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号1003

刘博文

寒从脚跟起。

一件事两度提及，便弱化了其意义。

佩仪猫腰溜出办公室，着实感受到些许肃杀的凉意，此时手机竟传出雨萌的声音。

起初她以为是幻听，思君令人老，毕竟又到了同往事翻篇的岁末。直至划进语聊APP主播首页时佩仪才敢确信是雨萌的声音。

行啊，自己还在钢筋混凝土搭就的格子间蓬头垢面日复一日，她已借助新媒体自带光芒，不愧是学生时代就最赶时髦的家伙。

遥想当初，全班六十号同学里，雨萌是头一个换苹果手机的。大伙儿低头望着手里的按压式全键盘，以及那指甲盖大小的屏幕，再看向雨萌时，不由得多了分羡意。

众人由羡慕而嫉妒再到恨，雨萌毫无悬念地成为众矢之的。

透明胶带用完的雨萌，在班上已找不到一双援手，只好用橡皮沾唾沫硬生生擦掉错题。

不只是二元一次方程式，人际关系亦是难解的一道题。雨萌怎么也想不到，被大伙儿疏远的原因，仅仅是一部刚上市的智能手机。如今回想，她应该是陆石桥畔最早一批因互联网而跳出现实生活圈的人。

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手机事件”后，雨萌的成绩反而直线上升，倒是那帮主动远离她，用全键盘手机聊着QQ，打泡泡堂、卡丁车等Java小游戏的家伙，分数越来越差。

被统称为“家伙”的同学里，有没有当年果断树起孤立大旗的自己？蹲在公司厕所“摸鱼”的佩仪开始认真思考这问题。手机屏幕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比历年冬天叠加起来还冷。她想起学生时代的寒假，为了炫耀自己厉害，在朋友面前生嚼屋檐下的冰柱。春画婆婆跟在她屁股后头说：“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性格迟早会害惨你。”

谁又犯懒没关窗户！凉风嗖嗖地吹进来。

佩仪听见牙齿打架的声响，却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再冷也比开足暖气的办公室强。最近不知满嘴烟牙的主管犯什么邪，总爱鸡蛋里挑骨头，对佩仪各种刁难。她怎么做都无法让他满意。

看见他就烦。

一念及此，佩仪便更加坚定了要在厕所蹲下去的念头。

“工号1003，上厕所需要半小时吗？再有第三回就卷铺盖走人！”主管在工作群里发飙，60秒语音连闪四条都装不下他的怒气。“时间就是金钱！我花钱买你的时间，你却在厕所蹲得优哉游哉，是要顺流下西洋？”

好一條毒舌，说几句意思到了就行，干吗逼人太甚！佩仪推开门跟着人潮往回跑。所幸法不责众，在这高压加班的公司里，“摸鱼”已成传统。

回到工位的佩仪，满脑子都是手机里神似雨萌的女主播，哪还有心思工作？

“最近好吗？”她尝试在对话框输入，复又删除。

平心而论，谁希望自己过得比别人差？毕竟人比人气死人，最理想的重逢应是你比我差，然后我居高临下地施以假惺惺的安慰。

“猜猜我是谁。”故友相见的快乐莫过于此。她犹豫了一下，又删除了这句话。

“最近好吗？”点击“发送”按钮，却弹出了付款界面，实属意料之外。原来给主播发私信需要充值，起充价两百。

和雨萌产生关联的成本，相当于自己一天的工资。难怪小姑娘们都不愿念书，天天拿手机见缝插针玩直播。新媒体时代，钱居然如此好赚！

坐在格子间里的佩仪着实对自我产生了怀疑，要知道每个工作日都被闹钟吵醒的她永远没有充足的睡眠，而且劳心费神的工作不一定能得到肯定，所有付出都被认为是理所应当。

同样是工作，差距咋就那么大？多久不曾准点下班了？从前放学路上随处可见的晚霞，如今已很少有机会看到。忙着忙着便把许多事抛在身后，一觉睡醒都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活成了工牌号码。

雨萌的出现无异于一块石子，命中了佩仪宛如死水的生活，泛起一圈圈涟漪。

涟漪仍在扩散。等待雨萌回复的过程煎熬且漫长，可用“度秒如年”形容。

期望越多，失望越大。

死盯手机屏幕的佩仪，全然没发觉主管站在工位旁，她只在意投进去的两百块钱能不能换来那句心理预期内的回复。

在连续第三次发出“最近好吗？”之后，APP突然闪退，之后再怎么点击都登不进去。

“玩够了吗？”主管发话了。

“滚，老娘烦着呢，别惹我！”佩仪以为隔壁桌同事在开玩笑，下意识地吼了回去。

“长本事了啊。要不咱玩个游戏：您老猜猜我是谁。答对有奖，工号1003！”

事不过三，部门主管定的规矩。走火入魔的佩仪坐在最靠近空调出风口的位置，陡降的寒气从她脚跟噌一下升至头皮，她感到了彻骨的冷意。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