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山水,托词,迷梦
2024-06-03霍俊明
霍俊明
一转眼,近30年,生活和内心都发生了很多變化,时位移人就更是如此,而诗歌总是在我的左右。真的要感念它对我的不离不弃,从最初的在懵懂中学步到现在于世故中浸淫。有时像一个闪电般的瞬间,它从匆促的生活中抖落出来;有时则需要数年的时间封印,它才一点儿一点儿地洇散出原形。诗于我,是斗室,山水,托词,迷梦……
一
尽管我们因为工作和生活在空间上不停地变化甚至折返、重复,但实则每个人的生存半径小得可怜。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斗室,还好,诗歌在不断拓展这间屋子的边界,也在不断改换这件屋子的材料和质地。所以,诗歌从本质上来说属于“小地方叙事”。当然,你也可以把斗室看作旷野和荒原,把斗室看作乌托邦或炼狱。这么多年来,诗歌记录了我在斗室、故乡、行旅中一闪而过的人事和碎片。在写作中发现秘密或自我渊薮,这是不能被替换的至高快乐。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有些事物只能在诗中才能安身立命,有诗处则心安,有诗处则是吾乡。在此刻、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点上,我们站在一半已然发生的亮光或灰烬中,站在尚未发生的黑暗与谜团中。我在诗歌中遇到久违的另一个我,陌生的我,分裂的我,狂欢的我,孤独的我,世俗的我,清高的我,合群的我,独立的我,还有逃跑的我、受伤的我、死亡的我以及重生的我。永远有未知存在,而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困顿,那些不可知的事物以及不可解释的世界则继续留给沉默吧。
二
诗歌让我更愿意独坐,发呆,那一刻不用发愁,不用面颊红热,不用脊背发凉。
比如在黄昏降临前我已经端坐在湖边,黑色的岩石还有些温热,光线还没有完全淡下来。这时的水面有了更多的波纹,时间有了更多的动力,回旋的飞鸟有了更强劲的翅膀,流云有了更多的轮子。而此刻,我却像一个空心的雕塑,或者一个微微冒着热气的大象,如此安心,如此虚空,甚至丧失了日常肉身的束缚,轻盈而漫溢的自我已经在湖面飞了好几圈了。岸边的湖水中有一个银色的金属梯子,不知被谁扔到里面去的,这架水中的梯子颇令人费解。梯子在水下两三米处,它似乎指向了一个神秘的方向,而只有你的语言和你的诗句能够攀爬它,抵达深不可测的湖底或另一个现世。
再比如我在高原的清晨或黄昏所面对的横卧、耸峙的苍山,它们如此庞大,如一个个坚硬的迷津。《蛮书》载:“山顶高数千丈,石棱青苍。”在我看来,苍山是具体的,也是虚无的;苍山是横断山脉南端云岭的十九峰、十八溪,也是世间所有的山峰、溪谷以及深渊。苍山深处,无为寺山路两侧有一种多年生蕨类植物名为“里白”,植株可高达1.5米,可以治病救人,但是不能度心济世,而诗歌能。蜿蜒的山路,激越的山泉,清流之声高于一切也低于一切。我把苍山视为一部个人传记,把诗歌看作一盏灯。与此同时,我把自己看作黑夜、渊薮以及人间。
三
诗歌是托词,代替我们说话,甚至代替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活着或死去。
我们应该知道诗歌不是真理,而是一直在生发的疑问;诗歌不是钟声,而是一直在低沉的呼吸。我们的疑问和呼吸与生俱来,但是偏偏有时候需要你肯定,需要你奉承,需要你说违心的话,说一大堆热气腾腾的假话,说冠冕堂皇的话。这个时候,只有诗歌能挽救你于世俗的泥淖,它一点点把你从公共时间中拉拽出来,你也逐渐恢复了自我,重新找到了私人的时间。而诗歌正是托词,是你塑造的另一个化身在替你说话,替你歌哭,替你经受语言世界中锋刃的切割或巨石的碾压。它们在精神世界里替你受罪,替你赎身,甚至给你修一个衣冠冢。既然事已至此,你能不感谢诗歌吗?你能去践踏它的尊严吗?
四
诗也是我的迷梦。它如此难解,如此迷人。
我的一部分文本是记梦诗,我把梦中所见记录下来。换言之,有些诗歌中的情境是在梦里完成的,所以它们实际上不单是诗或分行的文字,而是多年来我梦中的化身。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物一直在我的梦中重复、盘桓,包括那些异常真切的细节每次都一模一样。
是的,梦和诗都是出色的导演,我在其中不停地排练并分担不同的角色。
很多次,梦中的我一直在飞。很多次,梦中的我被追杀。很多次,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从水面下浮上来张望。很多次,我携带着一张古琴,在旷野、山中或高速路上赶路。我要去见一个人,他(她)是谁我并不清楚。奇怪的是,每次到了中途我又折返而回,真像是《世说新语》中的“雪夜访戴”一样。
很多次,梦中的雪真大——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它们连同一卷诗从黑布似的天空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