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考述
2024-06-05唐一新
唐一新
【摘要】《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用实证的方法考评词集版本与词曲文字,以公正客观的态度品评词集的艺术价值,充分显示了四库馆臣集汉学考证与宋学思辨之长的编纂艺术。在品评词人词作时,四库馆臣虽然受到历史与时代审美取向影响,秉持着“词以婉约为宗”这一乾隆时代正统的词学观念,但对以苏軾为代表的词人所开拓的豪放词风仍持肯定的态度,这反映出四库馆臣“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的学术取向,值得大家参考借鉴。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豪放与婉约;词之正变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9-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14
自词体文学诞生之际,就一直被视为“艳科”“小道”,遭受文人士大夫的轻视。然而,自康熙时代开始,朝廷大规模纂修官方文献,除经、史、子类官书外,曾被排斥在官方文献之外的词曲类也被纳入其中。康熙年间,《历代诗余》和《词谱》两部著作以“钦定”的名义被列入官方文献,这是自宋代以来的首次,标志着词体正式进入了正统文学的行列。
至于乾隆时期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延续了康熙时代的传统,专门收录了词曲类作品,包括《花间集》以下主要词人的词集,总计一百余部;且每一部词集都附有提要,系统评述了唐宋以来词的发展历程、各家词集的版本等。这一举措反映了曾被视为“小道”的词作终登“大雅之堂”的重大变革。而四库馆臣编写的各词集提要,对词集版本、校勘、考证等方面作了精辟的分析,充分展示了《总目》在目录学领域的学术价值和成就。因此,本文拟以“东坡词提要”为例,通过对其撰写模式及品评方式的考述,具体而微地揭示出《总目》词集提要的编纂特点及得失成败。
一、《东坡词》提要词集版本与词曲文字之考证
《东坡词》提要首先列书名,其后依次为卷数、作者,以及该作者的其余作品在四库中的收录情况,然后说明该种集子在历代藏书目录中的著录情况。这也是《总目》中提要撰写的固定模式。
检查《东坡词》在历代藏书目录中的收录情况,可发现,从宋代到清代,各种公私书目著录宋刻《东坡乐府》,有一卷、二卷、三卷诸种。《宋史》卷二百零八《艺文志》著录苏轼《词》一卷,尤袤《遂初堂书目》著录《东坡词》;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马端临《文献通考》均著录《东坡词》二卷。此外,据学者考证,“李鄂翀《江阴李氏得月楼书目摘录》著录宋板《东坡乐府》三本。徐乾学《传是楼宋元本书目》、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均著录宋刻《东坡乐府》二卷一本” ①。
在简要介绍了《东坡词》的版本状况后,自“此本乃毛晋所刻”至“未免泛滥”一节,四库馆臣随即指明,录入《总目》中的《东坡词》来源于毛晋的汲古斋刻本。接着引用毛本后跋语,用以说明毛本刊刻的底本来源,是“金陵刊本”;同时也说明了毛晋对该本《东坡词》的校勘、考订工作,主要是删除了其中误收的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和柳永的词作。但是,四库馆臣也认为毛晋考订、整理的工作有所不足,那就是“刊削尚有未尽者”。
毛晋是明末著名的藏书家,其校刻书籍流布甚广,居历代私家刻书者之首。他于崇祯三年(1630)编刻的《宋六十名家词》九十卷,一共六集二十六册,其中第三册收录了《东坡词》一卷,最后有跋语:“东坡诗文不啻千亿刻,独长短句罕见。近有金陵本子,人争喜其详备,多混入欧、黄、秦、柳作,今悉删去。至其词品之工拙,则鲁直、文潜、端叔辈自有定评。” ②这说明了这一版本的底本来源是金陵刊本。另据学者考证,该金陵刊本系为明末焦竑编撰、茂苑许自昌等人校订、于天启元年(1621)刊刻的徐象樗曼山馆刻本。毛晋跋中所说“金陵本子”即焦竑本,作为重编《东坡词》的底本,除此之外,还参考了元本及其他通行本,广采博收。但是,“毛本收苏词多于它本,但很多都是从茅本、焦本钞录过来,又不加考辨,以至于错讹较多” ③。因此,四库馆臣对该本《东坡词》“刊削尚有未尽”的评价的确切中肯絮。
那具体而言,毛晋汲古斋刻本在哪些地方有“刊削尚有未尽者”呢?四库馆臣也给出了一个例子,那就是位于《东坡词》卷首的《阳关曲》三首。馆臣认为,这三首已经载入了苏轼的诗集之中,是他饯别李公择的绝句,而毛晋把这三首作品收录了进去,未免过于泛滥。
为什么四库馆臣会认为毛晋把这三首词收进《东坡词》中显得“泛滥” ?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三首词已经载入东坡诗集中了,再在词集中收录就显得重复;二是四库馆臣不认为《阳关曲》是当时已经存在的一个词牌名,而认为它应当属于诗的体裁。其实,查阅苏轼自己关于这几首作品的说明,可以发现作者本人对此的定位:“绍圣元年,自录此诗,仍题其后云:予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关》歌之。” ④从中可见,苏轼把这首是看作一首诗的,而只是将《阳关》当作一种歌曲的唱法,而并未将其看作是一种词的体式。不仅如此,苏轼还特别留意《阳关曲》的唱法,有《记阳关第四声》一文专门讨论它的唱法⑤。因此,可以说,四库馆臣对于毛晋刻本关于《阳关曲》三首处理做法的批评,基本上是正确的。
在指出了毛晋刊本收词太滥的问题后,自“至集中《念奴娇》一首”至“亦何尝不作上五下四句乎”一节,对于毛晋在整理校对《东坡词》时所坚持的正确观点,四库馆臣给予了肯定。首先针对的是毛晋处理朱彝尊引用失当的问题。朱彝尊在《词综》中,根据洪迈《容斋随笔》中所引用的黄庭坚手书,将“浪淘尽”三字改为“浪声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句改为“多情应是我笑生华发”。朱氏的解释是,“浪淘尽”与调律不合,“多情”句应当做“上四下五”的句式。朱彝尊是清初著名词人、藏书家。其所撰《词综》一书选辑唐、五代、宋、金、元词人659家,词2252首,蔚为大观。然而在这些繁多的文献材料的处理过程中,不免有时会犯下错误。其对于《念奴娇》一首词的批判,引用的材料是《容斋随笔》所引用的黄庭坚的手书稿。然而,文献记录的多次转引极易导致文字的偏差。可以看到,四库馆臣没有听信朱彝尊的一家之言,而是仔细地考辩了这一说法,列举出了其余也做“仄平仄”的词句;同时又援引了石孝友和周紫芝两位作者的同一词牌的词,说明在这一句式中,也有作上五下四的例子,因而肯定了毛晋保留原文的做法。
自“又赵彦卫《云麓漫钞》辨《贺新凉》词版本”至“则深为有见矣”一节,举出了毛晋见识独到的第二个方面例证:毛晋没有取用赵彦卫对东坡词的改动之言。原因是毛晋认为改动某些单字,对于整首词的表达区别不大,同时作者在写词的时候,改动一两个字是常见的现象,因此不必过多地追求。因而,四庫馆臣也肯定了毛晋的做法。
综上可见,四库馆臣在考评《东坡词》词集版本与词曲文字时,所做的工作是非常严谨细致的。他们并没有过多相信历代文献资料中援引的二手、甚至三手材料,而是查阅文字出处的最初来源,审慎地加以辨别。从中可见,四库馆臣所秉持的严谨的学术态度,也能从侧面反映出清代推崇的汉学考据之风。
二、四库馆臣“词以婉约为宗”的词学观念
自“词自晚唐、五代以来”至“而不能偏废”这一段提要文字,论述了词之“正”“变”两种现象。四库馆臣认为,“词以婉约为宗”,清切婉丽的风格是词的“正体”,“花间一派”是词之始。至柳永、苏轼带来了新的词风和艺术形态是“词之变”,特别是苏轼所开拓的豪放词风,是词的“别格”“变体”;同时强调了“正体”与“变体”两者“不能偏废”,这也反映了四库馆臣的词学观念与倾向。
其实,“词以婉约为宗”这种观点在《总目》中多有体现,且主要以两种方式表现出来。第一种便是明确地在提要中写出“词以婉约为宗”,就如《东坡词》的提要中所言。此外,《总目·四香楼词钞》云:“大抵宗法周、柳,犹得词家正声。” ⑥这里的“周”“柳”指的是周邦彦和柳永。虽然他们的词作具体风格有所不同,但都在婉约词风的大范围内,因而说他们是“词家正声”等同于说婉约词是“词家正声”。
第二种表现则为四库馆臣多使用“纤巧”“秾丽”“婉约娴雅”“婉约纤秾”“清新宛转”等词语,以风格婉约作为评词的标准,如四库目录中晏殊《珠玉词》、柳永《乐章集》、李之仪《姑溪词》等词集提要中,均出现了这种表示婉约词风的评语。
“词以婉约为宗”这一观点并不始于《总目》,而是一种更为传统的词学观念。因为词是伴随着歌唱宴饮等娱乐活动出现的,在经过晚唐五代文士之手的改变,宋初晏殊、欧阳修的承嗣,柳永的衍变,至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提出而后确立,并且逐步明确了要符合“尚文雅、主情致、尚故实”的审美要求,明确了词以婉约为宗的词学理念。
这种观念在南宋又经过了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之词的强化,一直延续到了清初。当时的文坛盛行的,是《花间集》《草堂诗余》这两本词选,而它们大都收录风格绮艳婉丽之作。当时盛行一时的云间派领袖陈子龙《幽兰草题词》也称:“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斯为最盛也。” ⑦陈子龙力推“秾纤婉丽”的北宋词风,认为是词的“最盛”,这也与他“崇南唐北宋,尚婉丽当行”的词论观点一致。
由此可知,“词以婉约为宗”是一种十分传统的文学观点,而在乾隆朝编修《四库全书》时,文坛上推崇婉约词风的势力也不在少数。作为官修书代表的《总目》,编撰思想上与正统文学观念相契合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三、四库馆臣对待豪放词风的态度
虽然《总目》在评定词品高下之时推崇“词以婉约为宗”,但四库馆臣也并未完全排斥豪放词,并将其视为词之变体。《御定历代诗余》提要亦称:“凡周柳婉丽之音,苏辛奇恣之格,兼收两派,不主一隅。” ⑧其中,“兼收两派,不主一隅”就体现了四库馆臣对待婉约、豪放这两种词风的态度。在评价其余豪放派词人时,馆臣也遵循了“不主一隅”这一批判原则,大多肯定了他们的豪放词风在词史上的贡献,如评价《稼轩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等等。
《总目》虽认为豪放词是词的“别格”,但对其艺术成就和价值还是十分肯定的,这体现了《总目》兼收并蓄的词学观念。这种词学观念一来与《总目》通达圆融的编撰思想有关,二来也可能受到了清初“婉约与豪放”风格地位之争的影响。
清初的词坛主要由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占据主导地位。它们一扫明词中的纤糜之音,济之以清新、雅健的词风,尤其是阳羡词派,论词首推苏轼和辛弃疾。阳羡派宗主陈维崧也称誉道:“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 ⑨针对词坛上流行的以香艳婉媚的词之本色而排斥苏辛豪放词为外道的观念,陈维崧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而他本人也在创作实践中写下了大量豪迈的词作。至于浙西词派,虽然论词并不宗奉苏辛,然而却主张兼收并蓄,反对扬婉抑豪的片面倾向。如田同之《西圃词说》中就以“夭桃繁杏”“劲松贞柏”比喻词之豪放与婉约,主张词之体性近于诗,只要是本乎性情,婉约、豪放均不可偏废。
综而观之,在清初的词坛上,词学家和批评家们大多能跳出狭隘的门户之见,持论公允,主张兼收并蓄,不可偏废。他们认为词之婉约固然为本色,豪放之气也未必就属于变体,婉约、豪放各具特色,各有优劣。有学者指出,这种观点“能着眼于词体的演进与通变,其见识显然要高于自南宋以迄于明的那些拘执一端的主张” ⑩,影响不可谓不深远。而或许也是受到清初文坛对于词体“婉约”与“豪放”争论的影响,四库馆臣在品评《东坡词》时,能以历史的视角观照词集的艺术价值与词史定位,从而持有公允持中的品评标准。
四、《总目》“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的
学术取向
虽然关于词的“婉约”“豪放”在清代尚有许多争论,但四库馆臣最终选择了兼收并蓄的持中态度,并将这种理念贯穿到了《总目》的编纂当中。而具体到《东坡词》的评价上,馆臣作出了“词……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的判断。
四库馆臣认为,苏轼对词体的改变如同韩愈对诗体的变革,形成了一种区别于晚唐、五代以来的新词风,直接影响了后代辛派词人的创作。韩愈谈论诗作提倡“以文为诗”,用散文式的语序和结构作诗,这就使得诗歌朝着散文化的方向转变。同时,又将“文与道”的观念引入到诗歌的创作之中,从而开拓了诗歌创作的新领域。而苏轼主张“以诗为词”,不断扩大词的内容、形式和风格,同样拓展了词的创作领域。因而,在我们看来,在开拓词风这一点上,四库馆臣显然是与历代评论家站在统一战线上的。
至于《东坡词》提要的最后一部分,四库馆通过引用曾敏行《独醒杂志》中的一段话,想要说明的是东坡词的巨大影响力。曾氏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苏轼看守徐州时,曾经作了一首词的初稿。这首词稿一经作成,当时的小吏就马上听到了庙中有鬼神因之歌唱了。虽然四库馆臣也不认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认为“其事荒诞不足信”,但他们仍旧在此引录说明,就是为了侧面反映东坡词的巨大影响力。
综上所述,四库馆臣在儒学、经学传统与时代词坛风气等错综复杂的环境中,对于集部作品的品评与定位表现出了开明通达、尊重客观实际的态度,这一立场也体现了四库馆臣自觉追求“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的学术取向。就《东坡词》提要而言,四库馆臣不仅重视词集版本的流传、词派的源流以及字词的考证等实践性问题,还关注苏轼的词作风格等艺术评价问题,以及东坡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尽管《总目》中的有些论证、评判可能存在失误,部分考证结论也仍待商榷,但这并不掩盖它突破时代學术局限的编纂思想与词学批评方法,仍然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借鉴。
注释:
①王永波:《苏轼〈东坡乐府〉版本考略》,《铜仁学院学报》2017年第11期。
②(明)毛晋撰,施蛰存编:《东坡跋语》,载《词集序跋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1页。
③王永波:《苏轼〈东坡乐府〉版本考略》,《铜仁学院学报》2017年第11期。
④(宋)朱弁撰:《风月堂诗话》卷下,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479册,第26-27页。
⑤(宋)苏轼撰:《记阳关第四声》,载《苏轼文集》卷六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90页。
⑥(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二〇〇《四香楼词钞》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32页。
⑦(清)陈子龙撰,冯乾编校:《幽兰草题词》,载《清词序跋汇编》,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⑧(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御定历代诗余》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25页。
⑨(清)陈维崧:《词选序》,载《陈维崧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页。
⑩王水照主编:《宋代文学通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72-4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