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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自己

2024-06-01朱镛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修理厂杨俊发动机

朱镛

这确实是真实的事,真实的人。好像不这么说,就是没有说开,就仿佛他只不过像个异人,有些轶事,耳朵能洞穿迷障,能窥视一个发动机的内核,甚至是生活的世相,又或者,就是让人难以置信,如此而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记忆,是他唯一的光,摸索,是他对未来光的探索。这是我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见到他本人,感受到他对现实对生活向往时的最深感受。他叫杨俊锡,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双目失明。可能是人体存在的某种微量元素,多了或少了,导致他在1995年出生三个月后,眼睛就一直闭着。再后来,他上小学时,天晴的日子,能看见白。这么说来,应该是再亮的太阳,也不过像微弱的火把维持的光亮。即使这样,那也是他最后的光。因为还未上完小学,就是白,他也看不见了。

是什么原因,迫不及待地将杨俊锡彻底拉入黑暗,彻底告别了光?谁也说不清。他的母亲说他出生后缺奶吃,又吃了假奶粉,但带去看医生,医生只说缺钙,就没有下文了。后来直接啥也看不见了,父母只得再次带他去医院检查,可医生给他们的结论是无法治了,说有四种病。具体哪四种,他的父母也说不出来,只得放弃治疗。从此,他的世界里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准确地说,是一家人的生活里都出现了黑寒,仿佛只有垂敗之花,甚至承受不住一个眼神稍微带来的蔑视。但是,他仍在不断确认自己的位置,黑暗和阴影没有给他带来胆怯,反而使他以阳光的内心来照耀和慰藉他的家人。

淡定,有时恰是激情的分泌物。我见到他,第一感觉是他很安静,仿佛每一秒都在思考什么。我想起崔健有一首老歌——“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也不知他是否还幻想着热烈的颜色。但是,我问他对白天和黑夜或者心里有没有颜色的概念时,他的回答如此简单。他说,如果不摸手机上的时间,他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他的世界里全是黑。或许,也有一种白,那是光,是他的幻想,其余的,就啥也没有了,所有的色彩或者肮脏、斑点,都不存痕迹。但是,我发现他的生活永远充满阳光,以此来对抗黑暗和沉寂,或者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他读书时,专门用耳朵听,考试是请老师念题目,再根据他给出的答案填上。小学毕业时,他考上了昭通市民族中学的特级班,但他放弃了。理由是,他认为自己看不见,远离家后生活还要让父母去跟着操心,自己既已进入一个陷阱就不能再拖累父母进入陷阱。于是,他倔强又平静,任凭父母怎么说他都坚持再也不去读书。据他的父亲说,他们家祖辈从贵州搬过来,安顿于虎丘村三家寨,性格都倔强。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在开大货车,他就跟着父亲跑大车。发动机正常运转的声音,弥漫在他听觉和记忆的版图里。当时,他并不知道也从未想过,黑暗中发动机传播的声响,会成为他生活和精神的一束光。他世界里的黑和白,也像黑白交替的琴键,奏出美妙和铿锵的旋律,将比琴声还辽阔。

我很奇怪:他有一套完整的记忆和声音的定位系统吗?事实证明,是这样的。他十多岁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想到了为生活找出路。他说他要养鸡,父母开始觉得不靠谱,但在他再三要求下,最终还是给他买了一些小鸡。慢慢地,他精心喂养,后来规模扩大,从几十上百只发展到了五百只。每一天,他都会听鸡群的歌唱,用手摸鸡身的温度,以此在心灵的深处诊断它们健康与否。比如哪只鸡拉白痢,哪只鸡呼吸道有问题,哪只鸡又患了蛔虫病,他都一清二楚。他让他的父亲按照他说的配药,打针。一天之中,他在自己身边撒下两或三次的苞谷或者碎米,鸡就都咕咕地围绕在他身边,啄尽地上的苞谷或者碎米,然后在他的手指下不躲不跑,甚至于还纷纷拥来,乖乖地低头压尾,显得很有教养。之所以每天抚摸那些鸡,是因为他似乎能从指间感受或嗅到鸡的体温,以此监测它们的健康。那是他的四季、土地,是他渴望建设的更大的家园。他做得很快乐,也很有意义。

但是,灾难,像一枚有毒的种,总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在2012年9月7日那天上午,一场地震对他喂养的五百只鸡,一个也没放过。这是他后来回忆起来最伤心的一件事情。他说,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让他掉眼泪的事,就是鸡的死亡,这给他的打击极大。在他养鸡期间,他的父亲也没再去跑大车,而是买了一辆摩托车回来,把他养大的鸡驮到县城去卖。谁也没有意料到的灾难,毁掉了他拥有的资本。残联的人来帮助过他,让他去搞按摩,他拒绝了。他说伺候人不周到,会让人家看不起。他觉得人该有自己的尊严,自己做事,会更心安理得。

谁能洞悉命运?谁又能带自己脱离尘世的苦难?他哭过,伤心过,抱怨过,要么啥都不现实,要么啥都是现实,对生活的抱怨,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连想象也无法丈量和抵达。那就回到自己的内心里吧。鸡是无法再养了,可他对机电很早就有兴趣。他父亲那辆摩托车,像一个神异的开端。一次,父亲没在家时,他一个人悄悄把父亲的摩托车全部拆散,知道了摩托车发动机和线路的构架,又把它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他很高兴地和家人说他要修车。这怎么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见!父母坚决反对,想方设法打消他修车的念头。谁又能想到,他的决定和想象已经无限接近天际,他不想被自己终身囚禁。于是,他背着家人,像中了魔法似的自个儿以电话咨询的方式,摸清了残疾人贷款的过程,独自贷了十万元,买来了修车的设备。

就这样,他带着喜悦、骄傲和未知,开起了修理厂。他让他的父亲和哥哥一起,帮着他拿递一些工具,拆装一些大的部件。他的父亲虽然开过大车,并且一开就是三十多年,但是车坏了,他也听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对发动机一窍不通。说是帮着他修,实际上不过是大帮小补跟着敲敲打打而已。

就这样,在庞大无边的黑暗里,杨俊锡成了一名修车师傅。修理厂的牌子一挂,路过的车辆有问题自然就找上门来。开始生意很冷清,开车的师傅一看他的样子,也不放心拿给他修,有的开走了,有的勉强地留了下来。他对每一个小问题都极认真,一边摸索一边做到最好。他靠听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和运转时的声音来判断车是哪里出了毛病,让每一辆有问题的车开进来,都能正正常常开着出去。加之他修过的车辆格外好用,消息开始自然散布在开车人的耳朵里。一些开车的师傅听闻后不服气,故意来试探和考验,原本知道是A处坏,偏告诉他是B处。而他一听声音,坚定地说开车师傅说错了。拆下发动机验证,每次都如他判定的那样。一般情况,监测机电,用电脑测试仪简单又便捷。但是显示屏上显示什么他看不见,只能靠一种非凡的记忆。他的记忆有正常中的非正常,又似乎是非正常中的正常。

细微的感觉都在神经上,在感应上。每次只要用耳朵一听,他就明白故障出在了哪里。据他说,有的是开车的师傅自己清楚,直接和他说,有的是確实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还有的是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但这都瞒不了他。你无法说清,他来路不明的技术,是缘于他的摸索还是天生的才能。仿佛一言传,他就成为一个异人。所以,我曾在开头写道:这确实是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之所以有这句废话,是因为没有“异”,确乎平常,因为他永不沉寂在黑暗里。

声音带着光亮,记忆带着光亮,触感也带着光亮。在遇到一些复杂的问题时,他先听声音。解决不了,他再用以前手电筒的小灯泡接上去,灯亮,就证明路线是通的。他判断灯泡亮不亮,靠手感觉,灯亮时灯泡会发热。他凭借摸索一一排除,然后找出问题的根源。时间一长,修车的开始多了起来,并且,每次来都要指定他修。在这个修理厂,除了他的父亲和哥哥帮他,还有几个小工和学徒。现在小工的工资也能挣到五六千一个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有自己的制度和原则。任何车辆到了他这儿,一些零件拆下来,如果他觉得还可以用,就坚决不更换新的让人家破费。有的师傅看他眼睛不好,有时也会多给他二三十元钱,但他坚决不收。他说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从不多收,也不少收。有一身技艺的他,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心和对人的基本信任。无疑,这是一种品质,也是一道底线,因为人与人之间无非是相互的救助和温暖。

索求得度,在商业模式中,是最难以把握的临界点。我亲眼看着他对一辆摩托进行检修。车主说发动机坏掉了,请他拆下来修理,人就走了。他不断地发动,不断地听声音。听一会儿,又把点火器扯下来,启动按键对着耳朵继续听,再对着发动机的一个小孔吹气。然后,他喊他哥去重新提个电瓶来,把线接上去,发动机就正常运转了。他说,在他心里,大车,小车,或者摩托,不过是发动机大小不同,原理都是一样的。他仔细听了听发动起来的声音,就摸出电话,打电话喊车主回来骑摩托,说发动机是好的不用修理,电瓶充点电还可将就着用。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要拨打谁的电话就对着耳朵听声音,如果是新号码,他也是像看着手机屏幕一样,摸在数字上就把号码拨出去了。他所有汽车修理用的配件,全是从昆明进货。第一次,是他的父亲和哥哥拉着他去的,后来他自己直接用电话联系,对方发了货,打款他就是从手机的支付宝支付,一次失误也没有。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地图的经纬度。明晰,精准。我仔细观察过他的修理门面,里面堆满了轮胎等配件和修车工具。配件是不用标价的,也没有单独的记录,一切全在他心里。工具都放在地上,他需要什么样的工具,就会让他哥或者小工去找来。而有一次,他哥去找他指定的三号扳手,一次次拿来都不对,他自己走过去,手一摸就拿了出来。拆卸和安装车辆的发动机零件,只要没有人改变过他放的位置,他伸手就能准确无误地拿来安上。我想起《百年孤独》的第一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说,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我真的相信,杨俊锡把他用手摸过的东西,都唤醒了灵性。一切东西在他手里,都是敏感的、明朗的,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他拥有最大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阴影,却同时也拥有最大的光明。

生活里的很多乐趣在于,一些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他最得意的是,一部在其他地方修不好的发动机,到了他手里,他把问题解决了。于他而言,这种过程可算作他的一个节日。

当然,黑暗里是有哭声的。但黑暗里也有笑声和歌声。

光在他的生活里,是缺失的。他脚下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门槛,又仿佛是无望的悬崖。昭通市公安局的扶贫挂钩点就在虎丘,从一开始了解他的情况后,就希望能为他解决一些问题。他非常感激,但旋即表示并不需要,原因之一是他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尊重,他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了尊严,这已经足够。他有一个富有色彩的梦,自己能自立自强,还可以养活家人。他现在就是一家人经济来源的支柱、生活的支撑,把家里的房子也修好了。最开始,他希望找个媳妇,安静地经营自己的修理厂,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见到他时,听说媳妇已经找到了,他现在就是希望把修理厂的门面开到县城,如果可以,再开几家分店。

有些事物的非凡,就在于其能够隐匿于平凡之间。他也不急,像他修车的过程一样,每一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慢,然而扎实。他的生活中没有匆忙,没有焦虑,也没有不安。每到年节时,他还要喊一家人出去旅游。出去时他哥给他讲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一些事物,还会领着他用手去摸一摸。如果是在野外,哪里有鸟雀的叫声,或者风吹草木摇动,他一样地从声音和触摸中感受到光在对他絮絮不休地讲着话。他所触摸到的那些真实的存在,从声音里用心感受幻想中的美妙,帮助他战胜黑暗的,是精神之眼。

我觉得,在他的黑暗或者说苍白里,同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逍遥。不管怎么说,他已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眼前的黑暗里,所有的花朵,都开放得如此温馨,散发着漆黑的芬芳。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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