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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平点》魏晋南北朝文论札记

2015-12-02张金梅

西部学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校勘章句

摘要:作为“新选学”的先驱,黄侃在《文选平点》中对关涉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的重要篇章——《文选序》《文赋》《与吴质书》《与杨德祖书》《宋书·谢灵运传论》《典论·论文》等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平点,其校勘“片言只字,根极理要”;章句“辨而能工”,“通而识义”;注释多“有得于作者之旨趣”;批语常表达精湛的文学理论见解,“探赜索隐,曲得匠心”,充分显示出黄氏文选平点学的文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文选平点》;校勘;章句;注释;批语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黄侃《文选平点》是近代“文选”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然而综观学界研究现状,发现大家对其关注远远不够。较有代表性的成果,仅有六篇,可分为两大类。其一,微观分析,可以安徽大学中文系余国庆教授和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童岭为代表。前者围绕黄侃关于《鹏鸟赋》《神女赋》《洛神赋》《陈情事表》《归去来》等篇的精彩平点发表自己的看法,充分肯定大师对传统文化阐释的精深见解;[1]后者则以陆机《文赋》“因论作文之厉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一句的注释为例,搜辑前贤论述资料及宇文所安、陈世骧等汉学家的翻译研究,在比勘考证的基础上,为季刚先生精约的笺识作一篇翼证,同时也指出了郭绍虞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的某些偏颇。[2]其二,宏观研讨,可以南京大学中文系曹虹教授、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穆克宏教授、郑州大学文学院王书才博士、复旦大学博士生李婧为代表。其中,曹教授着重从字、词、句、篇、文体等方面举例分析了《文选平点》的精义奥旨;[3]穆教授就《文选平点》论述黄侃对《文选》校勘、批注所取得的成就;[4]王博士从“《文选》正文与注文撰者辨伪”、“评点揭示篇旨隐意,嗜言文章讽谏”、“借助评点以议论抒情,畅言文学、哲学”三方面论述黄侃文选学贡献;[5]李婧的博士学位论文《黄侃文学研究》之第五章——黄侃与“选学”则从“黄侃评点《文选》的概况”、“黄侃对《文选》的校勘”、“黄侃对《文选》的解评”、“黄侃的‘选学地位与影响”四个方面展开研究。[6]无论微观之分析,还是宏观之研讨,都在各自的视域里展示出黄侃作为“新选学”先驱①的重要贡献。

本文拟以《文选平点》中关涉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的篇章——《文选序》《文赋》《与吴质书》《与杨德祖书》《宋书·谢灵运传论》《典论·论文》等为观照对象,分别从校勘、章句、注释、批语四个层面,对黄侃《文选平点》进行管窥,力图一定程度上揭示黄氏文选平点学的文论价值。

黄侃《文选平点》现存四种版本:其一,其长女黄念容整理的《文选黄氏学》,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年出版;其二,其长女婿潘重规辑录的《评点昭明文选》,台北石门图书公司1980年影印出版;②其三,其侄黄焯整理的《文选平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其四,其子黄延祖整理的《文选平点》(重辑本),中华书局2006年出版。③四种版本相较,黄念容《文选黄氏学》一般学者不常见;潘重规《评点昭明文选》是过录本,而不是黄侃原手批本;黄焯《文选平点》是手写楷体,平点内容与《文选》文本难以区分,阅读不甚方便;黄延祖《文选平点》(重辑本)排版精致,方便阅读,因此本文暂以黄延祖重辑本为依据。④文中所涉引文,凡出此书者,不再一一标注,仅标示页码。

一、校勘

作为训诂学大师,黄侃先生在平点《文选》时所做的首要工作,即是为《文选》校勘。诚如其女黄念容《<文选黄氏学>叙》所言:

盖先君娴习文辞,深于章句训诂之学,用能擘肌分理,达辞言之情。片言只字,皆根极理要,而探赜索隐,究明文例,曲得作者之匠心。既无文人蹈虚之弊,复免经生拘泥之累。(第2页)

综观《文选》魏晋南北朝文论诸篇,黄侃先生的平点确有“片言只字,根极理要”和“探赜索隐,曲得匠心”之特色。这里我们暂从校勘说起。

“片言只字,根极理要”作为黄侃先生平点《文选》的重要特点之一,在校勘《文选序》《文赋》《与杨德祖书》《典论·论文》《宋书·谢灵运传论》等篇中都有表现。现按行文顺序略举几例如下:

1.《文选序》“纪别异同。”平点:“‘异同改‘同异”。(第1页)

案,“异同”和“同异”两词近义,都是指不同和相同之处,但黄侃先生更改之后,更合情理。因为“纪别同异”之前有“褒贬是非”之语,是“褒是贬非”之意;同理,“纪别同异”也即“纪同别异”之意。

2.《文赋》:“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平点:“◎‘谓是羡文,此言今以能为难,他日庶几能之耳。”(第158页)

案,关于“谓”作为衍文的校勘,童岭在《<文选平点>翼证一则》中已作过翔实而有力的解析,清晰地再现了陆机为文的谦虚谨慎。

3.《文赋》:“漱六艺之芳润。”平点:“六艺,六经也。注引《周礼》礼、乐、射、御、书、数解之,未是。”(第159页)

案,“六艺”在古代原指《周礼》中所谓礼、乐、射、御、书、数等六种技艺,但此处结合下文之“芳润”,应解释为六经,意谓六经文辞之美。

4.《文赋》:“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平点:“◎‘无当作‘唯。”(第160页)

案,黄侃先生的更改得到了后人的肯定与接受。如郭绍虞、王文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就明确将其注释为:“无,语词,同‘唯。无隘即隘。”[7]179

5.《文赋》:“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平点:“◎‘袟当本作‘秩。”(第160页)

案,“袟”在古代有两种含义,一为装剑的套子;一同于“帙”,指书、画的封套或整理书籍。此处,“袟”当为“秩”,“袟叙”犹言“秩序”。

6.《文赋》:“虽濬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平点:“◎‘?,依注及别本校语,当作‘蚩。”(第161页)

案,据《康熙字典》,“?”与“嗤”同,切笑也。而“蚩”古同“嗤”。

以上几例皆是黄侃先生对选文文本的校勘。其实,黄侃先生还校勘了选文文本之注。如:

7.《文赋》:“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平点:“◎注‘昔之曩篇当易为‘曩昔之篇。”(第161页)

案,“曩昔”,意谓“从前”。此乃黄侃先生校勘李善注之误。

8.《文赋》:“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平点:“‘李预曰,齐桓公也。扁言音篇至‘李预曰酒滓曰糟“两‘预字当作‘顗。‘言字羡文。”(第161页)

案,李顗,《庄子音义》的作者。扁音篇,“言”为衍文。此亦黄侃先生校勘李善注之误。

9.《与杨德祖书》:“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平点:“◎‘恶,《魏志》注作‘丽,然此不误,意言子定吾文,吾可以自得其佳恶,后世既与吾不相知,亦焉贵定吾文邪。其旨如此,非欲假力子建,以欺后世也。”(第491页)

案,“佳恶”不当为“佳丽”,此乃修正《魏志》注之非。

10.《宋书·谢灵运传论》:“禀气怀灵,理或无异。”平点:“或无是也,《宋书》作‘无或。”(第568页)

案,“或无”不当为“无或”,此乃修正《宋书》之非。

11.《宋书·谢灵运传论》:“遗风余烈,事极江右。”平点:“右字极是,言潘陆之风止于西晋,故下云东晋无闻丽辞,或作左,非也。”(第568页)

案,以“江左”“江右”代称西晋和东晋,概述潘陆之风的影响,深见黄侃先生之文学卓地识。此乃修正他书之非。

在对错误的选文文本之注进行修正的同时,黄侃先生还对正确的选文文本之注进行了补充说明,如:

12.《典论·论文》:“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平点:“◎‘享,注作‘亨。是言弊帚之直,通于千金,极言重视己物耳。作‘享无义,然‘亨‘享古皆作‘亯,特当为通,而不当就‘享字立训耳。”(第584页)

案,“家有弊帚,享之千金。”语出刘珍《东观汉记·光武帝纪》。“享”“亨”两字古代通用,但此处“享”只应当解释为“通”,而不应当就“享”字作解释,故谓“作‘享无义”。换言之,李善注“享”为“亨”,此乃黄侃先生对李善注之精当补充。

二、章句

“探赜索隐,曲得匠心”是黄侃先生平点《文选》的又一重要特点。这主要体现在黄侃先生为选文文本的分章断句和注释批语上。对于“章句”,黄侃先生尤为重视。其《文心雕龙札记·章句》开篇即云:“结连二字以上而成句,结连二句以上而成章,凡为文辞,未有不辨章句而能工者;凡览篇籍,未有不通章句而能识其义者也;故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8]153平点《文选》魏晋南北朝文论诸篇,黄侃的“辨”“通”章句之功主要表现在《文赋》和《典论·论文》两个文本上。

对于《文赋》文本,黄侃先生不仅详细划分了段落层次,还简要归纳了每段义旨:

“伫中区以玄览”至“聊宣之乎斯文”⑥ 以上言作文之由。

“其始也”至“抚四海于一瞬” 以上构思之状。

“然后选义按部”至“或含毫而邈然” 以上言命篇之始部署意辞之状。

“伊兹事之可乐”至“郁云起乎翰林” 以上言文之深闳芳茂。

“体有万殊”至“故无取乎冗长” 以上辨体。

“其为物也多姿”至“故淟涊而不鲜” 以上言会意遣言而详论声调。

“或仰逼于先条”至“固应绳其必当” 以上言去取之术。

“或文繁理富”至“故取足而不易” 以上言篇中必有主语。

“或藻思绮合”至“亦虽爱而必捐” 以上言不当剿袭。

“或苕发颖竖”至“吾亦济夫所伟” 以上言文中特有佳句,而全篇不称。

“或讬言于短韵”至“含清唱而靡应” 以上言清而无应,此文小之故。

“或寄辞于瘁音”至“故虽应而不和” 以上言应而不和,此辞窳之故。

“或遗理以存异”至“故虽和而不悲” 以上言和而不悲,此理虚之故。

“或奔放以谐合”至“又虽悲而不雅” 以上言悲而不雅,此声俗之故。

“或清虚以婉约”至“固既雅而不艳” 以上言雅而不艳,此质多之故。

“若夫丰约之裁”至“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以上总论文变,言随手之变, 难以辞逮。

“普辞条与文律”至“病昌言之难属” 以上言古之佳文难得,故己作亦鲜有佳。以下言古人之文既少佳者,己之文亦复然,即此见士衡之谦虚,前云:“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非知之难,能之难”,此节与彼文相应。

“故踸踔于短垣”至“顾取笑乎鸣玉” 以上言自它之文佳者皆非易得。而己作亦少有佳者。

“若夫应感之会”至“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以上言文思开塞之殊。

“伊兹文之为用”至“流管弦而日新” 以上总叹文用。

(第158-162页)

关于《文赋》的篇章结构,黄侃的划分较为精准。除“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独立成段值得商榷外,其他都与郭绍虞、王文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一致。⑦因为该段与上段都是说明古之佳文难得,己之佳作亦少之义旨,所以应该合为一段,郭绍虞、王文生两先生的划分更为恰当。关于《文赋》的段落义旨,黄侃的归纳则十分精要。尤其是关于作文之由、构思、命篇、辨体、声调、文病、文思开塞、文用等概括,充分体现出黄侃对《文赋》理论层次和理论内涵的领悟与把握。

对于《典论·论文》文本的章句,黄侃先生亦有精辟之见。主要表现有二:

其一,在“而作论文”下,黄侃先生平点:“◎‘而作论文当上属。文帝自言能审己度人,故能作论文,不失其实。”(第585页)此处平点,黄侃先生主要针对李善注而论。因为李善之注将本段末句“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分属两段,其中“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上属;而“而作论文”下属。“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当为一句,李善将其一分为二,成为“故能免于斯累”和“而作论文”两句,并分属上下两段,与上下文难以自洽,黄侃先生的平点当是。换言之,“而作论文”是就曹丕自言,不仅承上说明建安七子“以此相服,亦良难矣”,而且呼应《典论·论文》篇名,与下段详论建安七子之文风无涉。也正缘于此,所以郭绍虞、王文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亦采取了这种划分方法,并在注释中引黄侃先生的高足骆鸿凯之语“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为一句,李注本误于累字绝”加以佐证。[7]158

其二,在“文章经国之大业”下,黄侃先生平点:“古文分段,有极难处。大氐汉晋之文可以分句读,而不可以分段读,唐宋之文则段落甚为了然矣。即如此文,如用分段法,则篇末一语,直是畸零。然融等已逝之语,正承与物迁化之意,以见著论不朽之难。虽欲划分,其如神理不相接何。”(第585页)关于此处段落层次的划分,围绕《典论·论文》末句“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有两种不同意见。黄侃先生正是由此提出了自己划分段落的疑虑。一方面,按照分段之法,该句所论,乃是独立的一层意思,应成为独立的一个自然段,郭绍虞、王文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就是采取这种划分方法。[7]159另一方面,依照段意讲,该句则紧承前一段,似不应独立成段。因为前一段段末云:“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而接下来的“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则正是承与万物迁化之意,以见著书立言不朽之难,故黄侃先生认为若将其独立成段,则与上文“神理不相接”。正缘于对该句的深入辨析和两难困窘,黄侃先生明确得出了“汉晋之文可以分句读,而不可以分段读”的结论。显然,这个结论有一定的实践基础和指导意义。

三、注释

黄侃先生在平点《文选》时不仅注重校勘、章句等实学,而且擅长解释句意、揭示主旨,“有得于作者之旨趣”(第2页)。换言之,“探赜索隐,曲得匠心”作为黄侃先生平点《文选》的又一重要特点,在注释魏晋南北朝文论诸篇时也时有反映。如: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云:“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黄侃先生平点曰:“◎无作者之才而议作者之利病,古今何止一刘季绪哉。”(第492页)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裴注引挚虞《文章志》云:“刘季绪名修,刘表子。官至东安太守。著诗、赋、颂六篇。” [9]560显然,仅有“诗、赋、颂六篇”的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但是“无作者之才”的刘季绪却喜欢指责作者利病、挑剔文章得失,深为文坛所不齿。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裴注引《典略》云:“季绪琐琐,何足以云。” [9]560曹植举证刘季绪之实例,主要用意有二:其一,作为田巴实例的反证,“一旦而服千人”的田巴遭遇鲁仲连一通反驳后即“终身杜口”,况未若田氏者;其二,虽“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但人各有好尚,岂可同哉!换言之,人们的爱好各不相同,即使有作者之才也不能任凭自己的好恶妄论别人的文章。黄侃先生深知其中奥妙,并将刘季绪“无作者之才而议作者之利病”由“个案”上升为“一般”,对科学处理当代文学批评家和作家之间的关系仍有一定现实意义。

关于注释,在魏晋南北朝文论诸篇中,黄侃先生对《宋书·谢灵运传论》的平点最为详瞻。此篇开头,黄侃先生即云:“此篇未易促了,侃考之至深,别具篇札。宜取省览。”(第568页)遗憾的是,据黄念宁注“疑此篇札存先姊处,亡佚”(第568页)如今此篇札虽已亡佚,但平点亦可窥见一斑。现根据其平点义旨,略分为三。

其一,对“文体三变”的申说。《宋书·谢灵运传论》云:“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10]1778这里所谓“文体”不是指文章体裁,而是指文章风格,即“形似”、“情理”、“气质”三体。对此,黄侃先生分别进行了解释:“形似,摹写事物之情状也。情理,榷论是非也。”“气质专上天资,取其遒上也。”(第568页)关于此三种文体,黄侃先生没有区分其优劣,而是强调变通。如他在平点“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时,便指出:“平台指相如,南皮指曹王,虽异之而不能不有所取,贵在变通而已矣。”(第568页)

其二,对遒健文风的推崇。虽然诚如上文所言,黄侃先生对“形似”、“情理”、“气质”三体并无优劣之辨,但相较而言,他还是特别欣赏“气质”之体所体现的“遒健”之风。如谢灵运诗与颜延之齐名,并称“谢颜”。《宋书·谢灵运传论》云:“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黄侃先生平点:“◎兴会标举,遒之属也。体裁明密,丽之方也。然颜终逊于谢,以未遒耳。”(第568-569页)并在“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下平点:“◎遒则意健,丽则文密,文辞至此乃无遗恨矣。”(第568页)显然,“遒健”是黄侃先生极力推崇的文风。

其三,对沈约声律论的辨析。相较于对“文体三变”的申说和遒健文风的推崇,黄侃先生对沈约声律论的辨析尤显价值,也更精彩。首先,黄侃先生明确指出沈约声律论滥觞之失实,如在“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下,黄侃先生评曰:“此明用《文赋》中语,而云此秘未睹,不其诬乎。”(第569页)亦与其在《文赋》“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下,平点:“后来范、沈声律之论,皆滥觞于此,实已尽其要妙也。”(第160页)遥相呼应。⑧

再次,合理说明沈约声律论观点之偏颇,一方面,沈约认为,曹植、王粲、孙楚、王赞等人之警句不仅“直举胸情”,而且“正以音律调韵”而“取高前式”,黄侃先生则在“‘并直举胸情至‘取高前式”下评曰:“◎此说未尽,亦须有意耳,宜云美辞而不讲音律,则虽美而不章,不然,但调音律,而意辞俱乖,宁足以取高前世哉。”(第569页)显然,在黄侃先生看来,沈约过于强调音律之说“未尽”,应在“有意”、“美辞”的前提下兼重音律,才能“取高前世”。另一方面,沈约认为:“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10]1779黄侃先生则在其下分别评曰:“亦须高妙,而后贵音韵天成耳”;“暗与理合何也,音韵乃自然之物,不待教而解调也。”(第569页)换言之,沈约认为此前文人对音律都缺乏清醒的认识,即使偶有意律和谐的名句,也都是自然天成,暗合了音律理论及基本法则,并不是作家自觉的思考和追求。而黄侃先生则秉持自然声律观,不仅强调要先有高言妙句,然后才讲求声律;而且主张自然音韵,反对教解法则进行人为调节。

最后,客观评价沈约声律论之文学意义和文学史价值。在“‘欲使宫羽相变至‘妙达此旨,始可言文”下,黄侃先生评曰:“声律论作,文变无穷,其所擢拔扬扢,不可胜数也,而此数语,实已总挈纲维。尝谓文士有二伟人,一则隐侯,一唯苏绰,骈文律诗小词曲子皆自声律论出者也。陈张李杜之诗,韩柳李孙之文,皆自复古论出者也。工拙之数,不系于此,纷纷争论,只在形貌间耳。”(第569页)这里,黄侃先生先以“文变无穷,其所擢拔扬扢,不可胜数”之评语,高度赞扬了沈约声律论的文学意义;然后并举苏绰,从骈文、律诗、小词、曲子等文体演变角度论述沈约声律论对文学发展史的积极影响。

当然,黄侃先生的注释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如《典论·论文》:“下笔不能自休。”黄侃先生平点:“◎言其喜于得官,益奋也于文也,非讥其文多。”(第584页)对此,郭绍虞、王文生先生便持有完全不同的反对意见,其《中国历代文论选》关于《典论·论文》的注释8,曾明确指出:

下笔不能自休——休,止。元李冶《敬斋古今黈》:“下笔不能自休者,正斥其文字汗漫无统耳。”骆鸿凯《文选学》:“下笔不能自休,言其喜于得官,益奋于文,非讥其文之冗散也。”案《文心雕龙·知音》:“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则是固书本意,自是讥毅为文冗长不休,意义原很显明,骆说非是。[7]160

“骆说”即黄侃先生的观点。曹丕此段的核心是论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而班固“小”傅毅,讥其“下笔不能自休”,正是“文人相轻”的典型例证。若按黄侃先生的理解,则此例与文意无涉,欠当。

四、批语

王立群先生曾在《现代<文选>学史》中明确指出:“传统《文选》学与现代《文选》学的区别,要在批评模式相距甚远。传统《文选》学以文献整理为研究模式,现代《文选》学以文学批评为研究模式。传统《文选》学为单一的文献研究,现代《文选》学熔文献研究与文学研究为一炉,变单一为多元,变局部为整体。”[11]3作为现代《文选》学的先驱,黄侃先生的《文选》学文学研究主要表现在其《文选》平点的批语之中。黄侃先生《文选平点》魏晋南北朝文论批语,常常表达其关于文学理论的精湛见解。撮其要,至少应有以下三点。

其一,《文心雕龙》、《金楼子》(论文之语)“翼卫”《文选》。在平点《文选序》时,黄侃曾明确指出:“此序,选文宗旨、选文条例皆具。宜细审绎,毋轻发难端,《金楼子》论文之语,刘彦和《文心》一书,皆其翼卫也。”(第1页)尤其是《文心雕龙》,黄侃先生在《文选平点叙》中就特别强调过:“读《文选》者,必须于《文心雕龙》所说能信受奉行,持观此书,乃有真解。若以后世时文家法律论之,无以异于算春秋历用杜预《长编》,行乡饮仪于晋朝学校,必不合矣。开宗明义,吾党省焉。”(第4页)将信受奉行《文心雕龙》视为阅读和研究《文选》的重要方法。据不完全统计,黄侃先生平点《文选》时,引用《文心雕龙》达十余处。或结合《文心雕龙》文体论阅读《文选》,揭示《文心雕龙》分类选文对《文选》之影响;或将《文心雕龙》对作家作品的批评与《选》文相互映证;或利用《文心雕龙》所揭示的六朝文学背景研读《选》文等等。[6]至于《金楼子》论文之语,则主要是指其《立言》篇中着重探讨的“文笔”理论。综观《文选平点》,虽未能明确寻绎出诸如《文心雕龙》“翼卫”《文选》的重重“证据”,但从黄侃先生《文心雕龙杞记》关于萧绎“文笔”说以情采、声律为文,无情采、声律为笔的相关论述,尤其是“昭明简文,元帝似皆信从”[8]261的论断中,可以窥见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

其二,魏晋南北朝文论融会贯通,互渗研究。

黄侃先生不仅强调《文心雕龙》《金楼子》等翼卫《文选》,还特别注重将魏晋南北朝其他文论著作贯通起来研究,互为参证。如:

1.在魏文帝《与吴质书》:“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下,黄侃先生评曰:“此下当与论文参看。”(第489页)即认为《与吴质书》可与《典论·论文》相互参照。

2.在魏文帝《与吴质书》:“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下,评曰:“大抵子桓论文,以遒健不弱为贵耳。《文心》风骨篇全出于此。”(第489页)便明确指明《文心雕龙·风骨》与《与吴质书》的渊源。

3.在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 至“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下,黄侃先生平点:“◎文殊蕴藉。乃知休文云:‘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可谓不善措辞。”(第491-492页)又在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下,评曰:“此明用《文赋》中语,而云此秘未睹,不其诬乎。”(第569页)而在《文赋》“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下,黄侃先生曾明确指出:“后来范、沈声律之论,皆滥觞于此,实已尽其要妙也。”(第160页)显然,这里黄侃先生是将《与杨德祖书》《宋书·谢灵运传论》《文赋》三著相互参渗。

4.在魏文帝《典论·论文》:“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下,黄侃先生平点:“铭诔尚实,可以补《文赋》,然彼于碑下见此义,丽亦密致也。”(第585页)即认为《典论·论文》的文体论可以补释陆机《文赋》。

5.在魏文帝《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下,黄侃先生平点:“沈休文曰:‘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此与子桓笙磬同音。”(第585页)即认为《典论·论文》的文气论可与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谓“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相印证。

其三,文士与学者之分野。

在《与吴质书》:“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下,黄侃评曰:“文之繁简隐显,百状千名,所最忌者弱耳,有毕世劬劳,熟谙文律,而文反不显者,大氐由于斯,至于理非精到,文不师古,乃有后世之名,为流俗所附者,亦其气强之至也,然气之强弱不可强为。学之精粗,可以尽力。吾侪亦为所可为而已。”(第489-490页)很显然,在黄侃先生看来,文士和学者是两个不同的群体。前者之体气有强弱之分,且“不可强为”;而后者之学问虽有精粗之别,但可以尽力而为。因此我们应根据各人的实际情况,“为所可为”。黄侃先生这里所谓“文士”与“学者”的区分,可以理解为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区别,对指导当代作家与批评家各自的未来发展不无借鉴意义。

综上所述,对于魏晋南北朝文论,黄侃先生在《文选平点》中给予了全面关注。他不仅充分发挥了其作为训诂家的扎实功力,对《文选序》《文赋》《与吴质书》《与杨德祖书》《宋书·谢灵运传论》《典论·论文》等诸篇进行了详尽的校勘、章句、注释;还全面体现了其作为文学批评家的理论素养,通过对《文选序》《文赋》《与吴质书》《与杨德祖书》《宋书·谢灵运传论》《典论·论文》等诸篇的批语平点,揭示出文学批评发展的基本规律,对建设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理论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注释:

①参见陈延嘉《黄侃——新文选学的伟大先驱者》,中国海峡两岸黄侃学术研讨

会筹备委员会编《中国海峡两岸黄侃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

社1993年版。

②潘重规辑录的《黄季刚先生遗书》,凡14册。其中第11-14册是《评点昭明文

选》(一?四)。

③《文选平点》(重辑本)系黄延祖整理的《黄侃文集》之一种,分上、下两册。

④与黄念容《文选黄氏学》、潘重规《评点昭明文选》、黄焯《文选平点》等几

种版本相较,黄延祖《文选平点》(重辑本)虽排版精致,方便阅读,但是也

存在一些问题。如穆克宏《黄侃与<文选>学研究》一文便指出四个问题:其

一,第4页《文选平点叙》的作者应为黄侃,而不是黄焯;黄焯《文选平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而不是1982年,且无出版“前言”。其二,第

7页《文选平点重辑叙》中某些记述有误,如骆鸿凯《文选学》中华书局1937

年出版,而不是1936年等。其三,第11页《文选平点例言》未署名,有误“黄

焯”为“黄延祖”之嫌疑。其四,黄焯《文选平点》目录后附《校文选正文应

用书目表》,重辑本不应删去。其实,除穆克宏先生所列四个问题外,起始于

第659页的《文选平点(重辑本)细目》也存在两个问题。当前,关于《文选》

的文体分类,在学界主要有三种代表性意见,即37体、38体(即37体加“移”)、

39体(38体加“难”)。从《文选平点(重辑本)细目》中可以看出,重辑

本主张38种,即: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

弹事、片戋、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

(此处应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

弔文、祭文。但是在编次时,却出现了小小的失误,即在第675页,误将“班

孟坚史述赞三首”和“范蔚宗后汉书光武纪赞一首”列入“史论下”目次,而

未单独列目“史述赞”。这样会让人误会重辑本主张《文选》文体分类是37

种。此其一。其二,第668页,“第二十八卷 乐府诗集府下”应改为“乐府

下”,以与第667页“乐府上”相对应。

⑤“◎(重圈)”是《文选平点》(重辑本)中黄侃先生使用的重要评点符号之

一,据《文选平点例言》介绍,其所代表的意义为:“其有精义坚深,句调足

资后人模拟者,每字加两圈,或在句末施重圈。”第12页。

⑥“聊宣之乎斯文”在黄侃先生平点《文赋》时,曾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在

《文赋》序末和正文第一段之前:“聊宣之乎斯文 已以言作文之由”。此处

可能是《文选平点》(重辑本)校勘之误。参见该著第158页。

⑦郭、王两先生将“普辞条与文律”至“顾取笑乎鸣玉”合为一段。参见郭绍虞、

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页。

⑧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声律》亦可参:“沈约作《宋书》,于《谢灵运传》后

为论云: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其说勇于自崇,而皆

忘士衡导其先路,所以来韩卿之议也。然声律之论,实以永明为极盛之时。”

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41页。

参考文献:

[1]余国庆.阐幽释微 画龙点睛——读<文选平点>札记[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2003(3).

[2]童岭.<文选平点>翼证一则[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4).

[3]曹虹.读<文选平点>[J].南京大学学报,1989(4).

[4]穆克宏.黄侃与<文选>学研究[EB/OL].

http://ltxc.fjnu.edu.cn/s/100/t/246/30/1b/info12315.htm.

[5]王书才.黄季刚先生文选学成就述论——以<文选平点>为中心[J].名作欣赏,

2010(20).

[6]李婧.黄侃文学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7]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8]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9]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第二册)[M].中华书局,1959.

[10]沈约.宋书(第六册)[M].中华书局,1974.

[11]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张金梅(1974-),女,湖北黄梅人,文学博士,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文论。

(责任编辑:杨立民)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教学研究项目“元典教学与人才培养”(2012326);湖北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一般项目“中国文论名篇精析”(2014B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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