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平原海事(十三首)

2024-06-03刘康

江南诗 2024年3期

刘康

平原海事

船舶在内陆搁浅,我的朋友告诉我

需要更大的浮力将之推回海域。现在是

午夜,冷风将他的衣衫刮得猎猎作响,

我听到了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如何印证

一个空想家荒诞的理论?我们首先想到了

牵引,用一根巨大的绳索建立起陆地与

大海的关系,其次是借力,在星辰轮转

的瞬间为其引来潮汐。一切都已

想象就绪,我们围坐于野,开始寻找

打造船舶的器具——是的,我们必须先

拥有一轮栖息在平原的航船,才能将

诸多想法付诸行动。夜风从遥远的海边

吹来,我们嗅到了熟悉的咸湿气息,那儿

也有一个我们的朋友,正计划着如何

将他的大船开上岸来

大航海:浮岛

望着眼前庞然的虚影,我和阿冷情不自禁

皱起了眉头,海图上并未显示这里有座

岛屿。海与海的间隙宽泛而又紧密,

一路上,我们绕过大小不一的数十座岛屿

唯独没有见过,未曾标记于海图的孤岛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我和阿冷对视一眼,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浮岛”二字。细密的

草甸布满岛身,我们将铁锚放下,任由

湿重的水汽漫过周身。气筏在虚浮的水面

左右晃动,阿冷率先跃上了浮岛的一角

我在远处观望,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恍惚

让我失神——仿佛此刻我们置身的并非是

浩渺的大洋,而是一面由烟波和棱框

组成的水镜。草甸在脚下浮动,鸥鸟的

啼鸣从四周散开。我稳了稳心神,强压住

心头那阵毫无来由的警兆,一切都美得

太过恰到好处,我必须制止它,在我的朋友

尚未深陷之前

神秘岛

划至湖心,风向开始南转。我们必须

顶着成倍的阻力,才能抵达岛屿

“有沒有一种成熟的巧技,可以避开

对冲的气流?”时间在天黑前给出了

答案——沿着水纹蔓延的方向,就能

绕到风阻背后,我们找到了新的出口

这并非唯一。回航时,我们大多因

星辰灿烂而忘记了归途,风向

不再往南,我们抛弃了船桨,依靠这

纯粹的星光的牵引,回到了岸边

——一座更大的岛屿,正慢慢显现

我们跨过它沉凝的边界,进入

幽深曲折的内部。风从四面围拢而来,

我们失去了舟楫,却仍感到置身湖心

大航海:回航

五个多月的航程终于迎来了尾声

我和阿冷并肩立在船舷的一侧,不时有

新鲜的海浪冲上甲板。“回去吧,陆地

才是我们应该回归的地方。”我理解

这种悬空后又渴望着陆的感受——浮力

固然让我们挣脱了引力,但日益下坠的

重物却仍旧将航船向深处拖去。没有

时间了,一百六十多天的航行早已将

我们的勇气消磨殆尽。碧波在脚下翻涌,

一支尚未点燃的卷烟瞬间被飞浪打湿

“它就像一头巨兽,根本无意于蜉蝣的

感受。”我欣慰于阿冷的豁然,从陆地

到大海,再从大海回到陆地,数次的航行

印证了我们无数的猜想。就这样吧,

我告诫自己,一条曲线的尽头并非是

回到原点。阿冷又给我递来一支烟,我们

默默地端起,任由咸湿的海风再一次

将它打湿

孤岛荣光

“玛丽亚号”从波兰起航,途经德国、

捷克,最终在波罗的海的一座岛屿栖身

这是一个国家伟大的半径。但现在,

它被孤海中的一粒“礁石”截停。探索

还在继续,“玛丽亚号”拖动着岛屿

缓缓南行,像一枚鱼标,朝着轴线

最初的方向回拢。大海的波涛瞬息起伏,

探索者拒绝了这自然的伟力。它要完成

一次精准的测量:证明一粒礁石

也拥有自由的权柄。轴线随浮力回荡,

它已支撑不了海与岸的拉锯。一粒粒礁石

侧身而过,终于,一声巨响崩裂而出

那是斯洛伐克,离开支点后断骨的声音

海王星号

酒至深夜,我们搬到了屋外的露台

把一个酒场从室内移至穹底,需要

莫大的想象。而我的朋友们,擅长的

恰恰是把荒诞融入现实。因此,老A

在抬眼时看到了两个月亮:一个

呈莹玉色,悬于天际;另一个,在一团

水蓝的氤氲中泛着白光,遥遥无际

我们都相信了他的说辞,毕竟

酒精在麻醉身心的同时也放大了感官

我们将之命名为“海王星号”,一个

只存在于老A眼中的神秘光团。为此,

我们欢呼、雀跃,向那遥遥虚空中的

莫名存在举杯致意。“你们看到了吗?

它正朝我们疾驰而来。”一点亮光

在他眼中越来越盛,直至溢出眶外

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都感受到了

投射,那是信仰破碎后又重聚的回光

云 图

电话里,阿冷向我描述此刻高原的天象:

天幕低垂,彤云涌动,玉龙雪山的尖棱

就要刺破穹顶。走出车站,热浪袭面

而来,因为气温的缘故,我没有看到

悬于头顶的浮云,但阿冷所说的那种

压迫感却感同身受。或许天幕的确

正极速垂落,只是我身处平原,海拔的

落差尚未印证到我的感官。周围是

林立的高楼,但缺失的安全感仍未得到

填补,它们会像山脊一样抵住下坠的

天穹吗?电话的两端是长久的沉默,

呼吸声此起彼伏,我们谁也没有提前挂断

“我曾无数次身临这样的奇境,但总有

更高的山脊在我们目所不及处支撑住

这股力量。”一切都是徒劳的想象,

阿冷的话像一记闷雷让我从混沌中惊醒

幕布早已披到了我们身上,只是穹顶太高

我们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搬 山

去大理运雪的人还未归来,天空就下起了

薄薄的细雨。我不禁为他的归程感到担心

——负载积雪的车辕能否安然抵达?

雨越下越急,一座移步而来的雪山在我

脑海中缓缓融化。搬山的构想已然瓦解,

但运雪的归人却浑然不知。灰褐色的

篷布下,一条大河正在他的车厢内

左奔右突。这是雪山崩塌后的情状,一种

围困于尺距之内的强烈对冲。运雪人

冒雨疾驰,他要赶在雨停前掀开篷布

显然,他也感受到了身后奔涌的寒意正

一点一点融入雨水。时间已然无多,而

前路依旧迷蒙。那个等待接雪的人还

会不会如约出现在路口?这也正是我

忧心的所在,一座雪山的脊骨还未挺立

就已坍塌在了他的车辕

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太阳

当光照从山的阴面绕回阳面,那就意味着

一个以“天”为单位的时间测距迎来了终点

我们从湖的一侧回到原点,沿途是被

骄阳炙烤过的灌丛——它的枝叶有些微微

卷曲,叶缝间的寒芒被包裹在阴影之下

我感受到了丝丝若有若无的敌意。这是

通往山阴的必经之路,太阳已从我们的头顶

滑落湖心。还有什么值得计较?一段

间距的终点就在眼前。我们埋首向前,

怀揣植物们难以揣度的心思,赶往

下一個太阳将会升起的地方。晚风挟裹着

星辰呼啸而来,植物们张开蜷缩已久的

身体,锋刃在月光下寒芒四射。我们终于

来到了路的尽头——一座被大湖没过脚踝的

山体。太阳就在它的身下,我们亲眼见证了

一团烈焰熄灭时的悲壮

云 帆

从奁山脚下出发,往南上坡,有一座

松柏亭,我们约好了在这里碰面

赴约之人迟迟未来,我猜测他是因

俗务缠身而耽搁了行程。必须给予

更多的谅解和宽宥,去容纳一次

伟大旅程的小小失误。孤山深处我独身

而上,星月已在山巅等候多时,与之

相连的则是万顷辉光下的茫茫云海

接引我们的舟楫是否就要靠岸?

目所及处,点点山头如礁石林立

我突然明白了同伴爽约的缘由,还有

比奁山更险峻的存在,松柏亭中,

我误判了登顶的极限。几只夜鸟从

头顶飞过,落在了云海上空,那儿有

一艘泊船,我的同伴就在其中

观影仪式

我们没有大声喧哗,甚至在四目相对的

刹那都保持着动物的警惕。妻子把手搭在

座椅的一侧,我们之间隔着一根可以

活动的扶手,但谁也没有主动将它抬起

爆破声从荧幕传来,人群中陡然发出

一阵惊呼,妻子把手放在唇边,示意我

保持静默。我用余光扫视周围的情侣、

父子、闺蜜,或是一些我尚未明了的关系

——不同的表情在各自的脸上互相转移

他们都很专心,以至于忘记了影片开头的

提示。妻子拢了拢手,逼仄的环境让她

感到一丝压抑。这是整个影厅的最后

一排,窃语声如同雪花般向我们涌来

还有更后的退路吗?我摸了摸身后冷硬的

墙壁,一道强光从荧幕弹射而来,我

触电般收回了双手。人群开始消散,

我和妻子缓缓起身,朝着相反的方向

汇入人流,那儿有且只有一个出口

龟 裂

巨大的裂缝从夜的一角向下延伸,我的

母亲还未回来。雨具在墙角摆放齐整,

出门时她并未想到雷雨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想象她在雨中寻找屋檐的情形:雷电

在身后奔跑,前路被暴雨遮挡,一个女人的

无助在夜的缝隙里越来越小。这是我的

母亲,一个卡在裂缝里无法动弹的母亲

我要接受她的狼狈、弱小,和绝望里的

倔强。我要沿着裂缝向幽暗里的困境

递去绳索,并告诉她,暴雨已经漫过了

屋檐。我的年轻的衰老的母亲,在

预料之外的年纪遭遇了这场迅捷的暴雨

裂缝从她的眼角开始蔓延,越过爬满

水珠的双手,截断在了这个雨夜的深处

不能不爱这场漫天的大雨,和它头顶那张

巨大的豁口,我的母亲来自那里,在一个

同样幽深而充满希望的夜晚

游园须知

东门的柘树,有一千两百多年的高龄

树冠下,是两个王朝兴衰更替的虚影

你要避开那些刀光和剑影,像卜定晴雨的

蚂蚁一样,沿着树荫的边缘绕行:

向后,是汾水下游的分支,百姓们曾用它

招待过凯旋而归的将士;向右,是起伏

绵延的桃林,这里曾是忠魂埋骨的冢地

青山蜿蜒,不过是河山一隅,爬坡时

要留意脚下的石阶,这些嵌入山体的硬物

原本就是大地的横骨。现在,我们

踩踏其上,感受到的是绵绵无尽的托举之力

身下,是如织的游人,头顶,是亘古的

长空。鲜有人会在游园时选择登临,

那种浩渺如粟的孤独感会让你顿失心神

我们侧身而返,避让开那些怀有同样初衷

的人们,他们依旧向上,向上,越过

我们的极限消失于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