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木匠
2024-06-10侯发山
侯发山
于木匠,顾名思义,是个木匠,邻村的,方圆十几里就数他的手艺高。在过去那个年月,木匠有干不完的活儿——除了平常家用的桌椅板凳,嫁闺女娶媳妇要打新家具,人老了要做寿木,这些都离不开木匠。于木匠有了这手艺,日子过得从容散淡,不分农忙和农闲,背着刨子大锛之类的家具走村串户,成为乡下的一道风景。大家当面尊称他“于师傅”,背后称呼他“愚师傅”或者“榆师傅”。为何?其中的原因是我成为他的徒弟后才知道的。
我的个子矮,中学毕业后,还没锄把高,爹让我跟于木匠学本事,说木匠干的虽然是粗活儿,但好赖有个手艺,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也说不上有多累,雇主家请去干活儿时还高接远送的。我答应了,于木匠却不答应,不知道爹跑了多少趟于木匠才松口。
当学徒的第一天,师父就问我:“你想学油漆还是学木工?”师父会做家具,也会给家具上漆,即油漆匠的活儿也会干,是个全把式。
我说:“都学。”爹给我说过,学会武艺不压身,多一样手艺多一条活路。
“别蹬鼻子上脸,给你点儿颜色,就想开染坊啊?”师父冷着脸。
我不知道师父的意思,傻乎乎地瞅着他。
師父说:“只能学一样。”
我想了想,觉得油漆匠的活路简单——不就是拿起刷子涂抹吗?跟小时候用尿泥糊墙壁差不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便说:“学木工。”
师父没再说话,算是应允了。
木工的活儿看似粗活儿,实际是个细活儿,不比教书轻松。师父做家具不画图纸,图纸都在脑子里装着。他对着雇主给的木料看一眼便已心中有数,即刻就能动手。他忙活的时候,哑巴似的极少说话,让我打下手。有时候,我手脚迟一点儿,他就会用身边的工具惩罚我——或用尺子打我,或用铅笔戳我。我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行为——自己还小,真打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有时我觉得一天也干不下去,真想撂挑子,但想到爹低三下四地求他的样子,我忍了,拿着“徒弟徒弟,三年奴隶”的古话来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给一户人家做完活儿后,天已经黑得瞅不到人影了。主人再三挽留,让我们住下。师父拒绝了,说:“三四里路,抬脚就到家了。”走出大门没多远,师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说好的,管吃不管住,不能给人落下话柄。”
走到半路,忽然,路旁蹿出一只野狗。可能看我个子小好欺负,它不声不响地扑到我的腿上咬了一口,然后转身跑了。我哇地哭了,既害怕又疼痛。师父挥舞着手中的铁斧,狠狠地对着逃跑的野狗叫道:“宰了你这野畜生!”然后,他背上我,一路小跑来到镇卫生院。谁知道,镇里没有狂犬疫苗,他就拦了辆顺路的货车,把我送到县防疫站打了疫苗,回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后来,我爹给师父送医药费,师父不耐烦地说:“六个指头挠痒——多一道子。跟着我出的事,咋能让你出钱?”
我学徒三年将要期满的时候,本村的张全请师父做一张梳妆台。师父照例去看主人家备的料。张全说:“要是有剩余的料头,可以做个小板凳或小桌子。”“料头”指的是做完家具后剩余的边角料。
“你方圆左近打听一下,老于打家具,哪有多余的料头?”师父的脸色阴沉着,一瞅就是不高兴。
张全知道自己捅到了马蜂窝,赔着笑脸解释:“于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不再理睬他,开始选木料。
果然,梳妆台做好后,没有剩余一块板一根横撑,地上只有白花花的锯末和刨花。师父说过,高明的木匠从来不多费木料,用边角料做小家具是同行在讨好主人,在遮自己的丑。
梳妆台做好后,张全拿出事先预备好的油漆,让师父给刷上颜色。
师父拒绝了,说:“我只做家具,不干这活儿。”
“您不是会这个吗?”张全说。在他看来,这是放羊拾柴火——顺手捎带的事。
“会也不干!” 师父的话硬邦邦的,落在地上能砸个坑。
“我可以加钱。”
“加钱也不干。” 师父一边收拾家具一边说。
张全没辙,只得讪讪地说:“好,好,我再找油漆匠。” 看他的表情,好似还有“离了王屠户也不吃连毛猪”的意思。
师父真是不开窍,怪不得人们都叫他“榆师傅”。难道他的脑袋真是榆木疙瘩?还是怕我学了他的本事?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师父,有钱怎么不赚呢?”
师父叹口气,说:“巩县有个康百万庄园,镇园之宝是‘留余匾。匾上讲,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遇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啰唆这么多,到底说的啥呢?就是说凡事留有余地,给别人留口饭吃,不能做尽做绝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师父好可亲,好可爱,真想跟着他再学三年。
[责任编辑 曲 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