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中的明清朔州长城概况研究
2024-06-05周杰
【摘要】长城作为抵御北方民族侵扰的防御体系,具有屯兵、预警和防御功能。但随着战事松紧程度的变化,长城周边的军堡与民堡都存在着由防御走向聚居的属性转变,且方志文字与舆图的记载存在偏差。与此同时,长城边线也存在大量的文学写作活动,且诗文多以纪实为主。从诗文记载中可知从明到清,边地百姓的生存状态在逐渐恶化,但文章所表现出来的民俗图景同样存在较大差异。研读方志可以看出朔州一带长城防御体系、堡寨属性变迁、民俗民风与文学创作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的痕迹。
【关键词】方志;朔州长城;村堡;诗文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8-007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24
关于方志中朔州地区的长城文化概况,在无实地考察的现实基础上,以《马邑县志》万历本、民国本以及《朔州志》康熙本、雍正本为主要参考文献。通过对方志的舆图志、赋役志、艺文志的精读比较,厘清长城边地的村堡、墩台、民俗以及文学的发展概况。
一、马邑与朔州的关系梳理
据县志记载,早在秦朝始皇36年就有雁门郡,下置马邑县。到了汉朝,马邑仍旧属于雁门郡,魏建安十三年,另立新郡名为新兴,马邑开始隶属于新兴郡,但到了曹丕时代又恢复了雁门郡治。两晋时期,时人将马邑县城称为新平城、小平城、南平城[1]17,北魏道武帝置桑干郡,孝文帝改称代郡,隋文帝开皇三年称马邑郡,明成化年间又属朔州。故自古以来马邑就是郡治之下的县城,虽然有过短暂的“马邑郡”时期,但自明万历以后马邑并未再更改隶属,一直为朔州所辖。
现在的马邑,是距离朔州市区往东二十多公里的自然村。因为历史地理资源丰富,朔州形成了一条成熟的旅游线路,即朔州塞上长城游线路,从杀虎口到广武明长城,再到旧广武古城,最后以广武汉墓群收尾。雁北地区的人们习惯以大同为标界,称西面的杀虎口为西口,东面的张家口为东口,长城以内为口里,以外为口外,因此将走出杀虎口的行动称为“走西口”,而“走西口”也因为电视剧《走西口》为当代人们所熟知。不过,早在战国、秦汉时期,人们就在雁门关至杀虎口一线走出了一条“马邑古道”,形成了中原和大漠、中亚、欧洲互通的交通要道,马邑也因此被当作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碰撞的舞台,同时也是历史进程中民族融合的据点之一。那么,这一具有重要历史文化意义的县邑,长城在其中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二、《马邑县志》与《朔州志》中的村堡、墩台梳理
明代为抵御少数民族部落的侵扰,修筑了长城及其军事防御体系。长城防御体系并不仅仅是一堵边墙,而是以长城为轴线,串联各个堡寨、关隘、墩台,结合屯兵、预警、防御三位一体的综合军事防御体系。因此随着长城边墙修建,同时还有各种官堡开始兴建,有些还增设了行政机构,官堡只是防御系统中的一个部件。除了边墙和堡子,还有消息链功能的墩台以及卫城、镇城等。[2]民间为了自卫也修建了类似官堡的民堡,即有城墙的村镇,于是堡寨成为晋北乡村社会的一种常见聚落形态,而官堡(军堡)失去原本的军事防御功能之后,有的逐渐转变为普通村庄,有的则直接废弃。
朔州马邑县城应该就是一个镇城。根据舆图志记载,在以马邑县城为中心的这片居住区域内有5个堡,以桑干河为界,广武城到阳防口一线从南向北有下关城堡、罗家疃堡、代堡村堡,再往北有沙家疃堡和吉家庄堡。[3]8从堡名来看,下关城堡以及广武城应该还是军事堡垒的职能属性,而诸如罗家疃、沙家疃、吉家庄等带有姓氏的村堡,则是应时而生的民寨。只有代堡村堡,是以堡名为村,而后又以村名为堡。单单从堡名推测,也是比较能代表长城军堡向民堡之转变进程的。在这几座城堡中,广武城在明代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属于雁门关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广武城也分旧广武城与新广武,旧广武在新城西,位于长城之外,是山西省現存最完整的古城之一;新广武建于明洪武与万历年间,洪武七年开始建造夯土城,万历三年开始局部包砖。[4]21目前对广武城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建筑研究、民居与聚落形态研究以及古堡寨保护与利用模式研究等。关于堡寨的历史变迁,对比万历以及民国新修的《马邑县志》,许多万历年间以“堡”为名的村堡,到了民国时期均以村定名。如下关城堡、罗家疃堡、代堡村堡、沙家疃堡和吉家庄堡,民国时期改为下关城、罗家疃、代堡村、沙家疃和吉家庄。据县志记载,此时代堡村原堡已废,在县西北又新建了大代堡;北邵庄标注“堡存”[1]40;其他堡子的状态未有记录,想来是依然保存完好的。又由北邵庄的记载可知,不仅仅是以“堡”命名的村寨才有堡子,有的村堡没有以堡命名但实际依然是以“堡”为主要的聚居形制。
在长城防御体系中,墩台又是明台,也称烽火台,主要起到预警和传递信息的作用。
如图所示,明朝万历年间马邑城有墩台13座,其中北线10座墩台与南线阳防口、广武城形成合围之势,将以马邑城为中心的聚居地区保护起来,另外3座则沿着桑干河均匀分布。在县志的文字记载部分,墩台一目详细信息如下:
文字记载墩台有15座,然而在舆图志中只有13座,无橹台墩与护城墩的位置标注,且有两座墩台名称不一致。名称不一致姑且可以解释为笔误,但是消失在图中的两座墩台又做何解释?查阅县志的艺文志,保存有诸多与橹台有关的诗歌。按文字记载,橹台位于城西,同样位于城西,亦是诗人宠儿的金龙池、龙泉寺等均有标注,直至民国新修县志也未曾注明橹台废弃或不存,万历年间为何不曾标明,却是想不明白。除了马邑城,朔州的图示与文字记载也存在较大偏差,主要体现在堡寨[5]17-19:
可以看到有两个堡子舆图有而文字无记载,有两个堡子有文字记载而舆图无。除此之外,比较明显的就是只有小代堡和桑家堡名称是一致的,其他村堡都去除了“堡”直接称为村或庄。
三、《马邑县志》与《朔州志》中的边地诗文
阅读两部《马邑县志》的艺文志部分,马邑的地方诗人喜好创作组诗,且以写实为主。诗人则多为官人,或为知县,或为朝廷巡视官员,也有一部分非官员作品,但大都有功名在身,只有少数作品为无名或标注为邑人某某。值得注意的是,马邑作为边地,北境风光产生了大量的风景诗,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当时的长城边线人文景观资源丰富,且吟作风景诗这一行为的本身体现出的是惬意自如的生活基调,至少可以说明明朝时期在长城一带的文人,他们洒脱肆意,与边地给人的凄风苦雨固有印象大相径庭。如马邑知县王一鸣的寰州八景组诗,现摘录其中两首:
古寰落照
浮屠千尺插穹苍,倒影婆娑射远罔。
列草参差横朔野,落霞来往际燕乡。
牛羊促地归荒径,鹅鹳翻空下碧塘。
犹有二三僧住寺,数声钟声掩黄昏。[3]50
橹台远眺
李靖行踪事已休,危楼犹可纵明眸。
青林隐显长城叠,白草高低乱冢丘。
鸿雁远拖秋色去,鹭鸥斜带夕阳浮。
山河若历前人事,几度兴亡叹白头。[3]50
《古寰落照》中选取千尺浮屠与落霞、牛羊、鹅鹳与钟声,勾勒出一幅宁静祥和的佛寺图画。再看《橹台远眺》,橹台是未被舆图志标注的墩台,其作为军事防御体系的一部分,登上不免吊古伤今,王一鸣也未能免俗。登临送目,心中浮现的是曾经驻守此地的名将,看着被枯草掩埋的将士坟冢不免感慨成败与兴亡,“鸿雁远拖秋色去”更是于奇景中裹带着惆怅与淡淡的忧愁。除了寰州八景组诗,还有大量叙写当地景观的作品。经过简单统计,万历本《马邑县志》收录的地方诗人作品,与桑干河相关的有2首,与金龙池相关的就有11首。
同样是风景诗和怀古诗,《朔州志·艺文志》收录的明清诗人作品则少了娴静淡然,更多的是壮怀激烈。如许九皋的《阅边城》和《闻迎恩堡警赴援》:
阅边城
猎猎霓旌远拥驹,穹庐一望豫边筹。
稽颡久修荒服贡,窥关新斩月支头。
黄沙漠漠驰榆塞,笳鼓声声振戍楼。
韩范军中应破胆,长城无事筑民愁。[6]64
闻迎恩堡警赴援
战场身与共安危,闻警宁烦羽檄催。
义胆奔腾飞剑戟,壮怀激烈走风雷。
先声一布应褫魄,前队三驱可溃图。
矢石亲当非暴虎,微躯久已仗天威。[6]64
《闻迎恩堡警赴援》一题说明了当时堡寨具有一定的防御功能,但是并不足以抵御强势的进攻,因此需要驻军支援,也可以推测一些堡子其本身具有为驻军预警的功能。艺文志中还有多首以《登朔州城楼》为题的诗歌作品,体现出比较强烈的建功立业的积极情绪。因为《朔州志》的艺文志未按照朝代辑录,许多诗人无明确朝代标注,不便于断代检录,因此只选取了明朝诗人的作品。
民国的马邑县志新修本,艺文志收录的作品就扩大了很多,除了原来的一些序文、铭文与诗歌,还有大量的墓志与奏疏公文。按诗文所述,清朝的北方边关不仅军民交困,且民风交恶,淳朴无存。
霍瑛《重镇军民交困疏》摘录如下:
九边精锐,抽调已空。四海膏脂,转轮欲竭。山西二镇,边陲解严者垂五十年,庙堂之上将谓可恃无恐。姑置此二镇于度外,无庸过虑乎?而孰知有大谬不然者,臣以塞下书生,六年县令,蒙皇上拔置西台之末……惟时军饷缺者,三月抚赏,悬者七年,祖宗数百年疆土,边防数十万生灵,生死安危判于呼吸。按臣疾呼,求济燃眉而司农……边臣劳苦功高,朝廷当有不次之擢以示鼓舞……边镇自款市以来,数十年间,民生虽免于锋镝,然而尝时识者有隐忧焉……虚内事外之套数既一成而难移,外宁内忧之情形虑不动于耳目。由是军日益弱,民日益凋……即边臣屡疏以控而当宁,或未必深信也,应给之额饷始终犹间一愆期,士卒已不胜称贷之苦,兹且缺至五月甚至七月矣。士得一月饷曾不足妻孥数日之费。(故多逃兵)边地之為人累也,非尽石田之不可耕也……地有余力而不尽于人,人有边力而不用之地。[1]140-143
从这份奏疏可以看出当时驻守边关的将士长期面临缺饷的问题。而边关屯兵,自明朝开始实行佥妻制度,即军士的妻儿随军而行,开始有所谓“军户”。佥妻制度本是为了杜绝军士逃亡,但此文所述,边关军户实际上缺衣少粮,“一月饷曾不足妻孥数日之费”,因而也有大量逃兵出现抛妻弃子的情况。在霍瑛看来,解决缺饷的问题,最快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司农,他在文末指出“地有余力而不尽于人,人有边力而不用之地”,可以推断这时候驻扎在长城一线军堡的军户还没有屯军田种粮食。除了部队军人的困境,同时期的百姓也生于困厄之中。据同书艺文志载,多人写有《寰州即事八律》,分别以八事命名:县治、风俗、天时、丁粮、贫瘠、志荒、避徭、造车,可谓以诗纪史。其中风俗、丁粮、贫瘠、避徭比较全面地展示了百姓的生存状况与民风。
杜如錩《寰州即事八律》摘选:
风俗
最是寰州俗可嗔,无分贫富不知勤。
丰时岂但惟膏食,俭岁犹然只酒熏。
男不耕耘皆废土,女无纺绩少腰裙。
刚才卖得儿钱去,持向街头赌几文。
丁粮
最苦兵粮民力疲,丁粮说起泪堪垂。
家无以此多重役,户不盈千倍数追。
自发龙钟无脱卸,黄童鹄立恁撑持。
可怜户绝余孱弱,犹似从前按籍推。
贫瘠
残黎几个困茅扉,城市乡村总尚稀。
户有重粮多露处,家无隔宿忍朝饥。
支离疑出沉疴后,敝垢还同乞丐非。
自古鹑衣犹百结,而今半是赤无衣。
避徭
马朔邻封徭寔殊,朔轻马重避将无。
朔因寇乱翻新籍,马傍孤城依旧图。
地界无分谁细辨,村民错空渐忘区。
堪奇更复还堪笑,一样丁粮两样轮。
霍之琯《前题和韵》:
风俗
儇薄相寻嚣竞纷,田园荒尽不知勤。
弦歌处问圣贤业,沉湎难将道德熏。
野乏桑麻廪乏谷,男无襦袴女无裙。
漫云一掷千金易,乞丐哪得有半文。
丁粮
心劳抚字拯癃疲,鞭朴难施空泪垂。
百亩荒田徒在籍,一丁数雨向谁追。
征辄剜却心头肉,颗粒犹如掌上持。
前逋未清后逋续,欣逢皇恩广为推。
贫瘠
无计活生扣别扉,寥寥数姓燹烟稀。
蓬蒿啖尽难成饱,草木啣来暂救饥。
粮食应同犬彘是,奔忙欲作马牛非。
堪怜顾影成沟痤,那讨寸丝身上衣。
避徭
犬牙相错有何殊,朔目盈宁马自无。
丁减银添原晋籍,差繁户绝宜更图。
流移究是浮萍草,土著哪曾改旧区。
豁得逃亡数百去,现存徭赋不难轮。
除上面摘选的两位,另有霍韵也有次韵之作。[1]186-189可以看到生活在边地的人民因战乱饱受徭役之苦,两地边界处的百姓“一样丁粮两样轮”,无可避免地贫瘠导致身无寸缕,这种生存环境无论如何努力都过不上平凡普通而心满意足的日子。因此,在《风俗》诗中,人们看到的是不事农桑,怠惰成性,赌博成风而乞丐成群的画面。有趣的是,同样是记载民俗,《朔州志》的记载与《马邑县志》的诗文记载截然不同。按《朔州志》载:
其民敬老慈幼,节用恭俭,勤耕耘,务收养,家孰党庠,书声洋溢。士耻奔竟,非公事不谒,有司荐绅,先生杜门,不问户外一事。嫁女以择婿为尚,万一论财,人皆鄙之。[5]46
所展現的完全是礼教之乡,勤俭之民。由此可见,方志的撰写应该也遵循了一定的“政治正确”,真实性有待商榷。
四、结语
从马邑与朔州县志的记载可以看到无论是戍边堡镇还是边地军民,其存在状态从明到清都不可避免地在颓败下去,但是这二者的颓势本质上存在逻辑矛盾。从诗文记载中几乎可以看见从明到清,边地百姓的生存状态在逐渐恶化,可以推断出作为在古代社会对人民生活具有最大影响因子的战争,在那个时候是比较激烈的。但是从军堡与村堡的转变进程中又可以看到军堡作为长城防御体系的军事属性逐渐淡化直到消失,这或许可以说明,这段时期在朔州一带的战事没有那么紧张。想来这个问题要从正史中去仔细寻找答案,方志作为一种历史的补充文献,无法作为坚实的文献支撑,但方志中的艺文志确实保存了许多在史籍或文学作品全集、总集中不被收录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地方文人的创作面貌与地方的文学概况。而朔州一带的长城防御体系、堡寨属性的变迁、民俗民风与文学创作之间也能看到相互影响的痕迹。
参考文献:
[1]陈廷章修.马邑县志[O].1918年铅印本.
[2]李严,张玉坤.明长城军堡与明、清村堡的比较研究[J].新建筑,2006,(01).
[3]马邑县志[O].抄印北京图书馆储藏马邑旧志残本,
1936.
[4]孙伟.山西新广武军事堡寨形态研究[D].太原理工大学,2019.
[5]朔州志(康熙)[O].抄印北京国立图书馆储藏朔州旧志残本,1936.
[6]汪嗣圣.朔州志[O].雍正十三年刻本.
作者简介:
周杰,女,四川泸州人,山西大同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