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擂

岑燮钧

剡剧男班时期，有一个名旦白丹凤，真名叫姚水潮。姚水潮长得白白净净，身材修长，说话细声细气的，正适合演女人，是“四季春”班的班主。他一上台，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的，端的是美目流盼，自有一种风骚的娇柔气质。

但是，在台下，白丹凤最讨厌的就是风骚女人，因为他的女人跟一个演武生的跑了，留下了他和女儿姚桂娟。他对女儿从小规矩很严，不想让女儿跟她娘一样。这小妮子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如花如玉，走起路来体态柔美。

“爹，我要学戏！”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脸，在台上搔首弄姿，像什么话！戏子婊子都是被人看轻的！”

“那你一个男人还在台上演女人呢！”

“我是赚一口苦饭吃！”

歇了夏，戏班去走码头的时候，白丹凤再也不想让女儿跟着他在戏班混了。临走时，他叮嘱老爹老娘，管好姚桂娟，别让她乱跑。戏班漂泊到杭嘉湖地界的时候，爹娘托人传信来，说姚桂娟跑了，跟村上别的女孩子一起到外地学戏去了。

白丹凤东打听西打听，得知她跑到了“双喜”班。偏偏这戏班的班主就是当年带走他媳妇的那武生，这不是戳他心窝吗？正好“双喜”班也在杭嘉湖一带，他就单刀赴会，前去寻找女儿。他先是混在人群里看戲。一会儿，台上出来一个“丫头”，莺莺燕燕的，一看，果然是女儿。接着“小姐”上场，正是那贱人。在戏里，她们是来游春的，路遇歹人调戏，一个小生出来打抱不平，就是那武生。没想到，他们倒是成了一家三口了！白丹凤潜伏在后场口，等到女儿下来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连妆都没让她卸，就死拉硬扯地把她拽回去了。

既然女儿已经上了这条道，白丹凤只好让她跟着自己，一则管着她，二则有空就教她。他的拿手戏是《乌龙院》，演阎婆惜是一绝。但是，他不想教女儿这样的“骚戏”。他偏让她演闺门旦，演青衣。这就要端庄稳重，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几天下来，女儿就受不了了。她总是忍不住瞟动她那满含春意的眼神，甩起水袖来如湖面荡漾。白丹凤时不时就是一鞭。

“妈就是这么教我的！”姚桂娟嘟着嘴。

“别提那贱人！”

“你以为就你会演戏？！”

“你要演戏，就得听我的！”白丹凤又是一鞭。

姚桂娟脱下练功的水袖，一把扔在地上，跑了出去。

女儿再也不想跟他学戏，但白丹凤想，这样也好，现在总归死心了吧。

可是，这小妮子三天两头向他要钱。她要钱干什么？是不是又想跑了？有一天，白丹凤趁她不在，搜她床头，把钱收了回去。姚桂娟回来，发现钱不见了，跟爹吵了一架。白丹凤情急之下，不由脱口而出：“你要这钱干什么？是不是像你娘一样不要脸，养了野男人！”女儿拿起枕头砸了过来，顿时号啕大哭。白丹凤也觉自己失言了，就又把钱还了回去。姚桂娟一把把钱砸向白丹凤，然后猛地把他推出房门：“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用你的一分钱了！”里面传来了女儿歇斯底里的哭声。

姚桂娟还是逃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别来找我！

大家都劝白丹凤：“女大不中留，算了，她能逃到哪里去？还不是到她娘那里去了？你担心什么！”白丹凤唉声叹气，但也没有再出去找，因为从女儿身上，他总是时不时看见那贱人的影子。

白丹凤讨厌女人演戏，但女班却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把男班都压下去了。没几年，大多男班只能解散，演员回家种田。幸好，有个戏园子来邀请“四季春”去演戏，虽则定金大减，白丹凤也只好答应。起初，尚能满座，但渐渐地就显出了残山剩水的样子。白丹凤只得拿出像《马寡妇开店》《刁刘氏》《小孤孀上坟》《乌龙院》这种半色情的压箱戏，来吸引观众。本来，这种戏他已演得很少，毕竟自己也老了。好在戏码一改，上座率的确有了起色，老板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但是，很快，人又少下去了。听老板说，街的另一头来了一个女班，有个叫姚桂娟的花旦，人又漂亮，唱得又好，每场戏都换行头，演到精彩处，下面的人还一个个往上扔钞票呢。“那小旦叫啥名字？”白丹凤又问了一遍。老板说：“姚桂娟，人家现在红得很呢！”白丹凤脸上一热，心里恨道：“我姚水潮还知道廉耻，换个名字叫白丹凤。他娘的，你还用真名实姓姚桂娟，真行啊！”那天散戏之后，他装作路人从那戏园子门前过。人家比他们班晚散场，门口人山人海，广告牌亮得晃眼，女儿的定妆照和生活照分贴两边。生活照很新潮，烫着卷发，半露香肩，果然如海报所说：绝色美女姚桂娟，艺压群芳演风骚。他看了一眼，低头从人群侧身而过。

来看白丹凤戏的人越来越少。当台下只剩下四五十个人时，他向老板“告老还乡”，老板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当晚，他演完最后一出戏《乌龙院》，就要下台时，发现台下还坐着一个人，不由得走了下来。可是，没走几步，他愣住了。

若不是那天刚看过海报，他肯定认不出来。

“爹——”

白丹凤不响，半晌，说了一句：“你还知道有爹……”

“我知道爹讨厌我演这种戏。其实，我从来不演《乌龙院》这种戏……”

白丹凤瞥了一眼女儿：“你什么意思？”

姚桂娟绕了一圈，看看不大的戏台，重又走了过来：“爹，你这把年纪了，不要再演这种戏了。这张支票，算是女儿的一点儿孝心……”

整个戏园子静得可怕，灯光照过来，幕布上只剩下他俩扭扭歪歪的影子。

“现在倒是你教训起我来了！”白丹凤猛地甩开女儿伸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戏园子。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