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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三书

2024-06-01安琪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萧军呼兰河萧红

安琪

《呼兰河传》·“生和死”是主人公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性作家,我认萧红为首位,张爱玲因为有了某些作品,这才赶得上和萧红齐肩。其他如林徽因、丁玲、廬隐、白薇、苏青等,都没法和这二位比,更不用说冰心。这是我和杨海蒂的共同认识,只是她不赞同我对萧红和张爱玲的排序,在她眼里,张爱玲应在萧红之前。在那趟北京飞往哈尔滨的CA1611航班上,两位女作家谈到了自己心仪的两位女作家,并为她们的爱情唏嘘不已。

我觉得萧红在生活上是比较弱智的,随自己的心性行动,把不住自己,她靠的是天赋的才情在写作,才华大于人本身。萧红的爱情经历尽管波波折折、匪夷所思,但本质上还是个被爱情成全的人。因为萧军,她开始写作;因为端木蕻良写出《科尔沁旗草原》,她受启发也写出了《呼兰河传》。后人如我,只读萧红,并不读萧军和端木蕻良。

萧红的人生际遇早已为世人所知,我不理解的是:她的父亲怎么能这么残忍,眼看自己的女儿一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竟不施以援手?这个父亲还受过高等教育,还一直有官阶在身。这个不理解,我在读《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中得到了一点答案:看看月英、金枝、小团员媳妇,她们比牲口还不如,牲口主人还舍不得打,还悉心呵护,她们却是打了也就打了,死了也就死了。萧红只是冷静地把事实写出,却已经表达了她的立场。我想在她父亲心中,萧红也就像月英、金枝、小团员媳妇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宝贵的,死生由她去。这样的父亲真是悲哀,一点都不懂得自己女儿的价值。若没有萧红,她的父亲什么也不是。在萧红这边,我也读出她的无情,那种文字间的寒意,对亲情,她定也是淡漠的。她二十岁逃婚离家后,就再也没有一丝依恋,也不曾有过主动联系家人的举动。萧红、张爱玲,如果她们都如常人一样顾及人情、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们也就不能成为天才,她们的作品也就不会有超出同侪的光芒。

2017年1月14日,在长春参加“当代诗歌的文化地理与地方美学”研讨会。会前闲聊文学,王双龙老师突然说起萧红:“一看就是在学堂不好好念书的,语言疙里疙瘩的,反而自成一体,有了无穷的张力,使她和那些顺顺溜溜的写作区别开来。”我深以为然。萧红的写作不管什么体裁,小说、散文,她都打乱了写,她不按规矩,不给主人公却谁都是主人公:街道陷人陷马的大泥坑是主人公,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是主人公,爷爷是主人公,有二伯是主人公,蚊虫是主人公……归结起来,“生和死”,是主人公。

萧红笔下的众生,无论怎么艰难,也都艰难着生,死到临头,也就无话可说去死好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在萧红自己,却没法这样洒脱。三十一岁,萧红在香港,隆隆炮声中因肺病住进医院的她,本不至死,却因医生误诊为喉癌而自己签字做喉管开刀手术(萧红显然是有强烈求生意志的,端木蕻良不同意手术,不签字)导致病情恶化。最后时刻,喉头安着铜管呼吸器,连话都不能说,她只能用笔写下:“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这行字被射灯照着,明晃晃题写在呼兰河畔“萧红纪念馆”墙上,作展馆的终结。2017年1月8日到肇东参加“冰雪文化节”时,东道主陈泰灸安排我们一行参观“萧红纪念馆”并“萧红故居”,一眼看到这一排光焰焰的大字,我的眼泪差点涌出。忍住,不要矫情,我告诉自己。当讲解员用职业的声音平静念出此句时,众人百感交集。东北汉子陈泰灸说,每次带人来,走到这里我就想哭,想不到我一大老爷们儿还能哭。是的,今天我已不知第几遍读《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我沉默着,我也想哭。

《又是春天》·好像就是和萧红一起生活

参观萧红纪念馆,是一年一度肇东“冰雪诗歌节”的必备项目,从萧红纪念馆回家搬出萧红作品继续阅读也成了我的必备项目。萧红去世早,作品总数不多,我可以说全部都读过了,有的还不止一次。譬如这次的《又是春天》,是萧红散文集,此前曾读过几个版本,此番重读,依旧一字也不想错过。萧红作品最吸引我的,首先在于语言,全然不同于其他作家。按照《文艺争鸣》主编王双龙先生所言,萧红在学校读书时肯定不好好读,语言疙疙瘩瘩的,恰好是这份疙疙瘩瘩使她从一干滑溜文本中区别出来,形成特色。读萧红作品,就像听萧红讲话,不修饰、不斟酌,脱口而出,有时词语重复,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顺手举几个例子——

亲生她的妈妈把她给别人了。

(《弃儿》)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

(《册子》)

这次我决心了!

(《饿》)

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雪天》)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

(《雪天》)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祖父死了的时候》)

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

(《他的上唇挂霜了》)

像这样的句子,一般人是不敢写的,要写也要把它捋顺了。萧红这么写,我读着真是疼爱和喜悦。散文大约是最不能掩藏作者的文体了,读《又是春天》,好像就是和萧红一起生活,点点滴滴的萧红,从文字中走出,伴着她的欢喜和悲愁。穷困一直紧紧跟随着萧红,饿、借钱、冷、去当铺,不断地出现在萧红笔下。什么时代啊,竟然让一个文化人窘迫到这个地步!萧红作品在传达她的悲凉和凄惨上是很成功的,那正是日本已经占领东三省正要向中国发起全面侵略的时代。萧红还有一篇《寄东北流亡者》,以书信的形式写就。其时萧红还不知有新华体,用的是文绉绉的语言:

你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取了七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叶子萎落。

抒情性很足,煽动性不够。萧红最擅长写的是日常生活,她的散文夹杂着小说笔法,总是让人物出来说话而非作者替人物代言。郎华,即萧军,是她笔下重要的主人公,这是自然的。喜欢萧红的人大都也喜欢萧军,尽管萧军脾气暴,又搞外遇,但喜欢萧红的人还是喜欢萧军。若无萧军,就没有萧红,就没有作为作家的萧红。历史当然不能假设,但还是有许多人忍不住假设,假设萧红没有离开萧军,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早离世。三十一岁就病故,真的太年轻了,死前她连说“不甘”,在读者,是有无尽的遗憾的。以萧红的天赋和创作力,不知还有多少作品可写。

萧红笔下的郎华,调皮可爱,在那样一个困顿的环境里依然乐观,家中连喝水的玻璃瓶都掉了底子了,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又有正义感,众人在讨论何为“人”,唯有萧军的答案最让我震撼:“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的,就是人。”也有男人气概,当家教、做武术教师,苦苦支撑一无所有的家。萧红呢,也是个心善的女人,哪怕借来的钱也会施舍给乞丐一些:“路旁遇见一个老叫花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实在没钱给了,她就抱了一堆报纸放在乞丐身边,给乞丐拿去换钱。萧红也是不善理家的,稍有进账,就和郎华跑去吃馆子,虽然不敢大吃大喝,怎么着也比在家里吃贵吧。我读得生气。

萧红散文的结尾也很有特色,说结就结,干脆利落,不豹尾,不总结。有时让人感觉这不应该是结尾啊,这不像结尾啊,但萧红就把它结了,二话不说。读萧红散文,你想着,写文章真过瘾啊,只管写就是了,不用考虑结构布局、起承转合,然而你也想像萧红那样写,却不行,你不是天才。天才是创造规则的,天才有老天给的语言,而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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