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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眼睛-目光”

2024-06-01张渝葭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叙事学目光眼睛

张渝葭

[摘  要] 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所作长篇小说《当代英雄》,长期为国内外学界所关注。从叙事学角度出发探索《当代英雄》中人物形象的刻画、主旨的表达等内容是国内外研究者研究《当代英雄》的主要角度。然而,迄今为止鲜有学者注意到小说中“眼睛-目光”这一重要叙事元素。纵观整部作品,“眼睛”的意象贯穿小说始末,在叙事中占据重要地位。据笔者统计,整部作品提及“眼睛”109次,描写眼睛的动作“看见/看到”97次,提到“视线/目光”10次。眼睛是容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心灵的窗户,无论是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情节的发展,都离不开“眼睛-目光”,作者对“眼睛-目光”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因此,笔者以《当代英雄》中的“眼睛-目光”为切入点,主要从“眼睛-目光”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发展的推动两方面着手,对莱氏的叙事技巧进行深入分析。

[关键词] 莱蒙托夫  《当代英雄》  眼睛  目光  叙事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62-04

一、引言

俄国著名诗人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不仅创作了《诗人之死》《恶魔》《童僧》等诗歌作品,还创作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当代英雄》是莱蒙托夫晚年出版的作品,小说由《贝拉》《塔曼》等五部短篇小说组成,讲述了五个各自独立又密不可分的故事,五个故事中不同叙述者的视线共同勾勒出主人公彼乔林的立体画像。

自《当代英雄》发表以来,小说中的主旨、题材、人物形象、语言表达等一系列内容,均成为国内外学者持续关注的话题,小说中的叙事技巧更是历代学者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从叙事学角度出发探索《当代英雄》中人物形象的刻画、主旨的表达等一系列内容,是国内外研究者接触《当代英雄》的主要途径。然而学界对《当代英雄》叙事技巧的关注,更多集中在对叙事视角的探索上,学者运用不同的叙事学理论对《当代英雄》中的叙事视角进行阐释,也不乏学者通过对马克西姆、彼乔林等叙事者背后隐藏叙述者的挖掘,试图呈现隐藏叙述者的形象。总体来说,这些分析对《当代英雄》的叙事技巧做出了充分的宏观诠释,对细节上的把握却略显不足,鲜有学者注意到该小说中“眼睛-目光”这一重要元素及其在小说叙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的讨论主要立足于1978年出版的草婴译本《当代英雄》。由于2002年出版的馮春译本中额外收录了被称为“彼乔林前传”的《里格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因此本文在后续讨论中也会结合冯春译本,尤其是冯春译本中的《里格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下文的数据统计均基于草婴译本。

纵观整部作品,“眼睛-目光”贯穿《当代英雄》始末。据笔者统计,小说提及“眼睛”109次,描写眼睛的动作“看见/看到”97次,提到“视线/目光”10次,作者对“眼睛-目光”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眼睛是容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心灵的窗户,无论是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情节的发展,都与“眼睛-目光”密切相关。因此,笔者以《当代英雄》中的“眼睛-目光”为切入点,主要从“眼睛-目光”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发展的推动两方面着手,试图对莱氏的叙事方法进行观照。

二、“眼睛-目光”与人物形象

1.外貌速写

纵观这部小说,凡描写人物,总少不了对人物眼睛的描述。主人公彼乔林有一双“栗壳色的眼睛”[1];贝拉的眼睛“活像山上的羚羊,乌溜溜的,能一直看到您的灵魂深处”[1];被龙骑兵大尉怂恿着前来骚扰梅丽公爵小姐的醉汉,顶着“一双浑浊无光的灰眼睛”[1];魏纳医生“小小的黑眼睛老是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竭力想看透你的心事”[1];而符里奇中尉的黑眼睛则“炯炯有神”[1]。连卡兹比奇的爱马“黑眼睛”都马如其名,拥有一双“不比贝拉的差”的“乌溜溜的眼睛”[1]。不同大小的眼珠、不同色彩的瞳仁、不同的眼神,在作者的笔下被描绘出来,来自不同种族、拥有不同身份的角色形象跃然纸上。

进一步看,由于小说所采用的独特叙述形式,小说中每一处对“眼睛”的描写,实际上都是一名叙述者对他眼中某人的描述性介绍。这意味着小说中每一处对“眼睛”的细致描绘,实际上都是一双眼睛对另一双眼睛的打量与观察,字里行间凝聚着来自叙述者的“目光”。例如,对贝拉眼睛的描述性介绍出自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结合生活经历读者可知,只有“对视”的经历才能产生“能一眼看到您灵魂深处”的慨叹。因此,尽管此处作者的笔墨全力描绘着贝拉的眼睛,但读者依然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马克西姆的目光。同理,魏纳医生的眼睛是彼乔林为读者描绘的,而只有当彼乔林和魏纳医生目光相接,或至少处于面对面彼此打量的状态时,他才能感受到医生目光中那仿佛要看透重重心事的力度。

随着小说叙述者的变化,观察他者“眼睛”的“目光”之来处也不尽相同:对好马“黑眼睛”和贝拉眼睛的观察和描述,来自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对魏纳医生、符里奇中尉、梅丽小姐等人的观察和描述,则来自彼乔林。但是,通过马克西姆为偶遇的军官“我”讲故事的话语,以及彼乔林在日记中的记述,读者可知,尽管他们二人在身份、脾性、品德等多方面迥异,但二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在打量他人时习惯于观察他人的眼睛——若非如此,他们便不会在讲故事或写日记的时候,谈及那一双双眼睛。

2.性格塑造

那么,马克西姆和彼乔林二人,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共同点呢?“我开始仔细打量瞎孩子的相貌,可是在一张没有眼睛的脸上你能看出什么来呢?”[1]作者已经借彼乔林之口告诉读者,当一个人没有眼睛,我们便很难通过观察外貌对其有进一步的了解——为何会如此?“在这种场合说话的多半是舌头,眼睛,随后是心,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1]贴心的莱蒙托夫在后文中给予了清晰的解释:眼睛像舌头那样会说话,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因此,作者才会巧妙地借助马克西姆和彼乔林之眼,对小说中其他人的眼睛进行细致观察,以便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

当然,“画人点睛”远非莱蒙托夫的独创,早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就已经出现通过描写眼睛来塑造人物形象的传统。如悲剧《李尔王》中,戈纳瑞和里甘的眼睛被描述为“谄媚的眼睛”,直白地表露出她们二人巧言吝啬的本质[2];又如,莎翁在十四行诗Sonnet33中,用“sovereign eye(至高无上的眼睛)”描述友人,以呈现友人之高贵[3]。因而,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理应重视莱蒙托夫对“眼睛与人物形象”的继承性书写。不仅如此,契诃夫对莱蒙托夫的小说写作也给出了高度评价,称自己要“拿上他这篇小说(《塔曼》)分析,就像在学校里分析它那样——不放过每一个句子,不放过每一个句子成分……这样就能学好写作”[4]。文学泰斗契诃夫的高度评价值得我们重视,不放过莱蒙托夫小说中任何一个词与句的阅读方式和态度也值得我们学习,因此,《当代英雄》中的“眼睛”值得我们追根究底。

那么,莱蒙托夫是怎么通过描写人物的“眼睛”,来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的呢?十五六岁的阿扎马特常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一生气则双眼通红[1],一被引诱就兴奋得两眼发亮[1];被彼乔林用奸计掳走之初,贝拉从来“不说话,也不抬头望一下”[1],在彼乔林日复一日的巧言令色下,她才逐渐放下心防,从忧郁地偷偷斜眼瞧彼乔林到正眼看他[1],最终在蓬勃的爱情趋势下满眼都是他[1];友质朴善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在知道偶遇的马车中是多年不见的旧友彼乔林时,眼里全是喜气洋洋[1]。

描写彼乔林的眼睛时,叙述者强调:“关于这双眼睛我还得说几句。”[1]即叙述者已及时地向读者明示,主人公彼乔林的“眼睛”尤其值得我们关注。他眼底的冷酷,眼底耀眼而冰冷的光芒,都昭示着这双眼睛的主人不同寻常的性格。《里格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中的彼乔林,尽管与最终出现在《当代英雄》中的彼乔林不尽相同,但可以被视作“当代英雄”彼乔林形象的先声。《当代英雄》中的彼乔林比《里格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中的彼乔林更英俊、高大、潇洒。除了相貌、身材、步态的差异,两个彼乔林的目光也不同。《里格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中的彼乔林,“奇异的目光中隐藏着一种品性”[5],他的目光是朦胧的,使得他的性情难以捉摸,而《当代英雄》中的彼乔林的目光更加透明,使得彼乔林性格中的冷漠一览无余。

三、“眼睛-目光”与情节发展

如果小说开篇的“我”在科依索尔山麓的茶馆边没有“看到”自己马车背后那辆轻松行进的牛拉车,“我”便不会对它感到好奇,更不会由此向车的主人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搭讪了[1],整个小说则无法随着马克西姆的娓娓道来而展开。事实上,纵观小说全文,主要情节的发展都离不开叙述者的“眼睛-目光”。

以《贝拉》为例,《贝拉》中,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的眼睛带领着读者“目睹”了彼乔林和贝拉初遇,贝拉被强行掳走,二人短暂相爱又感情破裂,直到最终生死相隔的全过程。贝拉悲剧命运的开始,可以追溯到彼乔林的那一个笑容:当彼乔林听完马克西姆转述的阿扎玛特和卡兹比奇的争执后,马克西姆看见他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随着马克西姆的视线可知,彼乔林不怀好意的笑容宣告着他奸计的诞生[1]。当马克西姆和彼乔林、阿扎马特同在彼乔林的屋子里时,马克西姆亲眼见证了彼乔林对阿扎玛特心怀鬼胎的引诱:彼乔林首先故意在阿扎玛特面前再三夸赞卡兹比奇的好马,刻意用言语引诱、刺激阿扎玛特,使得本就对好马爱而不得的阿扎玛特愈发失魂落魄[1];在马克西姆和卡兹比奇聊天时,卡兹比奇惊觉爱马“黑眼睛”失窃,因此,痛失爱马的卡兹比奇极度悲痛的种种反应和对偷马贼的极尽仇恨,也都被马克西姆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切都為贝拉和阿扎玛特父亲的死埋下伏笔。试想一下,如果马克西姆没有看见彼乔林的狡猾笑容,没有目睹彼乔林对阿扎玛特的巧言引诱,没有见证卡兹比奇的失马之恨——当马克西姆“闭上眼睛”,故事必将成为一潭单调的没有波澜的死水。

也正是马克西姆的眼睛与目光将贝拉和彼乔林的情感纠葛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当马克西姆从彼乔林屋外经过时,他“往窗子里瞧了瞧”[1],正是随着马克西姆这不经意的“瞧了瞧”,本应只有贝拉和彼乔林二人彼此知晓的故事:彼乔林对贝拉的逼迫与纠缠,贝拉的恐惧与被彼乔林话语震撼的沉思,贝拉对彼乔林亲吻的无力抗拒,以及贝拉的哆嗦与眼泪……凡此种种,均透过窗户搭建的“看台”,随着马克西姆的目光,在马克西姆及所有读者面前公开上演。

当彼乔林打赌一个星期俘获贝拉的心,却发现物质的糖衣炮弹只能起一般作用时,再生一计,选择全副武装成“契尔克斯人的打扮”进屋,并以自杀作诱饵,终于逼得贝拉大哭着吐露爱慕之情。而彼时,马克西姆正站在彼乔林屋子门外,透过门缝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1]。后来,马克西姆的目光见证了贝拉为彼乔林的日益憔悴和贝拉最终的不幸死亡。总而言之,贝拉和彼乔林的情感纠葛全靠马克西姆目光,才得以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除此以外,《梅丽公爵小姐》中,彼乔林的目光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当彼乔林半夜和维拉偷情结束从阳台离开,路过公爵小姐的窗户时,他好奇地向还亮着灯的公爵小姐屋子里张望[1],看到了公爵小姐因为自己而失魂落魄的场景。正是因为这一份驻足张望,本来可以悄无声息溜走的他惊动了格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大尉,引发了一场黑暗中的激烈追逐,他和格鲁希尼茨基、龙骑兵大尉等人的矛盾也进一步激化,为后来的决斗事件做了铺垫。

随着“眼睛-目光”而来的是“觉察”与“发现”,在这个层面,“听见”其实与“看见”有相通之处,或者说,一定程度上可以将“听见”视作一种广义的“看见”。从这个角度出发,当彼乔林和维拉的丈夫在饭馆吃早饭,“听到”隔壁的谈话声,“发现”是格鲁希尼茨基在向他的朋友们编排彼乔林和公爵小姐偷情[1],正是这次“听见”与“发现”激起了彼乔林的怒火,这次“听见”也成为彼乔林和格鲁希尼茨基决斗的直接导火索。紧接着,担任决斗副手的维纳医生对龙骑兵大尉等人决斗阴谋的“听见”[1],更是使得彼乔林怒火中烧,决定用残忍的巧计应对决斗的阴谋,从而将故事推向高潮。总而言之,小说中除了“眼睛-目光”之外,“听见”作为广义的“看见”,也对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

四、结语

本文以《当代英雄》小说中的“眼睛-目光”为着眼点,主要从“眼睛-目光”对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辅助作用和情节的重要推动作用两方面着手,对小说《当代英雄》中的“眼睛-目光”问题进行了论述。这种论述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让更多读者注意到《当代英雄》中那一双双或各具特色、闪闪发光,或悄无声息、无处不在的眼睛,引导更多“读者的目光”与小说中那一道道或明显或潜藏的目光相对接,从而助力于激发更强烈的阅读感受和更深刻的阅读感悟。

当然,本文的新批评式论述基本建立在《当代英雄》这部小说的基础上,而且仅在一本小说内展开论述,毋庸置疑为“眼睛-目光”问题的探索框定了边界,因此存在一定局限。莱氏笔下,“眼睛-目光”的元素并不是单纯存在于小说中,如莱氏诗歌《沉思》中,也同样存在明显的“目光”:“我在悲伤地注视着我们这一代的人!”(《莱蒙托夫抒情诗集 2》)莱氏笔下“眼睛-目光”的频频出现,仅仅是出于作者本人爱好观察他人眼睛的生活习惯,还是出于作者对于目光格外敏感的神经,抑或是出于对普希金等令人尊敬的前辈作家之写作习惯的承袭与发展?作品中无处不在的“眼睛-目光”,是否与尼古拉一世高压统治下设立的监视机构“第三厅”存在必然的联系?……笔者认为,对莱氏的诗歌、小说写作进行深入分析,同时对作者的生平、写作习惯及其所处的社会历史现实进行研究,有助于对莱氏写作中“眼睛-目光”问题的更深层次、更多维度的探索。

参考文献

[1] 莱蒙托夫.当代英雄[M].草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

[2] 邹惠玲.经典重读与热点聚焦——多重视角下的外国文学研究[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

[3] 末之.一个人·十四行——末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笔记[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

[4] 戈鲁勃夫,等.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M].耿海英,校.倪亮,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5] 莱蒙托夫.当代英雄[M].冯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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