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写到童年(节选)
2024-06-03西川
春天比想象的骚情。邻居大哥比想象的有情义。
香山比想象的矮。长城比想象的小。
只有天安门广场比想象的大,可容纳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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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剩饭菜不是旧社会的苦水。
大前年的旧衬衣略小一点,但穿在身上不俗气。
粮店,配给制。丢了打酱油的钱,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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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像大脑。头疼时宇宙跟着我一起疼痛。
多年后读《不安之书》才知道:这也是佩索阿的秘密。
我发烧时总会梦见一只蚂蚁绝望地跋涉在无垠的围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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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脑貝儿还是刮鼻子?剜肉还是剜眼睛?
两个孩子猜丁壳,伸出皲裂的小手:锤子,剪刀,布。
没有认真态度连游戏都玩不好。玩不好就没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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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之恶:控制小虫子,不让它生也不让它死。
拍死一只不知名的昆虫,至少应先知其姓名。
我从小猫、小兔子的死朦朦胧胧理解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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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跳的小人书。简单的善恶观。运动的社会。
一辈子读小人书的人也是读书人!
小人书里1930年代的仁丹胡都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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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记忆像打桩机每天工作在耳畔,塑造我的和平。
听见防空警报响起,我头戴自制的柳条帽钻进防空洞,
我竟因此克服了能说会道的毛病。
(选自《江南诗》2024年第二期“首推诗人”栏目)
张典解读:
这是一首结束不了的长诗,无论何时发表,都会处于“节选”状态。九即多,“第九次写到”,意味着此诗将越写越多。诗人意图通过此诗还原整个童年:所处的社会环境、经历的生活细节、“简单的善恶观”。这种还原的形式是随机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因此不可能做到整体的还原。面对蜂拥而来的童年影像、无限拉长的童年清单,诗人多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以便捕捉和记录,但老到的写作经验使他自然地选择了这种片断式的、点到为止的方法,从而为自己的写作松了绑。西川善于在记忆的、想象的容器中迅速繁殖各色事象,并通过思想的容器(当下的认知域)作出一系列迅疾的判断(多少有些武断),夹杂于这些事象之中。芜杂又精确,节制又放纵,某种程度上,西川的写作相对大多数诗人,显得更为自由、自信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