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钱柳

大平

一

身处常熟，一直说宝岩，一直见宝岩，一直去宝岩，却不知宝岩原来是座千年禅寺。没想到这座寺与钱谦益“挨得近”。恰逢六月初一，夏日炎炎，灼灼火热，是一种报复性的浮在地表的热。因是连阴梅雨，昨夜大暴雨后，喧嚣的天光，潮湿的地气，都落在翠绿的柏树枝头，却还是湿润的山晴和氤氲的湖雾。有一年腊月打春，赠幅字给一同习字的美女同学，“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否被喜欢也未可知，然而总由此想到春日西湖的一幅画面，由“西湖八景”想到柳如是。

柳如是原名杨爱，又以蘼芜君、影怜作艺名，然而最终她的独墓享得“河东君之墓”五枚隶体的漆黑大字。说她是独墓，尽然也不尽然，因为墓前南向一个石亭之外，标有纪念性保护文物“钱谦益、柳如是墓”，为“2002年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西湖之畔，那钱学士穿过西泠的院子，栽花种柳成行，他穿花拂柳而行，院子里却也人声鼎沸，学子议论如潮：清兵入关要打过来了！钱学士被学生簇拥着，略驻足观一背影秀拔士子正在奋笔疾书：“如今海内……”钱学士好好打量了人和诗，回到书院开始了讲学，当他谈到时下风云局势，提到刚才录得一士子两句好诗：“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田横是战国时的名将。当人们为这首《岳武穆祠》击节赞赏时，那士子竟也在座，可是她儒服男装，“花木兰”原是位不让须眉的英挺巾帼。就从这时候起，东南文宗与如是我闻，结下了难解之缘。

杨爱其实是浙江嘉兴人，幼时便被家境贫苦的父母卖与著名妓家徐佛为婢，在名妓徐佛手下耳濡目染学得本事，稍大些被鬻给吴江的周道登为使女。小侠女伶俐而灵利，深得老周喜爱，常被抱于膝上教授，所谓的“抱在怀里教”。我们老家江北有俗语，某人手艺没学得成，人戏谑道“你没跟师父困好觉”。杨爱有没有陪师傅困得好呢？周夫人吃醋，终把杨爱小使女赶出了家门。这时杨爱开始流落到松江，松江就是今天的上海，她在那里结识了钟爱一生的大英雄。

二

还得说回宝岩。亲戚家来客，我被约宝岩的小凤饭店中饭，说车在等呢。那时我正涂鸦几幅字，说一会儿骑车前往，以为不很远，哪知真不近。我蹬着老式脚踏车，从家出发上桥，下坡非机动车道逆行，穿行尚湖的湖堤，堤中也有些绿色与湖水樟树浑然一色的便道，湖区雨后的柏油路黑寂寂又湿润润的。导航过湖区提示右行向北，视线转北便望见那座巍巍然的虞山，又被提示至“拂水堤”了。好容易斜穿马路过一家家临街小店到得那里，却在那“宝岩”的黑色门楼下，被男女保安把守着坚决不让进。“你有年卡吗？没年卡十块钱一人。”为吃顿饭而堵在那里不给进门，已经窘了，偏偏是所有酷帅小汽车队伍里唯一的“自行车”，被女保安抵着车把嚷“买票买票”。亲戚将我解救进园时，还被黑衣白脸的她捞得一句：“你把自行车推进去，扔在外面丢了我们不赔。”

那排场家宴场面颇大颇气派，我却吃得并不欢畅，无非是些场面话。偷空看一下微信朋友圈，今日滚烫涂鸦被点赞留言甚多，我有点惊讶于吐槽者称之“湖草”……

松江陈子龙，自号大樽，著名的复社成员，一直行进在反清复明的征途上。英雄与美女，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樽与她一见，“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把杨爱比作洛神。杨爱与他一见，“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回赠大樽是男洛神。大樽被杨爱美貌和文采所深深吸引，為她跳入了爱河，并在一艘画舫的夜色游河里携剑破窗而入，像钱锺书所说的那样“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里出进的”。这事钱锺书干没干过，无考。在古代张生为崔莺莺干过。大樽翻跳进了影怜的闺房，二人相会并相爱，然而大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不为儿女之情而放弃复明大业。一次陈妻闯进了丈夫与小三相会的南楼，一场打砸，完全胜过了周道登夫人。“督亢图中不杀人，咸阳殿上空流血……庆卿成尘渐离死，异日还逢博浪沙！”遭逢这一场，在陈大樽殉国后读他的《易水歌》时，柳如是是否也想到，无论英雄与州官，在有位吃醋的夫人这一点上，原来是一样的。

三

烈日下的竹林，竹林中的木栈道，石板路加上茂林修竹的苍凉小径，径里的潺潺流水成潭，掬一捧在手，洗洗脸手，顿时满面满心的清凉。竹是毛竹，苍翠，高大，因为是宝岩山谷，宝贝岩石丛里出锦绣，得使劲地生长，才能比肩山峦，分享阳光雨露。竹未出土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竹虚心而节操，总象征着人。

褴褛衣着的妇人背着袋子，又扛小短柄锄，右手还拎个小篾箩，她握着那短柄锄在箬叶处锄锄，翻翻。我问她：找得到吗？好挖吗？她盯眼望箬叶不理会，一会儿才答：旁边的，不要紧的。她以为我指出她在竹丛里“搞破坏”，因为竹径立有“禁止”牌，挖笋将被罚款。她箩里仅几枚瘦小的，简直只有毛竹成竹的十分之一粗。我问怎么这么瘦，她还是回答“旁边的”。她可能是附近村落的，美丽乡村新建起幢幢小楼房，农家多辟为农家乐的小别墅，喷石漆的外墙涂面——也像宝岩，金色铝合金加钢化玻璃窗——也像宝岩，连大门都是金宝的古铜色。常熟农家确实而恒定地富有，因为宋元明清以来便是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挖笋人一定家境不差，然而她们热爱劳作，艰苦朴素与勤俭持家已经是一种家道了。

柳如是于二十三岁嫁钱谦益，老钱时年五十有九。“男做九，女做十”，老钱也正是我们今天的年龄，也许还大吧，那时便成了轰动一时的文坛绯闻。钱氏疼爱小妾，为她筑“我闻室”，就在虞山的南麓，拂水堤之下。那时候的政局是，清兵已经南下，崇祯帝自缢身亡，明朝已沦为了弘光小朝廷，柳如是积极鼓励夫君效力。此时史可法等人商议立君江宁，钱谦益推举潞王朱常淓，但当福王朱由崧即位后，老钱又掉过嘴脸为之歌功颂德，从而由马士英荐做了南明弘光朝廷礼部尚书。升职后，又力荐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的党羽阮大铖。清兵的铁蹄滚滚南下，小朝廷堪堪难继，柳如是劝钱谦益“生做大明人，死做大明鬼”，以死全节。

那日南京江宁，钱和柳出门来到了水边。死忠大明，夫妻殉国。得消息的人们便提前围观荷花池了。那时钱谦益蹲着手试了试河水，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闻言一阵头晕，几乎倒地。那些围观者更是嘘声一片。时夏允彝投水而逝，陈子龙投水殉国，陈的《渡易水》是柳心中的绝唱：“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正当人们摇头离开时，柳如是奋身跃入了池中。

不久清兵屠城，扬州十日杀了史可法，入主中原谁也挡不住了。五月九日，多铎占领镇江。五月十五日，钱谦益率诸大臣在大雨中开城门，迎接多铎大军入城。多铎进城后的第二天，钱谦益将弘光朝诏选的美女献与了清军。

阮大铖乃我乡枞阳人，史可法的老师左光斗也是枞阳人。前年一天，同友人同登三公山的山路上，遇左母墓地，那条新修的山岭沙石路上，我攀过茂密的灌木植被，登到墓台下肃立，朝着那墓叩头行礼。桐城派的戴名世亦我乡人，正是他《南山集》中的《扬州城守纪略》和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让我们今天仍能了解其时的血腥与残忍。我乡方苞有文，《左忠毅公逸事》记述左史师生之事：左光斗已经遭受炮烙之刑了，史可法买通狱卒下狱看望老师，“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左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以后常流涕述其事，对人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史可法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保卫扬州城，钱谦益呢？

史惇《恸余杂记》记载，豫亲王多铎南下江南，下令剃头。南明民众对此议论纷纷。一日，钱谦益忽然说了句“头皮痒得厉害”，遂出门而去。家人以为他去用篦子篦发。不一会儿，剪了头发，留着辫子进来了。时人有诗：“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四

柳墓在西，孤独一茔。钱墓在东，家冢三垒。后者的规模，恰使前者成为更显伶仃的参照。相距百余步，至少我用脚步丈量觉得，是“两家”的话了。虞山宝岩一带，走错了路都见得着古墓，立古褐色旅游牌，如两朝帝师翁同龢、抗倭县令王■、明朝文人瞿景淳墓等，而柳墓尤其靠近马路边，墓尾像是被马路之蛇咬了，咬衔后犹被柏油路黑利刀一切，不由得让人心生恻隐，微微地生出疼痛感。因是大雨初霁，那墓地彻湿彻湿的，我踏着墓道巡拜一周，墓道里阴阴的，松柏让它显得古老而青春似的。“浅深流水琴中听，远近青山画里看”，柳隐联句，那行草书体，辨认应是她的真迹无疑。研读过她的册页，《湖上草》册页里仅她的望海楼楹联，已彰显出柳氏之风。

钱谦益降清后官运通到了礼部，但只做了半年便归隐了，归隐后的老钱得到柳的悉心照料，时年已老，归故乡里。钱曰：“我爱你黑头发里白个肉。”柳言：“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钱家为何被乡民觊觎家产呢？那正是因为一位同宗钱姓弟子。作为钱氏后人，钱锺书之父钱基博在《明代文学》里评价：“钱氏以明代文章钜公，而冠逊清贰臣传之首，人品自是可议。”

钱谦益最钟爱的学生钱曾，当年二十啷当岁。钱曾在钱谦益过世后仅一个月，伙同钱氏家族向柳如是索求金银、田产、房产、古玩等——他们作为族人似乎觉得有理。情节像张爱玲《连环套》，那亡人尸骨未寒，他的妾霓喜就被人绑了夺要家产，连她的唯一的梳妆箱笼都被查抄。柳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嘱女儿：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

说来我与钱家小有缘分，少年时曾与钱姓同龄结为挚友。在他影响下，至今仍爱读钱锺书。常熟曾赵园是我常访之地，那是明万历年间钱岱“小辋川”，也是钱家祖业。我的书法老师，他的外祖父钱持云，亦是钱家后人。宝岩禅寺始建于南朝梁，千年香火，几毁几建，最近一次重建兴修于某年，那方高大的大理石“功德碑”上密密麻麻的捐款人名从上到下，我看见钱姓占了大多数。（也包括那位挖笋的妇人吗？）

钱谦益仕清后，心里必是懊悔的，便在诗文里给清朝穿小鞋。表面上他是降清，毁一世清名而晚节不保，内里却又嗤清以鼻。因此乾隆专嘱：“狂吠之语刊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贰臣”，终是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不然的话，我想，钱的墓远不是今天的规模吧。钱墓当日有人拜谒，在那雨后潮汲汲的砖砌墓道里，“钱牧斋先生……”土上部分，“钱”字为漆红色，旁有一碑，“集东坡先生书，东涧老人墓”，款落“尚湖渔人题”。我骑车穿行于十里湖堤时并没想到，原本湖是要与山发生一点联系的。包括这顿席上菜肴多为常熟清蒸，鱼、蛋饺之类。清，是少放油，不用煎炸的清淡。节，是凌云而处，挺拔的操守。常熟的竹笋面，还有“到宝岩，烧莳香，看杨梅”。宝岩杨梅，个儿大，颜色红深，核小，味甘酸，味蕾般的小粒梅肉沾舌即化，酸梅汤般一汪冰红水，咕咕而吞，不忍下咽。可惜我走进杨梅园，偶见枝头存有个把，更多的已枯而泛黑。杨梅，杨家的梅子，想必她们是因发育晚，而被遗弃在季节的枝头。

钱的一生都不能算清淡，主持浙江考试时，考生钱千秋在卷上写“一朝平步上青云”结尾，事后钱谦益被罚俸，得咎撤职，坐杖罚；后又因为太监王安写碑文一事被曹太监告发，再被削籍还乡。1664年钱谦益逝世时，柳如是四十六岁。钱死后柳被乡民争抢家产，夺田六百亩，家僮数十人，又索数千银两。柳如是一时不能凑齐，那钱曾称：“有则生，無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柳如是一恨之下，以一袭缕帛结项自尽。那些抢钱财的恶棍被吓退了，然而才女也就此结束了一生。柳如是死后，未能与钱谦益合葬，反被逐出钱家坟地。是的，百步之外，钱谦益与原配夫人合葬一墓。那年我和友人拜谒柳墓后，还驱车专往曾赵园，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红豆山庄”，据说晚年的柳如是在那里喂鸡种竹，勤俭持家。那年的我开着小汽车访柳，今年，已是骑着自行车寻梅了。

“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盛夏的午后掠过阵阵清风，骑车人且蹬且念。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