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家》中的平民形象
2024-06-05孙奥刘蓝青
孙奥 刘蓝青
【摘要】本文統计了巴金《家》中的平民人物数量,对其中“封建地主阶级的玩物”“贫穷落魄和悲观苦闷的‘零余者”“慈母般温暖的忠仆”“饥寒交迫的最底层人民”四类形象进行详细分析,并指出平民形象的文学价值,即平民形象使小说主要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比较全面地再现了封建旧社会的人物群像,增强了小说主题的深度。
【关键词】平民形象;《家》;巴金;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8-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01
巴金的小说《家》以爱情故事为情节发展的主干,揭露和抨击黑暗的封建旧家庭制度。《家》中的人物众多,有六七十个,涉及多个阶级、职业、领域,不仅塑造了封建地主、新旧交替的知识分子等典型形象,还刻画了一定数量的旧社会平民。[1]当前学界对《家》人物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觉慧、觉新、觉民、高老太爷等主要人物上,或从男性人物、女性人物、父子关系等角度开展研究。但很少有学者对《家》中出现的平民形象进行分析研究。在这部以封建地主家庭为主要背景的小说里,平民人物的数量和刻画都不多,他们属于次要人物,甚至是“边缘人物”,但不可否认,这些平民形象对小说情节的发展、主要人物的刻画和小说主题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将从平民人物的统计、平民形象的分析以及平民形象的文学价值三个方面尝试探究巴金小说《家》中的平民形象。
一、平民人物统计
“平民”泛指区别于贵族或特权阶级的普通人[2],本文所探讨“平民”主要包括农民、靠出卖苦力为生的人和小知识分子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处于社会底层,不占有生产资料,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本文的统计标准是既要符合“平民”定义,又要参与到小说情节中。据笔者统计,得出以下表格:
平民人物简表
注:1.关于觉慧的朋友“张惠如、黄存仁、张还如、吴京士”这四人,作者没有对其身世、家庭背景等作详细叙述,无法判断,故不列入平民范畴;
2.“黄经理、陈会计、王收银员”虽有称呼,但没有参与到情节中,故无须列入平民范畴;
3.“玩龙灯的人”是一个集体,无法确定具体人数;
4.平民形象以“个”为单位,而不以“人”为单位。
由上表可知,《家》中的平民形象共有30个,以仆人居多,这与封建地主大家庭这一背景相符合。各个人物在用墨上是不同的,其中鸣凤、陈剑云着墨较多。这些人物在性格、行为、言语等都各具特点,又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我们可以将这些平民形象分成不同类别,再进一步分析。
二、平民形象分析
根据前文的人物简表,结合小说情节,我们可以将《家》中典型的平民形象大致分为以下四类:
(一)封建地主阶级的玩物
封建旧家庭和专制制度下,平民社会地位较低,基本生存难以保证,不得不依附于地主等掌握生产资料的特权阶级。他们往往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玩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被迫忍受地主阶级的压迫。在小说《家》中,具体又可以分以下三小类:
1.封建旧家庭婢女:鸣凤、婉儿、喜儿
她们分别是长房、三房和五房家的婢女,基本上是被卖进高家的,失去了人身自由,之后就一直过着“听命令,做苦事,流眼泪,吃打骂”的生活。平日里她们要尽心地服侍主人,连端茶、倒水、折梅花这样的小事也得尽心尽力地做好。一旦长大,就可能被男主人凌辱,甚至当作物品赠送给他人,完全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鸣凤是其中最独特的形象。尽管她深信封建礼教和阶级门第观念,但她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主人高觉慧相恋。而且不同于喜儿、婉儿屈服于高老太爷的淫威,鸣凤大胆地反抗了封建旧家庭制度,选择投湖自尽,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清白和尊严。
这三个人物集中展现了封建旧家庭婢女的悲惨命运,通过她们,作者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家长制度的黑暗和残酷,抨击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2.玩龙灯的人
《家》第二十一章中,高家五房的主人高克定请全家看龙灯。于是,本章出现了一个着墨很少、没有姓名、往往被忽视的平民形象:玩龙灯的人。
所谓玩龙灯,就是一种民俗活动,专业的艺人们在锣鼓声中舞动纸糊的龙灯。但是小说中还刻画了一处细节,就是高克定和高家仆人将花炮射到玩龙灯的人赤裸的身体上,并且还肆意狂笑、追逐。花炮是高家仆人特制的,“还放了碎铜钱在里面舂,说是将来放出的火花便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不会落下来”。而高家人除了觉慧,大都满意地观看这场非人道的狂欢表演,冷漠地看着玩龙灯的人被烧伤。五老爷高克定还在惋惜自己做的花炮数量太少,没有烧得尽兴。
玩龙灯的人牺牲自己的身体和健康,让封建地主取乐,仅仅只能获得一些微薄赏钱。封建地主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底层人民的痛苦之上,甚至伤害底层人民身体,并且对此毫无歉意或同情。由此可见,在封建旧社会,贫苦底层人民毫无尊严和人权可言。
3.戏曲演员:张碧秀、小惠芳、张小桃
戏曲演员在旧社会是不为人所尊重的工作,往往是身世悲惨、走投无路,被迫签订卖身契,失去人身自由才选择学唱戏。从社会地位上看,他们是低贱的。在旧社会,宠男旦角之风盛行,长相俊美、身形玉立的男旦角往往备受封建贵族或地主追捧,被异化为以男色事人的“半个女性”。[3]
这一现象在小说《家》中也有少量描写:男旦角张碧云受高克安的追捧;在高老太爷寿宴上,各地主名流用猥琐的言行宠幸和赏赐男旦角。男旦角本可以成为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却在扭曲的社会风气下,成为特权阶级的玩物和封建礼教的牺牲品。
(二)贫穷落魄、悲观苦闷的“零余者”:陈剑云
“零余者”指“五四”时期一部分歧路彷徨的知识青年,他们都是遭受社会挤压而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是被压迫、被损害的弱者。[4]陈剑云父母早亡,他寄人篱下,无力继续读书,只能以当家庭教师为生。陈剑云与“瘦弱”“阴暗”“忧郁”“疾病”等词紧密联系,爱而不得,悲观厌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零余者”形象。
陈剑云初次登场是在小说第十章,他听到高觉新和钱梅芬的爱情悲剧后,想到自己暗恋琴小姐但无法大胆追求,因而感到无限的绝望和痛苦。第二次出场是第十五章,高家三兄弟在觉新的办公室里争论青年的幸福和封建旧家庭的生活。第三次出场是第十九章和二十章,觉慧偶遇剑云并邀请他去高家做客。剑云被高克定拉去赌博,为了合群,不好意思拒绝便加入了赌局。输掉六元钱后,他与觉慧讨论了赌钱这件事,直言赌钱没意思,但后来又常常参与赌博。最后一次出场是婉儿代替死去的鸣凤出嫁后,剑云向觉民诉说心中的痛苦和对琴的爱慕、祝福,并且他恳求觉民和琴在自己死后时常来看望自己。
总之,陈剑云是一个悲观厌世、体弱多病、自卑懦弱、出身低微但又是十分善良、向往幸福的青年知识分子。
(三)慈母般温暖的忠仆:黄妈
黄妈是觉民和觉慧的女佣,服侍兄弟二人十几年,照顾他们的生活日常,同时也会在兄弟二人喝酒的时候管教他们。觉民抗婚离家出走后,黄妈会为他流泪。她会记住觉慧爱吃燕窝酥并给他留着等他吃。黄妈也是小说中为数不多地看出高家即将衰败的人,她称现在的高家是“浑水”,自己想趁早远离,但又舍不得觉民觉慧兄弟。对待即将被迫做妾的鸣凤,黄妈也报以同情,并安慰劝说。
觉民评价黄妈,“她真好,像她这样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间实在少见”。对幼年丧母的觉民觉慧来说,黄妈是高公馆里慈母般温暖的忠仆,是高家不多的温暖回忆。
(四)饥寒交迫的最底层人民:讨饭的小孩、高升
第十六章和第十八章分别出现了讨饭的小孩和高升这两个旧社会最底层人民。
春节本是万家欢乐的时刻,但觉慧在家门口不远处发现了一个正在哭泣的饥寒交迫的讨饭的小孩。觉慧给了讨饭的小孩几个银币,又因为自己无法拯救他而感到痛苦。而高升,本是高家的仆人,后来染上鴉片,偷盗入狱,出狱后没有出路,只能以乞讨为生,旧主人乃至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冷漠地对待他。
在旧社会,这种基本生存都难以保障的平民应该非常常见。他们没有收入来源,以乞讨为生,很少有人愿意接济和改造他们。
三、平民形象的文学价值
在巴金的《家》中,贫穷及其原因并不是情节主线,婢女们和其他弱势人群令人悲伤的处境增加了故事的感染力,并且有助于对“制度”的控诉。[5]这些平民形象蕴含的文学价值是不可忽视的。
(一)使小说主要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
在平民形象的映衬下,主要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通过观察平民形象与主要人物的互动,我们也可以对主要人物的形象有更加深入的认识和理解。
觉慧接受了新思想,拒绝乘坐轿子,批评往玩龙灯的人身上射花炮的非人道行为,救济讨饭的小孩,从这些情节看,他的确是个“人道主义者”。他痛恨封建思想和制度,是拥护新文化的激进分子,但他自己并没有彻底清除封建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当觉慧看到大嫂瑞珏在折梅花,他疑惑大嫂为何不让鸣凤来折,何必亲自动手。至于端茶倒水这种力所能及的小事上,觉慧还是下意识地使唤鸣凤去做。
由此可见,觉慧、琴和觉民这类“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思想上仍然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有其复杂性,难以彻底摆脱封建思想的影响。
(二)比较全面地再现了封建旧社会的人物群像
通过这些平民形象,我们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封建旧社会某些特定群体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在这里,笔者以陈剑云为例进行如下分析。
《家》中的青年男性形象除了觉新,几乎都积极向上,充满朝气和干劲。觉新尽管不断向旧势力妥协让步,但也是关心新文化新思想的传播,拥有比较幸福的小家庭。如果说作者把觉新和觉慧相对照,那么陈剑云就是与觉民相对照的人物。觉民和剑云都爱慕琴,但是觉民出身地主家庭,自信、勇敢、稳重,敢于大胆地追求琴;剑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自卑、怯懦,忍受这种爱而不得和前途渺茫的痛苦忧愁。最终,觉民成功突破家庭的阻挠,与琴结为夫妻,而剑云因肺病在医院寂寞地死去。
陈剑云代表了“五四”运动落潮之后的一批苦闷、抑郁、痛苦的知识分子形象,一方面受过新式教育和新思想启蒙,渴望自由、爱情和幸福,另一方面受制于黑暗衰败的旧社会和巨大的贫富差距鸿沟,难以追求理想和幸福。因此,“陈剑云们”进入漫长的青春苦闷期,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境,变得极为悲观厌世、苦闷抑郁。[4]陈剑云这一形象的塑造是对当时知识青年精神面貌的有益补充,让这部小说更加全面地展现“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形象。
(三)增强了小说主题的深度
王德威说:“巴金的小说继承并糅合了‘五四文学两大巨擘的精神:自鲁迅处,巴金习得了揭露黑暗、控诉不义的批判写实法则;自郁达夫处,他延续了追寻自我、放肆激情的浪漫叛逆气息。前者着眼群体生活的重整,后者强调个人生趣的解放。”[6]前者通过平民形象的塑造,得到充分展现。
第十六章中,高公馆内四世同堂,喝酒庆祝新年,而门外却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讨饭小孩在哭泣。觉慧想要拯救讨饭小孩但又无法彻底改变他的悲惨命运。理想与现实发生激烈碰撞,觉慧目睹社会黑暗却无力彻底改变,因而他感到非常痛苦。
第二十一章中,高家人目睹玩龙灯的人被花炮烧伤,却没有任何触动,甚至接受了新思想的觉民、琴都只觉得“没有感想”“低级趣味”“平淡”。不仅地主老爷克定玩弄龙灯艺人,而且同样身为平民的仆人们也加入这场“围猎”之中。旁边的轿夫、看台上的观众看到这一幕只是笑。这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们麻木地观看同胞被枪杀砍头,在本质上是无异的。只不过是枪和砍刀换成了花炮,死亡换成了烧伤。作者借觉慧之口发出疑问:“难道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接着,作者又借琴之口提出一个问题:“五舅他们得到了满足,玩龙灯的人得到了赏钱。各人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这还不好吗?”作者对此并未做出回答,但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封建礼教和阶级思想本质是“吃人”,已经将人异化和扭曲,以折磨、伤害、控制底层人民为乐,并且认为理所应当。
作者借讨饭的小孩和玩龙灯的人这两个平民形象,再现了当时的封建社会实景,揭露了一些病态的社会现象,社会贫富差距巨大,在封建旧势力的压迫和剥削下,底层贫民难以得到救济,只能依附于剥削阶级。小说主题突破了“封建旧家庭”的范围,而不仅仅局限于家庭伦理层面的解放,更触及了贫富分化、福利救济等社会问题,将矛头对准整个封建制度和旧社会,深刻地控诉了封建制度的黑暗。
此外,如果将陈剑云与高氏兄弟做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封建旧家庭和大家长控制家庭成员的机制。陈剑云双亲早亡,缺少父辈和家族的支持,因此他只能靠做家教勉强糊口;高氏兄弟依靠封建旧家庭可以过衣食无忧的日子,接受新式教育,高觉新在长辈的安排下进入公司工作,高觉慧最后逃出高家也离不开大哥觉慧在经济上的支持和帮助。在当时,家族的支持与个人的发展前途是紧密联系的,封建旧家庭从经济这一根本问题上紧紧地控制住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如果谁胆敢违抗封建旧家庭和大家长,就意味着他将失去充足稳定的经济来源和安逸的生活。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黑暗的封建制度基础之上。
综上,本文对《家》中的平民形象进行了统计和分类,并对其中四类形象展开了详细分析,最后探讨了平民形象的文学价值。巴金小说中的平民形象众多,个性鲜明。通过这一个个小人物,我们可以感受到巴金高超的写作水平和真诚热情的内心,对他的作品和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产生新思考,因此很值得我们继续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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