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对我太好
2024-06-10刘佳
刘佳
我将要睡下之际,从手表的蓝色表盘中看见了自己的睫毛、眼睛与额头,表针的转动搅乱了我的思绪。
一整个夜晚火车都在走,虽然是在秋天,风雨交加,直到快到达目的地时天才变得晴朗。我望着窗外火车的影子、山丘与树木,恍惚间似乎在车窗上看到了驹子。其实我少有这样的想法,我从不幻想。我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驹子,我想我是上了去往雪国的列车。
2023年,几乎整年我都在铁道上飞驰。这一年全国经济复苏,人们开始疯狂地旅游、消费、创业……而我却失业了。当然我是自找的,我总认为我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以至于现在我的事一时半会儿将无人问津。
中秋节的夜里,我悄悄地走了。晚上天气阴冷,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隐匿。在它被完全遮挡住的那一刻我十分慌张,尽管路灯众多,红绿灯还不停地闪烁。我感觉我失去了什么。
势利的亲戚倒是再也不用见到了。我的外甥,我走的时候他正在熟睡。他是真的睡着了,他活蹦乱跳了一整天。我抚摸他稚嫩的脸蛋——大家都说他像我。
妈妈为我准备了水果,好让我在火车上垫肚子。我说只拿一半,我爸却满脸不悦地全塞给我。
我简直有些怒了,他们没懂我的意思——我想我以后只能拿走他们一半的爱,还有一半他们得留给自己。我说:“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清楚,你爷爷也是这么对我的。”我爸说。
“不对,我爷爷有七个孩子,你是最小最让人讨厌的那一个,你自己说的。”
“你说的那是他生前我的感觉,人去世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爸依然在忙着给我装东西。
腊肉太多了。我伸手制止他,又拿了些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尽管你说你长大了,你依然是我们的孩子。”我妈说。
“他还没做过父母。”我爸又转过头对我说,“这是你比我们少经历的。”
“不要对我太好了!”我快吼出来了,“以后我只要一半。”
“我要对人好还没有人能拒绝。我们既然能照顾你,自然不会让你担心。”
“最好这样。”我强忍着眼泪说。
我寒窗苦读十多年却没能给他们带来应有的快乐和幸福,我清楚我是多么内疚——这完全是一项亏损的投资,亏损了二十几年。我决定不让他们继续这样投资下去。大姐告诉我说爸背地里对我的未来极度担忧,这被他看作是人生中最后的大事;如果我安稳下来他就退休,回乡下种菜,栽一些果树。我说那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送你下去吧。”
“不用了,该让我吃点苦頭。”
“流浪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我爸说完,故作镇定地趴在窗台抽烟。
爸吐出来的烟比往日更浓,我从背后看着他的红格子衬衣,衣领上粘着几根头发——我知道不是从头顶掉落的。人到中年就秃头在我家是祖辈相传,我也曾祈祷我不会受此影响。
我打开房门,提着行李箱从四楼走到楼下,我小心翼翼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们说要给我存钱买房子娶媳妇儿。我本想告诉他们我不是吸血鬼,但一想到他们一定会被气得不轻,我就憋住了。
凹凸不平的路面让行李箱嘎吱作响。月亮嵌入夜空时,震碎了云层,银色的碎片就散布在月亮周围。
“一个人走夜路记得开手电筒。”电话那边说。
“不说我也知道。”
“别以为我说的都是废话。”
“不完全是,我从来没听过。”
“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这样关心你。”
“不要对我太好!”我坚决地挂了电话。
我往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名叫“阳光玫瑰”,我第一次吃是在一次接待晚宴上,当时我快喝晕了,根本没有尝到是什么味道。它少核,也不用剥皮,我喜欢它这一点,于是它在我这里争取到了重要地位。
简直难以置信,上了火车,我住处遭了贼的消息便在手机里开炸。按照原先的计划,本应该有一位异性挚友陪我愉快地度过这个孤独的夜晚,但是她走了——她说有更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我的住处遭了贼……我曾与她秘密私会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当她是最值得流浪汉信任的朋友,当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再也没有打电话回去。我趴在火车上快睡着了。我对面没有人,旁边是两个美貌的异性朋友——我在外遇人均称其为朋友,这样让人觉得不那么生分——我从车窗处看到的也是她们。
其实我不应该想这些,我该不遗余力地努力走好前面的路。
火车靠椅让我难以入睡,于是我把双手交叉放置于桌上,要把头埋进去,可眼镜框阻止了这一行为。于是,我从蓝色表盘上看到了我自己。
表针在嚼碎余下的生命。见过蜡烛吗?或者是更早时候的煤油灯?如果你生在乡下你一定是见过的,它们在燃尽将熄之时,火苗会越来越弱不禁风。我想我爸妈在这一生中身体力行了这一点。
我不得不卸下有着蓝色表盘的手表了,只因蓝色显得忧郁而沉重。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