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世纪江南运河的环境变迁及生态启示
2024-05-29敬淼春
敬淼春
大运河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和文明,当下大运河生态环境保护与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相互融合、互相促进,坚持生态环境保护修复与文化带建设统筹推进,同为中国式现代化总体布局的重要内容。习近平总书记曾对建设大运河文化带作出重要指示:“要把大运河文化遗产保护同生态环境保护提升、沿线名城名镇保护修复、文化旅游融合发展、运河航运转型提升统一起来,为大运河沿线区域经济社会发展、人民生活改善创造有利条件。”①姚雪青:《千年运河焕发崭新活力(现场评论)》,《人民日报》2020 年12 月14 日。这就要求对历史时期运河的演变有所深入了解,从而为开发好、保护好与利用好大运河提供依据。
江南运河的生成与演变,既受流经区域原始自然生态条件的制导,又深刻影响着区域的农业开发水平、水利体系构建乃至太湖流域生态文明的发展。近些年来,学界对江南运河的考察逐渐突破旧的框架,跳出了运河研究的“内史”框架,研究重心不再集中于运河的疏浚过程,开始将运河水系作为研究特定区域环境变迁的切入点,基于生态环境史、景观史、区域史的视角深挖运河演变承载的时空意义。王建革关注千年尺度之下,以江南运河演变作为核心驱动因子的自然、社会与人之间的互动过程,对生态环境与人类活动的关系进行了纵横梳理与整合。①王建革:《元明时期嘉湖地区的河网、圩田与市镇》,《史林》2012 年第4 期;王建革、周晴:《宋元时期江南运河对嘉湖平原圩田体系的影响》,《风景园林》2019年第12 期;《江南“活水周流”的历史经验与现实对策》,《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 期;《太湖流域的治水传统与水生态文明的承传》,《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3 期。卢勇等提出,今后的研究需从运河本体、人与运河、运河与社会三重维度出发,探讨河流修复、水体流通、生态涵养等新时期人-水互动的治理模式、生态意识与文化形态。②卢勇、冯培:《20 世纪以来大运河水利史研究的反思与前瞻》,《中国农史》2019 年第5 期。质言之,要以人与自然交互作用的生态史视野,将运河研究置于更广阔的时空网络或层层嵌套的“山海生态体系”之中。在当前大运河文化带的建设背景下,基于生态视野对历史时期江南运河的演变进行研究,一方面可对当下运河沿线自然与人文生态景观的保护和开发提供参照,同时也可为目前现代化过程中如何保持社会经济发展与环境变动间的均衡提供镜鉴。
一、漕运与运河系统演变之关系
江南地区的水利系统囊括漕运、灌溉以及排水等诸多子系统,在传统社会时期,运河沿线区域的水利系统始终以漕运优先。从漕运视角来看,9—17 世纪江南运河系统的变化大体可划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中晚唐时期的构建阶段,二是宋代的调整阶段,三是元代以降的重塑阶段。
由于江南运河流经区域河湖交织成网,水文条件复杂,根据所流经区域的地形、地势、水文条件,江南运河又可被分为江南运河南尾段、嘉兴运河、吴江运河以及常镇运河。9 世纪以前,官方对江南运河的治理长期集中在常镇段,治理的重心在于维持练湖的济运能力。永泰年间“丹杨有练塘,周八十里,永泰中,刺史韦损因废塘复置,以溉丹杨、金坛、延陵之田,民刻石颂之。”③[北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四十一《地理五》,第1057 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但元和四年(809)李翱沿运河南下已暴露出江南运河在太湖出水口区域的“济松江”以及嘉湖平原运河“渠有高下,水皆不流”④[唐]李翱:《来南录》,李德辉辑校:《晋唐两宋行记辑校》,第154 页,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两大问题。从9 世纪这个具有转折性质的时间节点来看,白居易引西湖清水、崔彦开沙河引潮水、朱自勉在嘉兴营建塘浦大圩以及王仲舒构筑吴江塘路,官方这些基于保障漕运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是推动运河系统开始构建以及走向成熟的重要促因。
在旱时枯水期,江南水乡水网一直有水源短缺之忧,水源本应充沛的运河在枯水季也要跨区域引流济运。中晚唐时期,引西湖清水到杭州湾北部沿江高地运河亦正是为了解决枯水期运河面临的缺水难题,白居易《钱塘湖石记》有载:“自钱唐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须放湖入河,从河入田。准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本水尺寸。往往旱甚,即湖水不充。今年修筑湖堤,高加数尺,水亦随加,即不啻足矣。脱或不足,即更决临平湖,添注官河,又有余矣。虽非浇田时,若官河干浅,但放湖水添注,可以立通舟船。”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十一《钱塘湖石记》,第1843 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这正是西湖清水用于维持运河水位的非常态化济运。北宋元祐五年(1090),苏轼亦对西湖清水、潮水与运河间的关系有着更为透彻的认知,“西湖深阔,则运河可以取足于湖水。若湖水不足,则必取足于江潮。”⑥[北宋]苏轼:《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苏轼文集编年笺注》第3 册,第170 页,成都:巴蜀书社,2011。因此,唐宋时期江南运河南尾段起到补给水源作用的清潮济运确实存在,然而有限的清水在灌溉与济运之间调节,正是这种非常态化的济运对运河以及区域环境的变迁产生了重要影响。
五代至宋代是运河系统更进一步的调整阶段,这一时期,浙西向中央的纳漕额经历了一个由低到高的变化。北宋建立以后,设置的纳漕区域基本上继承了唐朝的格局,两浙即吴越地区漕运负担最重,承担了几乎一半的纳漕任务。①陈峰:《试论唐宋时期漕运的沿革与变迁》,《中国经济史研究》1999 年第3 期。南宋人卫泾即谓:“臣尝考国家承平之时,京师漕米多出东南,而江浙居其大半。”②[南宋]卫泾:《后乐集》卷十三《论围田劄子》,《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一零八·别集类》第1169 册,第652 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仅在太平兴国三年(978)钱俶献土之后,两浙漕粮数额就已高达“岁运米四百万石。”③[元]脱脱等:《宋史》卷一百七十五《食货上三》,第4250 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这已远超中晚唐时期的漕粮额数倍。运河系统也适时地经历了由松弛转向强化的变化过程。漕运变动促成运河系统三方面的调整:首先是南尾段运河济运格局在引清与引潮之间的摆动,造成官方治理长期深陷在疏浚西湖与通江引潮之中,最终导致济运格局向直引东苕溪山水济运转向;其次是嘉兴运河与大圩体系一体化格局崩溃以后,官方通过筑堤设闸直接介入运河治理,逐渐使运河从圩田水网中分离出来;其三是庆历年间官方将吴江塘路加固改易为吴江长堤构筑,出太湖的水流受到运堤的进一步调控,由此强化对太湖、吴淞江上游以及运河交汇区域的治理以减轻太湖风浪对漕舟的冲击。
元明时期运河系统的重塑体现在济运格局的重塑、圩田水网体系的重塑以及太湖出水格局的重塑三方面:
其一,元明之际,江南运河南尾段主渠由日益萎缩淤浅的上塘河向水环境更丰富的下塘河迁徙,并通过开挖河道、整合自然溪以引山水济运。元末张士诚出于军事控制需要在北关至塘栖之间开出大河,“元至正末,张氏军船往来苏杭,以旧河为狭,复自五林港口开浚至北新桥,又直至江涨桥,广二十余丈,遂成大河,因名新运河。”④成化《杭州府志》卷二十七《水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75 册,第389 页,济南:齐鲁书社,1996。尽管张士诚开河利用了自然水域,“其最阔处有三里漾、十二里漾之名”⑤[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浙江二》,第4131 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然人为干预还是加速了干河出现,此后低地水网的细微结构开始发育,圩田体系以及水网格局皆发生明显变化。
其二,随着圩田扩张与水网分化对运河系统的冲击,嘉兴运河与周边圩田河道的关系趋向紊乱,济运水流、灌溉水流以及外泄水流经常混淆不分。一方面,明中期以后官方在运河所经低地构筑连续运堤防备横流冲决运舟,人们将在下塘河的所筑的塘堤称作“运河下塘,即前之新开运河,昔未有塘,而今始筑。”⑥嘉靖《仁和县志》卷六《水利》,《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一七九号》,第385 页,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正统七年(1442),“通判易輗条上利害,巡抚侍郎周忱相度便宜措备,自北新桥起,迤北而东,至崇德县界,修筑堤岸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二丈四尺,桥七十二座,水陆并行,船无盗忧,便于漕饷。”⑦嘉靖《仁和县志》卷六《水利》,《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一七九号》,第386 页。下塘河运堤形成以后,早期水流一体的湖漾被运堤分隔,运河与沿线支河水系的关系一并得到调整。另一方面在腹地再开烂溪干河整合低地水网。桐乡县“北枕烂溪,南接长水,中贯运河,车溪、沙渚绵络其间,去震泽百里而近。苟蓄泄得宜,可无旱涝之患。”⑧[清]张履祥:《桐乡灾异记》,《杨园先生全集》卷十七《记》,第518 页,北京:中华书局,2002。在嘉湖地区,治水者以及圩户需要经常理顺水网的干支关系,才能保证圩田的稳定以及山水的排放。从空间上看,烂溪是在嘉湖平原内侧构建的与运河相平行的纵河,可以起到平水与分水的作用,更适合官方与圩户群体引流灌溉、泄水排涝的需求,这既是人工不断开阔烂溪的结果,也是官方减轻横水冲决运河的结果,烂溪与运河逐渐形成水网中的二元制干河结构。
其三,元代以后,不断强化的运堤系统对太湖、吴淞江与运河交汇区域不利漕舟的横流环境已经实现改造,吴江长堤上的一众出水口被筑塞,“自归附以来,吴江县一带傍太湖长樁下埧等七十余处出水口子,或钉木植为栅,或以石筑狭为河身为桥。”⑨[元]任仁发:《水利集》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21 册,第106 页,济南:齐鲁书社,1996。运堤对太湖水流的阻隔作用进一步加强,由此导致进入吴淞江的太湖清水大幅减少,水流速度放缓,颗粒大的物质率先沉积,这导致太湖出水格局在淤积蔓延、湖田湖港发育中发生变化。束而不泄的湖沙大量沉积于运河以西的东太湖水域,明中期以后,太湖出水由主要依靠西水路、东水路、江漕路三条水路向南北分流转变,最终造成吴淞江与黄浦江在太湖排水格局中的强弱易位。较前代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时期的运河系统更依赖开河、筑堤以及设置闸坝等水利设施的维持,支撑运河系统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渐有失衡趋势。
总体而言,基于保障漕运而构建的运河系统在形成以后虽能有效维持漕运,但其对区域水环境产生的影响则是构建之初所未能预料的。如果说漕运是“因”,那么运河系统这个“果”又可作为推动区域环境变化的新“因”,所造成的太湖流域排水格局变化、圩田体系由大圩向小圩转变以及社会控制模式的调整等“果”,又将反作用整个运河系统以及漕运体系。围绕着漕运、运河系统与区域环境的相互作用,整个链条陷入一个看似周而复始的因果循环之中,但须注意到每一次的叠加影响以及相互作用都应是基于太湖流域水文规律的变化。
二、运河演变与太湖排水格局的统一
9—17 世纪,运河系统的变化始终与太湖排水格局相统一。太湖流域水文环境的变迁,是影响江南运河水流动态和水网分化的关键因素,基于水流、水网变化而构建的运河系统又促使太湖流域的水文形势发生新的变化,然而无论是中唐以前的三江排水格局还是明代以后的黄浦江泄水格局,运河系统都融入其中并实现了可持续发展。
受太湖平原周边高、中间低的碟形地貌影响,太湖流域总的河势特点呈现为西部、西南部和北部高,在平水期,水的流向基本依照总的河势运行,在洪水期,一旦太湖水位抬高,在总的河势下增加太湖高水位,水的流向则向东和东北运行。而江南运河从北到南穿越其间,运河在平水时分段参与河网水系,在高水时起分段平衡水量的作用,纵向运河与横向水流决定了太湖平原经常面临排水不畅、洪涝多灾的状况。排水与航运的矛盾在生产力水平较低时很难实现均衡发展,因此导致江南运河的生成以及演变须与地区水利开发水平相适应。
由于杭州湾北岸沿江地势的高爽以及良好的排水条件,农田水利开发较早,在秦汉时期已经形成独立的上河区水网,所以唐宋时期,沿钱塘江高地的南尾段运河能与流经区域内的圩田河道形成排水、灌溉、运输相互兼济的水利系统。南宋以前,低地湖漾地区因受东苕溪水流横冲,长期作为杭嘉湖平原的滞洪排水走廊,未能形成有序成纲的河网,自北关经塘栖至崇德一带的湖漾水面整体上呈破碎化,圩田以及聚落虽然相应出现,但长期处于四周皆水的环境中。据《都城纪胜》载:“城中北关水门内,有水数十里,曰白洋湖,其富家于水次起造塌坊十数所,每所为屋千余间,小者亦数百间,以寄藏都城店铺及客旅物货,四维皆水,亦可防避风烛,又免盗贼,甚为都城富室之便,其他州郡无此”。①[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第100 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因此,在低地农田水利开发尚未臻熟到能够改造开发湖沼、湖漾时,运河行于低地则很难兼顾排水与航运的统一。牟发松认为,中古时期长江中下游地区环境开发与经济发展区域模式的确立,最重要的就是水利技术在稻田建设中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排涝与灌溉上。南方各地根据农作的不同需求,对江、河、湖、泽等自然水系加以利用,得以建立良好运行的水利排灌系统,从而起到防害增产的效果。②牟发松:《从“火耕水耨”到“以沟为天”——汉唐间江南的稻作农业与水利工程考论》,《中华文史论丛》2014 年第1 期。南宋以降,江南低地的开发就以筑塘开河为依托,逐步由丘陵高地向沿湖低地、洼地推进,太湖南岸的低洼沼泽地带形成东西向的圩田水网。纵横有序的水网使原本滞蓄的水流得以稳定北排,整个水网格局朝着有利于防洪、运输以及灌溉的方向发展,低地的下塘运河也在人们对湖漾的开发过程中形成。
嘉兴运河在布局之初就无高地与低地可供选择,运河纵贯杭嘉湖排水走廊之扼口,9 世纪以前,太湖三江泄水格局尚能维持,杭嘉湖平原的积水能够自东江快速下泄,水流由循东南港浦出海,所以在嘉湖低平原上能够存在一条从北向南横截下泄水流的运河。“秦始皇造道陵南,可通陵道,到由拳塞,同起马塘,湛以为陂”。①李步嘉校释:《越绝书校释》,第40 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东江淤积之后,难以及时排泄的嘉湖积水经常泛滥回壅,排水与航运的矛盾日渐凸显。因运河无类似南尾段运河所经高地以供抉择,中唐以后,经营运河与营建大圩相结合的模式成为这一区域运河系统构建的首选,运河系统附着于大圩体系,又因早期塘浦大圩有利于蓄洪排涝,“运河-大圩”一体化格局能够很好地兼顾排涝、济运与灌溉。至北宋中期,江南一带的塘浦干河仍然有大量遗存,经北宋中期水利学家郏亶考察,“沿海之地,自松江下口,南连秀州界,约一百余里,有大浦二十条,臣今能记其七条。自松江下口,北绕昆山、常熟之境,接江阴界,约三百余里,有港浦六十余条,臣能记其四十九条。”②[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上》,第278、271、285 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北宋以降,在塘浦干河继续分化的基础之上,水网的紊乱导致“运河-大圩”一体格局趋于解体,原有依靠塘浦干河的排水格局趋于破产,治水者只能根据地势的高低以及水流动态来构建依靠堤塘、闸坝维持的水利系统来排放嘉湖积水,但在筑圩与拆围的纠葛徘徊中,嘉兴运河的济运、排涝以及灌溉体系难以实现稳定。元明时期,嘉湖水网结构在继续分化中干支不分,而嘉兴运河作为整个水网中单一的纵向干河很难兼顾排灌,烂溪逐渐整合周围的水系并与运河组成有效的排灌运系统,由烂溪和运河构成的运河排泄网络,成为杭嘉湖积水排入黄浦江的关键一路,这一泄水格局持续至今。
中唐以前,吴江运河与吴淞江、太湖长期一体,太湖出水呈散而无统的漫流状态,自八斥至松陵一带的“吴江之塘路未筑,则水口甚广。”③乾隆《吴江县志》卷二《疆土二·山水》,《江苏历代方志全书·苏州府部》第97 册,第230 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中唐以后,吴江运河的堤塘体系在漕运与排水的矛盾形势中被构建,出太湖的水流由散而无统向径流、漫流并存转变,排水格局也形成北部吴淞江径流与南部圩田河道漫流。北宋以降,作为太湖排水干河的吴淞江的清流随着运堤不断强化而减弱,“海潮直至苏州之东一二十里之地,反与江、湖、民田之水相接,故水不能湍流”。④[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上》,第278、271、285 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河道因水沙关系失衡而处于持续的淤积束窄之中,太湖水流由泄于吴淞江一河向吴淞江南北两岸分流转变,郏侨言道:“盖江水溢入南北沟浦,而不能径趋于海故也。”⑤[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上》,第278、271、285 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位于吴淞江以南淀泖区域分散的湖荡得以扩展成淀山湖,万历《青浦县志》载:“瑁湖、邢湖、新湖、谷湖、瓢湖、马腾湖,已上诸湖皆在淀湖左右,今茫然一壑,不可考识。”⑥万历《青浦县志》卷一《山川》,第17b 页,明万历刊本。此后,向东南扩张的湖水逐渐形成倾注黄浦之势,最终促成14 世纪江浦易位的实现,太湖排水格局发生由吴淞江水系向黄浦江水系的根本转换。明代以降,随着东太湖的淤涨加剧,吴江运河以西湖田水网的演变也在不断塑造着全新的太湖排水格局,快速发育的湖田使太湖与运堤的一体化关系解体,运河以西水域因淤塞形成西水路、东水路、江漕路三条水路,太湖口在太湖出水南北分流中逐渐北移瓜泾口。
从整体排水形势来看,历史上杭嘉湖区的主要排水方向为北排和东排,若不在排水方向上做出改变,即使是不断分化的运河水网在汛期承转南水北排时依然容易陷于穷境。于是从1976 年开始增辟长山河为杭嘉湖平原的南排通道,并利用杭州湾大潮差抢排入钱塘江,最终形成杭嘉湖河网区向北、东、南三方排水格局。⑦苕溪运河志编纂委员会:《苕溪运河志》,第228 页,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0。但也由此导致杭嘉湖平原的河势与河网流向发生大变,其最突出的表现是向南排水增加和向北排水区域被分割,构建于传统时期的水网结构需要适应新的河势格局。
运河系统与太湖排水格局相统一,体现出“运河”在人工河道与天然水系之间的矛盾属性。作为横切纵贯自然水系的运河,首先要维持“漕运”功能,但这取决于是否能与自然水系保持一定的平衡,既不能过度干预扰动自然水系,影响排水系统的运转,又不能完全脱离自然水系,否则运河的运输目的也难以达成。所以运河系统与排水格局相统一是不断调适的结果,实质上反映出运河在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之间不断寻求平衡,这既是一种生态的均衡,也是一种水利的趋同。
三、运河对江南水利生态的影响
水利生态是指人在处理水利与环境的过程中,人、水利技术及其与环境之间的联系,质言之,即是水利设施、治水思想等背后所折射的生态环境变迁。9 世纪以前,江南运河系统尚未成熟,彼时江南水利生态环境比较良好,中唐之后,随着成熟的运河系统介入,导致江南展开一系列的水利运作,而这些水利运作中包含的治水理念以及水利设施,既造就了江南水利的经典模式,也使得“江南”的内涵在开发中发生变化。
中唐以前,太湖流域没有大规模且密集化的农业开发,同时运河漕运对清水的需求量也不大,清水环境在整体上还比较丰富,孕育出比较发达和繁荣的稻作文明。9—17 世纪是运河系统的成熟时期,也是江南农田水利大发展的时期,运河在纳漕压力之下需要引清水济运,运河在作为漕运之河的同时也是区域灌溉水网的干河,运河周边的圩田也需要通过引清水灌溉。
杭州湾北部沿江区域因得益于清水济运格局所造成的灌溉环境改善,水稻种植规模亦随之增加,据《钱唐湖石记》载:“今按水利所及,其公私田不啻千余顷也。自钱唐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须放湖入河,从河入田。”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十一《钱塘湖石记》,第1843 页。千余顷公私田面积已超《州图经》所载五百余顷。华林甫通过考证《钱唐石湖记》中“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顷”,计算得出钱唐湖灌溉区平均每亩农田的用水量为506.9m³/亩,与现代农业研究得出的长江、钱塘江以北、秦岭——淮河以南单季稻稻田耗水量533.4m³/亩相差无几,由此推断钱唐湖灌区的田间作物非水稻莫属。②华林甫:《唐代水稻生产的地理布局及其变迁初探》,《中国农史》1992 年第2 期。针对清水的需求与使用,官方与民间围绕漕运之利与圩田之利上演了许多博弈和纠纷,民间又有大户与小户的纠纷,水利负担在清水不均的形势下也呈不均之态。
晚唐时期,为维持杭州湾北部高地的清水环境,针对运河地区地高河狭、易旱易涝易溢的情况,官方在由运河由高地入低地之处修筑了堰埭用以节制水流。“盐官县长安堰,在县西北二十五里,即旧义亭埭。”③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九《山川十八》,《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四九号》,第395 页,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尤其是行于杭州湾北部沿江高地的南尾段运河对西湖清水依赖过重,逐渐形成由西湖清水所支配的水利体系,西湖清水足则高地运河可维持,西湖清水弱则沿江高地运河趋于淤积。由此也导致西湖清流集中于高地运河,然而有限的清水难以满足漕运行舟以及圩田灌溉需求,此举必然造成其他区域清流的不足,江南清水生态恶化之一就体现为区域清流的不均等。同时,受吴江运河堤塘体系拦蓄太湖水流的影响,中唐以后,能够稳定进入吴淞江的清流也在逐步减弱,太湖东部本来存有东西向推移的潮水与清水的分界线,清水减弱以后,潮水不能受到有效冲涤,泥沙随潮水上涌沉积于吴淞江中下游,吴淞江的淤积最终造成吴淞江流域丰水环境消失,始终处于旱情敏感的不利形势之中。
10 世纪以后,太湖流域农业显著发展,圩田水利营建加快,运河承担的漕运任务也愈加繁重。在这种情势之下,治水者们探寻如何蓄清控淤之法,思考如何统筹漕运、灌溉与排水,由于清水有利于稻作灌溉以及冲涤潮淤,江南水利生态理念逐渐朝着重视清流方向倾斜。历代治水者在水利设施构建中尤其重视蓄清控潮体系的建立,具体而言,即重视运河堤塘、御潮堤塘以及闸坝系统的构建,而从数百年里不间断的开河引流、构建闸坝蓄水以及筑堤控淤造成的实际效果来看,对整个清水生态环境的修复并未起到预期的作用。
随着水网的分化,闸坝与堤塘也遍布整个水网,从最终的效果来看,这样的水利设施布局其实对维持运河水源有利,却不利于汛期排涝与圩田灌溉。此外,水利设施在蓄清控淤的同时也阻断了水流的周流循环,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江南水环境的自我修复能力。治水者试图以构建水利设施为手段,达到改造并且控制水流的目的,以满足人们的灌溉、济运以及排水等多种需求。但历史时期的人们很难意识到水流系统是生态环境的载体,这些以堤塘、闸坝为主的水利设施忽视了水流生态系统的健康与可持续性的需求。因此,在当下进行水利修复与大运河的生态文明建设之时,治水者们不仅要关注水流的资源功能,更应该关注水流的生态功能。
四、余论:运河生态文明建设的展望
现代江南运河依旧不能脱离太湖流域碟形洼地所塑造的水文环境与河势格局,且江南运河杭州至吴江段流经区域是核心江南区,境内农工商业发展程度高,水环境是重要支撑之一。然而随着近代工业实施及交通网络对传统活络水网的破坏与阻断,水流泛滥与泥沙沉积的微妙均衡被打破,农业可用地逐年减少,水环境面临着死水化、污染化的不利形势。因此,运河的生态文明建设必须综合考虑运河生态系统与太湖流域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做到人与自然环境、区域发展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共生发展。所以值此运河文化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之时,立足现代生态学和环境科学理性,融合传统的生态智慧,应当做到以下几点:
首先,要坚持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总方针,在现代化进程中要强化对运河生态空间的保护,防范多元化产业结构造成的污染。王利华就主张将“休养生息”一词移植于江河湖泊生态环境的保护和修复中,将江河湖泊视为一个生命系统,具体而言,主张通过控制和降低污染物的排放量以减轻江河湖泊已经不堪重荷的净污、排污负担,使之重获自我修复能力,这种思路在某种程度上朝着中国古老生态智慧和环境意识有所回归。①王利华:《江河湖泊的休养生息——历史学者的解读和期盼》,《环境保护》2007 年第14 期。
其次,要遵循客观的自然规律,在运河生态的修复中应采取自然恢复与人工修复相结合的方式。9 世纪以降,太湖流域逐渐形成以太湖碟形洼地为中心的溢流环境,其核心是水流在地形、水系与圩田的统筹中实现由碟形低地向堈身高地的溢流。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在这样一个水流系统中,不能光依靠闸坝等水利设施去适应环境与改造环境,更应该重视水流本身对环境的适应与改造。在某些可操作的领域,应该学会处理好泥沙的自然淤积与清流的关系,利用河网的自然弯曲以及水生植物的留淤特点替代一些不必要的工程的作用,从而实现水利设施的有序分布。具体而言,应当借鉴古人通过塘浦圩田维持水流平衡的水利生态技术,使整个水网系统的水流实现周流并灌排有序,要强化小区域的水生态建设与适度恢复“活水周流”的水网系统,延续与恢复传统江南的水乡色调。因此,在运河沿线区域应适度推行退圩还河、生态补水等保护修复措施,推进河湖生态环境综合整治以增强运河水环境的自净能力,从而促进整个生态系统的自然恢复进程。
其三,官方的治理应该统筹谋划运河整体保护、系统修复、综合治理的各项任务,以保护修复生态环境为核心,统筹好太湖流域的水资源、水生态与水环境,当以建设生态文明的理念保护好水环境,实现合理、有序、持续的发展。
从历史时期江南运河水环境的变化来看,在一定程度上,中唐以来运河演变过程中显露的问题延续至今,因此运河生态文明建设已不仅仅关乎运河运道的治理,更是涉及整个太湖流域生态保护的战略部署。回顾历史,是为展望未来,在历史与未来的动态变化之间寻找生态的平衡,此为人类文明演进之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