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景观书写
2024-06-05王萍萍
王萍萍
[摘要]1925 年问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公认的现代美国经典小说,其中的景观书写更是建构出一幅爵士时代的精彩画卷。本文从生态批判视角入手,旨在通过对《了不起的盖茨比》外部景观、内心景观和棕色景观的分析,挖掘该小说蕴含的环境思想;通过研究菲茨杰拉德对自身所处时代的环境想象,揭示出作家对美国城市化进程问题的敏锐感知力和对美国自然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关键词]了不起的盖茨比 景观书写 环境批评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53-04
一、外部景觀
1.显性的人造景观
想象可以帮助人们理解环境,通过尼克的叙述,菲茨杰拉德创造了角色眼中的世界,其中又隐藏着一个更为辽阔的世界,也就是作家本人的想象世界。
故事开头,尼克交代了他在东部所租的房子位于“北美最离奇的一个村镇”[1]。该村镇位于纽约市正东一个细长怪异的小岛上,那儿有一对相似的鸡蛋般的半岛,相碰的两头都被压碎了,连从上头飞过的海鸥也对此感到惊奇。然而真正令人惊奇的是两地的截然不同。尼克住在西卵的一所小房子里,旁边是盖茨比的诺曼底市政厅风格的大别墅。他很高兴自己每月只需付80美元就能和百万富翁一样欣赏海景和大草坪。对岸则是清一色的豪华住宅区,“洁白的宫殿式的大厦沿着水边光彩夺目”[1]。建筑风格一边杂糅一边统一,西卵和东卵的差异由此显现。如果说地理景观的相似体现了自然的鬼斧神工,人造景观赋予的差异则体现了技术的巧夺天工。建筑作为显性的人造景观,暗含着人类与自然一争高下,甚至超越自然的渴望。
菲茨杰拉德塑造出的这两个既相似又有着天壤之别的地方,同时也象征着城市的入住体验。西卵和东卵外形的相似暗示了尼克、盖茨比、黛西、汤姆的相同出身,都来自西部。他们也都曾是漫游者,布坎南夫妇婚后“在法国待了一年,后来又不安定地东飘西荡”[1]。他们定居东部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尼克则为了避开西部的无聊荒凉,来到大城市学做证券生意。盖茨比则是为了重圆旧梦,特地来到黛西家对岸。一边是无目的的长居,一边是有目的的暂住,呈现了不同的城市入住体验和地方意识。尼克是“同心圆型”[2]地方意识,其情感认同以家园为中心向外围发散减弱。他的东部之行是一次入住城市的尝试,但最终因无法认同而失败。布坎南夫妇代表着“群岛型”[2]地方意识,对家园的依附感不如尼克那样强烈。对他们而言,住在西部跟纽约或法国的城市没有多大差别。盖茨比不同于这两类人,他主要靠想象产生依附感。尼克见证了盖茨比和黛西的重逢,某一瞬间发现黛西远不如盖茨比的梦想。“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1]月光下朝绿灯伸出双臂的盖茨比所体会到的依附感,在和黛西并肩眺望海面时蓦然消失了。梦醒后,那只是码头上的又一盏绿灯。
2.隐性的人造景观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技术对自然的影响日渐增强。自然被影响与改变的程度是如此之深,人类将不可能再拥有原始的自然环境[3]。文学作品中的都市景观随着城市化进程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传递着作者的环境想象,影响着读者的环境感知,塑造着公众的环境良知。19世纪初期,美国社会开始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变。据1920年的人口统计,美国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乡村人口[5]。都市文学与城市化进程并驾齐驱,《了不起的盖茨比》就是以纽约为原型都市进行书写的一个范例。布伊尔区分了自然环境和人造环境,“我们居住在一种人造的、非自然的环境中,我们对这种环境的感知是以模拟物为中介的”[6]。都市人不可避免人工草坪、中央公园等人造模拟物的影响,使环境发生扭曲和变异。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对盖茨比家和布坎南家的描述都突出了草坪和花园。盖茨比的公馆有着“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1],而布坎南家的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一路跨过日晷、砖径和火红的花园——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1],它们都与尼克门前乱蓬蓬的草地形成了鲜明对比。占地宽广且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花园需要时间与金钱来打理维持,因此成了房屋主人向外显示财富与地位的最佳媒介。如果说房屋这类需要设计的建筑是显性的人造景观,那么草坪等房屋配套的绿化植物就是隐性的人造景观,虽然依赖于阳光雨露等自然恩泽才能存活,但也离不开剪刀铁锹等人工处理来维持整洁。就像房屋和草坪的关系,自然成了文化的附庸品。这种征服荒野的精神根植于美国文明的发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作家的环境想象。菲茨杰拉德就是其中一位受到美国自然文学传统影响的作家,他用想象建构个性化的都市环境,思考在城市化进程中人与自然如何相处,人造环境对生存体验有何影响等问题。而作者的回答就隐藏在《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一段里,明月上升后房屋为绿色所掩映,曾被荷兰水手惊奇注视过的古老大陆生机依旧,揭示了美国自然文学对现代社会和文化价值观的深远影响。
二、内心景观
1.异化与孤独
布伊尔在《环境批评的未来》中提到,地方意识是地方经验的不断重写。也就是说,人们对成长地的记忆会影响他们对今后生活地的反应。《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叙述者尼克成长于美国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实的卡罗威世家,他牢记父亲的教导,每当要批评别人的时候,应想着不是人人都有他那些优越的条件。之后,尼克带着道德感与优越感来到东部,他带着已经成型的价值观审视周围的环境,特别是环境里的人。在盖茨比家的派对上,尼克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首先是作为主人的盖茨比,虽然尼克刚开始没有见到他,但是已经通过铺张喧闹的环境以及其他人的传言形成了看法,认为盖茨比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1],是典型的毫无节制的纵欲享乐者形象。当尼克真的见到盖茨比时,却感到巨大的惊异。当然,更多是惊讶于盖茨比字斟句酌营造出的个人形象。除去外在的克制,盖茨比和他的合作伙伴库尔茨一样对金钱的攫取肆无忌惮,毫无节制。而参加派对的客人虽然看上去很有个性,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是一块五彩斑斓的背景板,至少没有人能像盖茨比给尼克留下两次深刻的印象。一次是在乐队演奏时,“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1]。另一次是派对接近结束时汽车事故的闹哄场面下,尼克回望盖茨比家,“一股突然的空虚此刻好像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流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处于完全的孤独之中”[1]。
尼克关于盖茨比的回忆建构也是他自身的真实观照。在他注视周围环境的时候,读者不仅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都市景观,同时也有了一窥尼克内心景观的机会。前面提到过尼克曾试图重新入住城市,这始于一位陌生人的问路。从那时起尼克不再孤独,因为他成了“领路人、开拓者、一个原始的移民”[1]。也就是做到环境批评家所认为的“再栖居”[2],并“学习在一个被以往的开发所扰乱和破坏的地区进行‘融入地方的生活”[2]。新身份呼唤尼克承担起对地方长期管理的责任,并建立一种可持续发展的生存模式。参加盖茨比的派对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过好自己的生活。白天的工作和学习有规律且繁忙,夜晚则是放飞想象的迷人时光。尼克发觉自己“开始喜欢纽约了”,幻想着城市街道的浪漫奇遇,也时常感到无名的寂寞惆怅。叙述者是作为一个环境中的“居住者”或“演出者”而存在的,没有“环境感知”,言说者将处在不稳定状态之中[4]。都市精神的内核就是异化体验,小说的叙述者尼克既非“居住者”,也非“演出者”,而是“旁观者”。他看到了盖茨比的孤独,而读者看到了他的孤独。
2.同化与占有
地方本身是变化的,它是“事件性的、处于进程中的事物”[2]。当人们熟知的地方消失时,有必要借助其历史来构建对它的想象。阔别成长地之后,尼克记忆中仍保留着他从大学回到西部的鲜明景象。幽暗的车站、严寒的空气、熟人的呼唤、攥紧的车票以及奔驰的火车,所有这些微小的细节共同构成独属于尼克的地方经验。而每年圣诞节重复的返乡情节,把这些经验加深烙印在尼克和西部人的脑海里,形成了他们的地方意识。这种地方意识是“同心圆型”[2]的,依附感随着火车接近目的地而愈发强烈,最终“难以言喻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片乡土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然后我们就要重新不留痕迹地融化在其中了”[1]。生于西部长于西部的尼克由于浸润在同一个环境中而察觉不到环境与自身的关系,只有在他离开家乡后再度返回时,有了外部环境的参照才知晓成长环境的同化作用。
对地方依附感的过分重视让尼克成为地方决定论的代言人,他把整个故事归结为一个西部的故事。他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所在,“汤姆和盖茨比、黛西、乔丹和我,我们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具有什么共同的缺陷使我们无形中不能适应东部的生活”[1]。可惜他没有进一步挖掘出美国社会的城市化通病,反而调转矛头指向东部的“非地方”特征。由人类理论学家马克·奥格创造的“非地方”是“中立性建造而成的空间……其中不包含特定地方中蕴藉的深厚的地方认同”[2]。即使尼克认同东部比西部更具备优越性,他也总觉得东部有畸形的地方。这正是因为那里充满了小饭馆、出租汽车、电影院等中性空间,专为人们提供各种服务,唯独缺失了地方认同。西卵以埃尔·格列柯的超现实画风出现在尼克的梦里,显得鬼影憧憧。盖茨比一死,尼克就回家了。因为在充满人的大都市,他再也感受不到人情味。虽然他反感家乡的枯燥和闲话,但潜意识里还是以成长过程中获得的地方经验为准绳来评判东部。闲话反映了西部的社区意识,离不开集体的规约。对地方性的强调也就是对占有地方的渴望,表现为西部地区仍以某姓的公馆称呼人家的住宅。反观东部,像盖茨比的大厦那样随着主人消逝的建筑不在少数。人来人往,一切都在流动变化。东部虽凭借该特点吸引着尼克这样的年轻人,却又因此受人非难。这反映了现代都市人的矛盾心理,亦即在无序狂欢中渴望传统秩序,既逃离同化又避免不了异化。不管是汤姆夫妇还是盖茨比和尼克,都是逆流而行奋力划桨的船。
三、棕色景观
棕色景观的概念是环境分析学家在 20 世纪 90 年代提出的,表示受到污染对人类健康具有威胁的地方,广泛意义上可指由于人类活动而退化的景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个很明显的棕色景观,就是西卵和纽约之间的地方。艾略特对菲茨杰拉德的影响不可小视,试看《荒原》:“这是一个灰烬的山谷——一个离奇古怪的农场,在这里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长成小山小丘和奇怪形状的园子。”[1]生活在其中的人也是灰蒙蒙的,他们作为人类的特征被抹杀了。特别是車行的威尔逊夫妇,带着扭曲的性别气质走上悲剧道路。威尔逊太太充满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1]。而威尔逊通常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路上过往的人和车辆”[1]。无限放大的女性气质和无限缩小的男性气质给冲突埋下伏笔。优美的环境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但棕色景观反而会使人受到负面影响。美国的田园传统就像药既给人以希望,又具有使梦想破灭的副作用。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与灰色大地形成对比的是那幅巨大的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广告,“光彩虽不如前,却依然若有所思,阴郁地俯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1]。这幅被遗弃的广告牌成了灰烬里唯一的一抹色彩,蓝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眼镜衬托出周围环境和人的死气沉沉。这样一幅充满未来启示录意味的棕色景观,自然引来神学思考。对威尔逊来说,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不是一幅广告,而是上帝的化身。他认为上帝知道妻子所做的事,也看到了悲剧发生的经过。“上帝看见一切。”[1]尽管如此,上帝却不为所动。当人们意识到神不再干预地上的活动时,就开始思考如何看待并协调和自然的关系,才有可能实现自救。住在棕色景观里的威尔逊也曾有过这样的希望,那就是在他急于从汤姆那儿弄到钱带着妻子离开灰烬谷的时候。当得知太太死后,他的内心已如外界环境一般死寂,最终放弃了自我疗愈,走上毁灭自己的道路。他离开灰烬谷去复仇,走进的却是另一个幻灭者的世界。而这个幻灭者就是盖茨比。
应该说,威尔逊和盖茨比有着云泥之别。相比之下,盖茨比的居住环境是舒适宜人的,体现在生存空间更大、自然景观更丰富上。可是盖茨比的眼里没有这些,环境的享受对他没有吸引力,只有心上人黛西看到了并来到他的身边,一切才被赋予意义。盖茨比带领黛西参观各个房间这一事件,说明他将居住环境更多地看作身份象征和重新赢得美人心的筹码。而后经饭店争吵,盖茨比隐约察觉黛西不可能重回他的怀抱,只是他还在自欺欺人,甚至打算替她担下开车撞人的罪名。故事的后面描写了一个重要的场景,就是盖茨比死前独自去游泳的画面。泳池附近的树叶、天空、玫瑰花、阳光、小草都让人毛骨悚然,丝毫不亚于灰烬谷的一切。此时盖茨比的内心世界和威尔逊一样荒芜,可见内心景观的退化也能造成棕色景观的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棕色景观既可以是外部景观,也可以是内心景观,二者相互影响,相互转化。
四、结语
不管是外部景观、内心景观,还是棕色景观,都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景观书写不可缺少的部分。菲茨杰拉德用他的环境想象和生花妙笔构建出爵士时代的都市,东卵西卵虽为虚拟却早已成了美国家喻户晓的地名。通过生态批评视角重新阅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可以发现菲茨杰拉德独特的环境想象既体现了美国的自然文学传统,又反映了美国都市文学的发展。首先,作为环境的城市具有自然和人工的混杂性,人造景观也存在显性和隐性之分。作为显性的人造景观,建筑代表了美国文明一以贯之的征服自然的愿望。而作为隐性的人造景观,草坪象征着工业化美国社会的田园理想。其次,内心景观揭示了小说人物的城市入住体验,说明失去环境感知力是造成都市人异化和孤独的主要原因。而更深层的原因是家乡对幼年个体的同化作用以及个体对地方的占有欲望。最后,小说里呈现的棕色景观对人类的威胁不容忽视,对于唤起读者的环境感知和环境良知具有重要作用。尽管《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后评论界褒贬不一,但应当承认《了不起的盖茨比》确是菲茨杰拉德带着严肃的眼光和社会责任感创作出的作品。该小说对人与环境关系的探讨对于科技发展与环境问题并存的当代具有启迪意义,激励人们探索新的城市栖居方式。
参考文献
[1] 菲兹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J].巫宁坤,译.世界文学,1980(6).
[2] 比尔.环境批评的未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 方丽.文学与“环境的想象”——论劳伦斯·布尔生态批评“三部曲”[J].当代外国文学, 2010(3).
[4] 郭茂全.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想象范式与价值维度[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3(4).
[5] 菲特,里斯.美国经济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1.
[6] 布伊尔.为濒危的世界写作[M].岳友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