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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尼采“酒神精神”视角下的自我救赎

2024-06-05李嘉璐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黑塞救赎尼采

李嘉璐

[摘要]赫尔曼·黑塞是当代著名的瑞士籍德裔作家,受东西方哲学思想影响颇深。本文试图以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的酒神精神为理论基础,着重分析酒神精神在《荒原狼》中的具体表现以及黑塞对于酒神精神的态度。在《荒原狼》中,哈里之所以能摆脱孤独之痛,是因为他得到两位女性引领者与两位男性不朽者的帮助。从赫尔米娜的舞蹈以及玛丽亚的原始冲动中,哈里享受到酒神式快乐。而从歌德以及莫扎特的幽默中,哈里改变自己对待事物的角度,领悟到酒神式生命意志的内涵。值得注意的是,黑塞本人对于尼采的酒神精神持有自己的态度。黑塞部分肯定尼采的原始冲动,充分肯定尼采的酒神式生命意志。因此,黑塞将自己所认同的酒神精神融入文学创作中,让笔下的哈里踏上独具一格的酒神式救赎之路。

[关键词]黑塞  《荒原狼》  酒神精神  救赎  尼采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57-04

一、尼采的酒神精神哲思

酒神精神源于酒神祭,在祭祀仪式中,人们载歌载舞、肆意放纵。尼采从中领悟到两种角度的酒神精神哲思。从表面的角度讲,酒神精神体现为舞蹈以及肉体带来的原始快乐,使人挣脱束缚、享受狂欢。而从本质的角度讲,酒神精神体现为对生命意志的肯定,使人即使身处逆境,依然能够直面人生,获得永恒。

“在酒神祭中,舞蹈是神秘的启示,是与神和自然交流的途径。舞蹈形象是酒神图像中最重要的一类。”[1]舞蹈之所以与酒神祭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酒神狄俄尼索斯早期被称为“疯狂的舞者”,他经常与狂女一起跳舞,带着极致的狂欢四处游走。在酒神祭中,狂女以激动狂欢的精神状态、飘浮的衣着服饰以及优美的身体线条跳舞,生动地诠释了以狄俄尼索斯为象征的“迸发的快乐”[1],即“在狂欢中获得极度的快乐与自由”[2],这是尼采欣赏的酒神精神的一个方面。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腊众神之王宙斯与凡人塞墨勒的孩子,他身上的凡人血液决定了他对原始冲动——性欲的强烈追求。于是,尼采将酒神精神与性欲这样的原始冲动联系在一起,具体表现为“肉体的沉醉”。在尼采看来,“原始冲动能引导人身上的兽性,从而加深对于本性的理解”[2],这是尼采所欣赏的酒神精神的另一方面。

生命意志则是尼采将人生放在审美视阈下得出的重要概念。在尼采眼里,人的一生不可避免地充满悲剧式的冲突和不幸,唯拥有酒神式生命意志的人才能正视苦难、承受痛苦、战胜痛苦。而尼采之所以将生命意志与酒神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希腊诸神中,只有酒神有勇气面对布满荆棘的短暂人生,高扬生命力量,从个体毁灭中不断获得重生的至高快乐。这是尼采所欣赏的酒神精神的本质,与日神精神相对。

在尼采的观点中,日神精神強调人们“只遵守一个法则,即‘适度”[3]。 这里的适度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伦理道德尺度的遵守;二是对美丽外观尺度的遵守。这两方面旨在肯定个体及个体所生活的现象世界。但尼采认为,“这终究只能是掩盖真理。”[3]尼采相信,只有在酒神精神中的“过度”既打破个体伦理的界限,又打破外观美的界限,才能向世界的最内在基础回归。尼采将这个最内在基础称为“酒神根基”[3]。一言以蔽之,“日神精神沉湎于外观的幻觉,酒神精神破除外观的幻觉。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3]。这是尼采最看重的酒神式的生命意志[4],也是尼采所欣赏的酒神精神最本质的一面。

二、哈里的酒神式救赎之路

在《荒原狼》中,尼采的酒神精神哲思主要表现在主人公哈里的酒神式救赎之路上。哈里在面临时代文化危机以及自身精神分裂危机之际,遇到了两位女性引领者,即赫尔米娜和玛丽亚。在她们的引领下,哈里享受舞蹈的狂欢、肉体的沉醉,拥有酒神式“迸发的快乐”。之后,哈里遇到了两位男性不朽者,即歌德和莫扎特。在他们的帮助下,哈里学会幽默,拥有酒神式生命意志、直面人生。

一开始,哈里十分痛苦,这种痛苦主要体现在他与三个方面的格格不入。在社会意识层面,他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在物质生活层面,他质疑现代社会的庸俗乐趣;在文化生活层面,他既无法容忍美国文化的侵略,又无法挣脱德国市民文化的束缚。基于此,他的精神逐渐出现问题,他感觉自己是集“人性”与“狼性”于一身的荒原狼,孤立无助、痛苦万分。为了暂时缓解孤独带来的痛苦,哈里经常去酒馆,逃避人生。好在哈里迷茫无助时,“赫尔米娜与玛丽亚以引领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帮助他享受狂欢、重塑自我”[5]。

首先是赫尔米娜。由于赫尔米娜是舞女,所以她和哈里的接触绝大多数是围绕舞蹈展开的。在小说中,黑塞花费较多笔墨描述赫尔米娜教哈里学习跳舞的全过程以及哈里在化装舞会上的感受。而黑塞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识到舞蹈的作用。黑塞曾在《致友人》的信中说过:“舞蹈是一种尝试,它把自己完全天真幼稚地与某种世界人们的生活与行为联系了起来。”[6]这一想法与尼采的想法不谋而合,在尼采看来,舞蹈是超越自我的一种尝试,它使人得以在集体狂欢中释放个体内心的痛苦。从以上两人对于舞蹈的想法可知,舞蹈是一种融入人群、超越自我的尝试。事实上,赫尔米娜舞蹈的作用正在于此,她教会哈里认识自我、超越自我、融入集体、享受快乐。在赫尔米娜的引导下,哈里意识到“如果将异常复杂的人的个性简单粗暴地分为狼性和人性的话,是极其愚蠢的”[7]。最后,哈里在舞会中体会到“个人融化到人群中时的秘密”[7]。他把自己消融于一个更大的集体中,以此对抗自己作为个体的有限性和孤独感,获得暂时的救赎。对于哈里而言,赫尔米娜是他的拯救者,她打碎了他“与世隔绝的玻璃罩”,使他重新萌发对生活的兴趣。

“如果说和赫尔米娜跳舞是哈里得以面对生活的第一步,那么和玛丽亚发生性爱关系则是他迈向生活的第二步。”[7]以前,哈里认为,“性是带有某种罪过的苦味禁果。从事精神活动的人在这种果实面前,必须始终保持警惕之心。”[7]而现在,他学会在纯洁的性爱中享受自己作为人的动物本性,尽情地享受玛丽亚美好活泼的青春。

就这样,哈里在经历时代文化危机与精神分裂危机之际,遇到了两位女性引领者。他从赫尔米娜身上学会舞蹈,体验精神上的欢愉;从玛丽亚身上学会性爱,体验性欲上的快乐。值得注意的是,赫尔米娜不仅帮助哈里认清自己、感受集体狂欢,还向哈里提出了“永恒”的概念。她告知哈里,“他们有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世界,一旦回到家乡,就能获得永恒。”[7]事实上,“如果想要获得永恒的话,就要学会幽默”[8]。真正教会哈里学会幽默、走向永恒之路的是两位来自不同领域的不朽者,即文坛巨人歌德以及音乐伟人莫扎特。

尼采曾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表达自己对于笑的态度,他说:“以大笑杀死重力的精灵,要学会嘲笑自己。”这里的“笑”,其实是幽默、自嘲的意思[9]。黑塞十分认同尼采的观点,在他眼里,“‘笑浸染着自己对摆脱现实羁绊的强烈渴望”[10]。于是,他让笔下的哈里在不朽者的帮助下学会幽默,学会笑。在《荒原狼》中,歌德与莫扎特均被列入到“不朽者”这一团体中,他们让哈里在笑中学会改变以下两个方面的视角。

第一,学会改变看待生活的视角。当莫扎特笑着要求哈里仔细听留声机的音乐时,哈里对于这类音乐有了全新的认知。虽然留声机吐出的音乐像黏痰一样,但是透过这浓浊的黏痰还真的能隐约听出庄严和谐的结构、舒缓优美的节奏。莫扎特教会哈里改变看待生活的方式,用自己全新的视角与之和谐相处。

第二,学会改变看待自我的视角。哈里一开始不懂,歌德明明清楚地感觉到人生的可疑与绝望,却宣扬信仰与乐观,并为之奋斗一生。歌德狡黠地笑了,对哈里说,“严肃认真是由于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而产生的,而在永恒之中,是不存在时间概念的。”[7]哈里懂得了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人要学会嘲笑自己,而非过于严肃地看待自己。

哈里从不朽者的幽默中,学会改变看待生活以及自我的视角。莫扎特与歌德虽然也都曾饱受生活的摧残,但他们笑着经历艰難,最终进入永恒。哈里也逐渐尝试转变自己看待事物的视角,尝试以一种较为轻松的态度对待他曾讨厌的一切,尝试用笑接纳生活带来的痛苦。这与酒神精神强调的“直视世俗生活、将生存的悲剧变成生命的欢歌”[11]相契合。

三、黑塞对酒神精神的批判继承

黑塞批判性继承尼采的酒神精神哲思,将其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对于尼采提出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即酒神精神),有自己的态度与想法。

黑塞对于尼采的原始冲动观念采取部分肯定的态度。他虽然肯定感官快乐的重要性,但他对此同样有一定程度的怀疑,他认为,这样的快乐只能暂时缓解痛苦,并不能根除痛苦。黑塞曾经说过,“一切都必须轻盈、欢快,但凡生命中有一点沉重或痛苦的东西,都会感觉不自在。”[12]在其笔下的《荒原狼》中,这种“轻盈”和“欢快”其实是玛丽亚带来的肉体上的快乐。“在理性主导的时代,肉体被贴上了不雅甚至肮脏的标签,成为社会进步与文明的对立面。黑塞精准地捕捉到这一事实,他潜入披着精神与文明外套的社会大本营,诱因其苍白本质的自然暴露。”[13]他让笔下的哈里肆意享受玛丽亚充满性欲的肉体以及充满活力的青春,享受原始冲动带来的肉体快乐,缓解生活带来的沉重痛苦。

不过,黑塞认为,尼采倡导的酒神式原始冲动诱发了人的兽性,而兽性和人性是相对立的属性,如果人身上的兽性过多,会给人的本体造成激烈的矛盾。在黑塞看来,“人生只有一次,人类的使命是在从兽到人的路上向前迈进一步。”[12]可见,黑塞追求的不是对立冲突,而是对立统一。基于此,黑塞让笔下的哈里“不仅享受肉体的快乐,还享受精神的快乐”[14],这个快乐是赫尔米娜给的。赫尔米娜用她的舞蹈,让哈里享受集体狂欢、摆脱孤独,帮助他了解构成自我矛盾的对立面之间的差异,让他真正认识自我、重塑自我。正是在赫尔米娜的引导下,哈里才一步一步摆脱绝望。

值得注意的是,黑塞对于尼采的酒神式生命意志采取充分肯定的态度。他虽然认同尼采的悲剧人生观,但并未由此悲观厌世,而是“主张笑对悲剧性的命运”[15]。

黑塞的一生充满坎坷,痛苦不堪,即便如此,他仍坚持与自我内心以及外界加在他身上的苦难做斗争,“一次次穿越自己灵魂的地狱”[11],以求找到一条救赎之路。黑塞在创作《荒原狼》期间,遭遇严重的精神危机。“当时科技迅速发展,人们由此获得了物质上的满足,却丢失了精神上的信仰,黑塞钟爱的古典文明也在这期间逐渐消逝。”[11]除此之外,黑塞因1923年发表的“反战言论备受排挤,不得不流放国外。在流亡期间,各种疾病纷至沓来。坐骨神经病痛和风湿病让他的身体疼痛不堪,重度抑郁和孤独让他的精神受尽折磨”[16]。尽管他的生活已经被撕裂得乱七八糟,但“尼采主张的酒神式生命意志是黑塞生命里的一束光,是帮助黑塞寻求救赎的一剂良药”[15]。他承认生命中的痛苦,积极通过文学创作、心理治疗缓解痛苦,激发生命斗志,获得救赎。与此同时,他让笔下的哈里经历与自己相似的痛苦,让他在引领者与不朽者的带领下逐步缓解痛苦,最终学会拥有酒神式生命意志,直视人生,走向自我救赎之路。

黑塞的经历以及自我解救之道体现了他对于尼采酒神式生命意志的充分肯定。尽管他一生经历了重重困难,但他还是有勇气去直视人生、拥抱人生、笑看人生。与此同时,他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形象赋予自己肯定的生命意志,让他们亲历自己的悲剧性人生,再一次踏上酒神式救赎之旅。他让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在读完他的作品之后能够有勇气面对生活,救赎自己。黑塞就是这样一位集艺术感与责任感于一身的伟大作家,正因如此,他被世人永远铭记,他的作品经久不衰。

四、结语

在《荒原狼》这部作品中,尼采的酒神精神哲思始终贯穿其中,作家逐一分析了酒神精神中最为突出的三个方面,即仪式舞蹈、原始冲动(即性爱)以及生命意志。

《荒原狼》主人公哈里与社会格格不入,内心分裂,极度痛苦。在这种情况下,他遇到了两位女性引领者。从她们身上,哈里享受到舞蹈与原始冲动带来的酒神式快乐,重新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后来,哈里遇到两位男性不朽者,从他们身上,哈里学会幽默,学会转变看待事物的视角,领悟到酒神式生命意志的核心:真正的救赎不是与外界隔绝,而是将外界的一切容纳在自己的内心。只有承受苦难,笑看苦难,才能超越苦难。

哈里的人生态度反映了黑塞本人对于尼采酒神精神的创作态度。虽然黑塞受到尼采酒神思想的影响,但他有自己的见解。他部分肯定尼采的原始冲动,充分肯定尼采的生命意志。

总之,不管是黑塞、哈里,还是芸芸众生中的无名之辈,每个人都需要学会幽默,学会笑,像酒神一样潇洒,用无畏对抗绝望。

参考文献

[1] 赵晖.狄奥尼索斯的迷狂与忧郁[D].中央美术学院,2018.

[2] 王敏.《阿芙罗狄特》中的爱欲之美[D].浙江大学,2010.

[3] Nietzsche F. Die Geburt der Trag?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 [M]. Leipzig: Verlag von E.W. Fritzsch,1872.

[4] 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1987.

[5] 余鲜.赫尔曼·黑塞成长小说人物形象研究[D].陕西理工大学,2021.

[6] Zeller B.Hermann Hesse in Selbstzeugnissen und Bilddokumenten[M].Hamburg: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 GmbH,1963.

[7] Hesse H. Der Steppenwolf [M]. Frankfurt:Suhrkamp Verlag, 1927.

[8] 陈琳娜.论黑塞早中期小说中的女性救赎[D].江南大学,2013.

[9] Nietzsche F.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M]. Hamburg: Diplomica Verlag GmbH, 1896.

[10] 谢魏,赵山奎.破除二元对立世界的精神幻象——论《荒原狼》中的“魔剧院”[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4).

[11] 劉丹.黑塞小说中的现代救赎主题[D].江南大学,2016.

[12] 张弘.黑塞与审美主义[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1).

[13] 杨希.浪漫之爱——试论浪漫主义的“情感自由”[D].中南大学,2011.

[14] Hesse H. Gesammelte Werke [C]. Frankfurt am Main:Suhrcamp, 1970.

[15] 朱芳辉.生命悲剧的审美救赎——论尼采的审美人生观[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0(4).

[16] Freedman R. Hermann Hesse:Autor der Krisis [M].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1982.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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