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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1975

2024-06-01渊子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乌日临时工大姑

渊子

读还是没读完高中呢,这对耳泉来说是个问题。

读初一时,教育改革,叫“戴帽”。就是把初中三年压缩成两年,再戴上两年高中“帽子”,是不是挺具象?教育部门的领导着实有才。

“帽”其实也不好好戴,今天学工,明天学农。十五六岁的孩子被赶去长白山深处的林场“割灌”,就是用镰刀将树苗周围的灌木割倒。灌木坚韧,女孩子割了几下就满手血泡,坐地上呜呜哭。

到高二下学期,干脆不上学了,说要走“四个面向”道路。书都没读好,能“面向”个鸟!耳泉在心里骂。他们班被安排去某医院学医,请一位刚从卫校毕业的毛头小伙讲生殖器。不满十八岁的耳泉第一次听说男性生殖器不仅可以尿尿,还另有重要的功能。讲到女性生殖器时,所有女生恨不能钻地底下,羞臊得几天不敢见人。

医院怎么可以让他们随意出出进进呢?耳泉只听了一堂生殖器课就被拒之门外。学校又联系了水泵厂,上那里学工。同学们分成若干小组,每组六七人,刚好把那些车床、铣床、铆床包围起来,傻傻地看,不敢问师傅。问了,师傅也不搭理你,还虎着脸说:“一边去!该干啥干啥。我学了三年徒,吃了多少苦头才捞这么个活儿,你们想学就教你们啦?”

耳泉脸皮薄,师傅一呲哒就不来了。几天后同学们都陆续撤了。大家发现,去不去学工,学校根本不管,就等于提前给他们毕业了。可怜的孩子们,连个毕业典礼都没有,接下来就是等待投身伟大的运动,既然是这个命运,那学什么还有区别吗?

每个人的学习阶段都是由小学、中学再到大学组成的,可为什么只把高中称为自己的母校呢?这是因为,高中是人生观和价值观形成的重要时期,也是每个人思想感情启蒙的摇篮。母校滋润了心灵成长,培育了理想信念,点燃了爱情火炬,给了你面对人生的方法和理由。所以说,母校是值得一生怀念和敬仰的。

可是,耳泉一点也不怀念母校,因为找不出怀念的理由。

大把的青春时光如何打发呢?耳泉想出去走走。从出生到现在,耳泉还从未走出家乡这个山窝窝。去哪儿呢?去原哲里木盟现称通辽市,在耳泉心里,通辽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耳泉的大姑在盟医院工作,是著名妇产科医生,大姑夫是盟卫生厅厅长,高干。可惜,几年前大姑夫病逝,家道中落,但也比耳泉家强百倍。耳泉和邻居小伙伴自豪地说,我要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不然会迷路的。

耳泉带上简单的行囊,只有一只帆布挎包,里面装着干粮和咸菜,有点像《平凡的世界》里外出闯荡的孙少平。耳泉太向往外面的世界了,他像鸟飞出笼子,辗转换了四次车, 才落到这个没有多少树荫的沙漠城市里。

大姑心疼大侄是必须的。先是领耳泉看了几场电影,下了几次馆子,逛了人民公园,一些不繁茂的树,几个大铁笼关着猴子、孔雀之类的动物。尽管公园很破,耳泉也觉得新鲜。有一个舞池,想必大姑年轻时在这儿跳过舞,直夸这里有多么好,还和耳泉在舞池边照了相。那是耳泉第一次在照相馆外边的地方照相,耳泉穿件米色翻领上衣,浓郁的头发,忧郁的眼神,站在大姑身后——只可惜,这张照片现在找不到了。

大姑家书香门第。大女儿内蒙古医学院毕业。大姑爷上海铁道医学院毕业。二女儿老高三毕业,一只脚已迈进大学门槛,可高考大门却戛然关闭,她身段不变,嫁了一个北京大学的“臭老九”。大儿子吉林大学毕业,分在北京工作。小儿子正在学医,这位没落公子哥,时不时带女同学来家玩,有一位是鲁藜的女儿。鲁藜是谁?“左联”成员,著名诗人,1938年入延安抗大学习,后因受到政治株连,蒙冤入狱二十六载。诗人的女儿自带书香,模样娇娇俏俏,步态施施然,一条大辫风情万种。

大哥哥大姐姐都忙,没人和耳泉玩,耳泉就四处游荡。那时的通辽城没几座高楼,为防风,大多是平矮无脊建筑,街道也不繁华,游人就更少,像耳泉这样无所事事的少年几乎没有。耳泉至今记得,他有一天闲逛到麦新纪念馆,里面一个人没有,也不用买票。耳泉之所以记得这个人,是因这位作曲家写了一首豪气干云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耳泉也由此得知,英雄不一定牺牲在战场上,麦新就是在工作途中被一伙土匪杀害的,英年三十三岁。

耳泉还闲逛到西辽河上的一座年代久远的木桥,桥上有几段木廊,背景是辽阔的天空和棉絮般的云朵,远处有两棵孤零零的树,油画一样美丽,有点像电影《廊桥遗梦》里的那种画面。耳泉生长在长白山林区,是闻着树木气息长大的,他喜欢木桥的味道,在桥上来回走了两趟,只是河水干涸,被沙土覆盖,了无生气,像耳泉彼时的心情。

大姑觉得耳泉就这么闲逛也不是个事,就托人给他找了一份临时工,去乳品厂上夜班。具体工作是半夜接各奶站的送奶车。鲜奶被奶泵打到一个高塔顶部,在降落过程中被高温干燥成粉末,奶粉就这样制成了。塔内的温度相当高,可瞬间蒸发掉鲜奶中的水分。高温退去后,耳泉穿好消毒工装,戴好封闭帽,只露出两只眼睛,从高塔顶部小门进入,踏上三十厘米宽的跳板,用长竹竿绑好的扫把,扫沾附在塔壁上的奶粉。(那时的生产工艺多落后啊,也不知那扫把消毒了沒有。)此时塔内温度至少有七八十摄氏度,耳泉须挥舞扫把以最快速度扫下奶粉,也就十几分钟吧,出来时整个人已浑身湿透。

如果耳泉不慎踩空摔下去,极有可能被滚热的奶粉呛死。所以工厂才把这个危险工种换成临时工,就是出了事故,工厂也不会有大的麻烦,赔点钱足以了事。这是一个天津姐姐告诉耳泉的。天津姐姐和耳泉一个车间,她在奶粉包装组。姐姐是知青,招工进了乳品厂。她知道工厂内幕,悄悄告诉了耳泉。姐姐穿一套蓝色工装,白色工帽,脖子上扎条白毛巾,面相也白净,掉奶粉堆里找不着。姐姐原以为耳泉是招工来的,就质问车间主任:新工人怎么可以进塔扫粉,多危险啊!主任朝她耳语一下,姐姐就不吱声了。知道耳泉是临时工,再不好为他争辩,但总是提醒耳泉:塔里倍儿热,等凉凉再进去。脚下千万小心,你还没长成呢,出事了可就晚了,没地方买后悔药去,你父母得多淹心,年轻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千万记住喽,扫不干净不要紧,一定要安全出来。

有几次,见耳泉出来晚了些,姐姐害怕得在小门外等着,心疼地说:快回家吧,挣这份要命钱干吗?出了事厂里也不大管,最多赔个仨瓜俩枣的。家里多好,我想回家还回不去呢!

也许,从背井离乡这层意义上说,天津姐姐与耳泉同病相怜,才有了对他的同情和关爱。

一天晚上,天津姐姐塞给耳泉一个纸包,说是妈妈给她寄来的十八街麻花。耳泉那时正长身体,像饿狼一样,逮什么吃什么,麻花没吃出味就落了肚。多少年以后,耳泉的儿子娶了天津媳妇,儿媳妇总给他寄十八街麻花。一看见麻花,耳泉就想起那个天津姐姐。在那个晦暗年代,天津姐姐曾给他带来一丝心底的光明。

有个叫乌日乐的蒙古族小伙成了耳泉的朋友。乌日乐也是临时工,在面包车间,工作是从烤炉里取出一层层烤箱,也是高温工种,太烤人,正式工不愿干。一天深夜,乌日乐来找耳泉,从怀里掏出两个面包,说你这儿有牛奶,咱俩一块儿吃。耳泉心领神会,将热气枪插进奶桶加热,也不知道烧开没有,細菌有没有杀死,两人急不可耐,用水舀子舀出牛奶,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直到把小肚子喝得溜圆,两个面包风卷了残云。乌日乐说:以后每晚我偷面包过来,你热牛奶,咱俩就不用带饭啦。耳泉大喜,在那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天天有牛奶加面包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但耳泉不敢告诉大姑。大姑给他装好饭盒,他再偷偷倒回去。

就这样,在整个临时工期间,耳泉半夜的餐食都是牛奶加面包。那时的牛奶是纯纯的,绝对没掺水,面包也不带添加剂。他和乌日乐躲在一个墙角,就着车间里微弱的灯光狼吞虎咽。在半夜,在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耳泉和乌日乐享受着免费的消夜,美不可言。也许正是因为青春时体内植下了牛奶面包的种子,一直到现在,耳泉的早餐永远是牛奶加面包,怎么吃都不够。

乌日乐瘦得像条钢筋,黑黢黢的脸像抹了锅底油,眼神冷酷,一身野性。有一天,乌日乐和一个工人打架,他毕竟年纪小,打不过那个工人,正好被耳泉看见。耳泉岂能让自己的盟友吃亏,冲上前帮助乌日乐揍了那工人一顿,被车间主任大会上点名批评,说:再打人就开除你俩!耳泉心说,我本临时工,开不开除都一样。主任也就是吓唬一下,开除了耳泉,哪儿找这么便宜的临时工去。耳泉在乳品厂干了三个月,只给结了四十几元的工钱。就这点钱,大姑一分没让他花,全汇给了耳泉父母。须知1975年四十几元可买一车玉米,若烙成煎饼,可解决一家人半年的口粮呢。

一个新奥尔良人说过,死之前,想为自己的海盗行为忏悔。但耳泉不打算自己为自己忏悔。他觉得,做临时工干那么危险的工作还没有多少保障,就算是和乌日乐给自己找些精神补偿吧。

2005年,耳泉做了一家外资企业老总,去通辽办理一项业务。耳泉随车带去一箱螃蟹和鲍鱼,到了通辽市人民医院,即原来大姑工作的哲里木盟人民医院,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表哥的科室。表哥正埋头看病历,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耳泉,说:你什么事?耳泉笑道:你看看我是谁?表哥再看一眼,恍然大呼:怎么是你啊!岁月骎骎,表亲依旧,表哥当即就要带耳泉回家。耳泉说:我想看看大姑。表哥说:还是不看了吧,植物人,早不是你原来的大姑了。耳泉心情沉重,卸下螃蟹鲍鱼就走了。晚上表哥打电话来要带耳泉去消夜,说:我现在可以了。言外之意是说他现在是当地著名外科医生,到哪儿潇洒都得给他面子。耳泉正和朋友热闹呢,只好推辞了表哥。第二天,朋友问耳泉想去哪儿,耳泉说:去西辽河木桥看看吧。朋友笑了:那是几百辈子的事了,早拆了。又说去乳品厂看看,不知那个天津姐姐还在不在。朋友问大致位置。耳泉记得干临时工时每天徒步上班,要穿过一片农田小径,乳品厂四周没有建筑,空荡荡的。那就先找大姑家的位置吧,问过表哥,表哥说早拆迁了。问那个乳品厂还在不在,表哥不知道。耳泉不死心,让朋友拉着他转了整个通辽城,不见乳品厂半点踪影。朋友说,怕是早不在了,即便在恐怕也早改了门庭。又问当年耳泉多大,耳泉说十八。那位姐姐多大?好像比我大五岁。朋友大笑,你算算,三十年了,你那位天津姐姐已是五十三岁的徐娘了,用天津话讲——还见个嘛!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美好的东西在心里藏着,假如没有这些东西支撑精神世界,人要如何才能度过这漫长而又琐碎的一生呢?寻找与相见,即使不是为了爱情,也十分的有意义,但是究竟算什么意义呢?也说不清,大抵是一种心灵慰藉吧。反正当你想寻而寻不见时,心里便空落落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朋友接下来安排的节目是去科尔沁草原骑马、吃烤全羊、游览孝庄故地,耳泉全都感觉索然无味。朋友有点生气:那个天津姐姐就那么重要吗?当然重要,她是在我青春懵懂、身体尚没发育成熟时,第一个让我喜欢的女人。她的温良、知性,还有她活泼俏皮的天津话,让我对爱情有了向往。

多少年后,耳泉徜徉在天津五大道欧式建筑群里,突然想到,那个天津姐姐,该不是某个洋房里的窈窕淑女吧。如果是她从恢宏华丽的台阶走下来,身姿和容貌也完全配得上。她没有消失,只是经历了时空变迁,成了耳泉记忆里的一块幽蓝色瑰宝,发着神秘和悠远的光辉。

1975是个单调、荒诞的数字,而对耳泉来说,这一年却鲜活葳蕤,生长在他并不丰盈的生命里。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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