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本《道教灵验记》勘正
2024-06-11张学瑾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晚唐五代道教记传类文献词汇研究”(23YJCZH307);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专项课题(A类)重点项目(尼山世界儒学中心/中国孔子基金会课题基金项目)“道教古辞书整理与研究”(23JDTCA042);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专项“《道藏》所收辞书类文献整理与研究”(23CRWJ05)
作者简介:张学瑾,女,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摘 要:杜光庭所撰《道教灵验记》是一部道教灵验故事集,也是研究近代汉语的宝贵语料。中华书局2013年标点本《道教灵验记》(收于《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是目前使用较广的版本。综合运用文献学、文字学、版本学等相关知识,就该本整理中出现的讹文、脱文、倒文、误校问题予以商榷。如:“辰未己午”当作“辰未巳午”,“白箭”当为“白简”,“叩搏颡”脱“稽”字,“四卷同”当乙为“四同卷”,“舌本”指舌根等。通过这一探讨,希望能够为道教文献的释读提供参考与借鉴。
关键词:《道教灵验记》;杜光庭;中华书局本;校勘;道教文献
杜光庭(850—933)是唐末、前蜀时期的著名道教学者,所撰《道教灵验记》是一部重要的宣扬道教的作品。此书主要记述了宫观灵验、尊像灵验、老君灵验等诸多灵验事迹。关于它的成书时间,李剑国指出:“(《道教灵验记》)称王建为蜀王、太尉平阳公、相国琅琊公,显然王建时未称帝。王建天祐四年(907)九月称帝,书成必在此前也,唐犹未亡。而《襄州北帝堂验》条称楚王赵匡凝,匡凝封楚王在昭宗天祐元年六月,《龙鹤山老君验》条称乙丑年,乙丑年乃哀帝天祐二年,是则书成必在天祐二年至四年间也。”[1](P100)这一观点颇为可信。
《道教灵验记》不见单本流传,主要有两个版本系统:一是收于《正统道藏》洞玄部记传类[2],共十五卷;二是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一七至卷一二二《灵验部》节录六卷。两种版本既存在重合关系,又可互补参照。当代学者罗争鸣对《道教灵验记》进行了重新整理,并收入《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由中华书局于2013年出版(以下简称“中华本”)。中华本以《道藏》所收录的十五卷本为底本,同时参以《云笈七签》六卷本,六卷本有而十五卷本无的篇目,则补于十五卷之后,列为第十六卷、第十七卷。
可以说,中华点校本为学界研究《道教灵验记》提供了诸多便利,不过,我们发现,此书的整理还存在一些值得商讨的问题,给文本的理解造成了一定障碍。本文拟就其中出现的讹文、脱文、倒文、误校等问题展开讨论,提出一孔之见,以求教于方家。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引《道藏》用例均据1988年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道藏》;句例之后的括号内附注册数及页码,页分上、中、下三栏,分别用a、b、c表示。《云笈七签》主要有《道藏》《道藏辑要》《四部丛刊》《四库全书》四个版本,本文使用的是《道藏》本,引例同上。本文所引佛经均据日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引例亦同上。同时,为行文方便,文中的《道教灵验记》简称《灵验记》,《云笈七签》简称《云笈》,《汉语大词典》简称《大词典》。
一、讹文
对一部典籍的语料进行研究,首先要确保文本的正确性、可靠性。没有这个前提,研究就无从谈起。中华本在对《灵验记》进行整理、辑校时,出现最多的问题就是讹文,这些讹文会直接影响文意的理解。讹文的产生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形近而误,二是音同而误。
1.自此斋一旬,戒三日,则蛮陬瘴海魑魅之乡,无所惮矣。辰未己午,与子为期也。(卷三《刘瞻相梦江陵真符玉芝观验》)[3](P183)
按:“辰未己午”之“己”,《道藏》十五卷本(10/811b)、《云笈》六卷本(22/813a),均作“巳”,当据正。
曾良在考察古书用例时指出:“‘己‘已‘巳三字在古籍中不别,须据上下文而定。”[4](P166)据《灵验记》文意,此四字当分别代表年、月、日、时,具体指的是二人约定见面的时间。“辰”“未”“午”均属地支,由此推知,四字的格式与意义应当统一。“己”属天干,“巳”为地支,当以“巳”为是,中华本可据改。“辰未巳午”即辰年未月巳日午时。
2.台州刺史姚鹄,因游天台山天台观,命于讲堂后凿崖伐木,创老君殿焉。将平基址,于巨石下得石函,方可三尺……具以上闻,敕曰:“上天降祉,厚地呈祥。爰有白箭之灵书,出于玄元之宝殿,告国祚延洪之兆,示坤珍启迪之符。”(卷七《天台观老君验》)[3](P223)
按:“白箭”,《道藏》十五卷本(10/826a)、《云笈》六卷本(22/819c),均作“白简”,当据正。
“白简”犹玉简,是对道教文书的美称。冯利华指出,道教用词大多具有独特的文化色彩,在道教语言中就常用“玉”参与构词,这是对玉所蕴含的洁净、高贵、端雅等人文传统的精神取向,如玉浆(即口液)、玉门(即印堂)、玉柱(即鼻涕)等词[5](P201—202)。此处的“白简”之“白”,是以颜色代指玉,这一称呼同样包含了道教对清雅、高洁的崇尚。该词主要见于道教典籍。北宋王契真《上清灵宝大法》卷二十四:“七月长斋,诵咏是经,身得神仙,诸天书名,黄箓白简,削死上生。”(30/870b)
3.忽梦一道流,长八九尺,来至其前,以大神布衣拂其面目之上,顿觉清凉,谓之曰:“自此较矣,勿复忧也。”(卷八《昭成观天师验》)[3](P226)
按:“神”,《道藏》十五卷本(10/826c)、《云笈》六卷本(22/820b),均作“袖”。“神”与“袖”应为形近而讹。或因整理者考虑到《灵验记》为道教典籍,多用“神”“仙”等词,以致混讹。
“大袖”,指宽大的衣袖。该词在《灵验记》中亦有用例,卷九《青城丈人真君示现验》:“一人在前,长丈余,着大袖衣,平冠。一人居后,着青衣,大袖,捧一帙书。”[3](P239)《中国道教》言:“‘长裙大袖是道教法服的一大特点,其道袍、戒衣等,袖口宽一尺八寸,或二尺四寸,故舊时有民谣云:‘二可怪,两只衣袖像口袋。”[6](P94)世俗典籍亦多见。《隋书·东夷·高丽传》:“人皆皮冠,使人加插鸟羽。贵者冠用紫罗,饰以金银,服大袖衫,大口袴,素皮带,黄革屦。”南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下:“……虽暑月亦服至数重,其衣大袖而短,不用带。”
4.(王道珂)却来庙内大诟而责曰:“我是太上弟子,不独只解持天蓬呪,常读道经,经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尔①若是神明,只合助道行化,何以恶闻神呪?我知非白马明神,必是狐狸精怪傍附神祠,幻惑生灵。今日我决定于此止泊,特呪为民除害。”(卷十《王道珂天蓬呪验》)[3](P253)
按:“特呪”,《道藏》十五卷本(10/835c)、《云笈》六卷本(22/825b),均作“持呪”。“特”乃“持”之讹,二字形近而误。
“持呪”意为念诵咒语,乃中古时期产生的口语词。宗教类文献多见。《太上洞渊神呪经》卷十五:“东南梵宝宫,巽域青云阿。神兵一持呪,三界摧邪魔。功德已巍巍,碧海无风波。”(6/57c)唐代跋驮木阿译《佛说施饿鬼甘露味大陀罗尼经》:“善男子!我今分明语汝:是持呪者于弥勒佛前,若不得授决定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于此贤劫次第成佛者,我则堕于欺诳众生。”(21/0486b)世俗文献亦见。唐代卢纶《送恒操上人归江外觐省》诗:“持呪过龙庙,翻经化海人。”唐代张籍《赠海东僧》诗:“与医收海藻,持呪取龙鱼。”
5.会昌中,赐紫道士郭重光、晏玄寿复斋诏醮山,取经石函之中,经复如旧。至今镇观者,犹是此经,不知何年归还耳。(卷十一《仙都观石函经验》)[3](P256)
按:“斋”,《道藏》十五卷本(10/837a)、《云笈》六卷本(22/826a),均作“赍”。“斋”与“赍”应为形近而讹。或因整理者考虑到《灵验记》为道教典籍,多用斋醮类词语,并且又涉下文“醮”字,从而致误。
“赍”含有携、持义,后引申出“送给”义。《广雅·释诂三》:“赍,持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谗险》:“后丁艰,服除还都,唯赍《战国策》而已。”北宋司马光《论屈野河西修堡状》:“但赍酒食,不为战备,以此逢敌,如何不败!”“赍诏”即携带诏书。这一组合在该书中并非孤例,卷十七《李赏斫龙州牛心山古观松柏验》:“长庆四年,中使张士谦、王元宥、刺史尉迟锐修之。宝历元年三月,内使阎文清又赍诏祈醮。”[3](P334)与该例语境颇为类似。他书亦见。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四十二:“若只许册为国主,略增良佐所许岁遗之数,朝廷更不差人,只令来人赍诏而回,恐贼未副所望,则谓朝廷已与之绝,必忿而兴兵。”
6.因本命日斋洁焚香,念三十余遍,忽了忆前生之事:姓张名处厚,在延寿坊居,家有巨业,儿女皆存。记其小字年岁,一一明了。(卷十一《尹言阴符经验》)[3](P263)
按:“岁”,《道藏》十五卷本(10/839c)、《云笈》(22/827a),均作“几”。“岁”应为“几”之讹。
《大词典》对“几”的解释是:通“纪”,年岁义。南朝梁武帝《东飞伯劳歌》:“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7](P5515)对双音节词“年几”的解释是岁数。南朝梁刘孝威《拟古应教》诗:“美人年几可十余,含羞转笑敛风裾。”北宋王谠《唐语林》卷五引黄幡绰奏曰:“大家年几不为小,圣体又重,傥马力既极,以至颠踬,天下何望?”《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几与我相仿。若求得为妇,平生足矣。”[7](P654)该词《灵验记》亦有所见,卷十二《杜简州九幽拔罪经验》:“我弟出外多年,不知存殁,寻常祭飨,未欲与其列位,恐其在耳。今既知之,所说形状、年几、第行、小字,果不虚矣。”[3](P269)
周俊勋从词汇化的观点出发,对“年几”的形成进行了阐述。周氏认为,该词表“年纪”义的理据本来是“年龄多少”,即询问“年是几何”。由于经常用于疑问句中,于是增加了一个表示询问的动词“问”,如“问其年几何”。表示数目的“几何”可以省略为“几”,形成“问××年几”的言语形式。汉语中可以不要形式标记,询问动词可以取消,又形成“××年几”的问句格式,最后促成“年几”的形成和词义转变[8](P114)。刘祖国将这一词汇化的历程描写为:“年是几何”→“问×年几何”→“问××年几”→“××年几”→“年几××”,并列举了该词在魏晋南北朝道经中的相关用例[9](P205-206)。
如上所述,“年几”为中古时期的常用词语。潘牧天指出:“考‘年纪‘年几皆表年龄、岁数义,皆产生于东汉魏晋间,而‘年纪逐渐成为常用词,今‘年几不用。”[10](P141)整理者或不知此词,或未能理解原文,于是把“幾(几)”改为字形相似的“歲(岁)”,即将之改作自认为正确的字。这种现象在古书整理中也比较常见。清代王念孙《读淮南杂志叙》云:“凡所订正,共九百余条。推其致误之由,则传写讹脱者半,憑意妄改者亦半也。”[11](P2468)于此可见一斑。
二、脱文
所谓“脱文”,亦称“阙文”“夺文”,是指在抄录古籍时内容出现脱漏的情况。按照脱去内容的多寡又可以分为数类,其中,脱去一两字的现象最为常见。以下两例,均为脱去一字,由此推测,当是不慎误脱,并非凭意妄删。
7.顷之,天尊与侍从千余人现其前矣。仁表礼谒悲咽,叩搏颡,述平生之过,愿乞忏悔。(卷五《张仁表太一天尊验》)[3](P198)
按:“叩搏颡”,《道藏》十五卷本(10/816c)、《云笈》六卷本(22/816b),均作“叩搏稽颡”。中华本脱“稽”字,当补。
“叩搏”与“稽颡”均为道教常用词。“叩搏”即叩头自搏,是道教中表示谢罪自首的一种仪式。自搏,是指自己打耳光、打嘴巴,表示悔过、自责。田启涛指出:“‘叩头与‘搏颊常常相连而用,是道士及其信徒日常生活忏悔、首过、谢罪、求乞时的行为动作”,“‘叩头搏颊‘叩头自搏,亦可缩略为‘叩搏(字又作‘扣搏)”[12](P48)。田启涛还对忻丽丽的“抟颊”说[13](P43—45)进行了辨析,认为搏颊“与‘以手摩面的养生没有什么关系”[12](P51)。这一分析无疑是正确的。
“稽颡”乃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该词在世俗文献与道教文献中都比较常见。世俗文献如《仪礼·士丧礼》:“吊者致命,主人哭拜,稽颡成踊。”唐代裴铏《传奇·裴航》:“卢颢稽颡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道教文献如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九:“而徒烹宰肥腯,沃酬醪醴,撞金伐革,讴歌踊跃,拜伏稽颡,守请虚坐,求乞福愿。”(28/202c)南宋蒋叔舆《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卷三十五:“十,进止俯仰,每尽闲雅。更相开导,言止于道,不得离法。觉有阙误,便即输失,稽颡忏悔。”(9/448c)
8.《仙都山阴君洞》(卷十七)[3](P342)
按:《道藏》本《云笈》(22/848a)及《云笈》的其他三个版本,该标题“洞”后皆有“验”字。中华本脱“验”字,当补。
古书行文自有其例,只有掌握了行文的惯例,才能更好地理解文意,勘正訛误。《灵验记》中的所有篇名都作“某某验”,换言之,标题“某某验”这一格式便是《灵验记》的文例,并且原文中本有“验”字。综合考虑,这里应是中华本不慎脱去,应补作:“仙都山阴君洞验”。
三、倒文
所谓“倒文”,是指原先两字的位置前后倒置。有的倒置之后,意义虽然变化不大,却不符合习惯用法。有的倒置之后,则会导致不合文法,不成文义。下面所举倒文例证,即属于后一种情况。
9.“道教灵验记卷之三四卷同”[3](P179)
按:卷三下面的小字“四卷同”难解,“卷”与“同”当互乙,为“四同卷”。意即此为卷之三,卷四亦同在此卷。《道藏》十五卷本原文(10/809c),如图1所示:
图1 道教灵验记卷之三图示
通常情况下,古代典籍中的双行小字注释,应该是先自上而下、再从右到左读。因此,卷名“道教灵验记卷之三”下面的小字,当读为“四同卷”,意思是卷之四与卷之三均在此卷,即最右栏下面的小字说明“常三”。那么,这两卷为什么会在同一卷呢?这与《道藏》编纂时以《千字文》为函目有关。根据朱越利对《道藏》编纂史的考察,宋真宗大中祥符初年,命王若钦领校《道藏》,相比于前代,其中的一个突出特点就在于以《千字文》为函目。明朝两次纂校《道藏》,仍以《千字文》为函目。其中,自“天”字至“英”字,系梵夹本,名曰《正统道藏》。明神宗万历三十五年(1607),又命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续补《道藏》,自“杜”字至“缨”字,名曰《万历续道藏》。我们平时所说的《正统道藏》,即包括《万历续道藏》在内[14](P28)。以《千字文》为函目,也就是按照《千字文》中的文字顺序进行编目,“常”即其一,与常规的编纂体制有所不同,“常”卷中包含了两卷。我们推测,这里可能是校理者不了解《道藏》的编撰方法而致误。
除此之外,《灵验记》中还存在着其他两卷同属《千字文》某字卷的情况。如“道教灵验记卷之五六同卷”,这里同样是说,卷五与卷六同属“常四”卷。《道藏》十五卷本原文(10/816b),如图2所示:
图2 道教灵验记卷之五图示
四、误校
中华本中所出现的一些误校问题,或者是不当校而校,即校理了没有必要讨论的内容,或者是误解文意,改对为错。下面,我们就分别举例论述。
10.辛丑年,大驾到蜀。壬寅年八月,获灵砖之瑞,九月十二日敕置青羊宫,赐钱二百千,收赎其地,一千八百贯制屋宇,圣驾三幸其中。丙申至此,七年耳,其验昭然。时诏帝房宗室李特立、道士李无为见夜赤光如弹丸,跳于地上。于其没处,掘获古砖一口,有古篆六字云:“太上平中和灾。”(卷二《青羊肆验》)[3](P171)
按:“时诏帝房宗室李特立”,《道藏》十五卷(10/807a)作“时让帝房李特立”,《云笈》六卷本未收此篇。中华本据杜光庭《历代崇道记》中的相关记述,将原文中的“让”改作“诏”,并于“房”后补“宗室”二字。这一做法值得商榷。
关于杜光庭《道教灵验记》与《历代崇道记》的关系,李剑国指出:“光庭中和四年(884)撰成《历代崇道记》,始于周穆王,记历代帝王崇道之事,与《道教灵验记》堪可匹配,一言崇道,一言灵验而已。二书记事有重见处,《道教灵验记》中《上都昭成观验》《亳州太清宫验》《青羊肆验》《木文天尊验》《京光天观黑髭老君验》《终南山玉像老君验》《天台观老君验》七则均见于《历代崇道记》,唯详略有别,各有侧重,有的情事亦有差异,盖所闻时地不同耳。”[1](P100)《灵验记》此例出自《青羊肆验》,《历代崇道记》正可与之互参。
《历代崇道记》相关原文为:“皇帝驻跸西蜀,中和二年八月九日进到,帝令宣示内外……八月十二日敕亳州太清宫是混元降圣之里……其年八月二十九日夜,诏帝房宗室李特立与道士李无为,于成都府青羊肆玄中观混元降生旧地设醮祈真。”[3](P370—371)由这段文字可知,《历代崇道记》是按时间顺序记述帝王的崇道事迹,“皇帝”一词统领下文,是后文中“敕”“诏”等多个动作的发出者。因此,该句中的“诏”当为皇帝下达命令之义,命令的对象是李特立与李无为,令这二人设醮祈真。
《灵验记》此例所记亦见于《西川青羊宫碑铭》。吴晓丰指出:“该碑文撰写于僖宗中和三年(883),时值唐廷深陷黄巢农民起义的洪流,僖宗与一班朝臣避居蜀中,唐王朝的统治正面临着严重危机。中和二年(882),僖宗命宗室李特立、道士李无为前往成都县西南五里的青羊肆玄中观设醮祈真,获得镌刻有‘太上平中和灾六字的古砖,在随后唐廷君臣的联袂唱和中,该宝砖被视作老君助唐平乱、永耀中兴的政治符瑞。”[15](P164)该碑铭之记述亦可做为佐证。
“诏”之命令义多见于古籍。如汉代高诱《淮南子注·叙》:“孝文皇帝甚重之,诏使为《离骚》赋。”《新唐书·魏徵传》:“帝痛自咎,即诏停册。”中华本只见《历代崇道记》相关异文作“诏帝”,却不知“诏”字在《历代崇道记》中上承“皇帝”,为皇帝之动作行为;而《灵验记》中后文为“见夜赤光如弹丸”,其主体必然是李特立与李无为,校理者因失察而误改。揣测校理者修改之意,也可能是将“诏帝”视为谥号。不过,查阅历代帝王庙号、谥号,并不曾有“诏帝”称谓。十五卷本原文中,“让”与“帝”当连读,作“让帝”,指李宪。《汉语典故大辞典》:“《旧唐书·让皇帝宪传》载:唐睿宗的太子李宪,因其弟李隆基有平韦氏之功,让储位于李隆基,后李隆基登帝位为玄宗。李宪死后,谥‘让皇帝。后以‘让帝指唐李宪。”[16](P764)原文“让帝”乃谥号。校理者未审文意而错改。
“房”有宗族分支单位之义。《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上》:“武德四年,追封长子曰南阳伯……与姑臧、绛郡、武阳公三房,号‘四公子房。”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都是太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原文“让帝房”即表示“让帝李宪之宗室”,文意已足,“房”后不必补“宗室”二字。
总之,此处是不当校而校,按照《道藏》十五卷本原文即可:“时让帝房李特立、道士李无为见夜赤光如弹丸,跳于地上。”
11.其弟全壅为东川监军,全为会军都监。兄弟之中,皆荷圣力所护,立功荣盛,况其一家乎!(卷六《骆全嗣遇老君验》)[3](P214)
按:“”,各字书未收,不得其义。《道藏》十五卷本(10/822b)作“瓘”,《云笈》六卷本未收此篇。
曾良指出:“在隶碑中‘艸旁往往写作‘亠。”并举《隶释》卷一《孟郁修尧庙碑》例:“贫富相扶,会计欣,不谋同辞,钱应时即具。”[4](P141)“”即“欢”字。因此,中华本中的“”,或为“瓘”的俗字写法。不过,该本未用原文字形而改用“”,反显迂曲,况且《灵验记》亦非隶碑。我们认为,整理古籍应尽量保留原书字形。张舜徽《校书方法论六篇》有言:“校勘书籍,义贵谨言,至仲尼而其法已备……舜徽案:千载下言校勘者,皆当以仲尼为法,必能绝于意、必、固、我之见,而后可以从事校勘。仲尼非特不改字也,且能存故书之阙文,不逞私意妄为增补。”[17](P58)我们也应当秉持这样的校勘原则,就此而言,这里用本字更胜。
12.其所塑夹纻真,于夹纻内画罗隔布肉色,缝绛彩,为五藏肠胃,喉咙十二结十二环,与舌本相应。藏内填五色香,各依五藏两数。当心置水银镜,一一精至,与常塑不同。(卷八《昭成观天师验》)[3](P226)
按:“舌本”,《道藏》十五卷本(10/826c)、《云笈》六卷本(22/820b),均作“舌本”。中华本在该词下注曰:“舌”或为“古”字之误。
“舌本”的意思是舌根,亦可泛指舌头。《世说新语·文学》:“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南宋陆游《贫甚卖常用酒杯作诗自戏》:“生时不肯浇舌本,死后空持酬坟土。”清代赵翼《啖荔戏书》:“端阳才过初尝新,酸涩犹教舌本缩。”
中华本指出,“舌”或为“古”字之误,笔者认为不妥。“古本”是指旧本、古老的版本。如《梁书·刘之遴传》:“案: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字。”不过,《灵验记》本段所描述的是夹纻真像的塑造过程,并未言及“古本”“今本”之事。同时,文中“五藏肠胃”“喉咙”等皆为人体部位,是说其所塑真像之逼真与精细。此处的“舌本”同为人体部位,与“喉咙十二结十二环”相应,合情合理,自然流畅。因此,中华本这里误校,不应改动。
本文举例讨论了中华本《道教灵验记》在整理中所存在的一些问题,希望对以后研究利用该书能够有所帮助。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中华本中的疏误以讹文最多,误校次之,此外,还有少量的脱文、倒文。简单来说,其致误原因大多是由于未加审辨而误录、误脱、误倒。其中,讹文的产生主要是由于字形相似,如“巳”讹作“己”,“袖”讹作“神”,“持”讹作“特”,“赍”讹作“斋”;有的则是由于字音相近,如“白简”讹作“白箭”。而深入挖掘其致误原因,则主要是由于校理者对相关的词义、字形、语言习惯与背景信息等不甚熟悉。其中,有的是因为对词语意义的理解不够透彻,从而导致错录乃至臆改,如“赍”之携带义、“房”之宗室义、“舌本”之舌根义、“年几”之年纪义。有的是因为对古代典籍的用字习惯与俗体、正体等把握不够精准,如“巳”例、“瓘”例等。有些则是因为缺乏必要的文化知识储备,尤其是道教的相关知识。如“白简”是对道书的美称,这涉及道教用语的特点;“四同卷”误作“四卷同”,这是因为不清楚《道藏》的编纂体例;“某某验”是《道教灵验记》的基本文体格式;而“大袖”为道教常用服饰,“稽颡”为道教叩拜仪式,“持呪”在佛道文献中尤为多见。这也带给我们深刻的启示:首先,文本的整理与校勘需要充分利用不同的版本,如本文借助于《云笈七签》《历代崇道记》等对中华本进行勘误,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其次,古代典籍尤其是道教文献的校理,需要多方面、多领域的知识,因此,我们必须树立为事业学习、终身学习、科学学习的正确理念,拓宽知识视野,更新知识结构,不断提高专业素养和业务技能。
参考文献:
[1]李剑国.《杜光庭小说六种校证》前言[A].中国海洋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第二辑)[C].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1.
[2]丁培仁.增注新修道藏目录[M].成都:巴蜀书社,2008.
[3][唐]杜光庭撰,罗争鸣辑校.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
[5]冯利华.中古道书语言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10.
[6]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M].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
[7]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
[8]周俊勋.中古汉语词汇研究纲要[M].成都:巴蜀书社,2009.
[9]刘祖国.魏晋南北朝道教文献词汇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8.
[10]潘牧天.论宋本《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的学术价值[A].上海交通大学经学文献研究中心.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十二辑)[C].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
[11][清]王念孙.读书杂志[M].徐炜君,樊波成,虞思徵,张靖伟,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2]田启涛.道经“摶颊”辨正[J].汉语史学报,2021,(1).
[13]忻麗丽.道教“抟颊”仪式考证[J].宗教学研究,2016,(3).
[14]朱越利.《道藏》的编纂、研究和整理[J].中国道教,1990,(2).
[15]吴晓丰.僖宗入蜀与唐王朝的符命宣传——《西川青羊宫碑铭》考释[A].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三十六辑)[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16]赵应铎主编.汉语典故大辞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17]张舜徽.广校雠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Correction of the Errors in Daojiao Lingyanji(《道教灵验记》) by Zhonghua Book Company
Zhang Xuejin
(College of Humanities,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9, China)
Abstract:Daojiao Lingyanji(《道教灵验记》) written by Du Guangting is a collection of stories about Taoist manifestations, and it is also a valuable corpus for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It is collected in Du Guangting Jizhuan Shizhong Jijiao(《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 published by Zhonghua Book Company in 2013, which is currently the most widely used edition. Comprehensively use the knowledge of textual studies, philology, editions and other related knowledge to discuss the problems of the wrong text, missing text, reversed text, and wrong revisions in the collation. For example, “chen wei ji wu(辰未己午)” should be changed to “chen wei si wu(辰未巳午)”, “bai jian(白箭)” should be “bai jian(白简)”, the character “qi(稽)” is lost in the “kou bo qi sang(叩搏稽颡)”, the word order of “si juan tong(四卷同)” should be adjusted to “si tong juan(四同卷)”, “she ben(舌本)” refers to the root of the tongue. Through this discussion, it is hoped that it can provide reference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Taoist literature. The linguistic value of Taoist literature can also be seen in the discussion.
Key words:Daojiao Lingyanji(《道教灵验记》);Du Guangting;Zhonghua Book Company;collation;Taoist scrip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