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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期

2024-05-27李频

科幻世界 2024年2期
关键词:天梯太空

李频

1

关一洄从小爱钱,爱不释手地爱,却不是物欲横流、利欲熏心地爱。

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收集钱罢了。她喜欢纸币那细腻中带着粗糙的质感,柔软却百折不挠的韧劲。她觉得钱是多么优美的艺术品啊,上面有迷蒙淡雅的山水,也有瑰丽堂皇的宫殿,那遥远的风景经过艺术处理变成模糊的剪影,静止在纸面上,象征着人们对美好的憧憬。她时常在写作业的空隙,悄悄拿出一张珍藏的钱,就着店铺门口映进来的光线,顺着那上面萦回的曲线,一遍遍看着出神。

入学第一天,哥哥送给她一个文具盒。哥哥指着店铺的货架说,你挑吧,喜欢哪个拿哪个。关一洄选了一个,又说,还要一个大的。哥哥宠爱地说,好,再拿一个,文具盒都用两个,长大肯定是文曲星。

然而,关一洄的小文具盒里装了铅笔和橡皮,大的那一个却铺着一张张纸币,五角、一元、五元、十元,她把哥哥给她的零花钱整整齐齐收集在一起。她不羡慕同学的皮鞋与裙子,也不垂涎小卖部摆放的冰棍与辣条,只要晚上打开盒子,用手抚摸那些厚实的、褶皱的、布料质感的仿佛带有温度的纸张,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富足。

店铺是哥哥租赁下来的,他从中学辍学,用抚恤金盘下门面,购置货架与商品装饰铺面,作为兄妹两人的生计来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哥哥勤劳稳重,慷慨重义,街面上的老人都称他是“侠义中人”。父母去世时,关一洄只感受到短短的一段悲伤,便被哥哥像放进蚕茧中一般保护起来,衣食无忧,安稳地上学,假期就静静地坐在店铺里面隔离出来的一方书桌上,心无旁骛地学习。

她的算术顶呱呱,课堂上老师刚刚写完题目,她的答案就出来了。作业本上清水一般地写着一排排算式,没有涂改,没有错误,全是一气呵成写就的。她的数学始终如一地优秀。其中的奥秘不难猜到,在一遍遍整理那些纸币,在心里反复盘算不同纸币的组合的时候,她早已把数字之间加减乘除的结果烂熟于心。

“小姑娘有出息,长大了要当数学家!”白头发的老人如此说。

“数学家不好,穷困潦倒,我看她要当就当一个经济分析师,给国家出谋划策,那可是万人瞩目的职业。”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如此说。

这是傍晚时分,街道上散发着夏季的余热时,街坊们坐在哥哥的店铺门前,吃着哥哥慷慨供应的免费西瓜,对关一洄赞许有加的话语。虽然这里面或许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成分,但哥哥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骄傲与怜爱。

到了三年级,关一洄的大文具盒已经装不下所有的纸币了,没有一个同学能比上她的积蓄,真可谓“富甲一方”。有一天,哥哥询问了这份财产的总额,然后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为她担忧起来。

“你应该把它们存进银行,这样还能领到一些利息。”

“我不存银行,我想每天看着它们。”

“可是,钱躺在文具盒里,每天都在贬值呀。”

“什么叫作‘贬值?”

“就是钱不值钱了。你想想,冰柜里那些可乐,前年只卖两块二一罐,今年的标价到了两块五,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用同样的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变少了,这就是钱在贬值。”

“钱为什么会贬值呢?”

“国家印的钱多了,大家手里的钱也就多了,于是钱就贬值了。”

“可是,国家为什么要印越来越多的钱呢?”

哥哥关一渡到底是学业未竟,肚子里墨水有限,被关一洄问到这里,已经招架不住。于是应对她这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艰难重任,又落在第二天过来乘凉谈天的黑框眼镜男青年身上。男青年是正儿八经名牌大学毕业。

“这里面可有深刻的经济学学问呢。”男青年啃下一口西瓜,兴致盎然地解释起来,“在美国,曾经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们在一个大型社区成立了一个互助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一些刚刚生育了小孩的家庭。假如其中一个家庭偶尔因为工作繁忙,无法照看小孩,小孩的父母可以请求组织里其他的父母帮忙照看,直到他们下班。这种帮助当然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他们接受过组织的一次帮助,就有义务为组织里的其他家庭提供一次相同的服务。当然,并不要求回报给原来的那个家庭,可以A帮助B,B帮助C。为了保证每个家庭提供帮助的次数等于他们接受帮助的次数,组织者为每个家庭发放了服务券,每次接受了帮助就要支付一张服务券。这个组织看起来非常合理,非常严密,对吧?然而运行了一段时间,你们猜是怎么着?”

他环视众人一圈,享受够了大家好奇的眼光,才继续说道——

“组织运行了一段时间,就难以为继了。怎么回事呢?原来有些家庭担心将来无券可用,他们拼命为别人提供服务,积攒了大量服务券在手里,这就导致别的家庭‘无米下炊了。美国的经济学家就总结出来:倘若货币——这个实验里的服务券就是一种原始的货币——其价值恒定且数量不变,那么人们就会倾向于持有货币作为一种价值储藏手段,从而造成市场上用于交易的货币不足,最终导致经济停滞。这就是说,货币作为交易媒介的职能,与其作为价值储藏手段的职能是互相冲突的。为了经济运转,只能不断削减货币价值储藏的职能,当然不是猛地一下不值钱,而是缓慢地、难以察觉地、温和地贬值。”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笑眯眯地看向关一洄——

“大家想想看,要是一洄把她哥哥店铺收来的钱都藏进铁盒子里,那他哥哥怎么拿钱去跟工厂进货呢?工厂没有人来进货,又怎么给工人发工资呢?工人都没有了工资,那又还有谁来买一渡家的汽水呢?社会就停滞不动了,是不是?”

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关一洄抓住了问题的要害——

“那么,究竟谁来决定贬值的快慢呢?谁来决定每年国家要印多少钱呢?”

“姑娘,你记住吧,”眼镜男青年神情一下子庄重起来,“那些人叫作经济分析师,他们调节着整个国家经济运行的体温。姑娘,你长大了,要成为那样的人。”

2

关一洄从此知道了还有“经济学”这门知识。那是整个社会所有人的经济活动形成的科学,它比语文课本上所有散文的总和还要富有内涵,比数学课本上所有算式的总和还要深邃庞大。多么神奇呀,無数人自由自在地买卖、交易,但这无数的交易背后却涌现出无比清晰的数学规律。

关一渡看出妹妹的兴趣,便带她去图书馆,任由她寻找心仪的知识。关一洄如饥似渴地阅读,在心里慢慢描绘出一张简略的社会经济机器的图纸。她发现,经济学家的大部分工作并不是像哥哥那样对着一面货架,清点商品的数量,统计它们的价格,然后盘算出这一季度的盈亏。他们的视野要更为广阔,思考的角度永远是“宏观”的。

他们思考的是整个社会生产的总和,就是所有工厂生产的商品的总和,叫作社会总产出;他们思考整个社会的资本存量,也就是所有工厂的机器、所有办公的楼房、所有的轮船与车辆、所有的机场与道路组成的总和;他们思考整个社会的劳动供给,所有的工人、设计师、工程师、管理人员。把这三个因素放在一起,简单而奇妙的关系就出来了:社会总产出正比于资本存量与劳动供给的组合。但资本存量与劳动供给还需要形成良好的比例,任何一方增加而另一方不增加,社会总产出虽然有所增加幅度却有限,这叫作边际递减。

她想象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指挥台上,看着社会机器在眼前轰隆隆地运转,观察着、聆听着、诊断着——嗯,机器的声音弱下去了,是资本存量不足,那就左手一挥,鼓励储蓄、加大投资;嗯,机器的声音不协调了,是劳动供给不足,那就右手一点,提高工资、促进就业。

她想象着,微笑着。她捧着已经满满当当的大文具盒,眼睛的近处是她心爱的、令人踏实的钱,眼睛的远处浮现出那令人陶醉的、波澜壮阔的、美好的未来。不过,在她六年级毕业那天,眼镜男青年带来了一个将要改变这一未来图景的消息。

眼镜男青年的下巴已经留起粗粗的胡茬,提了烟酒与花篮,交给关一渡,又给刚出生的儿子买了一打口水巾(关一渡却没有收他的货款),说道:“一渡,你可真厉害!短短五年,店铺就被你全款置办下来了,今后免去租金不说,还能享受地段的升值,可喜可贺!不过这也难怪,你做起事来不要命一样,一个顶两个。”

“一洄,考试考完了,你还是在用功读书?哦,你还是携带着你的文具盒,寸步不离。你想好长大要当什么了吗?你还不知道吧,国家的经济运转有了新的保姆了,现在出谋划策的不单单是那些经济分析师了,还有一个叫作‘经济调节器的软件。软件很聰明,比经济学家还聪明,它记录人们每一笔电子交易,统计每个工厂的订单与产量,搜集价格的波动,从而诊断出经济运行的状态。是物价上涨过快了?软件就发出一道指令,让中央银行减少手中持有的国债、证券,将市场上的基础货币回收一部分,物价就降温了。是合规运营的企业想要扩大规模,但是融资出现困难了?软件又发出一道指令,将商业银行的贷款利率降低二十五个基点,虽然基础货币没有增加,但是人们通过贷款派生出来新的信用货币,就能让企业经营更加顺畅了。经济调节器正式工作已经有一整年的时间了,这一年里,国家的经济增长率提高了零点五个百分点,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当然,软件再聪明,还是因为设计它的经济学家聪明,经济学家总结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线性模型——所谓线性,就是成比例,你调节一个经济参数,能够使市场发生成比例的响应——软件的职责就是老老实实遵照这些模型,给出参数。当然,软件也有它的局限,它目光短浅,不通人性。人们接受信息、教育,出于对未来乐观或悲观的预期,从而产生了长周期的消费行为转移与投资偏好演变,软件就鞭长莫及了。总的来说,经济调节器帮助经济学家诊断经济运转的状况,而经济调节器本身还需要经济学家诊断。”

关一洄想起书本上的那些图表、曲线,她想象这些图形在一个电脑屏幕上波动,屏幕还会告诉她这样那样的建议,简直就是她将来工作的得力助手。

3

经济调节器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只有少数关心经济与技术前沿的人短期内谈论过它。在关一洄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以及后来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真正引人注目、街谈巷议、热门的话题,一直是那个庞大的“天梯工程”。

在那个暑假的五年之前,科学技术院递交了一份《关于近地轨道空间低成本垂直缆式运输系统建设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追溯了20世纪50年代苏联提出的太空电梯设想,回顾了近三十年来碳纳米管的研究进展。报告指出,在可预见的时间范围内,人类尚无法研制出由地面延伸至同步轨道外侧的太空电梯所需的高强度材料。原因是自重,最优异的钢丝绞索能够承受二十千米自身长度的重力,而同步轨道高达四万千米,没有一种材料能够下垂如此长度而不断裂。

但报告提出了另外一种设想。如果太空电梯不必连接到地面,而是让其下端悬空在两百千米的近地轨道,那么现在就有一种叫作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的普通材料——就是大型货轮的船缆使用的一种价格低廉、结实耐用的材料,它能够建立起贯穿两百千米直至一万千米轨道空间的依赖电能的垂直运输系统。报告称之为“天梯工程”。天梯工程能够让所有轨道的发射成本降低到与亚轨道发射相同,借助底部的速度转换器,又能进一步将亚轨道发射的成本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也就是每百千克十万元。如此一来,进入太空就成为普通人能够触及的梦想。

报告提交后,国家大会的争论一直悬而未决,令代表们颇为踌躇的是那上万吨的天梯材料发射到太空所需的巨额投资,那有可能带来一场国库耗空、民生凋敝的经济灾难。

然而,经济调节器的工作扭转了争论的局势。在输入天梯工程的投资规模、投资周期、材料需求之后,经济调节器模拟预测社会的经济产出不但不会衰退,反而能够额外增长0.1个百分点。原因何在?政府投资的本质是制造额外的购买需求,它会刺激社会总产出临时地偏离常态水平以满足这一需求,挤占其他生产部门的资源,挤占居民消费,以此为代价形成天梯工程产业链的资本存量,最终这部分资本存量形成生产力,补充社会总产出需要增加的那一部分。

进一步优化了工程的融资方式,将整级建设调整为分级建设之后,天梯工程的经济可行性已经毋庸置疑。一年前,大会批准了工程实施。

那个暑假,几乎每周都有一枚大推力火箭从南海的发射架上腾空而起,将近百吨的载荷送到五百千米高度的轨道。那是天梯工程建设的起点,工程上称作“始发工作面”。那个暑假,在天空晴朗无云的时候,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试图捕捉这个浩大工程的一丝踪迹;整个街道的居民,从白发老人到垂髫小儿,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半个航天专家。他们聚集在关一洄家的店铺门前,吃着西瓜,摇着塑料扇子,孜孜不倦、喧喧嚷嚷谈论着本周的发射计划、已经在轨的吨位、火箭的运载性能。

工程的第一个阶段是“落锚”,街道上的人们谈论说,就像船缆需要一个重重的锚碇拴住才不会飘走,天梯的缆索也需要一个锚固块。这个锚固块悬浮在五百千米的高度,重量两百吨,材料是高强度耐候钢,不惧怕紫外线与带电粒子的腐蚀。锚固块分为六个组块,组块与组块通过螺栓紧紧扣合在一起,留出来与缆索对接的扣环。锚固块还提供了作业人员栖息的舱室,相当于一个空间站。短短一个月后,锚固块组装完成。

接下来是发射缆索。由于采用分级建设,第一级天梯缆索的总长为六百千米,覆盖两百至八百千米高度的轨道,总重量四百吨。火箭首先将缆索全部发射至锚固块的位置,作业人员将缆索的一端与锚固块连接,然后沿上下两个方向均匀对称地释放缆索。街坊们谈论说,那就像缓慢转动轱辘,让绳子落向水井深处。不过,太空中的缆索可不会这么听话,作业人员在缆索的前端绑上了一个推进器,推进器一直牵引着缆索向外延伸了五十千米,自那以后,微弱的重力与离心力才开始缓慢发挥作用。

随着梯缆的不断延伸,作业人员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通俗的说法是“撒网”。天梯的运行速度由锚固点高度决定,发射完成后,梯缆延伸的轨道高度范围内的赤道平面卫星就会对天梯构成威胁,而它们的职责能够被天梯取代。因此,作业人员在梯缆末端的施工平台上伸出了数平方千米宽的柔性渔网,路过的卫星都会被捕获,仪器被回收运送至锚固平台。上侧与下侧的撒网工作同时进行,下侧回收的卫星速度余量弥补了上侧卫星的不足。

秋去春来,斗转星移,第一级天梯的铺设延续了整整三年。梯缆在最初的半年就发射到太空,但又经历了两年半才伸展为理想的形态。街坊们似乎快要忘却了工程的进展,他们不理解将几根简单的绳索拉直需要这么漫长的时间。他们不知道科里奥利力①的存在,不知道缆索极度夸张的柔性,这都让太空缆绳的延伸、绷直、定位变成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不习惯对一件事念念不忘。工程进展自有国家的安排,他们只是感受到身边的东西在慢慢变贵,石油、煤炭、塑料、水、电、钢材都在涨价,工资里扣的税也在增长。但他们都相信国家的决策一定是正确的,因为即使扣除物价因素,国家的经济规模还是在增长。

这种沉闷的氛围在第三年的夏天得到缓解,第一级天梯的建设进入最后环节,开始搭建天梯上下两端的速度转换器。街坊们一致不喜欢“速度转换器”这个拗口的说法,他们从电视和网络上看到了它的图片,知道了它的运转方式,说,咦,这不就是个摩天轮吗?是的,从梯缆的上下两个末端伸出一根根水平方向的缆绳辐条,辐条的末端拴住了供飞行舱对接的一个个基座,基座再由缆绳串联形成一个圆环,远远望去,整体造型就是活脱脱的一架摩天轮。只不过,天梯下端的摩天轮半径将近三百千米,相当于地面上一个省份的版图。当它以十分钟一圈的速度旋转起来,就能够将地面发射的载荷速度从4千米每秒提升到7.5千米每秒,或者相反,将天梯上的载荷降低速度送回地面。摩天轮是天梯上行与下行的港口,也是天梯工程降低未来发射成本的关键。

人们又开始仰望天空,用肉眼搜寻着那个六百千米的庞然大物。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一无所获,就像不可能在两百千米的高空看见地面的铁轨。但人们的心理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总会记得头顶上有个人造的建筑物,纤细、简洁、安静,凝聚着无数优美的数学公式,是代表了科技水平与工程美感的艺术品。人们激动而自豪,对未来充满希望,股票基准指数在半年的时间里几乎翻倍,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猪饲料股票也在涨。

一年后,这些充满期盼的眼睛没被辜负,一级天梯下端摩天轮中央的电梯站厅正式封闭、加压。那是一座比四个足球场还要大、整体重达一千吨的大型建筑。这时候,人们在晴朗无云的傍晚向天边望去,就能看到一个银白色的圆盘,大约小半个月亮大小,飞鸟一般不紧不慢地向城市边缘滑落。

4

关一洄从高中开始住校,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回家坐车要一个小时。市里的气象果然与县城不同,红绿灯前面井井有条,没有人乱穿马路,车辆排列整齐如玩具。道路宽敞,专门用灌木隔离出来主道和辅道,界线分明,白色的标线是用直尺画的。学校的气派更是不用说的,每幢楼房都装点明媚,可以放进油画里。

让她更欣喜的是那秩序井然的独立生活,準点起床、早操、朗读、用餐、学习,仿佛能够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成长与进步的声音。老师们从不迟到,也从不迷糊(这都是与她初中的数学老师截然不同的),进入教室就朗朗讲解,到下课铃响恰好讲完。她学习了概率、微积分、万有引力、遗传定律,无数个严谨的数学公式和理论瑰宝,让她感到沉醉、宁静、震撼。

她常常眺望着遥远的群山,想象里面栖息着的数以亿计的生灵,它们嗅探、思考、相爱、死亡,她为它们悲伤;她会坐在凉亭里看着暮霭一点点浸没身体,操场人声喧哗,但时间就在那里静静地流逝,她感到莫名的哀愁。

这一切,都是无法跟哥哥细细诉说的。优美的理论,广博的同情,物哀的伤感,这些没有一样是能在哥哥忙于生计的脑袋里引起共鸣的。哥哥勤劳、善良,但他与那条街道上的大部分人一样,触感迟钝,无法领会到大自然背后那种柔弱的美,无法洞察社会运行背后的普遍规律。

也许有了距离才能看清故乡的真实面目,关一洄现在回家,常常惊讶于哥哥店铺的杂乱与简陋。小时候望过去高大巍峨的一排货架,现在看起来矮小单薄、歪歪斜斜,宛如很快就要散架;小时候看起来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的各类商品,现在发现也不过尔尔。还有外面木格栅的“一渡商超”的招牌,落满灰尘,笔画剥落,如果让同学们来看,她们是要在心里笑话的。

哥哥铢积寸累,这几年攒下一些资本,又盘下了隔壁的一个铺面。电子货币已经普及,他雇用了附近一个高中辍学的女孩帮他操作电脑、收银结账。关一洄周末回家,悄悄打量了女孩几回,然后郑重地告诉哥哥,你这是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哥哥笑道,我开的工资不算低,她在这儿,一不用住宿费,二不要生活费火车费,比出去打工还划算。关一洄不去辩解,但是时常去跟女孩儿嘘寒问暖,打听她的家庭景况,关怀失学的缘由,为她的不幸遭遇黯然神伤。

街坊们还是谈论着天梯的运转,但潜意识中认为那与自己的生活十分遥远。天梯系统已经运行一年有余,为了回收前期投资,乘坐回收式火箭造访摩天轮中心站厅的票价仍在一百万元以上,乘坐电梯去上部的生活舱室停留更是所费不赀,非升斗小民与工薪阶层敢于奢想。街道的人们仰望摩天轮,知道那是富商明星们的专属,它与自己的关联就是作为闲谈之资。市里不一样,关一洄的同学里,有人跟着父母去过一次天梯,回来谈论时闲适的口吻就与去了一次夏威夷度假、埃及金字塔观光一样。还有同学谈婚论嫁的姐姐,她家向男方提出的彩礼要求,就是去天梯度几天新婚蜜月。县城的人认为与己无涉的消费习惯,在市里渐渐习以为常。

天梯工程的经济收益正在凸显,即便定价高昂,除了中心站厅外尚无太多生活舱室,每一班次的短程可回收火箭仍然座无虚席。每个人都有向往太空的梦想,它在人们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渴望飞翔的时候就根植于心里,天梯工程让这一梦想触手可及,人们从而爆发出巨大的消费潜力。技术突破、投资建设、消费普及、形成文化,整个社会的经济正是在这样的一次次循环中开疆拓土,从贵族马车到私人汽车,从宫廷交响乐到电子随身听,从专属飞机到廉价航班,无不如此。

随着第一级天梯投入运营,政府开始更加深入地思考天梯工程的意义与政府的角色。从经济学的角度,天梯本身是一种太空基础设施,投资巨大,盈利前景不明,前期只能依靠政府投资启动建设。但为了天梯经济走向繁荣,必须进一步建设更多种类、更具创意、更为人性化的服务设施,这是政府投资难以实现的,只能通过市场竞争。因此,天梯建设委员会在完成天梯站厅层的建设后,将天梯中段(三百至七百千米轨道范围)预设的三千吨服务舱位使用权对外拍卖,中标者能够依据自己的市场判断,自由地设计与建造服务舱室,从将来的运营中获得盈利。市场的潜力顷刻间被激活,三千吨服务舱位很快被抢售一空。一些资财雄厚的公司一举拍下大量吨位,而如何使用这些吨位还毫无头绪。通过拍卖,政府偿还了第一级天梯建设的全部债务,并获得资金推动第二级天梯的建设——那是八百千米至两千千米高度的轨道段,将新增四千吨服务舱位。

天梯建设迎来了新的繁荣周期,但与此前不同,因为社会资本的参与,这一时期的建设对社会经济的促进作用更为深远广泛。专门从事太空舱室设计的公司出现了,它们熟悉天梯停靠站点的接口标准,能够充分利用吨位资源实现空间的最大化;太空施工装饰公司出现了,它们的员工常驻天梯,负责将材料从摩天轮运送至舱室位置并完成舱室装饰;往返式火箭运营公司的数量也迅速增加。这一时期被后来的经济学家称为“黄金五年”, 经济以奇迹般的速度持续增长,太空投资带动了无数产业链条运转,创造了新的就业,并且这些投资能在可预见的未来转化为服务业产出,几乎就是经济学教科书上的新产业爆发带来的完美增长模式。与此同时,那些囤积了大量服务舱位的公司慢慢向外转卖使用权,赚取了一大笔差价,这也为日后的危机埋下了隐患。

5

“你回去吧!”

站在财政部大楼宽敞气派的会客大厅,关一洄向哥哥下达了逐客令。她二十五岁了,穿着得体而大方,与哥哥形成鲜明对比。哥哥还是穿着那条磨损破旧的牛仔裤,皮肤晒得黝黑,脖子上戴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无论哪一项,都宣告着他缺少了一丝“文化与修养”,是这栋大楼的外来物种。关一洄不希望被同事撞见,催促着哥哥离开。

“就走,就走。”哥哥讪讪笑着,又从包里翻出一只方铁盒子,“前几个月收拾房间找到的,文具盒生了锈,我找了一个巧克力盒重新装起来。我数了数,将近两千块呢!现在你少有机会回去,我想这东西还是由你带在身边吧。”

关一洄看着那一盒蓬蓬松松的纸币,不由得一阵感慨唏嘘。曾经她为了收集它们心醉神迷,夜晚躺在床上也想象着它们的图案,它们是指引她追求梦想的灯塔。现在,她身处这个国家经济决策的中心,到达了理想的彼岸,却将灯塔留在了身后。

哥哥又为自己的出现做出解释,“我这次来京是有公干的。你知道天梯券吧?街上不少人都赚了钱,投入越多,赚得越多。我琢磨了好些日子,一整份我当然买不起,但是近来有一些担保公司,能将一份拆分出来,让多人共同持有。我在那边已经谈妥了几个合伙人,这次再来首都联络联络旧友。一洄,你要结婚,要成家,哥哥还想再帮你一把。”

她对哥哥的计划知之甚少,也不“愿闻其详”。她觉得哥哥一厢情愿地停留在照顾她、保护她的回忆里,但她早已自力更生。

关一洄早已不是那个生活需要哥哥關照的小女孩,事实上,她的工作能够左右哥哥的衣食住行,她报告中的一个数字就能够影响许多人的生活轨迹。她在财政部货币政策司工作,领导是著名的经济学家郭毅。他们的办公室就在那台大名鼎鼎的机器旁边。经济调节器现在拥有一个四排书架大小的机柜,每个月的月底,这台机器汇总来自全国各地的数据,读取、建模、运算,然后给出下个月的货币政策参数。十年来,经济调节器兢兢业业地调节着各类参数,让经济曲线保持着完美的指数增长。

但从上周开始,这种精准的称职不复存在,预设的每月一次的报告生成时间早已过去,经济调节器仿佛罢工了,至今缄默不语。

关一洄赶到会议室,那里已经聚集了部里博学多闻的几位前辈:张秉伦教授对于搜集第一手经济数据抱有偏执的热情,二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每天去一趟工业材料市场,通过与街头小贩的交谈获得最真实的洞察;吴清博士擅长经济模型的建立与对比,她在两年前利用非线性模型对铁矿石危机做出了准确预测;刘老埋首资料,试图从历史案例中总结经济兴衰的规律,但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悲观,常常哀叹历史留给人们的无数教训总是在人们快要淡忘它们的时候才重新起作用。

“那么,谁能简要跟我汇报一下情况。”郭毅的语气冷淡而平静。他向来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真实的想法,冷漠和深沉是人们对他的主要印象。

“系统的功能层面没有问题,数据正确地输送到了机器,机器读取与处理,建立模型,然后调节器开始尝试刺探求解。但是,这一次它好像没有找对方向,所有尝试过的参数组合,结果都不能达到输出标准。”吴清简略地说明着众人熟知的情况。经济模型通常是非线性耦合的系统,多种因素互相影响,无法逆向求解。因此,调节器是尝试将不同的参数组合输入给模型,观察模型对这些参数的响应,在这些刺探的组合中找到效果最优的组合,包括产业税率、准备金率、利率、政府购买规模等等,再在附近细部优化其中某些参数。

“哪一项不能达到输出标准?”

“主要是产出水平,调节器不能找到让产出继续增加的方式。模型表现出惊人的惰性,制造业采购指数尤为突出,无论我们采用多么宽松的利率,对企业的大宗材料和设备采购几乎没有触动。”

“物价水平呢?”郭毅问道。如果利率工具对经济产出失去作用,那最大的可能是陷入通货膨胀。

“令人意外,生活基础物资和生产原材料的价格都保持稳定,粮食、蔬菜、肉类、房租、石油、电力、金属,在利率宽松时都没有太大波动。事实上,经济调节器在过去半年已经充分利用了这一‘弱点,在温和的通货膨胀率下,它努力提供更多的流动性,因此过去半年的货币政策持续宽松,市场的广义货币总量增长了接近一倍。”

“有没有尝试人为设定的参数?”

“同样很不理想。我们尝试了过去十年里调节器给出的所有参数,一共一百二十组,但没有一组能够让下个月的产出曲线继续上涨。我认为,”吴博士的语气迟缓起来,“要么是我们面临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局面,要么是经济的衰退已经不可避免。”

“或许,周期性的衰退注定是不可避免的。”老刘望着天花板,略显悲观地陈述着他从历史研究中得出的结论。

“我很困惑,”郭毅紧锁着眉头,“从显性指标来看,无论哪一项市场资源都不能说紧缺:国际能源市场与材料市场保持稳定,劳动力供给充足,利率水平已经足够低了,因为市场融资规模上涨得非常快。总而言之,生产企业拥有材料、劳动力,也拥有资金,我不知道那些企业经理在顾虑什么。”

“他们不是在顾虑,是在期待。”张教授缓缓站起身来,语气带着一份通达,“大约半年前开始,我从材料市场那些摊贩那里,听到最多的就不再是铁矿石、集装箱货运、电力价格的波动了。我常看到他们兴高采烈地凑在一起,但谈论的都不是自身的行业,而是一种叫作‘天梯券的投资品,据说它的收益率能够达到百分之八,并且表现得非常稳健,过去一年都维持在这一水平。”

“天梯券?可我没有听说政府增发了用于天梯工程建设的债券。”

“不,天梯券不是债券,而是一种复合的投资衍生品。它经过了层层包装,最终锚定了‘天梯工程的有形资产——已建成的舱室或待建的舱位指标,或者也可以兑换为某些舱段游览服务的消费次数。可以说,天梯券是一种兼具资产品与消费品性质的复杂产物,最重要的是它的收益率非常稳健,承诺的百分之八收益率一直都能按时兑现。”

“可是,二级市场的交易活动,如何能够对经济产出造成负面影响呢?”

按照常规理论,二级市场的交易本质只是一种持有权转移,一项资产以不同的价格在不同持有者之间周转,不消耗资源与劳动力,也不改变货币存量,因此不会对生产过程产生挤出效应。投机交易的成败能够改变财富分配,加大贫富差距,但它绝不会影响产出。这或许是古典经济学最令人困惑之处:产出是与财富分配状态无关的,它只是资本存量与劳动力的函数。

关一洄倾听着前辈们的讨论,经过这些年的专业训练,经济学的模型与公式已经武装了她的头脑。她在夜晚入睡前想的不再是那些飞舞的纸币,而是一条条流动的数据,一个个递推的公式,那里面蕴藏着经济学的脉动。此刻,她脑袋里构想着那个经济学最基本的循环:总产出等于总购买,总购买又分出两个支流,一个流向消费者,其规模等于所有勞动者收入的总和,另一个流向企业,其规模等于所有企业利润的总和,这部分被用于企业扩大自身生产规模的采购;资金的循环与产出的循环相向而行,数值相等。二级市场的投机交易是在这个循环之外的,那里只有资金与资产所有权的互相交易,是另一个孤立封闭的循环。关一洄努力思索着这两组循环的数量关系,忽然间,她找到了二者沟通的桥梁。

她举手示意,起身在会议室的黑板上画出了两条交叉曲线,那是经济学众所周知的IS-LM曲线,货币的供求在利率与收益之间获得平衡。但她画的IS曲线(货币需求)却不是平顺的,而是出现了一个骤降的台阶,LM曲线(货币供给)恰巧在台阶的竖直线上穿过,台阶的顶端以加粗的圆点标识——

“我认为天梯券最大的副作用是偏离了全行业平均盈利水平,扭曲了货币的价格信号。这个圆点代表天梯券的收益率水平,它远高于全行业平均盈利水平,这就给调节器的货币供给带来了困惑:倘若利率提高到圆点的水平,那么其他行业都将因亏损而无法获得资金;倘若降低到行业平均水平,那么就存在一个从基准利率到圆点的巨大套利空间,资金会被虹吸进去。总而言之,利率调节工具在这里失灵了,利率变动无法改善全行业的货币供给。”

众人仔细理解着那条曲线。郭毅问道:“有没有证据支持这一点?”

“有证据。”说话的是吴清博士,“我检查了调节器过去一整年的数据,它设定的利率低于天梯券的收益率,但也超出了许多传统行业的利润水平,因此许多行业的资金状况都在恶化。经济调节器的货币宽松策略,并没有滋润所有生产行业,而是被收益诱人的天梯券吸收了。”

郭毅说道:“那么,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为什么天梯券能够维持如此稳健的收益率。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张教授、吴博士,请你们近期去一趟天梯。”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关一洄身上,“小关也一起去。”

6

关一洄升上一百八十千米高空的时候,心里突然想到了哥哥。她的眼前是纯澈得如同玻璃的蓝天,下方是微微呈现出弧度的泛着辉光的琥珀般的地球,脆弱而神圣。每逢她见到这般美景,总是会涌上一股向哥哥分享的冲动,她能想到哥哥像孩子一般开心的笑脸,为她开心。但不知为何,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哥哥那样细水长流地倾诉与温存。

可回收火箭在几秒钟之前抛下了他们——或者说,是他们抛下了它。现在,对接舱依靠惯性滑行,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最终将在两百千米的高空损失掉所有竖向速度,与摩天轮对接。对接舱侧面偶尔喷射出一道气流以修正轨道,但微弱的力量几乎无法感知。

关一洄往头顶上方搜索着摩天轮的踪迹,那个直径六百千米的史上最大人造物,但那根纤细的环向缆绳仿佛隐没在天空中了。直到最后一刻,她才看见摩天轮的对接基座从正上方扑面而来,像是要落到头顶一般,随着接近而迅速减速,来到对接舱面前。它那长长伸出的电池板差不多占据了关一洄头顶的全部视野。

对接舱与对接基座锁定的同时,一阵重力也瞬间袭来,关一洄被紧紧压在躺式座椅上,连举起一只手臂都显得困难。她想扭转头去看看张教授与吴博士的反应,但眼眶的压力迫使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摩天轮每十分钟环绕一周,带来超过三倍重力的离心力,这是亚轨道速度的对接舱与天梯对接必然付出的代价。

大约十分钟后,压力稍减,关一洄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一根缆绳笔直往正前方延伸,看不到尽头,对接舱则攀附着缆绳加速往摩天轮中央驶去。从对接舱连接上对接基座的那一刻起,廉价的电能就成为这趟太空之旅的能量来源,他们可以借此到达一级天梯的中央站厅,再换乘至一二级天梯铺设的全部轨道范围——两百千米至两千千米的赤道高空。

“看呐!这儿就像个大型体育馆!”到达中央站厅后,吴清博士发出感叹。

站厅里人满为患,在方才的对接时间窗口里,先后有四个班次的对接舱到达,旅客们经历了摩天轮的超重折磨后,迫不及待地在此休整。他们在空旷的场地上跳跃、拥抱、旋转、冲撞,感受惯性运动的魅力;残留的百分之三的微弱重力恰到好处,既留给游客足够的失重时间,又能在数十秒钟之内将人拉回地面,不至于漂泊无依。在站厅的边缘,一些资深游客正在玩改良后的篮球游戏,其秘诀不是将球传给队友,而是借助反冲完美调整自身的位置。还有一些小型的封闭空间,供游客观赏微重力下的水滴、火焰、电弧,以及放射状生长的藤蔓植物。

“每个人都应该来太空一次,感受失重是这个时代最美好的馈赠,太空经济的潜力是无穷的。”吴清兴奋地说。

“这只是冰山一角,”张教授说,“你就像刚到车站就心满意足的旅客,真正的旅行还没开始呢。我们去乘电梯吧。”

电梯轿厢呈圆筒状,四周是一体成型的厚玻璃,前后串联数节,底部相通,看上去像是一列玻璃罐头连接而成的列车。下行电梯在左侧落客完毕,经过一道长长的U型弯道来到右侧,成为上行电梯。

电梯开始爬升时,加速度又重新带给了他们熟悉的重力感。电梯轿厢拥有非常良好的视野,关一洄看到六根缆绳均匀地环绕在轿厢周围,防紫外线涂层在直射的阳光下明亮得刺眼。每根缆绳只有铅笔大小,在巨大的拉力下绷紧得跟钢铁一般硬,看不到一丝颤动。六根缆绳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环向圈进行加强,组成一个不断往上延伸的笼子,而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是同样设计的下行电梯,望过去就像是一个此岸的镜像。关一洄想到一级天梯整整六千余吨的质量仅仅依靠十二根如此纤细的缆绳维系着,仍然感觉匪夷所思。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些质量在失重环境下只产生了一百吨的拉力。

每隔十余千米,关一洄就能看到一个安放在缆绳外侧的离子推进器一闪而过。那是整个天梯系统维持轨道高度的动力来源,它们无声喷射出看不见的高速离子流,产生数百克的推力,用以补偿天梯由于稀薄的空气分子摩擦而损失掉的速度。离子推进器与缆绳通过减震器相连,吸收着缆绳系统那些宛若微风轻摆般的缓慢的振动能量。

密布在缆绳四周的,是绵延不绝的各类固定资产,最常见的是太空私人影院与家庭旅馆。它们通常拥有相似的椭球形玻璃舱室,整整齐齐地沿着与缆绳垂直的方向排成直线,像是一串晶莹的虫卵。那儿视野极佳,满足着人们太空之旅最直接的愿望:俯瞰蔚蓝色的地球,眺望漆黑的太空,然后在失重的卧室里睡上一晚。近年来,年轻女孩越来越普遍地奢望一场去往天梯的蜜月之旅,而一些富庶家庭则开始购买太空舱室作为长久住宅,称之为“太空别墅”。在四五百千米的高空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产,隐隐中触动了人们内心某种深刻久远的情怀与向往。另一类广受追捧的资产是太空办公室,对于许多科技公司而言,拥有太空办事处能够充分展现自身的科技实力。除此之外,在一级天梯靠近锚点的位置,布设了大量对地面的通信中继设备、遥感摄影设备、太空育种、新材料培育等舱室,以便充分利用零重力环境。

经过锚点之后,气氛变得冷清起来。大部分游客的旅程集中在天梯的下半段,那里已经囊括了能够体验的一切:失重、低重力、短暂的舱外行走。此刻往外望去,一排排太空别墅一片漆黑,阒寂无声,都因缺少居住者而熄灭了灯光。

“那些太空别墅的主人们,好像并不经常在此居住。”关一洄靠近窗户,她的倒影与辽阔的夜空融为一体。

他们在一个站点停靠,从站台往过道望去,是一排排整齐而紧闭的太空别墅房门。这样的过道通常被叫作天梯的“一层”,层与层之间有慢速的通道相连。他们沿着通道查看,所有的舱室都无人居住。在一个过道门口,他们遇到了看门人。

看门人纹丝不动地在黑暗中盘坐着,像是一尊石像。

“您是附近的居民吗?”

“我只是给人看门的。”看门人回答,语气平静而淡漠。

“别墅的主人去哪儿了?”

“他不住这里,住在下面。”此处的位置已经在锚点之上,如果按照重力的方向,地球其实是在他们头顶的方向。看门人注意到这一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他一直生活在地面上。”

“其他人呢?”

“哪些人?”看门人反问道。

“这条过道上的其他居民,你的别墅主人的邻居们。”

“我们没有邻居。”看门人像是在纠正一个低级错误,“这整条过道都属于我的老板。”

关一洄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数了数,这个过道整整有二十间舱室,每间舱室不少于四十立方米。这是很大的一笔资产,现在却在闲置着。她估算着太空经济的总量,但发现这里面绝大部分并不是服务与商品,而是不断循环的交易本身。

“他为什么不住在这里?或者,他至少可以改造成太空旅馆,回收一部分租金。”

“老板的眼光长远着呢!” 看门人面露微笑。他长期在太空的寂静中独处,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孤独的冥想,因而對太空经济形成了某些深感自信的洞察,“这一带游客稀少,经营太空旅馆是无法盈利的。在天梯,水、空气等物资供应、垃圾脱水与回收,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因此在太空别墅长期居住也不划算。那为什么还有人争相投资?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估值,在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太空资产是昂贵的、稀缺的。一级天梯能够承载的舱位容量是有限的,越靠近底部的舱位就越为稀缺,二级三级天梯建好后,一级天梯的地段就越显得优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时认识到这一点,这样的观念会像水里的波纹,慢慢在人群中扩散,波纹边缘触及的人群越广,太空资产的估值就会越高。所以说,老板押注的是未来,他提前埋伏,眼光长远着呢!”

7

“我们不必再往下走了。”张教授提议道。

他们现在位于一级天梯的上行摩天轮处,上行摩天轮的半径不足一百千米,运转也比下端摩天轮缓慢。每隔九个小时,二级天梯会以一千二百米每秒的速度从上方掠过, 那时上行摩天轮会在一个精准的时机释放对接舱,使其平稳地滑行泊入二级天梯的下行摩天轮。但考察小组决定不再等待这一时机,他们对天梯经济的考察已经足够彻底了。

“资产的空置非常普遍。”吴清博士率先说出自己的看法,“一级天梯的空置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我想二级天梯的情况只会更糟。资产持有者宁愿选择空置,是因为将其改造成为服务设施的盈利无法覆盖成本。但另一方面,天梯资产本身却受到了人们的极大追捧,以至于经过包装的天梯券的价格水涨船高。这看起来是自相矛盾的:一项盈利状况不佳的资产,其价格却在不断上涨。”

“不,这不矛盾。”张教授说道,“还记得费雪效应吗?上一期的通货膨胀给人们留下了物价上涨的印象,促使人们对接下来的每一笔交易都存在相同的上涨预期,从而在下一期造成真实的通货膨胀。这就是通货膨胀的惯性,也叫作适应性预期。在这里,人们对天梯券资产价格的上涨也存在适应性预期,他们这么预期仅仅是因为其他人都这么预期,共同的预期造成了虚假的繁荣。”

“但一项资产的价格不可能一直上涨,资产的估值不可能脱离它的实际价值太远,如果人们发现天梯资产的盈利状况不佳,就会修正对其上涨的预期。” 吴清说道。

“你忽略了货币的作用。你记得吗,经济调节器过去一年多不断在提供宽松的信用货币,这些新增货币进入了天梯券的交易市场,从而推高了资产价格。资产的价值并没有改变,但衡量价值的尺度——货币却改变了,货币的增加维护了价格上涨,从而让人们的预期越发牢固。”

“高企的收益率迫使经济调节器提供新增资金,资金进入又推高了收益率,这是一个不断反馈强化的过程。”吴清领会过来,“所以说,天梯券的收益率仅仅是一种货币效应,简单地说,那就是纯粹的通货膨胀。”

“对,只是上述通货膨胀过程并不在消费品领域出现,而是在资产品领域。人们不会感受到物价上涨的痛苦,相反,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成为资产升值的受益者,因此就从来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种皆大欢喜的繁荣背后看似没有人受到损失,但损失只是被掩盖和转移了,损失在那些没有参与其中的人身上,他们的财富相对地被贬值、被稀释,这种稀释需要假以时日才会暴露出来。”

“这个游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吗?”关一洄问道,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复杂而无趣的数字游戏。经济学就是这样吗?交易的游戏不断持续,推动自己,却远离了真正的产品,仿佛人们的需求从来都是次要的,增长才是主要的。

“不会的。就像一个巨人不可能踩着自己的脚背腾空而起,但这个过程会有萌芽、发育、传播、繁荣、衰退的漫长周期,人们会把周期的某个阶段当成永恒。”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尽早戳灭这个泡沫。资产价格应当回归到它的长期收益率能够支撑的合理水平,这种回归越晚到来,资产持有者由于高昂的资金成本积累的债务就会越严重,损失也越大。到最后,债务就会成为坏账,继之而来的就是停业、破产、拍卖、低价收购,说不定会发展成一场经济危机。眼下的错误是经济调节器忽略了资产价格的上涨,它只将通货膨胀控制目标设定为原材料与消费品,这个错误应当纠正过来。”

“那就需要将基准利率设定在天梯券的收益率之上,百分之八以上的利率!”吴清博士皱起了眉头,“天哪,这会让所有依赖融资的经济活动陷入窒息。希望这一紧缩周期不会持续太久。”

“紧缩周期的长度取决于人们的预期多久能被扭转,还有政策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得不可退让。除了利率调整,还应当针对天梯资产的抵押贷款进行管控,还有一系列辅助政策。走吧,我们该回去向郭司长起草报告了!”

8

报告几乎在第一时间被批准,一整套空前严厉的经济政策获准实施,包括大幅提高的基准利率、被准备金率扼制增长的信贷规模,以及交易管控措施。所有的政策以不容置疑的严厉措辞表达出来,显示政策不可动摇的决心——这或许比政策本身更为重要。

时间也是一道闸门,所有数据将由经济调节器在中午十二时发送到执行终端,自动生效。在同一时刻,官方会正式发布政策的所有文本,经各大媒体转载,可以预想届时将在市场上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在此之前,擅自透露任何信息都是违反纪律的。让所有市场参与者同时获得政策信息是最基础的公平。货币的价值会在消息发布的那一瞬间被改变,伴随人们对资产前景的悲观,货币本身变得稀缺,提前获得政策信息的人能够利用这种稀缺性,以低廉的成本换取稍后即将升值的货币。信息差能够带来巨大的套利空间。

关一洄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她早已将数据逐一输入调节器,只待最后的触发命令。这段时间,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与外界联系。

然而时间到了十一点半,市场正在酝酿的海啸初起波澜。在经济调节器提供的天梯券大宗交易信息上,关一洄看到一笔千万级别、但低于市场价格百分之五的抛售,很快被吸收掉,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接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咨询机构发布了天梯工程的不利新闻:美国、印度、欧盟等政府考虑在年底启动与我国不同经度的一级天梯建设,这将导致太空通信吨位供给的增加。这则分析被一家中等规模的证券公司引用,很快又引起了此前重仓天梯券的大型对冲基金——天安基金的重视,他们抛售了一半天梯券的仓位,约五十亿美元。涟漪就此扩散,一发不可收拾,天梯券在二十分钟之内损失了百分之十二的价值,而这时距离政策信息发布还有五分钟。

有人抢跑了。

提前获得信息的人对其他持有者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掠夺。会是谁?关一洄将目光投向正在忙碌的同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也可能只是某个会议室的服务员,某个经手文件的秘书。她需要向郭司长报告。

关一洄没有在办公室见到领导,却听到办公室背后隔间传来郭毅的电话声:“很好,消息是准确无误的,请放心。”关一洄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头衔为“天安基金首席顾问”的名片,一瞬间,她窥探到了真相。她的身体像触电一般变得僵硬,直到半分钟之后,她才灰溜溜地退出了郭毅的办公室。

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天梯券的市场价值已经只有前一天的百分之六十。

这天夜晚,关一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浸湿了她的枕头。她想着,自己走得有多么远啊,在无尽的数字、无尽的指标之间,快要迷路了。如果知道终点充满不劳而获的豪取与权力交换的算计,她还会开始这趟十八年的征程吗?

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盒子,是那些纸币。她将它们倒在床上,用手指一张张抚摸它们,柔软、厚实、坚韧,无比令人安稳,就像她久远的童年里曾经依赖过的哥哥的背脊。巧克力还在,她剥了一颗含在嘴里,原始的甜让她陷入了原始的平静——这是一块钱能够带来的满足。她想起了哥哥的货架,两毛钱一颗的滚圆的泡泡糖,色彩斑斓地躺在玻璃罐里;一块钱一斤的散装饼干,替未放学的小孩抵抗了午后两点开始的肚饥。它们的价钱与它们给予的满足都是如此真实、如此确切,从不虚浮。

她真怀念它们。

9

几天后,关一洄向领导递交了辞呈,理由是身体状况不佳,亟须回乡静养一段时间。在火车上,她想象着像从前那样协助哥哥打理杂货铺的生活,她會帮他守店、收银、理货,哥哥一定会很高兴。闲暇的时候,她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坐在店铺内部被隔离出来的小方桌旁看看书,看看走过的人群,或许还会重拾收集纸币的爱好。她渐渐微笑了。

街道比记忆中的冷清多了,许多店铺都已关门。“一渡商超”的招牌还在,卷闸门却拉了下来,上面是两道交叉的封条,写着“XX区人民法院封”。

路过的老人认识一渡,却不认识久未归家的一洄,他热心地说道:“你要买东西吗?去别家吧,一渡的店上周就关门了,被查封了。他为了买那个什么天梯券,抵押了店铺,谁想到竹篮打水,把老本也亏进去了。”

“那他人呢?”

“他有个妹妹,在首都,叫关一洄。一渡说打算就去那儿谋个活计,顺带着照顾妹妹。你认识她吗?”

①指物体处于转动参考系中时受到的一种惯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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