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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坐

2024-06-01王邦尧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金农莲蓬亭子

王邦尧

记得那人同坐

站在廊上眺望,目力所极,是半山芭茅,英英雪雪的花穗风中轻摆,温柔又迷离,疏朗又迷幻,如同一场梦境。

忽然想起金农,想起那句“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这与眼前的景象也许毫无关系,可有时人与事的出现,总是那般无由。无由,亦是心境之一种,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样的无端。若要强说关联,那便是都类同梦境。芭茅迷离如梦,而金农的忆旧,恰似人生如梦,一场接一场,而有人,只停留在其中一场或几场,并不能一世同梦。

金农一生也像一场梦,光怪陆离,精彩纷呈。早年家世亦是富裕,也曾“家有田几棱,屋数区,在钱塘江上,中为书堂,面江背山,江之外又山无穷”,后来家财散尽,却不曾哀惋,照旧率性而活,带着“文工团”四处游历,卖字卖画,卖艺卖才,潇洒恣意。后来妻女皆逝,更将红尘勘破,寓居寺庙,抄经刻砚度日。又自创漆书,以隶篆的金石之意入字,拙朴高古,铿锵有韵。

少时作诗,老来学画,画佛画梅画故人妻女,画天真与意趣。那无由从我脑海里蹦出的两句,便来自他《荷塘忆旧》一画中的题字。从左下角延展向右的长廊,隔开了现世与梦境的荷塘。浓浓淡淡的碧色点染,就是盛夏热闹的荷塘,叶中几点深红浅红,是盛开的新荷。廊上有人凭栏站立,听风赏荷。画上端题了字: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这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也算不上词,只是无束缚的长短句,是金农的自度曲——金农善曲,常自制新曲令家中伶人排唱。尽管如此,却不妨碍别人喜欢它,不妨碍在读到它时,有一种陷入梦呓般的惆怅。

无须刻意解读金农对妻子的深情,当人在面对美景却陷入感伤,想起“记得那人同坐”的时候,深情便自话语中流露,无须过度剖解分析。所谓的语浅情深,便如是。

人生总有那么一些画面,会深刻地留在记忆里,然而记忆如此私密,它会随着时光变得暗淡,甚至消失,但艺术不会,诗词不会。当文字捕捉了那片记忆之后,每一次与人共振,都让它变得愈加鲜明与深刻,它经受住了时光,代代流传,就比如金农此曲。

并不必要有一样的水窗与荷塘,一样的佳人与纤手,只需有一样的“那人同坐”的美好,便足以令我们事后一次次想起,并偶尔借用前人的话语,来叙述我们的心境。好的诗词叙说共通的情怀,表达同样的情感,甚至提炼并升华混乱的思想。当你发现,你复杂得无从描述的思绪却能够被一句诗词或者话语述说的时候,你豁然有了知己之感,甚至因为文化的点染,精神上会有一种独特的美的愉悦。这便是文艺带来的精神的享受。“记得当时有个人和我一起”,如此日常的表达,又如何能抵得上一句凝练的“记得那人同坐”呢?更何况,这句话前后还有那么美好的场景与描述。那安静却又热烈的荷塘,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的碧翅蜻蜓,六角形的轩敞水窗,扇底轻扑及拂面的微风,还有心通灵犀,彼此沉默也能无比和谐的佳人,纤细的手剥着碧绿的莲蓬。这一刻,岁月静好,铭于五内。这一刻,在这幅画这句诗里,因被记录,而直抵天荒地老。

金农自己也喜欢此曲,不止一次作过类似的画,并录上相同的词,不过有一幅中,“记得那人同坐”被他改写为“曾那人同坐”。一字之差,幽怀却一致,一样令人神思飞远。齐白石也爱此曲,曾画此意。一枝折枝的莲蓬,两节白藕,左上侧题“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右侧落款处还特意添加了“情丝难断”四字。其间确有一段难断的情事,此处却并不赘述,可见齐老有同样的幽怀。

丰子恺也爱,常以此曲临摹金农画意,别有意趣。有的远山野岸,有的长堤平湖,荷花数点,芭蕉一丛,长松一棵,醒目的凉亭一座,中有人执扇观荷,神思渺远。也有一塘荷叶,一条长凳,却没有了观荷人,全凭人寻思遐想。万千人有万千种理解,然而万千种看似不同的理解里,都有着一样的淡而有味的深意,这就是好诗佳句的魅力——于万千人中,唤起共通的情怀。

与谁同坐

早年间游拙政园,对其间一座亭子印象深刻。这座亭子,无论屋面轩面还是窗洞等,都是扇形的。轩前波光潋滟,轩后花木葱茏,无论从哪里望去,都自成风景。亭子设计的巧思令人赞叹,然而更使我难忘的,是它的名字——与谁同坐轩。即便游人接踵,热闹纷纷,这样的一个名字,也一下让亭子有了孤怜的意味,像“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及“微斯人,吾谁与归”那样的意境。

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了,那时伤春悲秋,方才觉得那看着不甚宽敞的亭子,是世间具体而微的孤怀独抑,壮志难酬。及年长,知晓了苏东坡,方知“与谁同坐”也可以有一番悠闲的自适。

这几个字出自东坡的词《点绛唇》: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这原是东坡第二次任职杭州,公务之余的唱和之作。你看他胡床闲倚,目及窗外高楼,楼外群山连绵,白云千朵,清风徐来,毛发肝胆俱舒张,舒爽通透。此时他定如他所敬慕的诗人陶潜一样,“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所以他才会怡然吟唱。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当苏轼把明月清风拟人化之际,他一定心如明月皎洁,思如清风纯澈,人与明月清风共清朗。那些时刻,红尘远在庾公楼外,世间唯有天地与他。天地浩渺,任其遨游。

这是多么通透的灵魂啊。当你在倥偬的俗世里忙忙碌碌、蝇营狗苟时,你会发现,这样浑然忘记尘世,令灵魂遨游于自然之中的时刻多么稀少且难得。很多时候,即便我们身在山林,足涉大川,心思也常不在山水,而仍在凡尘。我们放不下心,放不下欲望,也就得不到如此灵魂舒张宁静的时刻。所以,我们读到“与谁同坐”,读出的是自己强加的孤寂,读不出东坡的闲适。

东坡应是五千年来最受喜爱的文人了。我们爱他,并不仅爱他“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爱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潇洒,爱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也爱他“明月清风我”的自适。热闹时他也热闹,“左牵黄,右擎苍”,酣畅地大猎一场;独处时就自寻幽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别人觉得苦不堪言的海南流放,在他看來也是一次奇绝之旅。所有一切,只因他觉得清风明月是大自然的无尽藏,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闲者自享。有这样对待自然的态度和能够从日常发现美的眼睛,他即便身处蛮荒,也能收获快乐——这,应该就是我们热爱苏轼的主要原因。

所以,一样的“与谁同坐”,有人只是一人枯坐,有人是电视手机床,而真正的闲静者,明月清风才是吾友。纵然行至山穷水尽,亦可以坐看云起;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可以一笑作春温。

精神强大、内心丰富如苏东坡者独处,一人就是一个世界,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优游自在;而有了好友良朋,有趣者如东坡者,也并不会觉得被他人入侵了自己的世界,相反,因为精神得以共振,所以幸福感亦得到加强。你看,转到下阕,他仍是欢欣喜悦的,用轻松甚至玩笑的口吻说:“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就好像我们与老友相见,因为相熟,所以打趣:你来了,我怎么都得好好招待一番。你唱我和,宾主尽欢。别乘,汉代指郡守副手,宋朝指知州副手,这里指袁毂。苏与袁,既是同僚,又是好友,兴趣相投,因此东坡见其来自然十分欢喜,说道:来来,这天地无尽藏,这清风明月,我们一人一半,一起共享了。“风月平分破”,一个“破”字,多么灵动,把一个完整独立的天地及精神状态震宕开,掺入了欢喜愉悦的气息,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形成美妙的涟漪,留下有人闯入生命的痕迹。文豪用意与用字,其功力,便在这一句一字间。

这样的“风月平分破”,是两个人的精神共振,是两个有趣灵魂的相互碰撞。因为同频,分享便不是随即减损的减法,而是日益丰盈的加法,一番风月,也便更加美妙。若东坡日后忆旧,再问一遍与谁同坐,便会如金农一般,记起那人。

这世间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忙忙碌碌,但亦有很多时候,我们仍可以闲坐。而那些闲坐的时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如东坡那样“明月清风我”的自适,还是如金农一般“那人同坐”的温馨甜美,抑或是“风月平分破”的共享的喜悦?无论是哪种状态,都是人生的美好时刻。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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