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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之歌:辛哈《人们都叫我动物》的音景研究

2024-06-01吴庭周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吴庭周

[摘  要] 人文研究领域的听觉转向为研究印度作家因德拉·辛哈的小说《人们都叫我动物》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小说中的声音种类繁杂、层次丰富,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音景。本文以加拿大学者夏弗的音景概念为切入点,探讨小说中音景暗示出的权力关系。一方面,小说中的声音以“声音帝国主义”的形式出现,体现出工业资本主义对于底层阶级的压迫;另一方面,声音也是突出小说戏剧张力的媒介,对声音的描写贯穿于当地百姓与当地政府的对抗之中,体现了人民艰苦卓绝的反抗过程。

[关键词] 《人们都叫我动物》  音景研究  博帕尔灾难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70-04

一、《人们都叫我动物》与声音研究

1984年12月3日夜晚,位于印度博帕尔市北郊的美国联合碳化公司的化工厂发生严重的毒气泄漏事件。约45吨用于生产杀虫剂的剧毒物质甲基异氰酸酯因压力升高而爆炸外泄,袭击了睡梦中的博帕尔。这一事件造成了至少2500人死亡,中毒20万人,受害者67万人[1]。然而在灾难发生后,美国联合碳化公司拒绝了当地民众850亿美元的赔偿要求,仅仅支付4.7亿美元,并被免除了所有民事责任。这笔赔偿款被印度事故基金会截留,大部分并未到达受害者手中。

面对企业的冷漠和政府的不作为,印度社会的有识之士和民间活动团体纷纷站出来,以各种形式进行抗议,呼吁全世界人民关注这一灾难。其中,作家因德拉·辛哈以博帕尔灾难为历史背景的小说《人们都叫我动物》一出版就广受关注,入围布克奖,并夺得2008年“英联邦作家奖”的区域奖。小说虚构了考夫波尔城在经历“那个夜晚”之后,人民的悲剧生活与反抗斗争。故事通过在事故中中毒而无法直立的“动物”之口讲述,展现了当地人民的辛酸血泪与伟大人性。

本文拟从加拿大学者雷蒙德·默里·夏弗提出的“音景”(soundscape)概念出发,剖析小说中丰富繁杂的声音构成的音景。

19世纪以来,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视觉传媒得到普及,视觉中心主义的地位难以撼动。越来越多学者意识到这一点,并将目光转向听觉研究,以恢复感官领域的生态平衡。听觉研究是“一种从听觉、声音入手来思考社会、历史、文化、科技等的研究取向”[2]。在听觉转向中,身兼音乐家和学者双重身份的夏弗首开风气,于1977年出版《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与为世界调音》,提出“声音风景”(soundscape)这一概念。在书中,夏弗对比了前后工业时代的音景,批判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噪音严重侵蚀个体的听觉空间,损害个体的听觉能力。

声音转向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小说《人们都叫我动物》中,声音种类繁杂,构成一幅丰富而生动的音景图。据笔者统计,小说中的声音种类超过四十种,包括工厂的轰鸣声、火车行驶之声、悠扬的琴声、自然界中各种动物之声、人群的喧闹声,等等。声音为静态的视觉画面增添动感,增加了小说的表现力,帮助小说揭示主旨。本文主要分析小说如何通过音景的刻画,展现资本主义以“声音帝国主义”对下层阶级进行压迫,以及人民的反抗。

二、声音的帝国主义:从噪音到无声

人类音景的转折来自工业革命。针对工业革命前后的音景,夏弗提出了“高保真”(Hi-Fi)和“低保真”(Lo-Fi)的对照性概念。“高保真”是指“周围噪音程度较低,可以清晰听见各种声音”。在“高保真”音景中,“声音的交互重叠不频繁,有前景和背景的丰富层次”。通常来说,在高保真程度上,乡村优于城市,夜晚优于白天,古代优于现代。相对而言,“低保真”音景中,“单个的声音信号被过于密集的声音群模糊化”[3]。工厂的噪音就是典型的“低保真”音景。这种“低保真”的工业音景暗示了底层工人身体和精神受到的双重压迫。这一点,正是串联起考夫波尔的受害百姓和来自美国的人道主义医师艾莉女士的线索。来自美国的女医师艾莉是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她坚韧、善良、有同情心。在与扎法尔一行人的野餐中,她讲述了自己家庭的故事:

“我们住在宾夕法尼亚州柯特斯维尔城。那是个钢城,我爸爸在钢铁厂工作……我跟一个刚从钢铁厂辞职的人聊天。他受不了那儿的噪音。‘不是一种噪音,而是多种特殊的噪音。他描述水浇到两千度高温的红铁板上发出的像爆炸一样的声音,起重机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轰鸣,压缩机的锤打声让他想起‘休斯多用途直升机在丛林上空低飞的突突、突突的声音。”[4]

夏弗认为,“噪音等于权力”。他将工业时代的噪音与早先的自然之声、教堂钟声类比,将这些能够激发出恐惧与敬畏的巨大声音称作“神圣噪音”(Sacred Noise)[3]。通过工业革命,工业家们掌控权力,制造出“神圣噪音”,控制普罗大众。小说中的劳工们不得不在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噪音的工厂里做危险的工作,体现了噪音作为一种工业资本主义的权力,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夏弗认为,“当声音的力量强大到足以覆盖住一个大的平面,我们也可称其为帝国主义”[3]。用“帝国主义”来形容音景,是因为它具有西方列强对外扩张时那种肆无忌惮的霸权性质。工业的噪声即“声音帝国主义”的体现,巨大的轰鸣本身可以极大地吸引注意力,让工业扩张之路更平顺。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工厂里压缩机的声音又让老兵联想起美军战斗机的声音,说明工厂噪声与象征政治扩张的战斗机声具有同样的霸权特征。

钢厂里的机器轰鸣声不仅揭示出劳工阶层的恶劣工作环境,也让艾莉的母亲玛莎精神失常。意识到住在钢厂附近无法让玛莎的病好转,父亲决定给她换个环境,把她带到“有树、有田野、能够自由呼吸的地方”[4],亲自在那里建造了房子。艾莉回忆中的故居宛如一片世外桃源,远离工业的喧嚣,有农场,有各种动物和植物,在夜晚能听见“青蛙和蟋蟀在唱歌,风吹过林间像小河流水”[4]。置身于自然风景与音景中,玛莎的情况立刻有了改善,她的病“好像消失了,好像她脑子里的魔鬼离开了钢铁厂的景象和噪音就活不了了”[4]。 聽觉环境恢复了“高保真”,就是远离了压迫,对身心有疗愈作用。

不同于震耳欲聋的钢铁厂,位于考夫波尔的康帕尼工厂则呈现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无声(silence)音景。在小说开头,作为叙述者的“动物”向听者介绍他的“乐园”:

“远离城市的嘈杂,高墙挡住了汽车、卡车的鸣笛声、纳特克拉克街上女人的叫喊声、孩子们的吵闹声。听,这里多安静啊。没有鸟叫。没有蚱蜢跳,没有蜜蜂嗡嗡叫。虫子在这里活不了。康帕尼公司的毒气又棒又好,想清除也清除不了。”[4]

声音代表生命,“最终极的无声则代表死亡”[3]。无声的音景显示出,康帕尼公司的毒气泄漏带给当地生态毁灭性的影响。“动物”与无声音景的互动也更深刻地揭露出工业事故对人的残害。夏弗认为,对于现代人来说,无声是“消极”“真空”,现代人比先前的人都更恐惧死亡,因此会尽力避免无声[3]。然而,“动物”对于一片死寂的康帕尼工厂非但不躲避,反而把这里当成一个宁静和平的乐园,他就是这里的“老大”。“动物”对无声环境的喜爱来自他经受的苦难对其心灵的扭曲。在他6岁时的“那个晚上”(毒气事故发生的晚上),他吸入毒气引发脊骨软化,再也无法直立行走,失去家庭,无以为生,遭到周围人们的排斥,只有一条狗与他为伍,他的精神遭受极大扭曲。他已经不把自己看作人类,而是一个不受人类社会约束的野蛮动物。所以,在康帕尼工厂万籁俱寂的环境内——一个否定人性的地方——他反而可以怡然自得。

当然,绝对的无声并不存在。“动物”作为一个拥有超自然听力的角色,能敏锐察觉工厂内部的细微声音,由于这里曾发生悲剧事故,“动物”对这里的描述颇为骇人,而且这些描述通常都与“风声”有关。比如:

“这里只有风在静静吹着。有时风也不静。你会听见鬼叫,工厂里到处是鬼,大风吹过,那些鬼混就在轨道里尖叫个没完。”[4]

夏弗认为,风是阴险与模糊的[3]。由于风是无形的,如果不是亲身感受到风,人甚至连风的方向都无法判断,因此风难以信任,且容易激发恐惧。在“动物”对于康帕尼工厂的描述中,“风”作为工厂里为数不多的声音,也激发出“动物”内心的不安与恐怖,让他联想到鬼魂,联想到在灾难中死去的无辜百姓。

由风联想到死亡或许也有另一层含义,因为风在博帕尔当晚的事故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泰勒《零点五分的博帕尔:世界最惨烈的工业事故的史诗故事》一书中记载,建厂前,联合碳化公司的特使考察选址,最终选中了卡里地区(Kali Grounds)。而根据印度当地市政规划条例,任何可能排放有毒物质的工厂都不能建立在这样一个风盛行且可能将污染物带入人口稠密地区的地点。然而美国联合碳化公司在申请中有意避免提及一个事实:他们计划生产的杀虫剂将用化学工业中最致命的气体之一制造。这也导致了在事故发生时,风直接将有毒气体吹至贫民窟一带,使得当地穷人成为事故的最大受害者[5]。因此,对于“动物”们这些灾难幸存者来说,风里永远携带着死亡的气息。

三、一无所有的力量:声音空间的争夺

声音作为资本主义扩张不可或缺的助手,扮演了压迫者的角色。反过来,声音也可以作为武器,帮助被压迫者实现争取权利的目标。对抗“声音帝国主义”的办法,就是“制造出更为强大的‘声音帝国主义来压倒对方”[6]。

小说中,为了阻止康帕尼公司的非法作为,愤怒的百姓在领袖扎法尔的带领下,上街进行抗议示威。在游行时,人民高唱歌曲《让世界的一份属于你》,“音乐声是从装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上传出来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发痛”[4]。扎法尔“精力旺盛,正通过高音喇叭领着大家唱歌,一无所有的力量震颤着大地”[4]。在描述游行示威时,辛哈反复提及震耳欲聋的声音是从“高音喇叭”里发出的。

夏弗在分析电子革命对声音的影响时,提出了“声音分裂”(schizophonia)的概念,即“在声音的源头和其电磁波声学复制之间的分裂”[3]。自从收音机等可复制声音的电子产品发明后,声音便与它产生的源头分离开来。人声不必从人口里传出,只需一台录音设备就能将声音传播到世界各处。由此产生的声音的传播能力的扩张,与权力的扩张也息息相关。

诚然,如果这场游行示威没有喇叭的烘托,气势无疑会减弱许多。示威过程中的巨大音浪,蕴含了考夫波尔百姓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痛苦,他们希望自己的声音被政府听到。“高音喇叭”作为一种“声音分裂”的装置,能够有效放大声音,从而占据更多的声音空间,扩大说话者的权力与影响力。

同时,作者的描写增加了音景的层次感和整体性,烘托了抗议现场的热烈气氛。按照夏弗的分类,声学意义上的音景包括三个层次:主调音(keynote sound)、信号音(signal sound)、标志音(soundmark)。在游行抗议的音景中,主调音首先是人群发出的群体噪声,从一开始在首席部长家门口聚集,“把这地方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嗡嗡的说话声连我在‘地狱饭店旁都能听到”[4]。后来,主调音变成摄人心魄的音乐,令整个音景变得愈发高亢。其间,穿插着一些信号音,比如看到首席部长的车来了时,人们“立刻发出一阵骚动”“人群又发出了呼喊声”[4]。前景与背景相得益彰,推动着故事发展,将示威游行的气氛推向高潮。

小说也描述了该音景巨大的“向心”(centripetal)作用。当人们跟着扎法尔的高音喇叭齐声高歌时,身旁的几个维护首席部长官邸大门的警察,“他们的嘴唇也在默默动着。他们也像别人一样,也在低声念着那些熟悉的词句,又一个警察甚至在随节奏敲打手中的警棍”[4]。小说中,以法特鲁警长为首的警察大都被描绘成镇压百姓的刽子手,然而在高音喇叭的感召下,他们心中的良知也被唤起。

以争夺声音空间为形式的权力争夺,更直接地体现在与首席部长的对峙中,“首席部长出现在了阳台上,手里也握着一个扩音器”[4]。在对峙中,扩音器成为双方的武器。正如夏弗所言:“一个拿着扩音器的人,比起没拿的人,更加‘帝国主义(imperialist),因为他能主宰更大的声音空间。”[3]在首席部长的手里,扩音器是施加权力的工具,让他用自己的声音统治别人,将统治者的意图放大后灌输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放大了专制权力。同时,扩音器在扎法尔的手上,也可以成为反抗统治的工具。扎法尔利用扩音器,一边向首席部长提出质问,一边与他的人民沟通,引导人民宣泄心中的怒火,帮助他扮演了抗议领袖的角色。扎法尔手里的扩音器帮助他制衡統治者,让人民免受高高在上的官员单向的谎言与官话,力图促成交流的平等。

后文的警民冲突中,也体现了对声音空间的激烈争夺。“人群中爆发出了尖叫声,夹杂着沉重的警棍打在后背的闷响,但人群情绪激昂。”[4]警察眼看无法控制局面,便鸣枪警告,“砰!砰!是开枪的声音”[4]。几千人就马上四散逃开了。这里的音景也体现出警民斗争的动态发展,起先警察用警棍殴打示威者,发出的“闷响”不足以震慑群众,只淹没在人群激昂的叫喊声中。随即,警察鸣枪示众。枪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射杀,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离心声响”(centrifugal sound)[3] ,其发出的具有震慑性的声响,驱散了人群。在这个音景中,枪声是一个典型的信号音,它预示着事态已经升级,警察在动用武器,随时可能有人丧命。正如夏弗所言:“如果加农炮是无声的,它就不会被用于战争中。”[3]“声音帝国主义”的威力在枪响的一刻得到完美的体现。虽然这一场抗议称不上完全的成功,但是凭借着对于声音空间的争夺和控制,考城的受害百姓在維权之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四、结语

有感于博帕尔工业灾难的悲剧,辛哈创作了《人们都叫我动物》,展现了当地民众的血与泪。小说强化了听觉叙事,塑造了一幅幅耐人寻味的音景。首先,声音(噪音)代表权力,体现了工业资本主义对人的压迫。其次,声音呈现了激烈的抗争,通过“声音分裂”,抗争者放大自己的声音以争取更大的声音空间,对抗“声音帝国主义”。小说中的声音百转千回,如泣如诉,时而爆裂、时而婉转,交融汇集,展现了小说中“一无所有的力量”,谱写了一首动人的乐曲。

参考文献

[1] 史志诚.20世纪全球重大毒性灾害及其历史教训[J].灾害学,2002(1).

[2] 王敦.“声音”和“听觉”孰为重——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J].学术研究,2015(12).

[3] Schafer R M.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3.

[4] 辛哈.人们都叫我动物[M].路旦俊,辛红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5] Lapierre D,Moro J.Five past midnight in Bhopal:The epic story of the world s deadliest industrial disaster[M].London:Hachette UK,2009.

[6] 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5).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