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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望者的表达:张爱玲自传体小说中的“东南亚书写”

2024-06-05宗艺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自传体异域他者

宗艺

[摘要]张爱玲的东南亚书写是以一个身处异域的“异域人”视角,通过其他“异域人”来观望东南亚,呈现出混杂着异域想象的精神内蕴。同时,张爱玲的东南亚书写有个人情感多层投射的特征。在书写过程中,她被动地参与到历史之中,或许本无意将个人的东南亚书写放到现代史的脉络中,但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东南亚书写都在一定程度上以“他者”的视角记录了历史,实现了对自我情感的表达。

[关键词]东南亚书写  异域  自传体  他者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90-04

张爱玲在其自传体小说中对于“东南亚”的书写,始终是她在香港这个“隔岸的城市”所观望到的“东南亚”,是她在一个异域观察到的属于另一个异域的零碎的东南亚风情。因此,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中,东南亚书写更多地聚焦在个人情感的表达上,而这些情感的表达是由第三人称的叙事方式——一个看似冷静克制的“观望者”的视角进行的。实际上,张爱玲的东南亚书写虽然囿于种种限制而处于一种单向表达的状态中,但其中的隐喻与丰富的情感却使其“自我”的表达更为深入,不论是对“不可达之地”的遗憾情绪表达,还是对“港大岁月”的追忆情结表达,它们本质上依然是对张爱玲“自我”情感的再发掘与再了解。

一、“不可达之地”的复杂情绪

对于张爱玲来说,东南亚是一个特殊的“异域”,虽然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东南亚书写所占篇幅不大,但在其之后的文学创作中,“东南亚”元素却频频出现。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女主人公的背景设定就是南洋华侨,小说中出现了大量东南亚文化的描述。在另一本小说《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将男主角范柳原设定为南洋华侨,同样在小说中进行了大量东南亚文化的描写。而在《沉香屑·第一炉香》《茉莉香片》《心经》《沉香屑·第二炉香》这四部小说中,则出现了篇幅不等的关于东南亚风土人情、人物、社会现状的陈述和描绘。这六本小说除了《红玫瑰与白玫瑰》是1946年11月补录,其它皆是收录于张爱玲于1944年8月出版的《传奇》中。同时,在散文《烬余录》《谈跳舞》《洋人看京戏与其他》中,也出现了大量和其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重叠的东南亚人物形象。以上提到的三篇散文全部收录于1945年1月出版的《流言》中。除了小说和散文,张爱玲甚至还创作了三部电影剧本《一曲难忘》《人財两得》《情场如战场》,前两部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也分别设定为南洋华侨,而最后一部中的一名男配角则是南洋华侨。这三部电影剧本的出版时间分别是1964年、1958年、1957年。至于小说《小团圆》,作为张爱玲用于总结一生经历的自传体作品,则是在1975年9月才最终完成。

实际上,张爱玲一生未曾到达东南亚,甚至曾经两次与东南亚“错过”。第一次是在1961年,她准备去东南亚采风为自己的剧本寻找灵感,但是因为事情有变,所以最后只在香港待了三个月就又回到了美国。第二次是在1994年,她致信邝文美夫妇:“我对新加坡一直有好感,因为他们的法治精神。”[1]但是等到1995年的7月25日,她又致信邝文美夫妇,表示自己现在不需要搬家了,而不久后,张爱玲就在美国的家中孤独离世。

这两次与东南亚的“错过”似乎是一种不以个人力量为转移的世事无常的遗憾,因此,不论是小说、散文还是电影剧本,张爱玲将其所能把握的“东南亚”元素物尽其用,虽然东南亚这个异域空间对她来说是未曾抵达之地,但同时,“张爱玲也成为南洋不在场的‘在场”[2]。而这种特殊,也恰恰是因为张爱玲未曾来到这里,她对于东南亚的窥探总是借由“他者”,她需要一个媒介,也需要一个转接,不论是在港大的华侨学生还是她的母亲,张爱玲总是在通过她们的行为与口述来描摹出一个另类的“东南亚”。这样的表达一方面是张爱玲的异域视角给予她的,另一方面,选择“南洋华侨”形象也是一种出于现实的“不得已”。张爱玲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小说、散文、电影剧本创作后,依然在其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书写了一系列南洋华侨形象,也恰恰印证了这种从记忆中总结整理出的有关东南亚的“残影”对于张爱玲的影响是重大的,同样,她在其中书写的东南亚也不可避免地表达了自己对于这一片“不可达之地”的向往且遗憾的情绪。

二、“港大岁月”的深厚情结

通过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可以看出,她笔下的东南亚书写是“建构的南洋,是一种文化上和身份上的双重缺失形象”[3]。她在书写东南亚华侨时是将其放在一个特殊的时空背景下,即二战时期的香港大学,而结合张爱玲的个人经历可以知道,张爱玲在去港大求学前曾参加英国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而张爱玲也十分努力地备考参加了选拔并获得了远东区考试的第一名,但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张爱玲并未进入伦敦大学学习,而在港大的学习,也由于战争的原因戛然而止。对于同父亲断绝联系转而寄住在母亲那里的张爱玲来说,能出国留学是她向母亲证明自己的方式,港大本身已经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在港大时期勤工俭学,暑假为了节省住宿费甚至找借口留在宿舍,她辛苦学习,门门功课努力拔得头筹,然而战争的到来使得她的命运终究无法被扭转,甚至连她在港大学习时的成绩单也被付之一炬,那是她刻苦求学岁月唯一的凭证。因此,张爱玲对于这段经历可以说是耿耿于怀。

而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对于东南亚的书写,正是放在港大求学的这个大背景之下的,因此可以说,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对于东南亚的书写是在战乱环境下的特殊怀念。在《小团圆》中,为了躲避飞机的轰炸,九莉暂时转移到了一所女子宿舍,而和她同宿舍的有一个港大校友槟榔屿华人女生柔丝,正是这个柔丝,为九莉带来了安格斯先生的死讯,而安格斯先生,便是自费为张爱玲颁发800元奖学金的老师。而之后,当所有人都聚集在宿舍等待下一场轰炸时,柔丝的哥哥林医生则将柔丝和九莉一同带往了男生宿舍,躲避炸弹的过程凶险非常:“哎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1]而在这个时候,恰是林医生催促着她们快跑,这三个人于是手拉手奔跑着逃命。这次在战争背景下的特殊经历,使得张爱玲对于生死有了新的体悟,而柔丝和她的哥哥林医生,这两个人与那场为了躲避轰炸而生死一线的逃亡密切联系到了一起。同时,张爱玲在港大的成绩全部被付之一炬,一点痕迹都没有存留,没有人可以为她曾在这个地方苦读作证,而唯一的证据也已经消散。而在这种情况下,正是那个矮小的、总是打扮得像个太平年月的小书记的严明升,幸灾乐祸地通知九莉,也就是张爱玲,去看学校销毁文件,因为他总是在考试上被九莉强压一头,所以当最后所有的成绩都消失在火光中时,他才会如此得意地去看九莉的反应。由于战乱,张爱玲不得不让“一世功名付之流水”,她应该是无法忘记这个人的,因为正是这个华侨学生的最后现身,使得张爱玲整个港大求学岁月正式画上了惨烈的句号。

除了对自身求学经历的记录,张爱玲还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借由着“香港大学”这一特殊混杂的空间,记录了有关东南亚的民俗文化,比如在港大夏夜时会有成群结队的马来亚男生在女生宿舍下合唱流行歌的习惯,而这一习惯则是沿袭自马来亚当地的唱歌求爱传统,并且在马来文化里常歌颂的诗歌被称为“班顿”,而这种诗歌形式多活泼轻快令听者愉悦,“这样的班顿,虽然源自马来人的传统文化,但在南洋一些族群的圈子里,也是根深蒂固的”[2]。而如果这样看,马来亚男生无疑是多情浪漫的,但同时,张爱玲也在“九莉”和“比比”的对话中记录了对东南亚男生都习惯性对情感不忠诚的另一印象,而如果这两个方面是课余闲暇时对东南亚男性的印象的话,那么在日军轰炸时,张爱玲却敏锐观察到:“柴扉式的园门口挂着一幅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阴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很显然,在港大的很多华侨学生,他们骨子里有着“英勇”与“正义”的骨气,他们面对不是自己家乡的香港,依然愿意誓死守卫,而这也正是当时面对族群斗争和殖民统治的东南亚社会华人群体团结抵御外敌精神的一个缩影。

可以说,这些南洋华侨之所以在张爱玲离港后依然会以不同的形象频繁出现在其作品中,正是因为他们代表着张爱玲一直所憧憬和向往的求学生涯的完成,而这一完成却又是充满了人生不可弥补的遗憾的,它与战争息息相关,伴随着轰炸和并不美好的结尾,但是对于张爱玲来说,这些对于东南亚的书写,也就是那一个个登场又消失的东南亚侨生们,他们和她曾经戛然而止的港大求学时光形成了一个相互捆绑的关系,逐渐成为作为“观望者”的她,一种充满了怀念、怅然与遗恨的情结表达。

三、自传体叙事的情感选择

而不论是对“不可达之地”的情绪表达还是对“港大岁月”的情结表达,张爱玲在其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的东南亚书写,在“自传”这一前提下,她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将真实与虚构融合,作为一个观望者,张爱玲并没有真正深入东南亚,实地体验那里的风土人情,她总是借由一个“窗口”中转,而这种中转则使得她的观察充满了各种局限性,哪怕她将有限的观察尽可能地加深创作了,但本质上,张爱玲仍然是以一个隔岸的“观望者”的视角对东南亚进行自我的想象与表达。这种表达缺少直接的交互,更像是将一个人过往经历中的某一部分放大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然后再将其最大的特质总结出来加以利用。而这个特质也就是频繁出现的“南洋华侨”形象,因此,张爱玲的书写对象相对单一,这也使得她在之后的创作中所能利用的素材也相对有限。

进行第三人称叙事的张爱玲是在“自己的故事”中,传递着不同时期的“自我”。然而,尽管这一个“自己的故事”是以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展开,其东南亚书写却受到了各个方面的制约。即便她保持着“观望者”的不参与立场,但由于视角的局限性,她无法以一个更加全面具体的角度去书写东南亚。尽管在其对东南亚的描写中,已经初现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描绘与隐隐的批判,但这种“观望”本身并非她主动的选择,而是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被动选择。多种因素的制约使其情感的寄托与隐喻更加复杂,因此,在自传体叙事这一前提下,张爱玲的第三人称叙事看似是以一个“观望者”的视角,显得更加冷静与克制,保持着距离感,但实际上,其东南亚书写却充满了自我感情的寄托与表达。

同时,当张爱玲在进行东南亚书写时,这一行为本身便已经开始参与到历史的进程之中。张爱玲因为从未真正到过东南亚,所以她的东南亚书写呈现的是个人对于异域空间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因为她身处“香港”这个具有混杂文化特征的空间,不可避免地受到多种文化的影响,所以具有混杂性的特征。而当张爱玲以一个“异域人”的身份观望东南亚时,她所看到的东南亚,实际上是她在以自己所处的文化观望“他者”的文化。而在这一“观望”中,她的异域想象实际上也是不同文化的交融与碰撞。如果从文化的视角来观望的话,张爱玲带着南洋元素与情结的作品——不论是小说、散文、戏剧,还是自传——都能挖掘出近代中国、西方及南洋这三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和碰撞,并将这种碰撞以第三人称视角記录下来。又因为张爱玲在书写东南亚时,更多的是参照自身的经历,并且她所书写的背景是处于二战时期的港大,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东南亚相关的内容大多和中日战争时期香港的情形有关。而她对于港大东南亚侨生的描述,以及日军轰炸时各路东南亚侨生的状态,实际上也成为研究二战时期香港的参考资料,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但是,不可忽略的是,张爱玲对于现代史的记录是相对被动的,她主动参与历史进程的意识并不明显。也就是说,她可能并无意记录近代历史中的“东南亚”,而是以一个流落到港大的“观望者”的身份,将个人的复杂情感投射到东南亚的书写之上。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3] 李有成,张锦忠.离散与家国想象:维修与文化研究集稿[M].台北:允晨文化公司 ,2010.

[4] 骆明.南来作家研究资料[M].新加坡: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管理局,2003.

[5] 余斌.张爱玲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 林幸谦.历史,女性与性别政治:重读张爱玲[M].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0.

[7] 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责任编辑  余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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