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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为何排演《三姊妹》

2024-06-07吴小钧

剧作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当代性平衡契诃夫

吴小钧

摘 要:契诃夫《三姊妹》于1936年第一次在上海搬上戏剧舞台,时隔87年后,由上海戏剧学院作为毕业剧目再次对外公演。本文通过该剧的筹备、排练、演出的过程,阐述对于契诃夫戏剧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的当代性的思考与表达;对于这部最具有诗意又在形式上不同于契诃夫其他剧作在舞台样式上的构思与呈现;对于其人物形象体系及重要而独特的创作观点“平衡,把人物的长处和缺陷平衡起来”的解读与表现。这是经历了三年疫情的上戏师生抱着对契诃夫的敬畏之心以“跪着排”的态度所交出的一份答卷。

关键词:契诃夫;《三姊妹》;当代性;“平衡”;诗意

“莫斯科一到五月初,就是现在这个月份,已经什么花都开了,天气也暖和了,到处都是阳光灿烂的了。十一年了!然而我每次回想起来,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儿的。啊!我今天早晨醒了的时候,一看见了一片阳光,一看见了春意,愉快的心情就激荡起来了。”这是契诃夫的经典剧作《三姊妹》中的大姐奥尔加在全剧开始时对两个妹妹说的话。

2023年上海的五月满是初夏的气息,人们正在从三年疫情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笔者去学校参加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答辩,在仞之楼的走廊遇见表演系的青年教师马玥副教授。她迎面第一句话就是吴老师你一定要帮我的忙,笔者尚未回神,她紧接着说决定选择契诃夫的《三姊妹》作为毕业剧目,并打算请她的同班同学徐紫东联手执导。笔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口应承下来:你的选择和我多年的期待不谋而合,我一定会做你们的志愿者。

笔者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欧美,契诃夫往往是排在莎士比亚之后剧目上演最多的剧作家,出现这一现象的背景应该是发轫于1950年代初期的“重读契诃夫”思潮。前几年,笔者曾与一位在英国读研归来的学生聊及此事,他说在莎士比亚的故乡,有时演出契诃夫戏剧也要多于莎士比亚戏剧。对此令人颇感意外。而在中国大陆对于契诃夫戏剧的“重读”始于1997年北京人艺林兆华先生执导的《三姊妹·等待戈多》。在契诃夫的四大名剧中,《三姊妹》则是被排演得最少的。该剧最早是在1936年由“上海女声社”第一次搬上我国的戏剧舞台,但是以后的近九十年里,尚无一家本土的院团剧社再在上海上演此剧,倒是前些年的上海国际艺术节曾先后三次引进海外版的《三姊妹》,最负盛名的当属今年刚过世的国际戏剧大师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的立陶宛VMT国立剧院版本。因此笔者一直期盼着能够观看到由本土院团演绎的《三姊妹》。

《三姊妹》是契诃夫最富有诗意的亦是一部构思巧妙并在某些表现形式上又不那样契诃夫化的剧本。作家创作期间正处于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台柱子奥尔加·克妮碧尔的热恋之中。剧本尚未出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煞费苦心地探知“这个剧本是一个军队驻地中四个年轻女性的故事”,这就足以引起人们的许多遐想。《三姊妹》写了在远离莫斯科的某小城,住着已故将军的三个女儿,这是三位美丽而优雅的知识女性,她们在此难觅知音,期待回到早年生活过的莫斯科。但是当哥哥安德烈娶进了矫情而庸俗的娜塔莎,生活越发不尽如人意,甚至退而求其次也难以立足,而令人向往的莫斯科则在她们的心里显得愈加遥远……

马玥和徐紫东是导演系2004级的本科生,笔者曾在他们班讲授专业必修课《编剧理论与实践》。他们具有较强的专业能力。紫东现在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二级导演,前些年中心曾请俄罗斯著名导演阿道夫·沙皮罗排演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后来几年他都是该剧的复排导演。此剧被认为是由中国的院团演出的最为出色的一台《万尼亚舅舅》。而马玥有着在英国读研的经历,她曾经先后排演过美国《大餐》和根据西班牙同名影片改编的《完美的陌生人》。这两部舞台剧都是“群像戏”,情节都是围绕着客厅的餐桌而展开,与《三姊妹》很是相似,而此时她正在为学生执导教学实习剧目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记得我国著名导演王晓鹰曾经说过:“这给导演们一种昭示,当你成熟到一定的时候,你必须跟这两位大师(莎士比亚和契诃夫)对话。”他同时认为:“即使不是大师,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导演,你也能跟莎士比亚对话,你可能不敢碰《哈姆雷特》,但可以碰《第十二夜》。但是如果你没有足够的信心,你是不可能跟契诃夫对话的。”

“你们将会如何与契诃夫对话?”

“我们会跪着排《三姊妹》!”

从那天起,一直到最后一场的演出谢幕,这是马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们确实显得如履薄冰——还在暑假之前,紫东就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一共有65个问题,并要求在八月上旬汇总。其中大多数问题是与人物有关的,譬如仅就三姊妹中的二姐玛莎在第一幕中就有五个问题。“玛莎为何要反复念诵《鲁斯兰和柳德米拉》中的诗句?”“玛莎所说的懂得太多意味着什么?”“玛莎原本要走,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又留了下来?”“玛莎先拒绝了丈夫库里根的邀请,为什么转而又接收了?”“玛莎当时为了什么嫁给库里根?”等等。此外还有背景事件、前史及幕后情节方面的问题。譬如“三姊妹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俄国在与哪个国家因何开战”“谢肉节在一年中的哪个时候?所以,第一幕与第二幕的間隔时间是多久?请罗列这当中可能发生的事情”等等。

九月初,新学年的第一周,笔者应邀做专题讲座《我们今天为什么要排演〈三姊妹〉》。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从整体上、宏观上介绍并阐述契诃夫戏剧创作;二是从剧本产生的背景、主题读解、人物形象体系、艺术样式的特点等四个方面具体分析《三姊妹》。

日本著名剧作家井上厦曾和去年故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有过这样一段精辟的对话——

井上厦:契诃夫的《樱桃园》初次上演是在1904年,但契诃夫的时代还没有过去。

大江健三郎:《等待戈多》的首场演出是在1952年,在这50年里,从契诃夫到贝克特,戏剧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契诃夫的时代并没有过去。

井上厦:契诃夫和贝克特就像是释迦牟尼一样,就是现在,有时也觉得是在他们的手心上工作似的。

井上厦和大江健三郎所强调的“契诃夫的时代没有过去”,指的就是契诃夫戏剧具有穿越时空的当代性,能与后来的排演者们产生“永恒的精神的对话”。这一特征不仅仅只体现于《樱桃园》,同样也体现在与其并列为契诃夫四大剧作的《海鸥》《万尼亚舅舅》和《三姊妹》。

《三姊妹》的母题:什么是生活的意义?我们为什么生活,为什么痛苦?

今天我们排演《三姊妹》又该如何体现它的当代性?

譬如,《万尼亚舅舅》的当代性体现在“人对于自造的虚妄偶像的依赖以及醒悟时必然的反叛”;而《樱桃园》则是我们在历史进程中如何向“美”告别,以及由此而来的困惑与迷茫。

契诃夫在《三姊妹》的构思笔记中写道:“人将一再迷失方向,寻找目标,焦虑不满,直到找到自己的上帝。”不失为寻找该剧当代性的“指路标”。

全剧始于父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和妹妹伊莉娜的命名日,三姊妹想要告别生活了十一年的外省小城,憧憬着回莫斯科;而终结于热恋着伊莉娜的男爵图森巴赫在决斗中死了,部队开拔了;三姊妹对于莫斯科的浪漫憧憬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怎么“活下去”。

俄罗斯学者波罗茨卡娅认为:“在契诃夫的作品情节中兼有告别过去和憧憬未來两种情绪。”从这一见解出发,是否可以这样读解:与死亡缠绕在一起的憧憬与告别。

憧憬——对于莫斯科、爱情、工作……包括对于自己的哥哥的期待。

告别——对于莫斯科、爱情……同时也是对憧憬的告别。

死亡——不仅是生理上的,也是思想情感心理上的,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

契诃夫在表现三姊妹的善良、真诚的同时,批判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在庸俗面前缺乏斗争,仅仅生活在梦想里。“批判庸俗而不去和庸俗做实际斗争,这就是一种庸俗。”在契诃夫的戏剧中往往蕴含着“美”的主题,譬如《樱桃园》体现了美的消逝与告别。那么在《三姊妹》中则是揭示了从对“美”的期待到对“美”的放弃的过程。而这一“美”正是主人公们一再提及的“莫斯科”,它不仅是她们少女时代的回忆,更是具有科学与技术的现代化生活的象征。

紫东在他的《导演阐述》中对于契诃夫所批评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在庸俗面前缺乏斗争性显得更加“尖刻”,更具批判性,笔者照录如下:

三姊妹是优雅的,但是她们战胜不了粗俗。

那么回不回到莫斯科有什么意义呢?答案是没有意义。因为三姊妹都在被动等待而不去行动。她们人没变,所以她们在哪儿都会是一样的!奥尔加完全可以自己去莫斯科,但她没有;玛莎可以祈祷雷公劈死库里根或者离婚,杀了威尔什宁的妻子与威尔什宁再婚,但她没有;伊莉娜可以去莫斯科做接线员,但她也没有……她们有腿,真的要去,走也走得到莫斯科了,但她们没有。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假使一个人不想做一件事情,他一定会想到不做这件事情的借口;而倘若一个人想做一件事情,他一定会找到方法。显然,他们给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与借口来搪塞自己的欲望和梦想。

要工作,要行动,不要整天空想;要寻找,要发现,不要找借口。并且我们要牢记:痛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痛苦不解决问题!

舞台美术的设计理念阐述颇具新意:

三姊妹一直保留着、追随着童年“莫斯科”的记忆与梦想。话剧从生日会开幕,生日会的蛋糕是童话的开始,也是生活的麻药。蛋糕上的“家”是她们甜蜜童话的现实依托,随着他者的抽离而崩塌,好比蛋糕被吃得只剩蛋糕架。

根据这一理念,舞台所呈现的主体布景是一栋貌似三层蛋糕的小楼,底层是客厅、二楼是卧室、顶层是阳台。第三幕,灯光基调由第二幕的冬天的银白色转换为暗红色,喻示着席卷全城的火灾,小楼外墙脱落下来,暴露出冷峻的金属架,令人为之一震。当然,这一舞美设计亦有缺憾之处,契诃夫的剧本出色地提供了暗示性的布景:通过第一幕舒适的客厅到第四幕破旧的花园,显示三姊妹的空间被剥夺的过程,现在在此方面显得有些苍白。倒是在舞美设计中与蛋糕式的小楼相呼应的另一个具有“童话般”寓意的设计更能体现出其理念——舞台前沿铺设了一条儿童玩具火车的轨道,一侧竖着一把象征着信号灯的餐用刀叉。当三姊妹在深情地呼唤着要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一辆玩具火车从她们面前缓缓驶过,并吸引着她们的视线。此刻,契诃夫戏剧的喜剧因素鲜明地体现了出来。

契诃夫剧作一个十分重要的美学原则就是:在生活里,人并不是每分钟都在那儿决斗、上吊、求爱的。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一起吃吃喝喝、吊膀子、说些不三不四的蠢话。所以这一切也应当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应当写这样一种剧本,让剧中的人来来去去、吃饭、聊天、打牌……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可就是在吃饭的当儿,有些人走运了,有些人倒霉了。按照苏联剧作家涅米罗维奇-丹钦科的说法就是让“公众都忘了是在看戏”“他们现在在舞台上看到的这些简单的人物所接触的都是真实的,毫不夸张”。人们“因为在场而感到很尴尬”,就好像他们在偷听一个普通的家庭悲剧。斯坦尼这样要求演员:观众走进剧场不是来听台词的,而是来感受潜台词的。在排练教室,笔者几次听到导演这样提醒学生:谁是在念台词,谁是在说人话。

《三姊妹》的人物形象体系构成是与剧本的情节走向联系在一起的。“整个情节恰恰就是一篇娜达莎和普罗托波波夫怎样排挤三姊妹,怎样把她们赶出门去并且自己霸占了这个家的历史。这个家,由美和梦的王国变成了庸俗和市侩的王国,或如涅米罗维奇-丹钦科所言:普罗托波波夫和娜达莎的王国。三姊妹被排挤出自己家宅的历史——这就是散文战胜诗、庸俗战胜美的历史。而情节的发展,也就表现为黑暗世界向三姊妹的诗情世界一步紧似一步的连续进攻。”(苏联文艺学家叶尔米洛夫)

因此,《三姊妹》的形象体系是由这样三组人物组成:

①奥尔加、玛莎、伊莉娜三姊妹和已有家室但是与玛莎产生婚外恋的炮兵连连长威尔什宁中校、追求了伊莉娜五年的贵族军官图森巴赫中尉,随身带着相机的费多季克少尉及洛迭中尉,甚至包括八十多岁的安非萨乳母,他们构成了“美和梦想的王国”。

②以三姊妹的嫂嫂娜塔莎为代表的“庸俗和市侩的王国”,但她不是孤立的——一个从来没有出场的,但是影响无处不在的地方自治会议主席普罗托波波夫;甚至还可以算上一位也是没有出场的威尔士宁妻子,她似乎永远在折腾,动辄要服毒自杀,让丈夫痛苦不堪。

③曾经志存高远的三姊妹的兄长安德烈、玛莎的丈夫中学教员库里根、追求过三姊妹母亲的军医契布蒂金、挑起决斗的索列尼上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昨日的三姊妹”,正在走向明日的“娜塔莎”。

在排练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插曲,第二幕的开场是娜塔莎想通过丈夫安德烈让奥尔加和伊莉娜给儿子腾出房间,笔者请扮演安德烈的学生分析人物关系,“安德烈”说这个儿子其实是妻子娜塔莎和她的情夫普罗托波波夫的私生子。记得叶尔米洛夫在《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中也提到娜塔莎和普罗托波波夫之间可能存在私生女。笔者对此难以苟同。

事后,笔者与导演就此展开讨论。确实,在契诃夫的剧作中总有一个人物很明显是他蔑视的,在《三姊妹》里无疑就是娜塔莎。但是,契诃夫又有一个十分重要而独特的创作观点——“平衡,把人物的长处和缺陷平衡起来”“我要使之平衡的是主人公们身上的虚伪和真情”。他进一步说明“彼得·德米特里奇撒谎,在法庭上打诨作态,他脾气古怪、不可救药,但我又不想掩饰的是:他就本性来说是一个温柔可爱的人。奥尔加·米哈伊洛夫娜到处造谣,但是没有必要加以掩饰的是這种虚伪也给她带来痛苦”。就像导演曾对学生们布置的65个问题中有两个问题涉及安德烈与娜塔莎以及普罗托波波夫的关系——“所有人:知道不知道安德烈被戴绿帽子并在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手下工作?”“安德烈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被戴绿帽子?”那么如果娜塔莎和普罗托波波夫有私生子,安德烈是否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娜塔莎又是否清楚人们都知道?如是,娜塔莎还是如此的步步紧逼,岂不是过于嚣张跋扈,不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人物”?再反过来说,难道在一个庸俗的人物身上就不该出现母性?同样,如果知道了娜塔莎和普罗托波波夫有私生子,三姊妹等人还是步步退让,岂不是过于窝囊,全无底线了?这就不是契诃夫了,契诃夫戏剧的魅力之一就是选择了“既非天使,也非魔鬼”的中间人物,拒绝将剧中人物分为“正面的”和“反面的”两种。前苏联剧作家、“契诃夫剧派”的领衔人物阿尔布佐夫在谈及创作体会时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注释——“让我们拿某些对自己有害的性格特点来说。比如,自私自利。如果我们在反面人物身上来揭露这个特点,那坐在剧场里的观众是怎么也不会设身处地来想的。他会说,这是个坏蛋,我是不会碰上这种倒霉事情的。是否这样做更正确一些呢,就是给观众指出,在这个人物身上看到的令人痛恨的东西,在他的身上也有,但是一个人是可以丢开这些东西,是可以把它从自己身上清除掉的。要是我们在揭发一个坏蛋,那观众一定要说这些毛病在他身上没有。因此他就心安理得了。”这也就是木心先生认为契诃夫“和同时代人比,有教养”“谦和、文静、克制、优雅、通达人情”。顺便提及一句,有敏感学者认为,契诃夫将现实生活中奥尔加·克妮碧尔与玛莎之间的姑嫂紧张关系投影在《三姊妹》的剧本中。

曾有人问契诃夫为何萨哈林之旅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得并不多,他的回答是:“难道您不觉得,我的每个故事都被萨哈林化了吗?”而《三姊妹》则被认为是最具西伯利亚色彩的一部剧作。现在我们一般都知道,该剧军人生活方面的素材是来自于契诃夫在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名叫敖斯克列先斯克的县辖小城的医院当医生助理的经历:一座死气沉沉的小城镇,有个炮兵连驻扎在那里,驻防军官们在那里过着墨守成规的无聊生活,靠闲聊打发日子。这座小城距离莫斯科六十公里。但是在后来的剧本中它被契诃夫迁移到了远离莫斯科1200多公里的欧亚大陆交界处的乌拉尔山西麓的彼尔姆地区,那是被押往西伯利亚的流放犯的必经之处,而契诃夫亦是由此前往萨哈林岛。通过剧中人物的台词及场景描述,在我们面前出现成片的桦树、宽阔的卡马河,河的彼岸是一片森林……三姊妹拥有着白桦树般纯洁、孤傲、优雅的气质。这些自然景致完全有别于契诃夫其他以庄园为背景的剧本的空间。难怪有的导演将此剧的内涵提炼为表现“知识分子的忧郁的聚会,知识分子在流放中的聚会”的“心灵流放”的主题。舞美灯光设计专业的同学富有诗意地将银白色(第二幕谢肉节)、暗红色(第三幕火灾)、金黄色(第四幕秋季部队开拔)作为环境基调。遗憾的是第一幕(五月)缺少这样的色彩基调。

《三姊妹》作为契诃夫最具有诗意的剧作,它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高尔基曾这样表达自己的观感:“这是音乐,不是演戏。”这种无处不在的音乐性犹如月光一般渗透在人物的性格、台词、场面乃至结构中。在排练的后期,笔者与导演马玥、紫东讨论最多的居然是给《三姊妹》寻找什么样的音乐素材。我们将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作为全剧首尾的背景音乐,这不仅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友情,也不仅是作曲家这一部最负盛名的作品与《三姊妹》创作于同一时期,更主要的是《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是拉赫玛尼诺夫向自己的心理治疗师尼古拉·达尔博士致敬的作品。后者使得前者走出失败的阴影,找回自信,重新产生创作的欲望。因此作品既具有浓郁的俄罗斯式的忧伤风格,同时又充满幻想的抒情与向上挣扎的力量。而在表达知识分子对于现实的不满和苦闷方面,两者是一致的。

场灯渐暗,《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孤独的钢琴奏出八个悠远的钟声,随之乐队展现舒缓而忧郁的旋律,犹如湖畔层层涌来的波澜,乡愁扑面而来。大幕缓启,面对五月的春光,大姐奥尔加回忆起父亲的葬礼,回忆起十一年前在莫斯科时的五月……

剧终,三姊妹互相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斯拉夫女人的告别》的军乐声中目送远行的炮兵连。又是奥尔加说出全剧的最后一句台词:“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的呀,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的呀!”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旋律再次响起,深沉而宽广、质朴而雄浑。大幕缓缓落下……

12月15日,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剧目《三姊妹》最后一场演出谢幕,马玥老师执意请笔者上台讲话。望着剧组的同学和老师,笔者眼睛不禁有点湿润,于是如下说——

我们心里都清楚上戏的这台《三姊妹》还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憾与不足。但是契诃夫一定会在他的夹鼻眼镜后面温和地笑着原谅我们,不仅仅因为你们还是学生,更重要的是此次不论是幕前的演员还是幕后的舞台设计人员和制作者都是在2020年秋季入学,几乎是与疫情同步的大学生,尤其作为实践性、操作性很强的专业,你们的三年学习是不连贯的、不完整的,所以尤其艰难。但是你们接受了挑战,今晚谢幕时的掌声和欢呼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契诃夫曾说过:“我们的演员什么都有,就只缺乏良好的教养和文化,换句话说,就是缺乏高贵。”但是通过这次排演这部具有高贵品质的《三姊妹》,我明显地感觉到我们的同学在逐步高贵起来了。今晚仅是《三姊妹》的谢幕,你们的艺术人生远未谢幕,希望你们能够不断地高贵起来……

(作者单位:上海戏剧学院)

责任编辑 姜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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