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硬汉:《台风》与《老人与海》的比较
2024-06-01金熠婷
金熠婷
[摘 要] 人与海洋的抗争是海洋小说经久不衰的主题之一,一群坚毅勇敢、不畏挑战的海上硬汉形象在不同作家笔下被塑造出来。《台风》中勇敢迎击风暴的马克惠船长和《老人与海》中永不屈服的圣地亚哥都是海上硬汉的代表,二者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明显差异。本文通过对《台风》和《老人与海》的比较,探究马克惠与圣地亚哥这两位海上硬汉形象的异同,揭示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下,康拉德与海明威对于海上硬汉和人海关系的思考。
[关键词] 海上硬汉 《台风》 《老人与海》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53-04
作为“海洋小说大师”,康拉德的笔下常常出现在茫茫大海、狂风暴雨中,面临危险、恐惧、责任等多重抉择而勇敢面对挑战的海上硬汉。勇敢迎击台风的马克惠船长是康拉德心中真正的海上硬汉。海明威作为硬汉文学的代表人物,其笔下的硬汉更是其生命的写照。面对失败永不屈服的老渔夫圣地亚哥是其硬汉精神的集大成者。马克惠和圣地亚哥同样有着不畏挑战、坚毅勇敢等硬汉品质,又各具特色。在与海洋的抗争中,马克惠船长展现了人类依靠勇气征服自然,在绝境中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面;老渔夫圣地亚哥则展现了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与自然虽然存在着对抗关系,但并非对立,人类与自然能够达成和谐共处的一面。这两位既有相似之处又具鲜明差异的海上硬汉,承载着康拉德与海明威对于海上硬汉以及人海关系的思考。
一、勇敢迎接海洋挑战的海上硬汉
《台风》和《老人与海》都凸显了海上硬汉在与海洋抗争时的大无畏勇气和坚韧的精神。《台风》讲述了满载货物与劳工的轮船南山号在返回福州通商口岸的途中遭遇台风,陷入无比危险的境地之中。危急关头,担任船长的马克惠作出了直穿台风的决定。在马克惠沉着冷静的指挥下,全体船员团结一致,最终战胜了风浪。《老人与海》讲述了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捉到鱼的老渔夫圣地亚哥在第八十五天独自前往深海捕鱼,途中遇到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马林鱼。经过几番艰苦搏斗和角逐,圣地亚哥最终制服了大马林鱼。但在归途中,他却遭到鲨鱼袭击。尽管他一次次奋起反抗赶走鲨鱼,但最终只带回一幅鱼骨架。
广阔无垠的海洋复杂多变,海上航行时,船只常常会遇到极端恶劣天气,陷入灾难之中。南山号在航行途中就遇到了一场极其可怕的台风。小说中对台风的描写层层递进,台风还未来临,“野兽似的浪潮”[1]导致南山号猛烈摇晃。随着台风逐渐靠近,浪潮愈发汹涌,剧烈的晃动让南山号的甲板上灌满了水。大副朱可士惊慌失措地找到马克惠船长,建议他掉转船头躲避台风。等到台风来临,南山号“被那没有感觉而善于破坏的狂暴的风浪打劫蹂躏……消融了似的”[1],船员们几乎要被风浪吞没,整个船上陷入了一种恐慌的状态。面对大海的恐怖力量,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在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马克惠船长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让南山号直面台风。在马克惠船长的指挥和领导下,船员们经过艰难的斗争,成功穿过台风。马克惠船长毫不畏惧地与极具破坏力的大海抗争,展现出了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决心,诠释着硬汉精神。
《老人与海》中,钓到大马林鱼的圣地亚哥与大鱼开启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大马林鱼为了摆脱鱼钩,拉着小船不停游了四个小时,彻底远离陆地。面对此情此景,圣地亚哥选择紧紧抓住钓索,与大马林鱼抗争到底。被鱼拖倒在地,“鲜血从脸颊上淌下来”[2],被钓索割开手掌都无法让圣地亚哥放弃,他选择同鱼奋战到底。手抽筋,就靠着背部承受拉力;没有食物,他就地取材,生吃鱼肉补充体力;为了保持精力,避免头脑糊涂,他找机会并强迫自己睡觉。整个过程中,圣地亚哥与大马林鱼都不曾有一丝的松懈和屈服,硬汉形象跃然纸上。在最后的决战阶段,与大马林鱼展开了拉锯战的圣地亚哥“浑身汗湿,疲乏彻骨”,眼冒金星,“咸咸的汗水刺激着眼睛以及额头上的伤口”[2],但筋疲力尽的圣地亚哥还是咬牙坚持,不断告诉自己要忍受痛苦熬下去。在这场对抗中,圣地亚哥在突破生命和力量的极限做最后的抵抗,为了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也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这种坚韧不拔、顽强抗争的意志力又一次在这位硬汉身上被表现出来。这条大鱼没有放弃生的希望,盘旋在老人身边,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他的长矛。老人试了一次又一次,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条大鱼从未被长矛刺中。老人忍受了所有的痛苦,突破了自己的极限,继续努力。最终,这位老人凭借永不放弃和坚强的意志力赢得了胜利,成功地杀死了这条大鱼,充分彰显了不屈、勇敢、坚毅的硬汉精神。
二、船长与渔夫:征服与共处
尽管在与海洋的抗争中,马克惠和圣地亚哥都展现出了勇敢坚毅、不畏挑战、绝不屈服的硬汉精神,但构成二者海上硬汉形象和硬汉精神的底色却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来源于马克惠和圣地亚哥的身份、观念等因素的影响,反映在二者的行为以及他们和与海洋的关系中。
1.马克惠:征服海洋的英雄船长
征服是西方海洋文学的经典主题,黑格尔曾说过:“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有限的一切。”[3] 这种征服既包含人类对外部物质世界的征服,也包含对内部精神世界的磨砺和淬炼。海洋成为人类征服自然、锻造自我、彰显自身意志和力量的试炼场。变幻无常、磅礴辽阔的大海往往与庸俗琐碎、按部就班的大陆世界形成鲜明对比。而马克惠船长迎击台风的举动正是“多变的海洋对人类灵魂的净化和升华以及人类在海洋中的拼搏精神”的体现[4]。马克惠船长与海洋、与台风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对抗关系。这种关系既源于人类对征服海洋的渴望,也源于他船长的身份和责任。船是人类征服海洋的工具,海员驾驶着船征服海洋。当马克惠船长带领船员直面台风,成功穿过台风并最终顺利到达预定港口时,他便借助南山号完成了一次对海洋的征服。与海洋抗争,不仅是躯体的对抗,更是对精神和心理的考验。台风还未来临,马克惠就已经凭借丰富的航海经验,预测了台风的到来。当台风逐渐靠近,早已对目前的情况胸有成竹的马克惠气定神闲,驳斥了朱可士将船掉头以躲避台风的想法,认为面对如此恶劣的天气,“合适的办法就是直穿过去”[1]。等到台风来临,沉着冷静的马克惠先是救下了被困在甲板上的大副朱可士,然后顶着狂风巨浪进入操舵室掌舵,指挥船员为抗击台风做准备。一位经验丰富、心理素质强大、沉着冷静、富有领导力的船长形象跃然紙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船上的年轻大副朱可士。在还未直面台风时,他就已经产生了恐惧,想要让船掉头躲避台风。当船被风浪侵袭时,他满脑都是恐怖的联想,“台风的猛烈使他失掉了责任心,连行动的念头都变得没有意义了”[1]。马克惠船长的临危不乱、沉着冷静深深感染了朱可士。面对台风,因为身边有马克惠的存在,朱可士便莫名其妙欢喜起来。马克惠的存在让他获得了安全感,仿佛马克惠一来到甲板上,“便将暴风的大半重量放到了他自己的肩头上去了”[1],充分展现了马克惠作为船长的“威信、特权和负担”[1],他为年轻的船员树立起了精神榜样。马克惠船长直面台风的勇气和沉着冷静的态度给了船员必胜的信心和信念,从精神层面战胜了海洋。在他的领导下,船员们齐心协力,成功扛住了海上的狂风暴雨,穿过台风。大海是海员的战场,海员接受着来自大海的考验。在与大海的抗争中,海员的精神与人格都得到了升华。
2.圣地亚哥:热爱海洋的悲剧英雄
消瘦、憔悴,脸上有着因阳光在海上折射引起的老人斑,手上有着用绳索拉鱼留下的伤疤。仅从外貌看,很难将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渔夫与硬汉联系在一起。与在与海洋抗争中获得成功,战胜了命运的马克惠不同,圣地亚哥的硬汉精神更多地体现在面对失败的不肯屈服和乐观态度之中。圣地亚哥是一位悲剧式的英雄,这种悲剧性既体现在他的身世上,也体现在他的命运上。年老的圣地亚哥失去了妻子,没有子女,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平日里只有一个小孩陪着他。在出海前,圣地亚哥已经连续八十四天没捕到鱼,连鱼煮黄米饭也吃不起,为了维持生计,他甚至连渔网都卖了出去。原本同他一起捕鱼的小孩也在父母逼迫下去了别的渔船。出海后,圣地亚哥虽然成功捕到了大马林鱼,但在返航途中,遭遇了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鲨鱼。圣地亚哥奋力与鲨鱼搏斗,但大马林鱼还是被啃食殆尽,只留下了一具巨大的鱼骨架。圣地亚哥悲惨的境遇和失败的命运营造出了一种悲情的氛围,但圣地亚哥从始至终没有屈服,当大家安慰只带回鱼骨的圣地亚哥时,圣地亚哥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被打败,“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永远不能够被打败”[2],这便是圣地亚哥悲剧式英雄主义的内涵。悲剧性的命运更好地衬托出了圣地亚哥永不服输、不屈不挠的硬汉精神,升华了他的海上硬汉形象。
“圣地亚哥自幼在海边成长,与大海朝夕相处,大海既是他的衣食来源,也是他成长的家园。人与大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关系。”[5]圣地亚哥热爱大海、尊重大海,对大海常怀感恩之心。对于圣地亚哥而言,大海不仅是他谋生之所,更是他的朋友。他将飞鱼视作“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2],怜惜海鸟,将海豚视作好兄弟。为了生存,圣地亚哥不得不捕杀鱼类,但对于海洋生物,他始终怀着悲悯之情和亲密之心,将自己视作与海洋生物平等的存在。他赞美和尊重被他捕杀的大马林鱼,将用鱼饵引诱大马林鱼的行为视作对它的欺骗。他称大马林鱼为“老弟”,认为大马林鱼有权力与他竞争、比美甚至把他害死。甚至连那些害得他只能失败而归的鲨鱼,他都对它们产生了敬佩之情。与将大海视作竞争者和敌人的年轻渔夫不同,圣地亚哥总是将海洋视作女性,认为“她可以予人莫大的恩惠,也可以不给。如果她干出了一些任性或恶毒的事情来,那是因为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2]。他从不将海洋的馈赠视作理所当然,即使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他也不曾对海洋产生怨怼之心。
三、康拉德与海明威的人、海之思
作品角色形象往往是作家个人经历的写照和时代思想的映射。马克惠和圣地亚哥是康拉德和海明威心目中真正的海上硬汉形象,融合着他们的经历和思想,体现着他们关于人与海洋、人与自然的思考。
作为一名与海洋为伴,并拥有二十多年航海经验的作家,康拉德对于海洋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对于他而言,海洋带有某种乌托邦意味,是他理想的精神家园。只有将人置于无垠的海洋之上,才能体现人类的优秀品质。他的海洋小说中“始终交织着两个世界:汹涌翻滚的大海和激越磅礴的内心世界。大海成为康拉德检视人的道德力量的极致场所”[6]。借由肆虐的大海和恐怖的台风,康拉德反衬出了马克惠船长所散发的人性力量的光芒。二十多年的海上生活让康拉德对于海员这一群体有着深刻的了解和强烈的身份认同,并形成了一整套关于航海相关的价值体系。受到商船航海传统伦理及海上生活的影响,海员们往往形成了忠于职责、爱岗敬业、勤劳勇敢的品质,使他们能在航海中各尽其责、团结协作。而海员身上的这些品质正是康拉德看重和赞美的,是他歌颂的“由海洋而生的做人的美德”。康拉德借马克惠船长这一角色展现了他称颂和推崇的海员道德和商船航海伦理。马克惠船长是他二十年生活经验的产物,是理想化、文学化的他,是他思想的投射。他对陆地抱有某种程度的鄙视,在他的笔下,马克惠是一个没有受到陆地上肮脏和罪恶污染的人,他“航行于海洋的表面,就像有些人轻轻掠过生存的岁月,悄悄沉入一座平静的坟墓,始终没有懂得生活,也从来没有机会看见生活所包合的一切奸狠、狂暴和恐怖”[1]。他认为,“受到信任对于任何无愧于海员这个称号的人都是愉快的事情”[7],马克惠又深受船员的信任,在他的带领下,无论哪条船“都是和谐与平安所充溢的,一个漂浮的住家”[1]。
圣地亚哥这个海上硬汉形象蕴含着海明威对人与自然的思考。对于自小在瓦隆湖农舍长大、酷爱野外活动、频繁接触自然的海明威而言,大自然充满了魅力。他笔下的自然令人向往,《老人与海》中,海明威毫不吝惜笔墨描绘大海的美丽:“陆地上空的云块像山冈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条绿色的长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晕。”[2]他笔下的大海充满了生机,出水的飞鱼、飞翔的海燕、嬉闹的海豚,种种海洋生物构成了富有生机的大海,就连大马林鱼和鲨鱼,都呈现出一副为了生存而努力拼搏的姿态。海明威所处的二十世纪,人们通过牺牲自然环境换取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两次世界大战引发了群体性的精神危机。一部分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作家开始反思并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二十世纪的海洋小说中,海洋便成了“人类反观自我、世界与自然的重要镜像”[8]。《老人与海》呈现了海明威对人类与大海关系的执着探索与思考,表达了“人海合一”的自然观念。海明威借圣地亚哥一无所获的结局展现了大自然的力量。圣地亚哥在抗争过程中展现出的对海洋的尊重与热爱和以平等悲悯的姿态对待自然生物的举动,正是海明威展现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范例。“圣地亚哥是人类的缩影,巨鲨则是自然的缩影,如果两者可以互相适应,人们利用自身的能力则可以创造出更加优越的生活,但是如果执意和自然抗争,所付出的是更为惨重的代价”[9]。
四、结语
康拉德和海明威创造了马克惠和圣地亚哥这两个身份不同、性格各异,但都勇于直面大海的挑战、绝不屈服的海上硬汉形象。马克惠船长承载着康拉德对昔日航海时光的回忆,亦是康拉德心目中船长的理想代表,他沉着冷静,专注于航海事业,直面海上风暴,征服海洋,为年轻船员提供了道德榜样和精神力量。圣地亚哥是热爱海洋的渔夫,尽管在与大海的对抗中,失败的命运笼罩着他,但他仍然热爱着海洋,是精神上的胜利者。圣地亚哥则是海明威生命的写照,是他笔下最典型、最成熟的英雄代表。海明威借圣地亚哥之口对命运发出了呐喊,失败与挫折无法打倒他,面对命运的重压他永不屈服,仍然保持着乐观的态度。
参考文献
[1] 康拉德.康拉德海洋小说[M].薛诗绮,袁家烨,裘小龙,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2] 海明威.老人与海[M].贺宏亮,王庆誉,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3] 黑格爾.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2001.
[4] 刘文霞.大海的回响:西方海洋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5] 汪汉利,王建娟.外国海洋文学十六讲[M].北京:海洋出版社,2016.
[6] 王松林.康拉德小说伦理观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7] 康拉德.大海如镜[M].倪庆饩,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8] 张陟.大海如镜:英美海洋小说研究[M].北京:海洋出版社,2022.
[9] 李猛.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自然观的理论基础——兼论马克思与怀特海自然观的异同[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