说,卢卡奇其实在从理论方面接近马克思主义立场之前,就已经是革命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了。(37)参见[苏]B.H.别索诺夫等:《关于卢卡奇的哲学观点》,载冯章主编:《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36卷):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在参与具体工作后,卢卡奇意识到理论必须适应客观的情况和发展趋势这一具体的辩证法问题,正如卢卡奇所说,生活本身提示了那种常常与其唯心的空想主义、革命的救世主义相对立的理性立场,以求做到具体行动和思想立场的统一。
《策略与伦理》制定了一个比《作为一种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更大的目标,它将早期关于布尔什维主义和民主的讨论转化为现实政治的语言,并提出了一系列通过政治行动建立稳定政权的方案。卢卡奇惊呼:“如果说曾经有一场历史运动,现实政治给它带来了恶毒的威胁,那一定就是社会主义。”(38)Lukács, Tactics and Ethics 1919-1929: The Questions of Parliamentarianism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New York: Verso, 2014, p.6.通过非民主的手段达到民主目的的布尔什维克道路,被他定义为一种负责任的和自我牺牲的行为。让卢卡奇在《策略与伦理》中得出不同于在《作为一种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中得出的结论的是一种历史判断——这种判断的结果仍然需要被解释为个体的道德责任问题,换言之,卢卡奇为他修改后的绝对命令赋予了不同的历史内容是关键。
在《作为一种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一文中,他认为在实现民主的民主手段和非民主手段之间作出选择需要根据历史情境进行评判。在《策略与伦理》一文中,伴随着一波戏剧性的政治风暴,包括对社会主义领导人罗莎·卢森堡、卡尔·李卜克内西和库尔特·艾斯纳(Kurt Eisner)的谋杀,对实现民主的方式的选择变成了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历史可能性之间的抉择。因此,“目前选择共产主义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起在斗争中为他献身的所有人同样的个体责任,就仿佛他自己杀害了他们所有人一样。但是,凡是与另一方——保卫资本主义的一方——结盟的人也必须承担起同样的个体责任,对即将到来的新帝国主义的复仇战争所造成的破坏、对未来民族和阶级将要遭受的压迫承担同样的个体责任。”(39)Lukács, Tactics and Ethics 1919-1929: The Questions of Parliamentarianism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New York: Verso, 2014, p.8.正如卢森堡所说,现在的历史情境要求我们在社会主义和野蛮之间作出选择。(40)参见Rosa Luxemburg, “The Crisis of German Social Democracy (The Junius Pamphlet)”, in Paul Le Blanc and Helen C.(eds.) Socialism or Barbarism: Selected Writings, London: Pluto Press, 2010, pp.202-213.
卢卡奇是通过唯心主义和无政府工团主义而不是第二国际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卢卡奇并没有完全否定唯心主义的伦理。他说:“我从黑格尔那里获得来的伦理唯心主义带有浪漫的反资本主义因素,对我在这场危机后关于世界的看法还是起了革命积极的作用。”(4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3页。如果单从字面解读这句话,那么我们很可能将卢卡奇归结到唯心主义阵营中去。在施密特看来,浪漫主义者推脱了参与意识形态斗争以及选择对与错的责任。(42)参见[美]约翰·P.麦考密克:《超越韦伯的现代性范畴?——卢卡奇与施密特早期论合理化》,载衣俊卿主编:《新马克思主义评论(第一辑):卢卡奇专辑·超越物化的狂欢》,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9页。事实上,这里的“伦理唯心主义”突破了新康德主义的主观伦理,《策略与伦理》将对革命行动的愿景定义为一种与现实政治相对立的责任伦理,通过对策略的辩证理解指向了一种政治责任。
(三)政治伦理视域中的具有连接性的政治责任
在1918年和1919年之交的冬季,卢卡奇对伦理上负责任的革命行动前景的评估回溯了费希特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背景下提出的康德式“道德政治”方法的关键要素,超越了韦伯关于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二元对立。韦伯认为“能够深深打动人心的,是一个成熟的人(无论年龄大小),他意识到了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责任,真正发自内心地感受着这一责任。”(43)[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6页。《策略与伦理》提出“坚持正确的策略本身就是伦理的”(44)[匈]卢卡奇:《策略与伦理》,周亦垚译,《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5期。,发展了基于伦理和历史的判断的政治伦理方法,将韦伯的“政治成熟”转化为阶级意识。阶级意识概念的涌现与浮出是卢卡奇思想中“信仰之跃”的标志。(45)参见周凡、王诗语:《在意识的密林中探行——从卢卡奇政治哲学的一个概念谈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3年第4期。
在《策略与伦理》中卢卡奇首次阐释了“阶级意识”:“为了使正确的行动得到真正的、正确的调整,阶级意识必须超越那种仅仅被给予的水平;阶级意识必须牢记它的世界历史使命与责任感。因为阶级利益的实现构成了积极意识的行动,而它的实现既不等于属于这个阶级的个人利益的总和,也不等于一个作为集体实体的阶级的直接的短期利益。这种将会带来社会主义的阶级利益与表达这种阶级利益的阶级意识,都象征着某种世界历史的使命。”(46)周凡、王诗语:《在意识的密林中探行——从卢卡奇政治哲学的一个概念谈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3年第4期。阶级意识是伦理意识、历史意识与政治意识的统一,是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的统一,蕴含阶级意识的革命策略具有超越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政治责任属性。
“坚持正确的策略本身就是伦理的”,这里的“伦理”是超越了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政治责任。这种政治责任是一种连接性的责任:一是连接现实与目标。策略是把现实与目标联系起来的手段。二是连接历史与未来。革命策略的制定不是从乌托邦出发,而是建立在一定的历史观和哲学观基础上。“世界历史意识决定了策略的准则,只有在历史面前不出于私利的理由,人们才能防止偏离历史哲学所指定的狭窄而陡峭的正确行动道路,达到目标,担负起自己所有行动的责任。”(47)[匈]卢卡奇:《策略与伦理》,周亦垚译,《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5期。三是连接个体与集体。回答了“个体的良心和责任感是如何与策略正确的集体行动问题联系起来的”(48)[匈]卢卡奇:《策略与伦理》,周亦垚译,《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5期。重要问题。政治责任的连接性决定了它是一种指向未来和行动的集体责任,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成为这种政治责任的重要载体。无产阶级革命策略的制定不是基于私人利益,“只有在人类群体的集体行动中才能明确解决这个问题”(49)[匈]卢卡奇:《策略与伦理》,周亦垚译,《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5期。。为此,无产阶级革命策略的制定不是基于短期的物质利益。“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不仅仅是一场阶级斗争(倘若如此,它实际上就会被现实政治所操控),更是人类解放自己的手段和人类历史真正开始的手段。每一次妥协都恰恰掩盖了这场斗争的这一方面,因此,尽管可能会有短期利益(是非常成问题的短期利益),但对于实现真正的最终目标来说却是致命的。”(50)[匈]卢卡奇:《策略与伦理》,周亦垚译,《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5期。无产阶级革命的最高目标和策略是伦理的,从而要求行动者担负起行动的伦理责任,而不是仅仅考虑策略是否正确。
三、青年卢卡奇过渡时期文本的当代价值
青年卢卡奇早期思想转变历程的背后蕴含着隐性的政治自觉,这种政治自觉源于他对时代之问的回答,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追寻,以及坚持自我反思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相结合的方法。正是基于对伦理问题理解的转变,青年卢卡奇走向了马克思主义。
(一)主动回答时代之问
弗朗西斯·福山曾将20世纪中叶以来进入后工业时代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出现犯罪率、离婚率上升和社会信任度明显下降等社会现象称为“大断裂”(51)参见[美]弗朗西斯·福山:《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唐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页。。事实上,青年卢卡奇所处的时代称得上是资本主义真正的大断裂时代。因为自1815年到1914年,欧洲未曾发生过将全欧洲一道卷入的战争(52)参见[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贾士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41页。,1899—1914年这15年更是资本主义的“美好时代”,经济上“繁荣景气”,政治上统治者“大致说来似乎仍罩得住”。(53)[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贾士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页。然而,正是资本主义的发展逐步将世界向国际竞争、帝国主义扩张、冲突和战争的方向推进。(54)参见[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贾士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56页。自1914年8月起,欧洲陷入了战争之中,“这场战争是一个时代终结的感觉”(55)[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贾士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66页。,而对于“构成1908年列宁称之为‘世界政治火药库’的地区而言,就算没有1914年这场大灾难的干扰,稳定、繁荣和自由进步也绝不可能继续下去”(56)[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1875—1914》,贾士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页。,资本主义遭遇了实质上的大断裂。在大断裂时代,人类如何摆脱战争和资本主义道路成为时代课题,即卢卡奇所说的“怎么办”。卢卡奇认为,十月革命“真正打开了通向未来的窗口……看到了人类摆脱战争和资本主义的道路”(57)[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4页。的前景。
当前,世界正遭遇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在实现强国建设和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上无疑将会面临很多风险与挑战。马克思主义不竭的生命力在于它不断地回答时代提出的问题,因此,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树立马克思主义是实践的理论的观点,深刻把握理论和实践相统一这一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特征,围绕社会发展的重大现实问题和社会基本矛盾,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离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谈马克思主义和机械地照搬照抄马克思现成结论都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只有那些把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和方法灵活运用到实践中去,解决强国建设和民族复兴中的实际问题的人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二)系统学习和阐释马克思主义
卢卡奇一生中“在政治上经常改口”,并且“尽管许多评论家正确指出了卢卡奇在不同阶段的作品之间的联系,以及他从最早的前马克思主义作品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一直坚持的主题,但卢卡奇本人却始终强调自己的观点发生了改变,并且只要他认为某些思想甚至一整本书有错误或疑点,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这使得其思想“充满着不连续性、立场的迅速转变和难以克服的冲突”。(58)[英]罗德尼·利文斯通:《青年卢卡奇的生平与思想——以〈策略与伦理〉为焦点》,载张亮主编:《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43页。要准确科学地认识和理解卢卡奇复杂的思想理论发展进程,就必须回到卢卡奇的文本,特别要回到其早年转向马克思主义的过渡时期的文本。通过梳理青年卢卡奇的过渡时期文本,分析这一时期卢卡奇思想的驳杂状况。1918年前后,卢卡奇的内心时常泛起各种彼此冲突的思想(59)参见[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2—3页。,“就我能够追忆的那些岁月来说,我的思想一直在这样的两端徘徊:一方面是吸收马克思主义和政治行动主义,另一方面则是纯粹唯心主义的伦理成见不断增强”(60)[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3页。。
卢卡奇这里所说的思想的“两端徘徊”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卢卡奇所处的思想环境和所受的教育使其难以完全摆脱唯心主义的羁绊。对青年卢卡奇思想影响最大的几个思想家,除卢森堡外,克尔凯郭尔、西美尔、黑格尔、康德、马克斯·韦伯等都是著名的唯心主义者,在唯心主义思想的棱镜下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思想。二是青年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与接受始终是不系统的。卢卡奇在中学时就已经阅读了马克思的一些著作。1908年前后,为了给《现代戏剧发展史》奠定社会学基础,他以西美尔和韦伯的方法论阅读《资本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再次研究马克思,但受到黑格尔的影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及战后的头几年,杂糅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以及各种唯心主义伦理价值的“一种高度矛盾的理论混合物”(6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新版序言(1967)”第2页。对卢卡奇的思想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三是匈牙利共产党内缺乏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才,青年卢卡奇只能读到很少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论文和小册子,没能受到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这一点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自序”中也有所体现,在这篇“自序”中卢卡奇写道:“本书的这种论述方式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缺点,就是它没有满足对科学完整性和系统性的(合理的)要求”(6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46页。。直到流亡维也纳,卢卡奇才开始结合革命实践,在“设法掌握真正按共产党人意义理解的马克思主义”(63)[匈]卢卡奇:《卢卡奇自传》,杜章智等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92页。的基础上研究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卢卡奇的思想经历告诉我们,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加强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系统学习,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并在实践中运用马克思主义。
(三)弘扬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
卢卡奇走出思想上的徘徊,最终走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历程大致经历了现代主义、克尔凯郭尔化的黑格尔主义和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三个环节(64)参见张双利:《宗教与革命的伦理——兼论卢卡奇与布洛赫的思想共生关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1期。,坚持自我反思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相结合是其思想转换的基本逻辑,且在转换的关键环节发挥了重要作用。自我反思是不断深化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前提,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的前提是其开放性与包容性。卢卡奇一生都在不断自我反思,“当我看到自己犯了错误,或者方向不对头,我总是愿意承认它们。我这样做,然后改走别的路子”(65)杜章智:《我的生活和工作——卢卡奇逝世前的一篇答记者问》,《哲学译丛》1985年第3期。。打破思想壁垒,在开放与包容中不断探索新的思想,使得卢卡奇由“塔利亚”剧社时期的现代主义批判走向新康德主义;在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的中介下,从新康德主义的主观唯心主义向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过渡(66)参见[英]罗德尼·利文斯通:《青年卢卡奇的生平与思想——以〈策略与伦理〉为焦点》,载张亮主编:《卢卡奇阅读指南》第一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46页。;对十月革命及匈牙利革命的反思,促使其思考宗教与革命的伦理之间的关联,最终走向了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推进是自我反思的结果,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融合了韦伯的合理化思想与马克思的拜物教思想,如何将反抗资本主义的任务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成为卢卡奇思考的问题。“卢卡奇对于包括思辨唯心主义在内的德国古典哲学在认识论上的缺陷所进行的批判就是德国古典哲学没有能力发起政治上的变革”(67)[美/法]汤姆·洛克莫尔:《非理性主义:卢卡奇与马克思主义理性观》,孟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页。,由此从政治上寻求一种与每个人相关的连接性的政治责任成了马克思主义者的选择。
卢卡奇政治选择的关键环节表明批判性思维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理论上的成熟是政治上成熟的基础,政治上的坚定源于理论上的清醒。”(68)《习近平在中央党校建校九十周年庆祝大会暨二○二三年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发表重要讲话 强调坚守党校初心 努力为党育才为党献策》,《人民日报》2023年3月2日第1版。马克思主义者理论上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能够正确识别和深刻批判各种错误思潮。当前,包括历史虚无主义、普世价值观、民粹主义、消费主义、泛娱乐主义在内的各种错误思潮仍然有一定市场,这些错误思潮通过学术包装、日常生活媒介符号等方式侵蚀着人们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认同。因此,我们必须坚持和弘扬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深刻剖析各种错误思潮产生的社会历史和思想理论根源,指出其社会危害性和消极影响,在批判错误社会思潮的过程中不断提高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
四、结语
卢卡奇的阶级意识概念是“被赋予的阶级意识”,指的是“变成为意识的对阶级历史地位的感觉”(69)[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8页。。对卢卡奇的《作为伦理问题的布尔什维主义》与《策略与伦理》两篇文章中关于政治责任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正确把握其所谓的“阶级意识”在其过渡时期的发展线索。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不仅是泛指,而且进一步具体化为无产阶级的政治责任意识,是作为历史进程中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体的无产阶级对社会历史的总体认识。“卢卡奇要解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问题,即通过实践哲学突破黑格尔哲学体系束缚,在实践中使无产阶级政党之地位和职能得以落到实处,努力冲破黑格尔哲学桎梏而释放出历史本身巨大的实践力量,而找到真实的‘我们’。”(70)韩秋红:《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与集体自觉——从卢卡奇到当代西方左翼》,《理论探讨》2022年第1期。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已走过百年历史的今天,梳理、阐释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卢卡奇走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历程,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为科学地理解和把握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旨,即西方马克思主义本质上并不是纯粹的理论研究,它是以批判现实资本主义为基本思想内核和理论指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