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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舒清小说的内倾化书写研究

2024-06-01李春雨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李春雨

[摘  要] 宁夏回族作家石舒清以故乡西海固为背景,书写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感受,其小说在情节上也注重生活流和意识流的描写,表现出鲜明的内倾特征,展现出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向内转”趋势一致的流向性。石舒清的内倾型现实主义小说写作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写作路径,他以深度的内心体验和抒情性的写作,为西部文学和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书写经验。

[关键词] 石舒清  内倾书写  心理小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41-04

21世纪以来,一批西部作家始終笔耕不辍,创作出一批又一批优秀的文学作品,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文学书写表达着对故乡的热爱,获得了学界的关注与认可,宁夏回族作家石舒清是其中一位,他的风格沉静、内敛,注重人内心感受。石舒清自1987年公开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10部、长篇小说2部,多篇小说获全国性大奖。石舒清扎根于宁夏西海固这片土地上,执着地描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感受,向读者展示了当地人丰富细腻的精神世界。同时,他的小说选取不易察觉的细节为切入口,向深处挖掘人们内心的细微感受与变化,呈现出强烈的内倾化特征。

一、“内倾”概念与内倾书写

“内倾”原是一个心理学概念,最早由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荣格根据人的心理活动倾向,把人的性格分为内倾型和外倾型两类。内倾型性格的人喜静不喜闹、好沉思,注意力的方向和活动的兴趣点总是朝着自己的内部世界,擅长对内在精神世界的细腻感悟。随着文艺心理学的深入发展,文学和心理学的界限日益被淡化,“内倾”概念逐渐被借用到文学上来,荣格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一文中用“内倾的”和“外倾的”来区分作家或艺术家的创作方式,指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式。

19世纪以来,伴随着西方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巨大变化,现代主义文学迅速崛起,此时期的小说创作,展现出探索与表现人的主观世界和深层心理的转向,也就是内倾化的书写转向。亨利·詹姆斯最早从内部叙事进行尝试,试图在小说中展现内心深处的、类似于潜意识的思想,并指出越成功的小说越应该呈现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特的心灵。罗伯特·汉弗莱把所有意识流作家的目标总结为要揭示人物的心理存在,把表现的重点从客观物理世界转向主观心理世界。在《尤利西斯》《喧哗与骚动》等典型的内倾书写作品中,心理、意识、精神是小说表现的中心,作家的写作意图在于将意识进行多维度的呈现。

中国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有作家出现了内倾化书写的倾向。鲁迅自述在创作《不周山》时,就“取了茀罗特说”[1]。作为五四新文学重要形态之一的自剖文学,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内倾化,关注个人的内心世界,注重心理分析,敢于自我暴露,以主人公的心理告白来张扬作家自我的主观情感与价值判断。郁达夫常以自我殉身的手法在小说中宣泄灵肉分裂的苦痛。此后,施蛰存、穆时英、张爱玲和徐訏等作家同样注重在小说文本中关注人的心灵世界与情感世界。20世纪80年代,展现内宇宙的小说再次活跃在大众视野中,许多学者也开始持续关注并将内倾化书写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中,最早对此进行系统论述的是鲁枢元。鲁枢元指出,“新时期文学与心理学的融会贯通,造成了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必然趋势”,并进一步预判,“这一趋势将使我们的文学走出多年的积弊,走进一片崭新的天地”[2]。鲁枢元提出的中国文学向内转趋势,也就是文学创作内倾化的特征。

事实证明,自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经济发展和物质生活的富足,人的心理构成和精神困境越来越复杂,文学“向内转”的现象逐渐发展为一种自发自生的趋势,整个文学界都在寻求最能表现人的内心感受和独特体验的写作,内倾化书写特征越来越明显。放眼西部文坛,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许多取材于西部的小说和西部作家的创作都致力在茫茫旷野中寻找理想人格,书写和展现主体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世界。张承志书写的徐华北们的精神世界哗变,展现了一代人的精神悲剧,在文坛上引起了强烈的精神震动。这一批西部文学创作者,较少有纯粹讲述故事者,多以抒情为主,给予小说高度的寓言性,借助内倾化书写来展现西部人民的内心世界,传达自身的生命体验。石舒清作为宁夏文坛的杰出代表,自然沿袭了西部文学重抒情、轻情节的书写传统,并在作品中表现出新的艺术风格和写作倾向。石舒清在最初的小说创作中就将视野和兴趣投射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对日常生活进行诗意化书写,并将自己的感受贯注在小说之中。秉持着这一种创作理念,他孜孜不倦地向着心理世界、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深入,并在小说中将自己对于生活的认识、对生命的思考及自身对外在世界的心灵化感受进行充分展现,就像他自己曾说的那样:“我希望成为一个把我对我那个村子的丰富感受充分写出来的作家。”[3]

二、展现西海固人的精神世界

石舒清的小说多以乡村生活为背景,展现故乡人敏感多情的内心世界,以内在的心理流动和主观情思来建构本文世界的客观真实,淡化外部事件构成的情节,以内在的心灵、感觉、思维为主体。不论是书写日常生活还是宗教生活,小说的主题总是侧重于展现西海固人丰富、多情的内心世界和高洁、虔诚的精神世界。

小说《农事诗》展现了西海固农民在日常劳作中的意识流动和内心体验。他们在日头里忙碌着,重复着简单机械的劳动,思维状态是麻木、呆滞的,“站远了望去,说不清日头和人群哪个更孤单些”。休息的时候,放松下来的人们仿佛进入梦境,“在惬意的恍惚中感到一些醉意”[4]。再次进入劳动时,人们仿佛游戏一样,感到轻快与愉悦。小说《果院》展现了耶尔古拜的女人在自家院子里劳动时的思绪变化与情感涤荡。园艺站修剪果树的年轻人作为“诱饵”,勾起了耶尔古拜媳妇的欲望与无限的遐想。她想到了自己与耶尔古拜和谐体面的婚姻,想到了先前那个性格古怪的园艺师,想到了自己与这个小伙子相处时的心猿意马。小说最后,她猜测、揣度着接下来会是一个怎样的师傅来剪果树,“这一份不知道,使她觉得新鲜,隐隐有一丝期待”[4]。小说《浮世》中,哈赛媳妇在得知丈夫出事后,内心被惊慌、担心、顾虑等种种情绪填满,石舒清通过细腻的女性心理描写,表现出了乡村女性的坚韧与敏感。在得知获得巨额补偿金后,哈赛两口子感到十分欣喜与满足,金钱的诱惑使其忘却了身体与精神的痛苦,最终心灵被扭曲与异化。小说《列车上》以“我”在火车上的所见所闻引起的所思所想为线索,记叙了“我”由车票、同车厢的旅邻人引起的思绪与思考。

除观照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内心世界与情感体验外,石舒清还将目光投射到精神世界中。小说《红花绿叶》展现了回族送葬过程中各种人的内心活动。在回族人民的信仰中,今世的“亡”乃是后世的“生”,是精神上的“皈依”与“归真”,因此他们并不惧怕死亡,也不表现出过度悲伤,而是表现得平静、安然。小说《旱年》展现了回族村妇与乞丐的内心交流,这种交流是无声的,是心与心、灵魂与灵魂的交流,萨利哈姨婆也在这一交流即“散乜贴”的过程中获得了巨大满足与神圣感。“乜贴”是阿拉伯语的音译,指有益于他人的意愿,“散乜贴”是一种自愿的、诚心的奉献行为。石舒清笔下的穆斯林们过着节制清贫的生活,虔诚地进行各种“清洁”仪式,怀着坚定的信念构筑高洁的“内瓤瓤子”。小说《小青驴》中年逾古稀的姑太太充分享受生活的清贫,作者着重写了姑太太心灵的满足——人要善于苦中作乐,知足才能长乐。

三、以感性表达理性的叙事策略

石舒清的小說多以思绪和情感作为叙事线索,情节由跳跃的片段构成,叙述中充满拟想性的情境。许多小说展示了人物内心意识的流动,但这种流动并不是意识流小说的那种“作者退出小说”,而是作者主动化的展现自己思索的过程。小说《果院》以女人的思绪和心理活动为线索行文,耶尔古拜女人在果院里劳动时的思绪是串联起全文的线索。小说《凉咖啡》以男主人公的内心波动为线索,展现了城市人压抑的内心世界。小说《暗处的力量》以“我”的胆怯、怀疑、恐惧、不安等情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我”在内心经历的自我搏斗中揭示了人性中丑陋的一面。

在视角设定方面,石舒清选择将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灵活交替运用,且钟情于内聚焦叙事。全知全能的全知视角能够帮助叙述者随时进入与抽离人物心理,对人物内心活动进行自由透视与观察,通过人物的想法传达自身的生活态度和悲悯情怀。小说《赶山》中,叙述者自由进出9个人物内心,叙事者眼光与人物眼光来回切换,穿插运用。叙事者时而跳出的声音和对人物的评价,都在加深读者对文本中涉及的婚姻、生命等问题的思考。小说《恩典》开头便写道“马八斤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4]。这一“想”和“觉”,既是主人公马八斤的心理感受,也是叙述者的价值判断,全知叙述者直接进入人物心理,带我们走进了马八斤的内心世界,同时也传达了作者对于自尊的态度。人物有限视角叙述则能够更准确、更强烈地表达人物的主观意识。石舒清的小说创作一直致力于人物有限视角的尝试与创新,特别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视角,长篇小说《底片》和短篇小说集《三岔河》是熟练运用这一视角的典范,以“我”的有限视角回顾,讲述发生在故乡西海固的过往人事。《风过林》一类的“内聚焦”作品,更是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与幻觉中,以“我”的声音叙述“我”看到的世界在“我”内心引起的反应与体验,专注于对恐惧、迷茫等主观感受的强烈表达。

内倾型的小说视角聚焦于主体的内心世界,由此建构起独特的心理意义上的时间。石舒清的大部分内倾作品中都存在着时间的倒错,即故事时间或心理时间和故事时间或现实时间是错乱的,而小说则随着人物的感受、心情、幻想和梦境进行故事,如短篇小说《节日》《歇牛》《空宅》等,故事的时间可以随意翻转,而文本的时间艺术也因此变得丰富多彩。小说《娘家》中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真实时间与心理时间交叠缠绕,女主人公微妙复杂的心理变化推动着故事时序的变换,今昔对比之间产生强烈的悬念与张力。小说《农事诗》中梦境与现实交替出现,当“站远了望”时,就好像进入梦境;“站近了看”就又回到当下现实中。梦给枯燥的生活赋予了别样的意义,日复一日地繁杂劳作并没有使人丰富的情感消磨殆尽,贫困的环境也并不能困住人们幽远缥缈的思绪。石舒清很少顺着故事的开展时间叙述故事,他喜欢经时间过滤后,重新审视记忆中的事件,采取回顾性叙述,尤其钟爱倒叙,《残片童年》《羊的故事》《小学教师》《奇怪的午后》等记人记事的小说都是以童年记忆来行文的,带有叙述者自身深刻的情感体验。大部分倒叙的作品也存在现在时的故事,起到衬托、对比或评价过去事件的作用。小说《二爷》以“我”的二爷被打成右派为线索,追忆了二爷的一生。开篇第二段,叙述者就按耐不住进行了评价,讲述二爷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时,叙述者多次插叙当下的议论与感慨。小说详细追忆了二爷被打成右派后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对于他平反后、现在的生活状态则一笔带过,这就使得这篇短篇小说在有限的篇幅内,截取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并加以延伸形成了生命的厚度。

石舒清的小说多是短篇,作品篇幅短小,语言节制,却能精细地传达出人物心境与叙述者的情感。小说《花开时节》在对话中表现人物心理,少女宰乃拜与养蜂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充分展现了二人的心理变化。穿插在对话中的心理分析与人物心理状态并置,使人物的心理活动呈现出更具有戏剧化的紧张感与情感张力。小说《眼欢喜》借人物独白、自述来表现人物深层的心理活动。阿旦女人看到老人喝汤时的那段独白,是以向另一个人讲述的口吻呈现的,设问的句子层层深入,不仅展现了阿旦女人的心酸与心怜,更凸显了老人的凄苦处境。美文式的叙述语言与其情节上的生活流和意识流交相辉映。对意境的有意营造使他的小说在不自觉中形成了诗化、散文化的文风,几乎看不到刻画情节的痕迹,“让人看到一部分,但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让读者能感知却不能清晰地看见与说出”[5]。小说《一个女人的断记》中的主人公郝丽身患残疾,不幸的婚姻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儿子。她的儿子来“我”家果园捣乱后,作者写到“院子里给人一种塌陷感,阳光散发出一种经久不息的虚无的声音”[6],写出了“我”与母亲的复杂心境。

四、结语

石舒清小说创作中的内倾特征肯定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表现人的内心感受与体验的创作倾向,他将自己对于生活的认识、对生命的思考、对外在世界的心灵化感受在小说中进行充分展现,并对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深入发掘。“内倾”并不意味着与“外部”的完全脱离,更不是对“客观”的全然忽视,相反,石舒清小说的现实主义色彩是十分鲜明的。正是作家的心灵与他笔下西海固广大民众的心灵相同,在创作中关注社会问题引发的精神问题,并主动寻求超越与疗救的方式,才能以洞悉的姿态,在作品中呈现对社会、对人生的深邃看法与独到思考。

石舒清专注挖掘内心,以素朴和诗性的语言进行内倾化书写,是在全球化背景和现代化进程中对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的价值坚守,在唤起人们对现代文明的反思、重构当代文学精神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石舒清忠诚地书写着西海固大地上人们的凡常生活和人世冷暖。写他们在农事劳作、饮食起居、宗教仪式中的内心百态与情感体验,写他们在生存与道义面前的挣扎与困惑。石舒清将自身对外在世界的心灵化感受充分展现在作品中,其内倾化书写为当代文坛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方式和书写范式。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 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梁光弟,等.中外文艺理论概览[M]//鲁枢元.新时期文学与心理学.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3] 石舒清,舒晋瑜.留心日常生活里的漩涡和浪花[J].上海文学,2023(5).

[4] 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5] 石舒清.随笔两则(代创作谈)[J].朔方,1997(4).

[6] 石舒清.伏天[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