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局骗故事研究
2024-06-05刘昕钰
【摘要】《阅微草堂笔记》所记多则局骗故事,以奇诡骗术为切入点揭露乾嘉盛世下潜藏的污浊乱象与阴暗人性,是清中叶社会诈伪丛生的直接投影,展现纪昀危机忧患意识与劝惩救世之心。本文围绕骗局的起因、种类、结果三方面,结合清代社会现状与民间风俗,对《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局骗故事展开分析。
【关键词】清代;《阅微草堂笔记》;局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18-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12
局骗,指“做成圈套骗人财物” ①。《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阅微》)中的局骗故事,以市井行骗世象为素材,通过描写骗子巧设迷局与受骗人贪心入局,体现出鲜明的褒贬色彩与立意倾向。纪昀不拘泥于圆满结局,而是将重点放在骗局的奇巧设计,来广见闻、资考证、寓劝诫,增加读者识骗杜骗的能力。
一、行骗泛滥的背景
明清时期,局骗现象已十分普遍。明人张应俞《杜骗新书》专门搜集二十四类八十四则骗行,提醒读者在乱世中自保。《阅微》成书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正值传统自然经济向近现代商品经济变革时期,城镇蓬勃兴起,人口稠密,物资繁盛,商旅云集,交通发达,不仅长江三角洲地区市场贸易繁荣,社会财富成倍增长,东北、西北等偏远地区城镇化,农业、手工业商品化的趋势也愈演愈烈,为权钱财色的腐败与崇财逞欲的泛滥提供温床。
纪昀长于直隶,宦居京师,贬谪入疆,书中故事主要围绕这三个空间进行延伸展开,又融合了道听途说的传闻,北至蒙疆,南到黔滇,地域之广,几乎覆盖了清朝大半疆域,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各有特色,但行骗与受骗却如出一辙,连皇城也沦为欺诈成风的罪恶之都,其中商业诈骗尤盛。纪昀和家眷多次步入奸商的陷阱,以至在书中发出“人情狙诈,无过于京师” ②的感慨。
经济诈骗在明清时期较为常见,而神鬼精怪类的骗局古往今来却从未断绝。鲁迅曾言:“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 ③清代民间信仰与世俗社会联系紧密,且呈现地域性特征,处山野之间则狐魅丛生,居水泽之畔则鱼鳖成精、神龙出没,西域边疆还有野人毛人时现,于是民间流传着如扶乩、占卜、符咒、驱鬼、祭祀等巫术,以期对这些超自然现象进行预测解密,这就使骗子术士有了可乘之机,以此设局欺骗信徒供奉香火、献祭贡品、破财消灾。纪昀生于耕读世家,他笔下的家乡民风淳朴,百姓大多依赖土地自给自足,贫富差距较小,且有较浓厚的文化氛围,但就是在这些古朴的沧州乡村里,民间信仰更加坚固,群体性的蒙昧迷信导致装神弄鬼频发,小则受骗招灾,大则家破人亡。
经历了明清鼎革之交,清初实行摊丁入亩、开荒增产等惠民政策,在乾嘉时期迎来了人口破亿的质变,“从乾隆六年到道光二十一年的一百一十年中,人口从一亿四千余万增至四亿一千余万,增加了二亿七千余万,平均每年增加约二百五十万,年增长率为千分之二十五” ④,人口大幅度增加超过了经济发展的速度,“总有一部分人会被完全排除在生产性经济之外,他们的出路,并不在于向外迁徙,而是向社会的下层移动,沦为乞丐之类的社会下层阶级” ⑤,多余人口无以立足,沦为无业游民和流氓无赖,靠造假欺诈谋生。他们或单独行动,或结为团体,与奸商污吏勾结,利用市场交易的不规范,钻法律的漏洞,诱骗无辜善良的民众。
除此之外,清代自然灾害频繁,灾后饥荒遍野,使得流民大量涌入京师,以致卖儿卖女,《槐西杂志》中的李二混,《姑妄听之》的曹宁先等都是因荒年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这些游民阶层和弱势群体增加了社会不安定因素,助长了行骗之风。
官吏腐败和法律缺失也是导致骗子猖獗的原因。清律从细从严,对骗子严惩不贷,“凡用计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并计之赃,准窃盗论,免刺。若期亲以下自相诈欺者,并依亲属相盗律,递减科罪。若监临主守诈取所监守之物者,以监守自盗论,未得,减二等。若冒认及诓赚、属骗、拐带人财物者,亦计赃准窃盗论,免刺” ⑥。官场上凭借权力舞文弄法,行操纵翻覆之能事时有发生,执法的官员本身就是行骗者或其党羽,严苛的法律也最终流于形式,甚至成为欺压民众的工具。
二、五花八门的骗术
(一)商业骗术
这类骗术见于金钱交易,主要为造假作伪、哄抬物价等,往往抓住人们贪婪图利、欲以低价买昂贵物品的心理,骗子以较低的成本换取更高的回报,屡试不爽。
《阅微》记载诸多造假现象,涉及生活用品、药品和古董等。《姑妄听之》就记载了纪昀在京城商贩处买过泥和羊脂做的蜡烛、泥和骨架拼成的烤鸭、上过乌油的高丽纸和破棉絮鞣制而成的皮靴等。这些伎俩看似显而易见,实则经过了巧妙的伪装,如卖炉鸭者,“内傅以泥,外糊以纸,染为炙煿之色,涂以油,惟两掌头颈为真” ⑦,将真的鸭头鸭掌露在外面,在外包装纸上涂抹上油,用灯光凸显鸭的油光,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古董作伪也很常见,纪昀曾自以为买到罗小华的墨品,还加以鉴定,“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漆匣黯敝,真旧物也。试之,乃抟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盦于湿地所生” ⑧,足显骗子心机之深。由于缺乏良性引导,制造行业失范,造假几乎成为一种专门化的现象。一些困顿文人刻意仿照真品形态,模糊鉴定手段,手段高明到连见多识广的纪昀都被其蒙骗。
又如河间的游僧卖药,牢牢抓住民众急病乱投医的心理,借磁石镀金的佛手,将铁屑混入药丸,利用磁铁原理掩人耳目,“以一铜佛置案上,而盘贮药丸,佛作引手取物狀。有买者先祷于佛,而捧盘近之,病可治者,则丸跃入佛手。其难治者,则丸不跃。举国信之” ⑨。这些卖假货的往往是沿街叫卖的游商,位置不固定,受骗者也无处寻觅,只好不了了之。
还有一种是以恶劣手段打压价格,偷梁换柱,从中牟利。如夸大古董的估价来抑制售卖,最后以低价买走的古董商人;压低穷人房屋的价格,暗中阻挠其他买家的豪强;串通兽医,假装慈悲,诈骗老农黄牛的富户;提前交纳房屋租金,暗中拆卖屋中木料的租客。大部分假货在细心查验下可以辨认,但这类骗术有的利用亲近关系或悬殊地位强买强卖,压制竞争者,有的利用卖家的粗心或知识盲点,联合同伙,买通专人,共同制造骗局,连纪昀也感叹神乎其技。
贪财是古今商业骗术的共同点,不论是贪图汲汲小利的受骗者,还是费尽心思的行骗者,归根结底都为钱财。钱文敏评价:“稍见便宜,必藏机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岂有便宜到我辈。” ⑩纪昀也自我反思:“然是五六事,或以取贱值,或以取便易,因贪受饵,其咎亦不尽在人。” ?
(二)神灵骗术
这类骗术多见于荒野乡村,主要利用民众集体性的迷信无知来装神弄鬼。无论是主动信仰还是被动畏惧,大多数人都选择屈从,借财消灾。
《滦阳消夏录》记录了一桩崇祯末年利用崇信佛仰的骗术,僧人借寺庙的破败渲染妖异氛围,又用松香、戏衣等道具在夜晚假扮佛祖现身,令民众骇然以为神降,行骗长达十余年,积累大量财富。更绝妙的是他们抓住民众好奇心理,对灵异百般否认,引诱信徒愈加信服。更多的是凡人假扮灵官、道士、狐仙行骗,如村妇郝媪假称狐仙附体,对村中细务无所不知,实则暗中结交婢媪刺探各家琐事。直隶总督唐执玉在定案时遇到鬼怪申冤,在幕友提醒下才发现鬼乃盗贼假扮。
这类骗局涉及的扶乩文化也值得关注。扶乩是中国最为古老的一种民间占卜形式,主要表现为神仙附身凡体,通过书写诗文来降下乩示,表明吉凶,答疑解惑。扶乩滥觞于南北朝紫姑信仰,形成于唐代,发展于宋代,流行于明清,由民俗巫术演变为文人游戏,并被文人自发地融入小说创作中。
《阅微》中关于扶乩的故事多达三十四条,遍布江南、京冀、新疆伊犁等地,受众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占卜内容主要为吉凶、问寿、功名前程等。纪昀并不否认鬼神之术的存在,但承认当时社会有假托扶乩之名哄骗害人的现象,“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则确有所凭附,然皆灵鬼之能文者耳,所称某神某仙,大属假托” ?。《槐西杂志》中的乩仙张紫阳,面对众人请教总是讳莫如深,实则暗中与狡狯恶少交游,策划仆妇窃钱逃亡。纪昀在与亲友传抄乩诗也发现,不同地点的李白降乩,乩诗却多有重复,可见这些寓居社会中下层的乩师或已自成群体,利用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获取各种秘闻与无名诗句,整理成稿本转相授受,利用诗义的模糊性来自圆其说,附会文人所求,只需稍加追问,便可露出马脚。纪昀看重扶乩的文化功能,对行乩的文人加以劝诫:“故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唱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 ?
迷信是神灵骗术的共同点。尽管强调人的精神,用忠孝节义来正身净心,但民众敬信鬼神,防不胜防。如何破解这类骗术,除了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关注违反常理的细节,还要时刻保持冷静,不能被妖言冲昏头脑。
(三)女色骗术
女色骗术主要分为色骗和婚骗两种类型,以人口拐卖、逼良为娼的社会现状为前提,表现为女子敲诈勒索猎艳的男子。明代称为“扎火囤”,清代谓之“仙人跳”。
《姑妄听之》记载了一桩京城婚骗,女子和情夫合谋,先假传丈夫死讯使女子再嫁选人,再由情夫假扮丈夫回来,以告官为威胁扣留财产,骗得选人人财两空,最终以原夫回来拆穿全部骗局为结尾,可谓环环相扣。《如是我闻》中京师媒妁遇选人纳媒,多以好女引视再以次充好,此为色骗。
值得一提的是,女色的“媚”总与妖精中的“狐”联系起来,女子往往假借狐妖威慑坏人以自保或用于在行骗后脱身,而男性也坦然接受被狐妖欺骗。纪昀笔下的女性骗术,不仅有诈骗,还有智骗,这些以色谋生的女性与社会各阶层交往广泛,常利用美貌、智慧和柔弱形象争取经济利益和情感自由,甚至能达到智惩恶人的效果,如《姑妄听之》中的侠妓玉面狐以赎身为由诱骗富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乡民妻子雇佣妓女迷惑交河吏解救无辜丈夫等。这些女性并不因人微言轻而受到歧视,反而聪慧过人,能行士人所不能之事。骗与被骗相辅相成,基于高尚目的的智骗、善骗不再作为受骗者的对立形象出现,而是成为惩治贪欲的手段,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三、行骗故事的结果
在晚明《杜骗新书》等诓骗小说中,行骗者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正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奸恶之人逍遥法外,善良之人受尽蒙骗。自晚明延续至清中叶,这种现状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但在纪昀笔下这些行骗之事却得到了文学性的修饰。装神弄鬼之人被揭穿后往往受到官府惩罚,神灵报复;巧取豪夺之人骗来的财产也被他人用计骗走,最后奇迹般地物归原主;倒卖女儿的父母和贪图富贵的女子被戳穿后终身沦为奴隶,除了作者亲身经历的骗局没有得到化解,其余故事均有大快人心的结尾,难免有说教之嫌。
《阅微》与蒲松龄《聊斋志异》并称清代文言小说之双璧,然而从写作缘由来看,不同于后者“孤愤之书”,《阅微》更像是一本消遣之作,《姑妄听之》:“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 ?以纪昀的家世背景、身份地位、文字狱的社会现状来看,名为晚年消遣,实则也期达到有益劝惩,不乖风教的目的,这样的结局安排不足为奇。
后世学者对《阅微》多加贬损,但鲁迅先生作了较为公允的评价:“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 ?纪昀作为居庙堂之高的大学士,也能够处江湖之远,关注到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与生活,甚至参与他们,记录他们,批判他们,为他们发声,这些由来多元、精粗雜陈、或雅或俗、亦正亦奇的行骗故事用直接或间接的方法暴露社会的阴暗面,抨击不合理的现象,让受骗者自省,让行骗者受到约束,让后人从中获得警示,具有较为重要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功能。
要言之,本文关注《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居骗故事,对其背后的经济原因、民间信仰、流民问题、吏治腐败、法律缺失的背景进行浅析,将行骗故事分为商业骗术、神灵骗术、女色骗术三种类型,并结合具体文本对其涉及的文化民俗以及贪财、迷信、贪色的受骗缘由加以阐释,对因果报应的结尾安排进行简单讨论。这些行骗故事以财色交易与人情伦理的碰撞、封建迷信和批判鬼神的冲突、中原民俗与异域风情的交织为贯穿主线,描述了层出不穷的诓骗现象,折射出清中叶世风日下、诈骗泛滥、人情淡薄的社会现状与底层人民的挣扎。
注释:
①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50页。
②⑦⑧⑨⑩?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
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華书局2016年版,第22页。
④王守稼、缪振鹏:《论乾嘉道时期人口的飞跃增长》,《人口研究》1980年第3期。
⑤孔飞力:《叫魂—— 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1页。
⑥张荣铮等点校:《大清律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2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四,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3页。
参考文献:
[1](清)纪昀著,汪贤度点校.阅微草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明)张应俞.杜骗新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
[3]徐珂编纂.清稗类钞[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1990.
[5]魏晓虹.论《阅微草堂笔记》中扶乩与文人士大夫生活[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9(03):69-74.
[6]胡光明.《阅微草堂笔记》版本与评点研究[D].北京大学,2011.
[7]冯伟.明清社会诓骗现象探析[D].华中师范大学,
2008.
作者简介:
刘昕钰,女,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上海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