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殷健灵听障题材儿童小说《象脚鼓》之“一题三作”
2024-06-01李凯悦
李凯悦
[摘 要] 儿童文学中的残障书写拓宽了童年书写的边界,有关残障儿童、融合教育题材的作品也丰富着21世纪以来儿童文学对中国式童年多元样貌的呈现。其中,殷健灵以著名听障舞蹈家邰丽华的成长故事为原型“一题三作”:儿童小说《象脚鼓》以自我叙述彰显特殊儿童主人公的主体性;图画书《寻找声音的女孩》以凝练灵动的诗意文字结合色彩隐喻、画面细节共同表意,突出自我悦纳、自我寻找的成长主题;非虚构报告文学《邰丽华:无声之舞》以访谈报告形式突出榜样人物的事迹与真实品质,强调尊严、爱与理解。不同体裁的合奏共同演绎着昂扬乐观的童年姿态,既提供了有关残障群体的理性认识,又以感性的情感书写引起读者共鸣,对促进社会融合、营造多元包容氛围极具意义,体现着儿童文学的价值坚守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 殷健灵 《象脚鼓》 《寻找声音的女孩》 《邰丽华:无声之舞》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45-04
文学对生命样态的呈现和生命意义的探讨永无尽头,尤其是通过展开有别于普通生命遭际和日常生活的情景,呈现出生命边际的作品,传达了创作者的生命感悟与思考。而残障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状态,因在外部特征及内在感知等方面表现出有别于所谓“常体”的越轨性质和特殊性,在文艺创作中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隐喻色彩。从童话中坚定的锡兵、海的女儿等角色以高贵品格“弥补”肉身“残缺”,到现实主义儿童小说借残障角色揭示战争的残酷、感慨国家民族的命运、思考生命的尊严与价值,残障书写在儿童文学中有着特殊的分量,拓宽了童年书写的边界,并为处于生命伊始岁月的儿童读者提供伦理启蒙及生命认识。
在多年的儿童文学创作生涯中,殷健灵始终坚持俯下身子贴近儿童,用心倾听儿童的成长心事,将创作视野遍及至童年各个角落,以笔凝聚儿童的情感心声和生命体验。近年来,她以听障舞蹈家邰丽华为原型的“一题三作”也得到了读者的喜爱与共鸣。基于对邰丽华及其亲友、老师的采访与自身感悟,殷健灵创作出儿童小说《象脚鼓》(2020年)、非虚构报告文学《邰丽华:无声之舞》(2021年),以及和插画名家郁蓉合作的图画书《寻找声音的女孩》(2021年)。在虚构和真实之间,作品各有侧重,但共同丰富了残障儿童的文学形象,彰显了童年的美与尊严。
一、儿童小说《象脚鼓》——自我叙述与成长主体的建构
“一题三作”中先行出版的儿童小说《象脚鼓》化用音乐术语“快板”“柔板”“急板”等作为各章标题,串联起主人公冬银如乐章一般精彩、快乐的童年经历,在傣族文化中象征着吉祥与希望的象脚鼓成为主人公冬银在无声世界里奏响生命乐章的触点。作品并未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故事,也未使用以瘦弱、特殊的面容特征等外貌描写在文本開头对角色进行标出处理,以期较快引起读者的关注与同情的文本策略,而是塑造了乐观自信、坚强独立的听障儿童形象,主人公冬银既是主角也是叙述者。
通过冬银的回忆性叙述和儿童视角,小说展现出有别于一般童年想象的场景,提供了理解听障群体的内在视角。幼年因医疗事故失聪的遭遇使冬银有着别样的童年生活和成长体验:当普通孩子能够欢乐嬉戏、顺利交友时,冬银却要跟着家长四处求医,在幼儿园里无法融入声音游戏,还因为听不见遭到同学欺凌,受到母亲的过度保护只能在家中一个人玩耍,在普通学校受到忽视且无法与人顺利沟通,只能通过父母耐心制作卡片、重复口型来识字说话。这些对于普通儿童来说陌生的生活,却是像冬银一样的听障儿童的真实日常。此外,小说也借助冬银的视角展开对聋校生活和学习的描述,如同学们一起准备元旦晚会的哑剧、用手语上课、参加春游等,尽管这些孩子听不见声音,但和普通儿童一样顽皮、爱笑爱闹。小说以此勾勒出更鲜活立体的听障儿童形象,在生动的故事情节中展现出听障社群内部的纷繁复杂、生命的脆弱与灵动。
和一些作品中的残障主人公只能被动接受残障事实所不同,冬银对听障身份表现出积极的认同感,并在成长中保持着自我的主体性。和所有成长小说中的主角一样,冬银也面临了人生的重大抉择:去聋校还是普通小学?是否坚持热爱的舞蹈?听从父母的工作安排还是自考高中?三次抉择是冬银成长的重要节点,也奠定了她在平凡中创造奇迹的成长之路:无法适应普通学校生活的冬银在聋校里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伙伴,获得了群体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在舞蹈和优秀的学习成绩中变得更加自信;当父母因为她成绩下滑,奉劝她放弃跳舞时,冬银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反抗;她放弃了高收入的工作机会,决定要去省城第一聋校念高中,将来上大学。面对成长路上的挫折与诱惑,冬银始终保持独立的思考,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前行。在小说序曲与终曲的相互呼应中,由自我叙述形成的“二我差”逐渐合一:从第一章“终于知道自己不同”到终章“我是冬银。一个生活在无声世界、一直无法顺畅说话的舞者。我在两岁半时不幸地失去了听力,但我,却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1],小说以经验自我对听障身份的接受、成长路上遇到的困惑,与叙述自我对听障身份、自我的认可相互补充,而“此我”以成长后的眼光认可着“昔我”的懵懂和勇气,也体现了积极的自我认同,凸显着冬银的成长主体性。
对儿童读者而言,以自我叙述展开的作品容易让人产生真实的代入感,从而能够较快对主角产生共鸣和认同。第一人称内在视角不仅体现了冬银坚忍独立的个性,也表现了作者希望读者看到、理解听障社群的愿望。在冬银的自我言说中,读者被放置在与她相近的位置,得以从冬银丰富的情感细节中倾听她成长中的思考与困惑,调动共情体验。尤其是当社会对残障儿童作出脆弱的文化假设,进而导致残障儿童的童心与个性被遮蔽时,小说通过对人物的日常经验和心灵感想的细腻刻画,使读者能够走近特殊群体,意识到听障儿童也和自己一样有关于友谊、梦想、成长的困惑与追求,同情其因残障遭受的不便、他人的误解与歧视,也为人物的顺利成长感到欣悦,从而在阅读中看到希望,学会尊重和理解。
二、图画书《寻找声音的女孩》——生命力的张扬与声音的图像呈现
不同于一些融合题材绘本常围绕特殊儿童与普通儿童之间相互接纳、理解的故事展开,图画书《寻找声音的女孩》以小说《象脚鼓》为蓝本,以凝练灵动的诗意文字结合色彩隐喻、画面细节共同表意,将主人公抽象的心路历程和感官世界转化为具体可视的图画艺术,突出自我悦纳、自我寻找的成长主题。
图画书聚焦失聪女孩小米对声音的寻找:起先是家长带着小米求医,随后则是小米在成长中学会用视觉、触觉等感官来想象、“听见”声音,并在无声的世界中跳起心灵之舞。作品以色彩变化隐喻小米心路历程:在前环衬起以黑灰色佐以杂乱的线条、大片的留空表现小米听不见时的沮丧烦躁和无声世界的枯燥单调,使读者能够直观感受到听障群体的无声世界。而随着“小米重新找回了声音”,意识到“原来声音不仅可以被触摸,还可以被看见,被心灵捕捉”[2],前文中的大片留空逐渐被图案填满,画面色彩也变得鲜艳明亮:声音化作橙色的老虎、猴子、兔子、飞鸟、游鱼、蝴蝶、狐狸和鲜艳的花朵图案,那是小米用心想象,将“听”到的声音进行具象化的呈现。除了明亮欢快、象征着丰收和圆满的橙色以外,小米始终身着红衣,父母的身影则是绿色,隐喻小米对生命的热爱与激情、父母的爱护与内心怀揣的希望。在家人的爱护与自我价值追寻中,小米逐渐从画面的角落走向中心,后环衬定格于小米在舞台上展现优美身姿的画面,背景的五彩斑斓不仅是舞台灯光和观众的喝彩,也是小米在人生舞台上绽放出的光彩。
小米寻找声音也是寻找自己,她寻找的“声音”不仅是用耳朵来听的声音,更是走出由听力障碍带来的成长困惑,寻找自己独特的感受声音的方式,在自我悦纳、自我追寻以后实现的生命价值。作品在以明亮干净的色彩对比突出生命张力同时,也通过色彩、线条和画面布局营造出连绵流动的画面氛围,以示寻找的长路漫漫、生命力的涌动与丰盈。面对医生无法治疗的听力障碍,小米并没有放弃希望,也不被动等待他人的接纳,而是主動在观看、触摸中建立起自己与声音、世界的联系。当她学会以自己的方式感受声音,画面中凝固的氛围和封闭的空间转化为流动的橙色图案和道路、河流、草地等无限向外延伸的意象。狐狸的跳动、鱼儿的畅游、猴子的嬉戏、鸟儿的飞翔等图案不仅是“声音”的流淌,也是小米生命力的流动不息。
在图文共叙的演绎中,小米的人生故事变得凝练而富有感染力,并得以被更年幼的读者所理解和接受。绘本突出小米“没有声音的世界”,又弱化了听障群体的“标签”,在强调角色特殊性的同时,以儿童成长的心理共性拉近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作品对“声音”展开的天马行空想象与图画呈现,也使儿童能够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以更柔和的方式理解听障等身心障碍带来的不便,学会向小米一样积极乐观地热爱生活、追逐梦想。
三、报告文学《邰丽华:无声之舞》——真实的先锋榜样与群像书写
作为“中华先锋人物故事汇”丛书之一,非虚构报告文学《邰丽华:无声之舞》将话筒交还给邰丽华及其成长路上的陪伴者,以访谈录形式在不同主体的回忆中建构起完整的人物形象,尤其突出邰丽华坚毅刻苦、自尊自信的品质以及对残障群体艺术事业的贡献,以真实的先锋榜样为儿童读者提供成长指引。
作品以邰丽华带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舞蹈节目《千手观音》开篇,通过邰丽华父母、姐姐以及四位恩师的访谈来讲述舞台背后的故事。这些亲密他者的回忆提供了邰丽华童年的丰富细节,从家庭、学校、舞台等不同成长空间板块拼合成邰丽华的成长地图,在他们的访谈中也存在着共性,即对邰丽华坚强刻苦、真诚善良的优秀品质的强调。如父母回忆邰丽华为了治疗耳朵所忍受的针扎和苦药,独自外出就学时学习和生活条件艰难但仍然乐观;姐姐的回忆中,妹妹懂事、善解人意,关心残障儿童;老师们的回忆中,邰丽华练舞的勤奋刻苦、不服输等。不同的访谈者以不同事迹共同印证着人物的优秀品质,从某种意义上起到了确认人物事迹和品质之真实性的效果,突出邰丽华不畏困难、敢于突破自我、勇于追求的品格,亦表现出人物童年时昂扬向上的生命姿态。
但有别于传统“克服叙事”的是,尽管有必要突出听障对个体及其家庭带来的影响,《邰丽华:无声之舞》却不完全以励志立意,没有将邰丽华的坚忍、对舞蹈的热爱与坚持归因于听障。也就是说,尽管残障是既定事实,邰丽华对舞蹈和音乐的热爱与向往却并非她对听障的刻意超越,而是基于童年通过触觉感受到声音时的心灵震撼,在舞蹈中获得欣悦和满足后,舞蹈才成为她的梦想。在邰丽华的自述中,相较于与听障相关的内容,更多的是在讲述她在接触到艺术、用身体感受声音以后,如何在获得亲友的支持下坚定自己的选择、实现舞蹈梦的心路历程。与其说邰丽华超越了听障,不如说她是在克服追梦过程中遇到的困难。
当他人在回忆中强调邰丽华的吃苦耐劳时,邰丽华却用大篇幅内容强调她在成长中感受到的亲情、师生情谊和社会的友善氛围,对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则表现出轻描淡写的态度。如作者在前言写道:“这里,不仅可以看到一个普通女孩的心灵求索的过程,更可以看见她在成长中从未缺少的爱的力量,以及平等、尊重、自尊、宽容、奉献等人性的闪光。”[3]多主体的叙述不仅建构起一个更真实完整的人物形象,同样能够让读者看到更丰富的群像,增加对残障群体生活的认识与理解:如为了照顾家庭而选择内退的母亲、拿着微薄工资但在助听器和舞鞋上从不吝啬的父亲、牺牲许多但仍然支持妹妹的姐姐、以平等之心看待邰丽华并给予耐心教导的老师们……这些平凡普通的人物共同创造充满爱、理解和支持的成长环境,成就了邰丽华的光芒,也将温暖与希望传递到文本之外。
《邰丽华:无声之舞》真诚地展开对话和信息分享的文本空间。读者从中能够学习到邰丽华的优秀品质,也能够体会到她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来自各方的爱与关怀。此外,作品也以局内人的视角提供了反思和批判社会文化对残障群体的消极刻板印象、家庭教育对残障儿童的忽视和亲情陪伴的缺失等,由此传递出有力的呼吁:残障并非个体悲剧,残障者应该自尊自爱,社会更应该共创包容环境,对残障群体报以平等和接纳的态度。集榜样力量与反思于一体,这也是《邰丽华:无声之舞》有别于其他先锋榜样故事的独特之处。
四、“一题三作”的价值坚守与人文关怀
由此可见,三部作品基于各自的文体特征展开故事,又构成互文关系,以邰丽华的个体成长为中心,辐射整个残障群体,以温暖的文字诠释出童年生命的精神内核、生命的尊严与多元价值,不仅体现了殷健灵在面对特殊题材时高超的叙述能力、宽广的文化视野和诗性正义的价值守望,也展现了儿童文学能够通过更为积极的残障书写,引导儿童理解他人、悦纳自己,为儿童打下善、美与爱的人生底色的文化担当。
一方面,作品认为残障是生命多样性的一种体现,并以儿童能够接受的语言和方式提供有关残障群体的理性知识,如《象脚鼓》对聋校生活的场景书写、《寻找声音的女孩》图画中出现的手语、《邰丽华:无声之舞》对听障群体感知声音因习惯手语语法而在书面表达中常出现主谓宾颠倒问题等。这些对残障经验的真实描绘,能够帮助儿童建构起有关残障群体的正确认识。而主人公们对“失去声音”的寻找,实质上是尋找自我与世界连接的过程,读者也能够从中认识到生命特质的多样性和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多种方式,从而更好地接纳自己、理解尊重他人。
另一方面,在尊重真实的基础上,作品通过情节安排、人物言行及内心活动和情感变化传递出感性的认知。在“一题三作”中,作品有意通过第一人称内视角、色彩隐喻等策略,引导读者想象“假如失去了声音会怎样?”等处境和问题,对儿童的成长心路、情感进行细致刻画,如《象脚鼓》中冬银第一次感受到声音时的惊喜、被他人喊“哑巴”时的愤怒,甚至是对新同学香巧的嫉妒与同情等。通过阅读,儿童能够获得感性的触动,在阅读中看到并想象、理解“人类生命的脆弱性的价值和这些脆弱性对‘外在的善(external good)的需求”[4],与人物形成共鸣,从而走出自我中心的藩篱,教导儿童何为同理心。
五、结语
如邰丽华在《我和舞蹈》中自述:“我们的经历告诉世人:残疾不是缺陷,而是人类多元化的特点。残疾不是不幸,只是不便。残疾人也有生命的价值。”[3]殷健灵的“一题三作”不仅突出残障群体的自立自强、乐观积极,也展现出残障儿童群体与普通儿童的共性,打破残障者所背负的脆弱性、“不幸”等文化假设,引导读者主动走进特殊角色的世界,用心体会人物的情感,从而培养对他人的理解和关爱。作品不仅丰富了儿童文学中的童年镜像,也响应了融合文化的价值观念,在培养儿童同理心、促进社会正义和平等参与等方面具有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1] 殷健灵.象脚鼓[M].北京:天天出版社,2020.
[2] 殷健灵,郁蓉.寻找声音的女孩[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1.
[3] 殷健灵.邰丽华:无声之舞[M].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21.
[4] 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M].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