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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晓声小说《浮城》的修辞艺术

2024-06-01苏明月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梁晓声

苏明月

[摘  要] 梁晓声语言功底深厚、文笔犀利,幽默中带有讽刺。作者在《浮城》中通过比喻、反讽、反复等多种修辞手段的运用,将人性的复杂展现得淋漓尽致,不仅丰富了小说的文本意蕴,还将小说中的语言艺术推向新高度。

[关键词] 梁晓声  《浮城》  小说修辞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33-04

小说修辞是“作家通过作为技巧手段的修辞选择,构成了与叙述者、人物和读者的某种特殊关系,由此达到某种特殊的效果”[1]。 梁晓声小说《浮城》作为荒诞小说,“以犀利的笔锋描写了浮城中大多数人都发生了心理的扭曲变异和行动的变异”[2],运用比喻、反复和反讽对人性的复杂刻画得入木三分,丰富了小说的文本意蕴,并将小说的语言艺术推向更高水平。

一、生动的比喻

《浮城》中梁晓声运用大量本体喻体联想度高的比喻句。《修辞学》认为所有比喻都可以作为明喻或隐喻使用,实际上“受欢迎的明喻,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隐喻,因为它们总是有两种关系,有如类比式隐喻”[3]。梁晓声的比喻自然贴切而形象,画面感强烈,给人以直观的审美感受。

梁晓声的比喻直白浅显却切中要害,用最平实的话语表达最基本的感知,同时也带有隐喻意味。如出租车司机杀人后逃逸,路边被雨浇过的马路两旁的树冠“如同一杆杆水中浸泡过的鸡毛掸子”,将司机心中的忐忑、慌张和狼狈生动地描写出来,这样有些狼狈的画面与他此时的状态完美相合;城市中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纸船上的乘客”,突如其来的危机使每个人都措手不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深深地影响了每个人。这样的话语使小说更加生动。

梁晓声在小说中也使用了大量动物比喻。人被兽化,只有原始的欲望,在这种原始视野下,作者将人性的复杂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出租车司机将婉儿墨绿色的衣服和裤子用刀剥开、衣服从婉儿身体上滑落的场景被比作苦胆从被剖了膛的鱼腹中淌出,出租车司机恶念上头,原始的欲望支配着他将婉儿看作一条案板上的鱼,这个比喻一方面指婉儿的境遇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另一方面暗示出租车司机的行为丧失理智与人性,为后面他失手误杀婉儿埋下伏笔。梁晓声将刚刚断裂的漂浮的城市比作因烧灼而缩成一团的海星,将城市气氛的紧张和人们的惶恐无措呈现出来;将风暴将至中人慌乱地聚集的情况比作羊群向牧羊人聚拢,羊群胆小受惊的状态与被突如其来天灾震撼的人们的状态呼应,表现出人的惊慌。城市断裂后,一不小心坠入海中的火车比喻为干渴一万多年、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海里的巨蛇,作者生动形象地将无法控制回头的悲壮感写了出来,突如其来的灾难给每个人都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梁晓声还将城市比作鲸,经受过几次灾难打击而千疮百孔的人被仿佛是鲸鱼腹中逃生、被胃酸腐蚀的小鱼,将城市破烂、人仓皇而逃的情景生动形象的描写出来。周边有响声时,作者将警觉的市长比喻为一只不安的被猎犬包围的狮子,无力的愤怒感跃然纸上。被海鸥袭击时,用鞋底砸鸥的动作被比喻为大猩猩敲击椰子的动作,一遍遍的机械动作写出了市长的疯癫。梁晓声经常将恐惧的状态与蛇阴冷的形象结合起来,比如市长觉得恐惧时感觉自己被蛇缠住,扎在脚踝的手绢也像是一条盘旋着的蛇。小说最后,马国祥老婆为了救女儿等人,直接冲向不怀好意的人,只为了拖延时间,被作者比喻为一头母鹿自投羅网地跑向一群非洲鬣狗,此时她身上的母性与对方的疯狂残忍形成鲜明对比。

梁晓声的比喻是平实而生动的,他把握住本体与喻体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抓住最主要的特征,将现实的画面经过艺术加工展现在读者面前,运用恰当的修辞增添小说文本独特的魅力。

二、不断的反复

梁晓声吸收了电影的创作手法,小说画面感强,文字对人的感官刺激直接而猛烈。《浮城》虚构的是一个断裂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城市,这个城市短短几天内上演了无数闹剧,梁晓声将小说丰厚的内蕴融合在血红太阳意象和歌词的重复出现上,别出心裁、设计巧妙。

1.意象反复

杨义认为同一个意象在纷繁复杂的情节中重复出现,就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回环复沓的旋律波动。《浮城》中血红太阳的意象共出现三次,出现的位置以及隐含的深意都十分巧妙,将太阳升起落下的时间转变与城市发展命运结合起来。

血红太阳第一次出现在城市刚刚被剥离之时。此时太阳初升,映照得海面血红一片,缓慢上升的太阳像一个血浴巨人浮露出半个脑壳,预示着事情开始发展,血腥的一切即将开始,为之后发生的血腥故事打下基础。第二次庄严的红日已脱浴而出,此时的海面上依旧濡染着一片血色。人鸥大战、人群哄抢物资、杀人事件等血腥暴力的事件背后是人性的泯灭,当小镇上第一次出现铁子杀人之后,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杀人的事件就不再特别,人性如同一张白纸被划开了口,无数的恶意侵袭而来,种种血腥奇异的事情均发生在这座漂浮的城市上,血色染红了海面。第三次出现已然是夕阳入海。太阳最后的余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红彤彤的,并映红了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瑰丽。夕阳入海也在暗示着这场荒诞的戏剧即将落幕。一切将要结束,但海面依旧是血腥的红色。

血红太阳意象的反复出现并非巧合,而是梁晓声的精心设计。首先,虽然人们在这座浮城上度过了几天,但作者只选取了太阳升起落下的三幕,暗示人性的逐渐沉沦和浮城逐渐走向消失的命运,在太阳第二次出现时那种人性的溃烂达到高峰,最终太阳落下,仿若宴席散场却依旧留下的靡靡之音。其次,太阳出现了三次,每次都是红色。太阳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被描述为温暖的金黄色,而梁晓声选取的始终是鲜艳的红色,红色是三原色和心理原色之一,纯度高、感官刺激性强,容易使人产生一种灼热感和兴奋感,在小说中,红色象征血,所以太阳始终带有红色的血腥气,这种违背常规的设计给人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这种血红色贯穿了整部小说,迷幻而瑰丽的景象也为小说增添了艺术色彩。这样的设计与电影《红高粱》中最后的几分钟全红画面的镜头语言不谋而合。

2.反复引用歌词

梁晓声创作《浮城》时融入了电影《红高粱》的元素,除了血红太阳意象的使用,还反复出现了电影相关的歌词,在营造气氛上发挥作用,暗示情节的发展。他两次使用《酒神曲》歌词营造严肃的谈话气氛,在故事发展中发挥润滑作用,也在塑造市长性格上发挥作用。另一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也在小说中被引用三次,第一次出现在局长儿子婚礼被歹徒搅乱时,歹徒抢劫后要求在场宾客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九千九百九十九哇……”于是便出现了婚礼现场众宾客抱头唱歌,而歹徒光明正大地离开的场景,这两句歌词与发生的情景相合,只不过离开的是歹徒,具有一种讽刺的意味,歹徒的得意与现场人的懦弱相结合。第二次“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吧”出现在婉儿觉得自己受到周边人的嘲讽与讥笑之后不想前进时,后边人推着她,身旁女生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的时候,可以看出婉儿并不想与周边的氛围融合,她不适应这种环境,但被推着往前。第三次出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是在婉儿有些厌倦浮城的种种乱象时,欲望吞噬着众人的灵魂与生命,她期盼一个可以看清世人并看清自己的日子,在这种期盼之下出现的歌词,带有一种想要向前向上的冲动。

婉儿本来有机会可以和“哥”一起生活,可带来的广志哥就像一头入室杀人的狼,杀死了“哥”,也杀死了婉儿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幻想,在这座城市漂向岸边无望后,恐惧促使人的欲望开始放纵,一伙男人将魔手伸向了婉儿,成为压死她的最后的稻草,她疯了之后一直哼唱“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这是《陕北1998》的歌词,小说中一共出现四次。前两次哼唱出现在火堆旁,火堆旁有直接伤害婉儿的一伙男人,更有无数的旁观者成为伤害婉儿的帮凶,这句歌词表达的是想回家的期望和对纯洁爱情的向往,但是罪恶的人将婉儿期待的爱完全毁坏,尽管婉儿的家就在这座城市,却还是想回家,精神上的故园胜于现实的故乡。同样的歌词也出现在梁晓声另一部小说《表弟》中,表现了他对故乡的依恋与回望。第三次和第四次出现在婉儿被军舰营救后,在甲板上疯疯癫癫一遍遍地唱着重复的歌词,而且只唱两句,似乎要永远唱下去,显得她天真烂漫。唱完最后一次,婉儿抬头望望天空,一步步走向船边以优美的姿势翻身掉进海里,大概是死前恢复了清醒,可她的死亡并没有激起什么浪花。

上述歌词的反复运用渲染了小说的氛围,并且在塑造婉儿和市长二人的人物形象上起了重要作用,梁晓声的语言功底为小说增添艺术色彩。

三、幽默辛辣的反讽

梁晓声小说中运用大量的反讽,包括语言反讽和情景反讽。他在大劫难的背景下揭露在日常生活中藏于人们深层意识中复杂的心理状态。

1.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叙述者采用戏谑性的话语表达与真意相左的意思,从而形成强烈的反讽效果。梁晓声在小说中也多次使用了这种“言不由衷”的反讽手法。

在人们哄抢《大劫难》这本所谓的预言书时,他用“一派感人的读书好情形”讽刺了那些平时可能根本不读书,而在灾难降临后慌张地妄图在所谓的预言中找寻心理安慰的人的可笑行径,讽刺意味极强。他对知识分子也进行了毫不留情且尖锐的讽刺,当秃顶教授扇电视台台长耳光的时候,他用“知识分子扇知识分子的耳光”一句话概括,旁边人觉得动作是那么儒雅那么帅,对某些知识分子的讽刺尽显纸上,“大学永远是那么一种地方——只要有号召,拉双眼皮儿也可能成为一次行动”,这是他对那种平常不加思考,只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年轻人的讽刺,也是对教育失败的一种惋惜。研究生许雁南对婉儿的一番话也颇具讽刺意味,舍友一个去做公关小姐,一个嫁给老外,告别的时候什么都不带走,都显得特别大方。当一群人将两个人弄死时,梁晓声用一句“何况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当也不过的——男的抢劫女的诈骗”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这句话表面上肯定了这群人下手的合理性,可实际上讥讽了那些丧失人性,只顾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满足自己杀人欲望的败类。人们哄抢救生圈,逼问售货员小姐存货时,用了“男子汉大丈夫们对着她吼”这样的形容,讽刺了那些表面形象光明伟岸,可依旧会对弱势群体大摆威风的男人。在人们起义反抗时喊“万岁”似乎显得幼稚,比不上“乌拉”喊起来带劲,所以喊“乌拉”不喊“万岁”。这样的话语也是直接揭露了部分人心中的丑恶、行为上的幼稚以及心理上的弱势。灾难过后,人们确信眼下的安全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对死人的责任,“悲痛也在这时表达得淋漓尽致”,人站在海岸线上,凄凄惨惨地与死人的灵魂告别,然而这种哭声很快就结束了,原因是有更震撼的事发生。梁晓声对人性的揭露入木三分,人性的伪装被他尽显无余。

2.情境反讽

梁晓声小说中也使用了大量的情境反讽。“采用整体荒诞,局部真实的笔法有力地揭示了社会和人潜在的本质。”[4]浮城本就是虚构出来的城市,而在这座想象中的城市中也出现了无数的荒诞事件,以与常识相悖的情境形成反讽,荒诞的表象遮盖不住梁晓声的理性思索。

首先,浮城断裂后,街道上南北路不可思议地变为东西路,表面上只是方位的变化,其实暗示着秩序的颠倒,受道德伦理、法律秩序约束的城市将要陷入无序的状态。出租车司机以为自己误杀婉儿之后十分惊慌,可当发现世界变得不一样时他的惊恐消失,脸上竟出现了一抹笑意。这一抹笑意是人性崩坏的开始。仁义街的街道铁子是第一个杀人的人,街道名字为“仁义”,街道上的人却做出了不仁不义之事。在这座城市上,不仅人的状态发生了异变,海鸥也发生了异变,它们疯狂向人进攻,啄食人肉,荒诞血腥的人鸥大战也加速了人性的异化。李处长给局长儿子送救生圈受到赞扬,歹徒来之后被迫殴打局长儿子,反被局长斥责。新郎父母送新人两套石棉防火衣,新人当场穿上,这种打扮十分奇特,但宾客却鼓掌祝福,婚礼的现场也充满了荒诞的感觉,这不仅是对浮城中人的异化的揭露,也是对传统婚礼仪式的讽刺。市长荒诞的家庭组合也增添了小说的讽刺色彩,表演欲极强的妻子和叛逆的女儿互相争宠,市长让马国祥一家住进家中以控制疯掉的夫人,可是市长夫人一切正常,读者不知疯掉的到底是谁。市长一家在灾难的影响下将原有的矛盾激化,每个人都显示出更强的荒诞感,讽刺意味极强。婉儿将广志哥带回自己与“哥”的家中,开始两人言笑晏晏,但转头广志就将“哥”杀死。这讽刺了那种为了金钱毫不犹豫地杀人者欲望的放纵。小说结尾,日本人用高科技在海上筑起护岛之墙,彻底将浮城上人的美好幻想狠狠打破,这道墙击碎了所有的希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仍选择拒绝军舰救助甚至主动攻击。作者将人性的复杂暴露无遗,人不愿自己长期头破血流地争斗,最后轻而易举被拯救,所以不愿被救助,心理异化使得他们宁愿浮城消失。

梁晓声在小说中使用反讽的手法,增强小说的荒诞感,荒诞的一切却带有对现实的观照,语言的魅力也充分展现出来。

四、结语

梁晓声扎实的语言功底和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表现为小说语言运用的别出心裁,“针砭时弊,无法抑制,像是尖厉的鹰集不停地发出鸣叫,可谓文笔犀利,幽默调侃中见血泪”,善用“荒诞、讽刺的手法”制造惊人的效果[5]。作者通过比喻、反讽和反复的修辞手法展示出小说的内涵,将荒诞的故事和人性崩坏的一步步展露,增加了小说的文本意蕴和艺术价值。

参考文献

[1] 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2] 杨丹丹,杨静.沉重的幻想——论梁晓声《浮城》中的想象世界[J].青春岁月,2010(6).

[3] 亞里士多德.修辞学[M].罗念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4] 岳衡,梁涛.飘浮:一个美丽凶险的城市宿命——梁晓声《浮城》启示[J].小说评论,1994(6).

[5] 段晓丹.梁晓声小说创作论[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2009.

[6] 梁晓声.浮城[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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