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震云《一日三秋》中的苦难叙事
2024-06-05王梅茜
【摘要】不同于以往新写实主义作品的创作,刘震云的《一日三秋》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充满苦难的“笑话”世界,这个世界由人、兽、鬼构成,交织着荒诞神秘的色彩。从《一日三秋》的苦难叙事入手,体味作品双重叙事进程下的生存苦难,探究文本流浪叙事模式下的精神苦难,了解作者关于苦难的审美体验,有利于挖掘作品独特的文本价值和社会意义。
【关键词】刘震云;《一日三秋》;苦难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8-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06
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手机》《一句顶一万句》等作品陆续出版,在其中,读者能感受到作家对底层生命深深的悲悯情怀。而刘震云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可以看作是对人世间苦难与悲剧的呈现与溯源。正如陈晓明所说:“苦难一直是文学艺术表现生活的本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文学艺术对生活的把握具有现代性意义。”[1]
2021年7月,刘震云新作《一日三秋》发表,这部作品以延津为故事发生的中心,以人物的出走与回归为框架,表现了作者对人生生命意义的持续关注和思考。深入探究主人公出走与回归的原因,会发现出走的这一行为包含了主人公强烈的自我救赎与精神解放的欲望,而种种欲望的背后,展现了中国人现实生存的苦难。因此,《一日三秋》展现了刘震云苦难叙事的独特风格,作者平视人间的苦难,从“讲笑话”这一全新角度入手,呈现了普通人具有悲剧色彩的“笑话”人生。刘震云站在整个民族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他写的不仅是延津人的“笑话”,更是一群人,一个民族,一个地域的苦难。小说中人物的漂泊和流浪,实际上象征着改革开放前后的社会变革,人心的浮动以及精神家园的消逝。
一、双重叙事进程下的生存苦难
“双重叙事进程”是国内學者申丹首创的概念,指的是在很多虚构性叙事作品中,除了情节发展之外,还有一股隐藏的叙事暗流,即“隐性进程”,这种“隐性进程”与情节发展并列贯穿整个故事的始终。“这两种叙事运动呈现出不同甚或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人物塑造和审美价值上均形成对照补充或对立颠覆的关系。”[2]
在《一日三秋》里,刘震云借戏剧《白蛇传》为载体,其中陈长杰、李延生、樱桃以及明亮的故事构成情节的发展,而以“花二娘”的传说为线索则构成另一种叙事运动,即“隐性进程”的发展,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相互补充,一方面道尽生命的无奈,另一方面亦揭示了人间的生存智慧。
就情节发展而言,《一日三秋》讲述了时代洪流下延津两代人的生活和变迁。主人公陈长杰、李延生、樱桃是延津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因出演《白蛇传》成了延津名角,戏中三人分别扮演法海、许仙和白娘子。三人的缘分从戏剧延伸到现实生活,在戏里,李延生和樱桃是一对,可现实中,陈长杰和樱桃走到了一起。无论关系发生怎样变化,结局同样令人慨叹。樱桃因“一把韭菜”上吊,陈长杰而后离开延津,樱桃鬼魂附在李延生身上让其帮忙带她去武汉找陈长杰,可终究不得善终,最后竟然回到了自己“来时”的地方——宋朝,此刻,樱桃不再是樱桃,而真正成了白娘子。文本的“隐性进程”则围绕着“花二娘”的传说展开。“花二娘”是作者在文中虚构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总是提着装满红柿子的篮子进入延津人的梦中去找“笑话”,将她逗笑便可免于一死。“花二娘”的存在是延津人幽默的原因,但也有很多人因此失去了生命。比如吴大嘴的死,虽叫大嘴,可是人却嘴紧,因为没能逗笑花二娘,吴大嘴在梦里死去。这一故事无疑是荒诞的,可荒诞背后蕴含着更富智慧的生存哲学。其实不难分析吴大嘴的死因,其一,长期不健康的生活作息;其二,吴大嘴死前夜里和郭宝臣喝了两瓶酒。所以,吴大嘴的确是心肌梗死而非被花二娘压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如果人不能及时排解精神压抑,就会出现一种介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前意识”,而当人们睡着时,“潜意识”就会进入“意识”轨道,人们在“潜意识”支配下从而产生“梦”。不妨说人人都知道花二娘仅是一个传说,她更像是世世代代延津人苦难的化身,而延津人消解苦难的方式就是“讲笑话”。
如果说《一日三秋》中的情节发展局限于个人与家庭,那么隐性进程的发展则涉及整个人类社会。在隐性进程里,能看到不同个体在工作、婚姻、经济、社会等压力下的封闭和异化,而这种压力在无形之中以延津人的“梦”为载体呈现出来。换言之,刘震云采取了一种隐藏的叙述方式来诉说苦难,作者将延津两代人的苦难故事通过民间传说表现出来,赋予其荒诞性和传奇性,也消解了其悲剧性。在这种隐藏叙述的背后,读者更能感受到生命的苦涩无奈和变幻无常。在文中,作者以“羊圈里的羊”来比喻延津人,其中一只羊死了,其他羊惊恐一会儿,过会儿就安静吃草,“羊圈”是延津,更是整个中国社会。作者通过“花二娘”这一传说的展开,勾勒了整个人类社会都面临的生存困境,揭示出只要人活着便会经历无穷无尽的苦难这一主题。
综上,《一日三秋》里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呈现出一种相互补充的关系,两者构成故事发展的明暗两条线索,共同表达出作品丰富深刻的意义。
二、流浪叙事模式下的精神苦难
刘震云小说中一种常见的模式便是主人公的出走与回归,具体表现为“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文本框架和“漂泊—栖居—再漂泊”的精神循环。这种模式揭示了一个主题,那就是人生永无止境的流浪和寻找,这也是刘震云苦难叙事始终围绕的主题。现代社会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但也导致了人们精神家园的消逝,因此,寻找精神家园便成了人类永恒的追求。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文本框架,表现为人物由于现实处境的窘迫、流言蜚语的侵扰、人际关系的冷漠而被迫离乡,他们的离开是逃避,也是寻找,他们是为了生存而流浪的流浪者们。例如《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为了寻找养女走出延津,若干年后养女的儿子牛爱国为了搞明白吴摩西对母亲说的“一句话”又走回延津;《手机》中,严守一成为电视台著名的主持人走出严家庄,后来奶奶去世了,严守一又回到严家庄,回到村后的山坡上回忆娘和奶奶。《一日三秋》里,陈长杰因忍受不了全县人“他呀,逼死老婆的那个”[3]的议论而离开了延津这个伤心之地去往武汉谋生,而后因母亲去世回去办丧事又回到延津,到最后又离开延津,这是陈长杰的一生。而到了明亮这里,似乎也无法摆脱这宿命般的轮回,三岁时的明亮跟随陈长杰搬去武汉,后来奶奶去世,明亮独自返回延津,之后在延津“天蓬元帅”当厨子,和马小萌结婚,本以为就会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可马小萌在北京当妓女的事情被人揭露,他们只得离开延津继续流浪。有评论者说,“流浪是因为对现实状况的不满,而产生‘逃亡冲动,企图去寻觅美好的世界”[4]187,明亮和马小萌的离开出于对现实处境的逃避,他们无法忍受自己不光彩的经历,更无法面对延津人的风言风语,只有离开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因而离开对于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出路。
“漂泊—栖居—再漂泊”的精神循环,具体表现为作品中人物在精神上的寻找与流浪。例如,张承志笔下的知识青年就像本雅明所谓的“波西米亚式的城市流浪者”,为了摆脱精神困境以及被物化的命运,他们告别了喧嚣,回归到原始大地。张炜笔下的人物面对无穷无尽的精神苦难,执着于寻求一个理想家园,一个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乌托邦世界。如果说刘震云《一日三秋》中的陈长杰是为了生存而离开延津,那么明亮则不仅如此,他离开武汉源于一种心灵冲动和灵魂叛逆,离开延津则是为了追求幸福和安稳,是为了获得精神满足。明亮的离开是他苦苦挣扎和焦虑的结果,他是寻找精神家园的精神流浪者。
《一日三秋》里,作者塑造了很多小人物,比如开饭店的老朱,算命的老董,扫大街的郭宝臣,明亮的师傅老黄等等,他们都在平凡中乐观而执着地生活着。相比起来,明亮的人生经历更坎坷,但是他敢于直面精神苦难。奶奶去世后,他步行两个月回到了延津,对那时的明亮来说,延津就是他的精神家园。不幸的是,为了生存,他被迫举家离开了延津去往西安。明亮这一人物的闪光点就在于,即便身处苦难,仍咬牙坚持,乐观生活,从道北区菜市场卖菜到西安南郊开饭馆,明亮终于在新的天地中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和安稳。此时,“天蓬元帅”就是明亮的精神家园。在精神流浪者的漂泊过程中,他们主要的目的就在于“寻找”,寻找精神栖居之地,寻找理想中的乌托邦。正如张炜所说:“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5]但是,寻找的过程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精神流浪者可能会不断陷入苦难,从而继续漂泊,直到下一个理想国的到来。
三、苦难叙事的意义和价值
人类发展史是一部充满苦难的历史,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苦难一直是很多作家着意表现的主题,鲁迅揭示了封建文化带给中国人的精神苦难,老舍、巴金的很多作品揭示了战争背景下人们的生存苦难,“文革”时期的创伤记忆也多作为文学素材被呈现出来。进入新时期以来,刘震云作品中独特的苦难叙事引起了文学界注意,以《一地鸡毛》《单位》为代表,作者塑造的“小林”这一人物形象被符号化,成为苦难的象征。同样,《一日三秋》彰显了作家关于苦难的审美体验,刘震云站在民间立场上感受人间的冷暖与得失,将真实的苦难与赤裸的人性呈现在笔端,具有独特意义。
刘震云的独特体验来源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感悟。他从小出生在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八个月大时被姥姥抱到乡下生活,在农村的生活经历使他对饥饿、死亡、贫穷有着深刻的体会,因此其创作充滿了悲悯情怀与人道主义精神。同时,其作品中有浓厚的乡土情结,如他自己所讲,“你从小是一个苦孩子,从小就在村里长大,遇到同类会有一种天然的心境”[6]。但同时,刘震云对故乡也不乏拒绝和排斥,“故乡在我脑子里的整体印象,是黑压压的一片繁重和杂乱。从目前来讲,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7]。譬如在《一日三秋》中,刘震云呈现给读者一个“混沌的世界”,其中有身处困境的普通人、无法转世而流浪人世间的鬼魂、梦里寻找笑话的“花二娘”、算命大师老董、给人扎一辈子小人的马道婆……在这个世界中,时间和空间彷佛不再存在,一切虚构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无疑,作者对延津的感情是矛盾的。刘震云这一代作家成长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落后又贫穷的农村地区,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面对迅速发展和进步的社会,面对加剧的新旧冲突,他们梦想着走出困顿的现实,寻找新的天地,但离开之后,他们发现新世界似乎也是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面对着文化断裂、精神荒芜,他们转而以执着的姿态自觉承担起关注现实的责任,通过对底层民众苦难生活的呈现揭示出一个时代的矛盾和痛苦。“文学中的苦难,首先折射出的是作家自我内心的苦难和危机。”[8]
身为一个作家,刘震云用冷静的笔触呈现故乡的种种,以成熟的心态面对这个“混沌世界”,展现了其罕有的洞察力和哲学智慧,彰显了其独特的审美体验。
从某种意义上讲,刘震云《一日三秋》中苦难叙事的独特价值还在于对人性悲剧的深度展现。小说展现了延津近四十年的发展变化,也是中国社会的缩影。陈长杰的故事是第一代人与命运抗争的记录,他们的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前。明亮的故事则是改革开放第二代人的故事。近四十年来,城乡巨变,经济发展,金钱和欲望像野兽一样控制着人们的理性,宛如《一日三秋》中的地狱,对人性有巨大的考验和伤害。细究《一日三秋》中人物苦难的来源,更多由于人类自身带来的流言、仇恨、悲观、欺骗,是“人性之恶”结出的恶果。这种“恶”首先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例如文中吴大嘴的死。丧宴上,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其死因,说他死在喝酒上、死在报应上、死在吃得太胖上,甚至是亲弟弟吴二嘴也有些兴奋,人们的麻木不免让人震惊。“人性之恶”另一方面表现为人的欲望。好色的孙二货揭开马小萌血淋淋的伤疤,践踏着她的尊严。又如文中明亮找那块“一日三秋”的牌匾时,在金钱的诱惑下,有人千里迢迢从河南赶来西安,花费代价做了一块假匾。可以说,人性的复杂和幽暗是永远无法被预测的。如果“人性之恶”永远存在,那这世间的苦难就永远无法摆脱。
然而,刘震云对人性之恶的暴露和苦难人生的书写并非表现作家的绝望和逃避。苏童说过,“小说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和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根灯绳,企望有灿烂的光明在刹那间照亮你的小说以及整个生命。”[9]刘震云寻找到了那根灯绳,他揭示出一条救赎之路,那就是在乐观中承受苦难,在反抗中超越苦难。《一日三秋》中,刘震云用喜剧的方式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笑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讲笑话就是延津人抗争苦难的方式。人人都会“讲笑话”,每个人肚子里都装着几个笑话,好的笑话只一句便能惹人发笑,鬼魂给阎王讲五十个笑话便能投胎转世……在笑话这种浓缩的体积背后,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意义。与此同时,刘震云在文中还塑造了一个具有生命抗争意识的“受难者形象”明亮。这一人物身上投射出了作者反抗苦难的态度:其一,面对生活的失落,不应该颓然倒下,而应怀着更乐观、更坚韧的心来迎接明天;其二,人生的价值在于寻找和追求,人应该为了理想信念而活,为了人格的独立和自由而存在;其三,面对物化的时代,应该学会对抗和逃避,在苦难中拯救灵魂,以“笑”来消化隐秘的伤痛。
总之,刘震云把人物置于特殊的时代之下,通过对两代人苦难生活的呈现,完成了对人性的解剖和探究。这种特殊的环境背景有利于人性悲剧的充分暴露,而对人性的深度拷问和两代人灵魂的书写也使其苦难叙事更具深度。
四、结语
有评论家说:“文学的基本使命之一就是在这样一些较高的社会学层面上或者是在哲学层面上来表现人的永无止境的痛苦以及在痛苦中获得的至高无上的悲剧性快感。”[4]19-20显然,刘震云的《一日三秋》较好地完成了该使命,他将人的沉沦、背叛、无奈、脆弱赤裸地暴露出来,并且让人物于困境中蜕变,痛苦带给他们丰富的可能性,他们的人生也因苦难而获得了“大欢喜”。值得注意的是,刘震云以乐观来消解苦难,以顽强来对抗不幸,彰显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也使其作品充满了张力。
参考文献:
[1]陈晓明.表意的焦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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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张炜.绿色的遥思[M].上海:文汇出版,2005:4.
[6]刘震云,宋宇.我说出了中国老百姓的肺腑之言——刘震云访谈录[J].青年作家,2020,(1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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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01):73-74.
[8]周保欣.沉默的风景——后当代中国小说苦难叙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4.
[9]苏童.寻找灯绳[A]//苏童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出版集团,2006:17.
作者简介:
王梅茜,女,山西长治人,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