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行动
2024-05-27孟槿
孟槿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庄子·齐物论》
1. 红眼睛
纯白到刺眼的房间里,六面墙壁密不透风,任何无法融入白色的物体置于其中都会完完全全暴露,比如机器和人。
躺在护理床上的女孩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想从寂静中捕捉异常。在没有任何计时工具的狭小房间内,时间伴随呼吸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去多久,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执行手术的机器已完成工作,折叠、收拢,悬挂于头顶上方,它待机的模样让人联想起娃娃机里的机械爪。女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弃幻想。
想象力是当下最无用也是最令人痛苦的天赋。
她重新穿好褪到膝盖处的裤子,在扣上扣子时小腹传来了坠胀感。这种不适以前也发生过,当时她就蹲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把头埋进两膝中间强忍着腹部传来的阵痛。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想在昏迷期间那台机器对自己做过什么,是否在她身体里取走或放入了什么,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偷偷说:忍一忍,待会儿就能好起来。
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暗送消息,如何用眼神互通有无,如何幸存。
更多男男女女走出房间,沉默地排着队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在采集点门口领取本月奖励,可供选择的有苹果、大米和糖。身着统一黑色制服的红眼睛来回巡视,他们腰间的电击棍和枪不足为惧,关键在于他们背后的神圣。
没人敢多拿。
口水分泌,女孩本想要些糖果。她已经很多年没碰过这类东西了,可伸出手时却和多数人一样,领走了一小袋大米——每月采集奖励和学校固定一餐是稳定的食物来源,没必要为嘴馋挨饿。
伴随腹痛,她毫无准备地晕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女孩听到有人的声音陆续传来。
“或许红眼睛很快就会发现她。”一个男声响起。
“也或许不会。”同样是男声,这位的声音听上去就稚嫩多了,“万一下雪了呢,很可能被直接冻死。”
“看样子刚从采集点出来,低血糖了吧。你瞧这些人多听话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长的男人听后只发出了细微声响,啧了声或是叹了口气。
她以为是梦。
醒过来时,眼前的确有个少年,他一个人坐在河道边的草坡上,手放在耳边有节奏地轻轻晃动。当他转过身走来时,女孩看清对方握着一对儿用绳索连接的果实。比起武器,似乎更像某种乐器。
她发现这人脸上有道愈合的瘢痕,从额头一直向下钻入领口。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甚至更年轻。这么小也参加过抵抗运动吗,或者是被误伤了?刚才和他对话的男人是谁?尽管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女孩不敢开口。
少年走过来,指了指她后竖起大拇指,这是询问“你还好吗”的手势,几乎人人都看得懂。在那六年里,民族和國家的界限一再模糊,人们只管逃命,在这过程中催生出了许多无关语言的约定俗成的暗号。
她点点头,少年又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行走的模样,意思是“别动,我要靠近你了”。在得到默许后,两人并肩而坐,背后是片疯长的芦苇,面前杂草丛生,几乎能够隐藏住身形。
“你是嵘城中学的学生?”他问。这句是从嘴巴里说出来的。
她“嗯”了声当作回答,发出声音后才意识到已经沉默太久。管理员不鼓励人类交谈,语言会影响情绪、透露秘密、带来差异,低效且粗鲁……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也是。”他自顾自地说。
女孩回过神,目光再次落到对方身上。
他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显老,没办法。”
除了那条疤,他还有少年白,或许是零星夹杂在炸开发梢里的白色为他平白添上几岁,又或是那张棱角清晰完全看不出稚气的脸,以及谈论这一切时轻松的语气。总而言之,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大,女孩有点惊讶。
管理员强制未满二十岁的孩子进入学校,学习如何通过选拔并最终成为红眼睛。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将自己与红眼睛分成两种人,可即便是后者同样毫无选择。
犹豫半晌,女孩终于吐出两个连续的字,“谢谢。”
“喝点儿这个,会好受些。”
她迟疑地接过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塑料瓶,瓶身已经呈现出磨砂效果,里面的液体看上去和白开水没有区别。女孩真的有些渴了,她扭开盖子,轻轻用舌尖点了一下液面。
甜的!
她喝了一大口。天呐,已经没有气儿了,但确确实实是碳酸饮料!管理员只允许人类生产必需品以维持最低生活标准,但凡能有一丝乐趣的东西统统被收缴了。曾经有人提供抵抗组织的线索得到了一盒香烟做奖励,后来又因此被邻居杀死了。私藏、私制和私售违禁品都会受到惩罚,要想重温往日好时光,唯有获取奖励这一途径。她以为。
“你举报了谁?”她问。
“放心吧。”他说。
“就不怕我举报你吗?”
少年愣了愣,似乎从未考虑过这点。随后两人都露出苦笑,这玩笑太烂了。女孩又灌了口饮料,依依不舍地把瓶子还给对方,他接过来像是急于销毁证据似的一饮而尽。
“我出来太久了。”女孩说,“你也回学校?”
少年摇摇头,她则点点头。学校宿舍仅提供给她这样无依无靠的未成年,换句话说,是亲人死于过渡期,家里被剩下的那个。看管学校的某位红眼睛曾透露,此举是为保护他们顺利长大,每个人都该心怀感激,早日通过选拔为管理员效力,以此展示人类是个知恩图报的种族。
“你住校多久了?”他突然问。
“九个月。”
“那很熟悉学校咯?”他继续说,“很多地方走读生都没机会去。”
“还行吧。”她当然很熟悉。
“住校感觉如何?”
“有顿免费的午餐。”据说学生中有红眼睛的耳目,她不敢冒险说出真实想法,“真要好好感谢管理员。”她希望对方没留意话里的阴阳怪气。
少年牵了牵嘴角,比起笑更像是在古怪地思考,“对了,你叫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红眼睛按照要求给他们改了串屈辱的编号,以此提醒大家尽快放下一切投入新生活。她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名字,可也不想透露曾经的,因为过去会如此称呼她的人都不在了。
“那……”少年笑笑,“你叫我可乐吧,下次再见。”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她去找红眼睛登记后便将米锁进了柜子里。
舍友坐在桌前,桌面干干净净,她们唯一可看的只有《安全手册》,里面记录了数百条规则和鉴别抵抗组织的方法。
其他书早被焚毁殆尽,笔和纸不再需要。
舍友开始默背,嘴唇动得飞快,偶有几个字节发出声响。
女孩想把耳朵捂住,但仍若无其事地做起事情。舍友比她早来了三个月,是红眼睛看重的预备生之一,她可不想被对方捉住把柄。
“你回来得好晚。”舍友说。她们通常是不说话的。
“不太舒服。”
“如果你按照手册照料身体,早就习惯采集日了。”
“那书里有写为何采集吗,红眼睛给你开小灶时透露过什么吗?”女孩暗暗较劲儿。
舍友目光回落到书上,但她敢肯定对方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所以你就在路边休息了会儿,一个人?”
女孩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自己与可乐相遇的事被撞见了吗?她知道瓶子里是违禁品吗?可乐被抓了吗?
“当然。”女孩回答。
“没出事就好。”舍友轻飘飘地说,“互相照顾是舍友间的责任,我们只有彼此了。”
照顾?恐怕是监视吧。
房间重新陷入沉默。
以前,她也住过校,拥有五个志趣相投的舍友。生活翻天覆地那阵子,她们还会发信息互通有无,后来却再无回音。如今,她竟然又睡在同样的床上。
红眼睛总说,管理员对人类怀有仁慈之心,为将不同生命形式都纳入宏大且统一的技术进步中来,差异和阶级都将消除,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慷慨升级,在此过程中,害群之马是一定要剔除的。
第二天有学生受到处罚,红眼睛要求所有人去操场集合。
女孩和舍友站在队列之末,从她们的角度仅能看到主席台上跪着两个短发身影,罪名是不正当交往。
违反规定的人必须示众。入校以来,已经有十来个人跪在台上了,理由分别是摄入酒精、私藏香烟、外出不归、窃取禁品和违抗采集。
执刑的红眼睛说道:“个人犯错,集体受罚!本月午餐分量减半,你们该向全体同学道歉!”
女孩不忍去看,眼神死死盯住前方一点,直到视线模糊。
迟迟没有听见回答,此事非同小可,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俩人各自挨了一棍,身体因电流抽搐不已。
“令学校蒙羞,向我们道歉!”
依然没有回答,人群渐渐骚动,女孩感觉到舍友在颤抖,午餐减半理应令人愤怒,但大家似乎都捏了把汗,想让他们开口求饶。
电击棍再次落在身上,其中一人勉强支撑着,另一人已经倒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血让所有学生绷紧身子,曾经某个冬天,土地被鲜血浸透了,有些人早已愈合的伤口突突地跳,有些人轻轻抚摸袖口处的疤痕。
“害群之马,向人类道歉!”
两声闷响。红眼睛喊得声嘶力竭,电击棍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就像拳头砸在了布袋上。
“向管理员道歉!”
台上台下寂静一片。
嵘城冬季凛冽的寒风左冲右撞,无情地席卷这座监狱。
尸体被抬走了,经过女孩身边时她飞快地看了眼,四肢是那么柔软地垂着。
她从人群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自称可乐的男孩,看上去就像是随意搓了搓在寒风中冻僵的脸,两人目光刚一碰上,她便埋下头匆匆离开。
又有人死了,谁都怕成为下一个……想到这里,女孩思绪突然顿住,侧目一看,可乐端着餐盘径直坐到了她身边。
女孩与可乐的座位在食堂最后一排,她用余光瞥見对方将右手的勺子换到左手,右手不动声色地垂在大腿旁。她能感受到两人的手距离极近,正想挪开些时,可乐右手便在桌下轻轻捉住她左手。
他想做什么?
女孩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这时候被发现,肯定会被构陷成不正当交往。她机械地将米饭喂到嘴里,僵硬地咀嚼,不敢轻举妄动。可乐的手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她领悟过来,将掌心摊开。
一撇、三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他飞快地写着。最后一笔结束后,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食物,扬长而去。
此后好几天,她总盯着手出神,反反复复想起那一份触感以及所牵扯出的信息——采集日,老地方,以及“ ”。
若仅有两个词,她大可不去理会,偏偏多了段浪纹。
《安全条款》中明确写到这是抵抗组织的信号,无论在何时、何处见到必须上报,一旦查明属实,举报者奖赏丰厚。
如此惩处力度,足以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符号从此消失。
同学是抵抗组织成员,这或许能让自己直升红眼睛?可他为何要暴露身份,或许是手指颤抖,而自己又太过紧张才会错意?不会,他每笔都写得坚定。也许,浪纹就是专门写给她的,对方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试探她的态度。
可为什么?
她决定不去,但愈是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内心愈是被神秘的情绪搅动。
那天,身处内陆城市的她,鬼使神差想到一句话:“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像觉察到什么似的,女孩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帘子。母亲的生产正在关键阶段,没人去关注女孩的反常举动,她们不停地重复一个词:深——呼——吸——
楼层已经够高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丝云,澄澈的天空既像无风海面又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女孩发现在那湛蓝之中似乎有块逐渐变大的模糊黑影,她回头想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可气氛紧张异常,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突然,房间颤抖起来,母亲的叫喊停了一瞬,随之音量拔高。
地震?
从她的角度看去地面上仿佛静止了,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自己,不对,是穿过这栋楼望向天空。陰影沉沉地移动,瞬间将大地笼在其中,耳边只剩震动中物与物的碰撞声。
接二连三跃出的巨大飞船不断将天空切割成碎片。
她握住母亲发抖的手,看见对方像帐篷般支起的双腿瘫软在床上。
顷刻间天翻地覆了,可人们还是在政府的努力下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正常生活。日子还是二十四小时,人依然要吃喝拉撒,太阳东升西落,但所有人都清楚,回不到从前了。有人疯了,有人死了,录下外星人模糊轮廓的视频在流传,有匿名者称他们形同变异的大飞蛾,震颤羽翼可带动人体中的血液沸腾至炸裂,也有辟谣。可那都发生在其他国家、死的是其他人种,同情之余只能希望厄运永远不要降临这片土地,不然呢?
女孩从梦中惊醒。她看见舍友于黑暗中坐起身,应该是在盯着自己。
“你刚才叫了一声。”
“抱歉。”她同时心里暗想,这人是一直醒着吗?
“你不对劲儿,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舍友顿了顿,“有事就说,我去汇报,千万别惹事。”
“下次红眼睛再把你叫走时,尽管举报我。”
“过渡期的日子你都忘了?”
从舍友的声音中,她猜想这人可能哭过鼻子,不,肯定是感冒了。她本能地想关心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宁静中仅有两声吸鼻涕的轻响。
2. 与此同时
那具军绿色的身躯钻出树林,沿途枝条抽得他满脸血痕,好在一路奔袭终于抵达安全区域。
从肩头卸下的同伴早已没有呼吸。
红眼睛周而复始的搜寻令他们损失惨重,活下来不比死了轻松,死人也不比活人幸运。尸体被埋入嵘城干枯的地下河道,化为土地平静而隐秘的一道新伤。
3. 旱码头
女孩走向河边,寒冬腊月里天气越发阴冷,中午与傍晚并无多少分别。在一片昏暗下,芦苇连成了阴影。她小心翼翼靠过去,先听到了沉闷的节奏,嗒嗒,嗒嗒,嗒嗒嗒。声音很弱,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她不慎踩碎了一根枯枝,发出“咔”的轻响。
节奏瞬间停止,很快有双手扒开芦苇荡,可乐炸毛的脑袋露了出来。她如释重负,赶紧钻了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可乐看上去很高兴。
“为什么?”
“猜的。”他将手里那对儿果实揣进兜里。
“找我来干什么?”她说。
“你看。”他突然蹲下,将书包甩到胸前,示意女孩也蹲下来。现在两人就像彻底在草丛中消失了。
可乐从包里拿出装有半瓶水的塑料瓶,又翻出一颗糖,用牙齿撕开包装。
“刚从采集点领到的。”他有些得意,“看着。”
糖果投入水中,瞬间释放大量气泡,水面激烈翻滚,“嘶嘶”的声音令女孩心中腾起阵阵愉悦。糖果快速消失,瓶中恢复平静,仅有一两个小气泡附着在杯壁。
“是泡腾片!”她小声惊呼,接过水瓶喝了一口,碳酸如爆竹般在口腔内炸开,气泡渗入身体各个角落。工业糖精带来的甜味令人满足、令人上瘾,更别提它带有离经叛道的味道。
“他们只管把收缴来的糖混在一起,可能这款包装与寻常糖果无异,就被忽略了。”可乐解释道,“领糖的人本来就少,发现之后,我们便有意无意开始收集。有时候运气好,一包奖励里有两颗,有时候几个月都找不到。”
“你们……”她来回玩味这些词,像糖在嘴里滚来滚去。
“我们。”
她伸出食指,在两人中间凭空上下起伏三下画出浪纹,可乐神情转而严肃,点点头。
“我认识一个人,他参与了抵抗组织,然后再没回来。”女孩盯着地面,“暗语和符号都是他教会我的。”
“我听说了。”
女孩并不惊讶,过渡期后抵抗组织几乎绝迹,不会平白无故拉拢她。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会为了保护组织而杀了我?”
可乐叹了口气,“那么我的伙伴将在你抵达学校之前举报你。你会有口难辩,被红眼睛处理掉。”
对方所言不虚,人类吃过太多天真的亏。
可乐拿出那对儿能打出节奏的果实,轻轻在她耳边摇晃,果实里的种子发出沙沙声响。
“这叫沙球,有个日本人临死前送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又送给了我。它的声音让我想起家乡。”他坚持微笑,眼眶却已经发红,“一个海滨城市,现在是管理员的地盘。嵘城的水有时太静了。”
“表面越是平静,越是暗藏旋涡和流沙。”
“就像碳酸饮料,摇晃就会爆炸!”他撇了下嘴角,认为这句话是个不错的即兴发挥。
女孩没接话,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的事,现下内心却充满不可名状的激动。一种思念。她提醒自己道,深呼吸,深呼吸。
“我们有他最后留下的东西,但今天耽误得已经够久了。下次,你想不想跟我去看?”
“什么时候!”
“我会在食堂告诉你,还是上次的座位。”
她没办法拒绝,无论哪条路似乎都没得挑,始终是被推着走的、被迫接受的。
分别前,可乐再次询问起她的名字。
她盯着空掉的水瓶,脱口而出:“苏打,叫我苏打吧。”
女孩为自己选择了新名字。
回学校的路上,苏打看见操场上聚集的红眼睛,他们自发为管理员立起塑像。精致且巨大的石像俯瞰众生,鳞翅则是白瓷质地,以至于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流转的光彩。雾气环绕、万象在旁,正如管理员神秘莫测的来历。
他们精密且危险的翅膀可以捕捉到空气中最微小的变化,双翅一震人类就会像暖水壶那样炸裂。
嵘城的雨夜没有月亮,天空黯淡无光。苏打曾经最爱看星星,如今只觉深蓝中暗藏杀机。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地下,四周是完全的黑暗,“啪”的一声轻响后,荧光棒在可乐手中亮起。苏打这才看清眼前是直直延伸进黑暗里的水泥通道,墙壁两面凸起各式装置,勉强能过人。
“现在去哪儿?”苏打问道,“我的时间可不多。”
“去见爆破液,东西在他那儿。”
苏打想起与对方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低沉的男声。
“他是谁,你父亲?”
可乐扑哧笑出声来,“他算个名义上的队长,我俩对外伪装成叔侄。”或许是见苏打没接话,可乐补充道,“放心,过渡期后抵抗组织化整为零,但远不止我俩。”
她因紧张而保持沉默,恐惧牢牢捏紧了神经。
约莫半小时的脚程后,可乐才停下来。
眼前场景令苏打颤抖,几乎难以站立,“这是,这里……”
“对,这儿是外星人降临过的地方。”可乐想要扶住苏打,却被对方避开了,“现在剩下了这堆茧。”
仰头望去,层层堆叠的空壳堆成山丘,仿佛给夜幕留下了数不清的弹孔。没错,过渡期第四年他们开始繁衍,灰白色的卵铺满平原,那个人就是为炸毁管理员巢穴而离家的。
泪水夺眶而出,三场死亡历历在目:手术室里被开膛破肚的母亲,燃烧的城市和穿上黑色制服的人类。
“煽情时刻比我想象中来得早啊。”男人的声音从茧堆里传来。
“别故弄玄虚了,赶紧滚出来!”可乐拉住想要逃走的苏打安慰说,“别怕,是自己人。”
“这叫亮相。”身着丛林迷彩服的男人走到他们面前,背后和腋下分别挎有两支枪,“哈喽呀,小姑娘!”
“这是爆破液。”可乐介绍道,“这是……苏打。”
三个人成直线在茧堆里穿梭,爆破液和可乐将苏打一前一后夹在中间,她被迫跟上他们的速度。远看那些茧就如同连绵耸立的雪丘,靠近后则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钟乳石,若非此时此刻,这幅景象或许能称得上壮丽。她还记得那段视频:接二连三的炸弹像小太阳般将大地点燃,弹道密集地喷射,互相交织成天罗地网,火力炽热处仅能看见白色光点。坦克冲出浓烟步步逼近,江面燃着火,人影穿梭在火网中,在钢铁猛兽的掩护下前进,再前进。随后,画面开始抖动,几片鸟尾落在镜头面前,既像是由远至近又像同时发生,人也随之爆裂,由内而外散成一蓬血雾,设定好航线的炸弹还在接二连三炸开,战机陨落,铁与血熊熊燃烧。首批红眼睛志愿隊成立后,战场被打扫干净,空气是清新的,泥土是湿润且芬芳的,茧留下了空壳,在风中一动不动。恐惧最具传染性,其病状是让人保持沉默,所以死亡是沉默的,牺牲是沉默的,遗忘是沉默的,唯一发声的是发誓效忠他们的喉舌。人类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管理员要人类成为什么。
他们在茧堆深处停下,道路错综复杂,以至于苏打怀疑待会儿离开时是否还能记得清来路。走入茧好比走入山洞,荧光棒再次被唤醒,漆黑中仅有的光亮照亮了三人的鞋面。
“看好了。”爆破液以眼神示意苏打仔细观察。
他蹲下来在地上摸索,随后通过不起眼的把手将一块圆形的壳拉起,露出地面的井盖,通过扶梯,三人依次下到管道底部。看着眼前的地下空间,苏打很惊讶,管道看上去四通八达。
在“地下迷宫”中行走了一阵子,爆破液在一堵门前停下,交换信息后哨兵模样的人确认放行。
“欢迎来到指挥所,代号‘旱码头!”一位女士官迎上来说。
苏打小心地观察这个被称为旱码头的地方,不难看出前身应该是地下管道管理中心,中央的活动区域四面连着多个走廊,其中两条走廊布满隔间,乍看之下很像采集室的构造。他们钻进其中一间。这屋子四面装有类似海绵垫的装置,不像采集室冷冰冰的,陈列简易,摆设也颇有爆破液的风格,或者说军人风格。
“坐吧。”可乐递过折叠凳。
爆破液从抽屉里拿出什么东西。从她的角度能看出,对方的拇指正在摩挲那件物品,随后她接了过来——
是块烧变形的手表。
她记得这块表完好无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并不是什么名牌,仅仅是为了在执行任务时方便看时间的一块表。
“是个好警察,好样的。”爆破液说,“他一直念叨,如果那天陪你们去医院,或许你妈妈、你弟弟……”
苏打突然很想哭,想逃,但都忍住了。她僵硬地将手表放到衣兜里,“所以,你们找我来,准备干什么?”
爆破液上下嘴唇飞快吐出词句,肾上腺素的分泌却让她觉得一切都变慢了。他们想让她做的事,会彻底违反《安全手册》。
他们真的放心如此吗?她真有直面红眼睛甚至管理员的勇气吗?爆破液一边说,她一边在口袋里抚摸那只手表,如同紧握父亲的手掌。
女士官在房间里为苏打做了身体检查。
“疼吗?”
“现在不疼。”她很忐忑也很清醒,联想起采集室的机器,它的动作恐怕不像对方这般轻柔。
“目前还好。”女人摘掉橡胶手套,伸手揉开苏打皱成团的眉心,“还有点时间,和我聊聊?”
“为什么管理员……”她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做?”
外星人,简单的三个字,就是说不出口。
“还不清楚,但除了年龄限制外,被采集的明显特征就是身体健康。我们有个猜想,或许下次见面时就能告诉你答案。”
“真的?”
“抵抗组织一直在调查外星人。”女人说。
这下苏打真的哭了,“你们一直……都在哪里?”当我们畜生般任其宰割,一个个死在棍棒下时,你们在哪里呢?
女人将她揽进怀中,安抚不住起伏的肩膀。
“你知道吗,如此危难时刻,人类尚不能互相理解,这是一场战斗,同时也是一场博弈。抵抗组织还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我们相信外星人是可以被战胜的,不是被别人,是被我们自己。”
去路很远,回程却意外快,可乐将苏打送到学校外,再次提醒她怎样穿越监控。回寝室的路和之前不同,有个瞬间她犹豫过是否相信对方,回头望去,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身影用食指抵住太阳穴画了个圈,意为明天见。
方才,可乐并没逼迫她表态,不过对方言语中透露出了方案二——他们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出现在苏打的生活中。
没等细想,一声从机房传来的响动令苏打顿住了脚。循声望去是红眼睛的地盘无疑。她刚想溜走,声音再次响起,不仅如此,苏打发现四周的摄像头皆处于熄灭状态。
她身体前倾,调动全身肌肉控制步伐向机房窗口挪动,后背贴在墙壁上,腹部肌肉绷得发疼。窗户并未关严,只要探头就能穿过窗帘缝隙看到里面是什么情况。苏打告诫自己,就看一眼。
监控墙有两块黑屏,但剩余的光也足够填满视野死角了。房间中的那名红眼睛背对着苏打,如此一来,舍友那张脸便能从那块黑色中倒映出来。她仰面朝天,一缕缕头发黏在脖颈和脸颊上,无力赤裸地向世界敞开了一切,垂在红眼睛腰间的双腿一度令苏打怀疑她死了。直到红眼睛动作幅度加大,她嘴里开始发出痛苦的叫唤。
他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并胡乱抽出枪和电击棒威胁其闭嘴。
屋内和屋外的两个女孩同时哑了。
苏打四肢像被冻住般僵硬,五脏六腑却翻涌起来,愤怒如疱疹般爬满全身,以至于身体脱离理智控制猛然扒开窗户跃入了房间!红眼睛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回头看见有个目光凶狠的女孩朝自己狂奔而来,企图后退却险些被脚踝的裤子绊倒。
苏打捡起对方掉在地上的电击棒,熟悉的手感与父亲的教導合二为一。她奋力挥臂向红眼睛头部击打,电流直通人体,几乎令其倒下。可他马上调整过来,甩了甩头后飞快地抓住苏打的手腕,用力将女孩拉向自己并用另一只手臂卡住她脖颈。
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她只恨胸腔里的火无法烫伤他半分。
窒息令苏打四肢乱蹬,她感觉眼球都快被挤爆了。耳边传来舍友气若游丝的求饶声,可惜没有任何作用,她们仿佛一件工具、一个数字又或者一粒尘埃。
生死之际苏打双脚突然落地,红眼睛的身躯直直后仰,舍友连同手中的椅子跌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爬过去又瞬间弹开。
“他很快就会醒,你快走!”舍友胡乱地穿上外套,“我留下来和他解释,为了遮掩丑事,起码不会大张旗鼓难为你我……如果我死了,你就把这件事上报,起码能保命。”
苏打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盯着窗外,果然,那里站着一个人,黑色制服令人绝望。
“走啊!再不走……”
“砰”的一声,舍友应声倒地,那人跳进窗户,苏打立刻做出防御姿势。
“别着急,别喊,她只是晕过去了。”来者说罢,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同僚,“不小的麻烦,对吧?”
苏打还未开口就感到牙齿打战,干脆住嘴,起码能保持一种尊严。
“爆破液说你有正义感时我还不相信,但……”来者顿了顿,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让那张脸像张面具,“究竟是勇敢还是鲁莽,有待考查。若不是你舍友当机立断,你可能死于舌骨断裂。”
“是……等等,你认识爆破液?”
“当然。”他耸耸肩,“没时间废话了,带上她走吧。”
“为什么要帮我?”苏打百感交集,这可是红眼睛,发誓效忠外星人的爪牙,冷眼旁观同族死亡的走狗!
“你也许听说过,有种古老的职业:卧底。”
这夜太长了。
“循规蹈矩的日子真就好过吗?”他问道。
他们故意要让她看见,故意要让她醒过来。
苏打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舍友,努力将其扛在肩上。
“精神从形骸中脱离出来吧!越是敌明我暗、敌众我寡,越是如此。”
苏打环顾四周,烈火没有摧毁她,反而将肋骨围成的笼状胸腔淬成一块金属,血液汩汩跳动,别说还真像一罐碳酸饮料——摇晃就会爆炸。
“对了,可乐让我问问,你想好了吗?”
她没接话,一手无名指与小指蜷缩,其余三指伸直比画为形似枪支的模样,随后握拳,再次展开为枪。
这是代表“战斗”。
4. 倒数时刻
红眼睛挣扎着坐起来,后脑勺火辣辣地疼,下半身却凉飕飕的,如此冰火两重天很快令其回忆起此前的麻烦事。
两个婊子袭击了自己。
怒火还未攻心就瞬间熄灭,他抬头看见面前坐着同样身穿制服的人,从细节来看属于后勤,但此人居高临下的表情令他很不自在。
来者上前与他耳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边寸寸亮起,他脸色也配合霞光一阵白一阵红。
“远调不失为一种福气。”
对方居然笑了。
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只要这身黑皮不被彻底剐下,倒是万事好说。
丧气的背影离开房间,来者转身望向满眼的监控画面,很难说此人的肩膀就显得斗志满满。
5. 碳酸小队
她醒来后什么都没有问,甚至没有哭。她借着一点儿微弱的天光走到水池边,将水龙头扭到微妙的角度,既有水流出又不会发出声音。她是如此熟练地站在那儿。毛巾浸湿后,她仔仔细细将身体擦了一遍。
“抱歉。”苏打的声音几不可闻。
她因愧疚死死盯住地板,迟迟没等到回答才敢抬起头,谁知舍友的脸近在咫尺。
“抱歉什么?”对方盯住苏打说,“抱歉我遭遇了这些,抱歉你从未发现,还是抱歉红眼睛选中的人不是你?”
苏打想要开口,话却全部堵在嗓子里。
“不必抱歉,该抱歉的从来不是你。”她说。
话及此处,那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苏打反应过来了,红眼睛这么做不是因为长相、表现,甚至无论对方是否忠诚于管理员,他们只是有权力这么做便如此做了。
“所以你加入了?”舍友的手指画出浪纹。
苏打愣了愣,血液上涌令双耳沸腾。
这时,舍友出人意料地抓住苏打双肩,在苏打耳边小声但情绪激烈地询问,气流随重音不断喷在她耳廓上,“保持现状起码能活命,反抗可能死路一条。等我们通过选拔成为红眼睛就好了,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呢?”
“如果没有通过呢?”
舍友回到水池边,苏打从其手中接过那块冰凉的毛巾,轻轻帮她擦拭后背。天边微微亮起霞光,化开远方久未散去的浓雾,阳光从天而降吞没了操场以及操场中央的塑像。
“我很高兴你能冲进来,很高兴你没有装聋作哑。”舍友说。
“我也很高兴你能为了我狠狠痛击红眼睛。”
苏打看向窗外,她自有记忆来看过无数次太阳升起却从未像此刻般被点亮,阴霾暂时隐去了,笑容如蜻蜓点水般出现在两位女孩脸上。
“学校里有秘密,不然抵抗组织不会冒险找上我。”苏打说,见舍友难得神思恍惚便继续追问,“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远方传来几声零星枪响,苏打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舍友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去晨训,刚才的亲近转瞬即逝了。
“你有没有想过,管理员确实是来拯救我们的,这片土地上战争、瘟疫、杀人放火从未停止,过渡期之前的日子当真就好过吗?”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由外星……”
“别!别说那个词!”
她深吸一口气,“不该是他们或者其他别的什么统治者来决定你我的命运。”
“我该去训练了。你犯傻,别带上我。”
舍友临走前忽而站住不动,将一把钥匙搁置在桌子上。学生鲜有私人物品,柜子通常被用来存放采集奖励。她用钥匙打开属于舍友的那扇门——简直可以称得上违禁品库房,她从中拾起熟悉的糖纸。
“你是说,你们早就知道有学生在和红眼睛做交易?”
芦苇丛中苏打摊开手掌,泡腾片的包装已经被攥得皱巴。
“交易无处不在。”
她怒火中烧。管理员号召平等但人依旧被分成三六九等,红眼睛表面上恪尽职守,背地里全是鸡鸣狗盗。管理员对人类文明的慷慨升级不过是场幻梦,最可悲的是有人信以为真。
“不算一无所获……”可乐撕开那颗糖丢进水里,泡沫瞬间翻涌起来,“没错,这款包装仅在采集点的奖励中见过。会不会是她自己领取的?”
“我去登记奖励时能看到记录,她和我一样只拿大米。”苏打说,“那个红眼睛给她的?”
“有可能,但驻守嵘城中学和采集点的不是一批人,得再去查。”
“我能帮忙。他该付出代价!”
可乐笑了,“今晚来旱码头。”
“今晚?”
“多亏你,现在监控室坐着的是自己人。”
“得了吧,不都是你们安排好的。”
可乐抿住双唇,只有当他露出这个表情时苏打才会意识到他们年龄相仿。他的日夜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你是怎么加入的?”
“父母都是,我们两兄弟就自然而然了。”可乐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吧,我弟弟。”
苏打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对乐器上。
“我本该也有个弟弟。”她喃喃自语,“也许他很惹人讨厌。”
一阵长时间的无话可说后沙球响起,那声音就像海浪涌向沙滩。她躺在草丛中毫无回避地凝视天空,乌云背后挂着一轮好似燃尽的太阳。
爆破液在房间里等待他俩,与昨天相比多了很多资料。苏打能立刻分辨出来的就有嵘城各区以及嵘城中学的地图,采集点分布图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资料。她想,自己肯定也早被他们研究个透了。当中最惹眼的信息都是关于外星人的,尽管缩小千倍有余,他们的外形仍令她打了个寒战。
“这是什么?”苏打指着其中一張照片问。
“东半球出土的茧壳化石。”
苏打接过可乐递来的地层对比图,跟随对方的引导,她发现在一张图中,深浅不一的地层层序中夹着与众不同的截面。
“该区域的土地上曾被大量的特殊物质覆盖,它们极其顽强,会牢牢黏附在土壤里,从而形成我们眼前这条奇特的光痕。现在已经确认此物质和我们头顶的茧壳相吻合。”爆破液解释道。
“你是说外星人出生于地球?”
“不,目前的研究更倾向于六年前并非他们首次降临,远在人类还无处可寻的时代,外星人便造访了地球,当时遍布陆地的生物还是昆虫。有这样一种推论,外星人曾派出侦察舰记录和研究宇宙中的生命形式,而昆虫的族群特点似乎在很多方面都和他们有共通之处,所以留下了茧作为标记,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的舰队是确认航线的大驾光临,而不是漫无目的的寻找。”
“可是最后发展出文明的是人类啊。”苏打看着桌上的外星人轮廓图,实在想不到他们与自己的类似之处。
“没错,去而复返,许多事情都变了,这恐怕就是进化的偶然之处。六年前各国政府与他们接触时累积的资料也说明,外星人并没有做好与人类沟通交流的准备,毕竟他们内部使用的通信信号是类比信息素的某种化学物质,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蜜蜂的摆尾舞、蚂蚁尾迹……”
敲门声打断了爆破液,门外探进个光头传令道:“铅字小队任务失败,上级有意由你们替补。”
可乐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人怎么样?”
“三死一伤。”光头说罢目光扫过可乐、苏打停在爆破液身上,面对两双稍显稚嫩的眼,他不光怀有关切、同情,还有质疑。
可乐冲了出去,苏打紧随其后。
更深处的隔间里,抢救已然结束,裹尸袋拉上前她看见了女士官被烧焦的半面身体,空气里弥漫的死亡气味令其心惊肉跳。早知如此,应当先问问对方的名字,她想。
“抵抗组织的代号基本取自违禁品,不成文约定。”可乐宽慰道,“念及代号,便是纪念整队。”
爆破液站在门口,他想为两个年轻人留出默哀时间,而自己也需要片刻让痛苦平复。
“能行吗?”光头叹了口气。
苏打退出房间,“让我去。”
可乐跟出来点点头。
爆破液随即表态,“准备行动。”
“你和可乐之前所属的小队均已……我需要一个代号。”
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由可乐宣布,“碳酸小队。”
月亮在暮气霭霭的茧堆间升起。
死亡变得简单,无须宣告无须仪式,可乐和爆破液是否早已做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她又何时能做好准备呢?
“铅字小队的目标是什么?”
“潜入采集点,收集信息。”他说。
“他们失败了。”苏打喃喃自语,毫无疑问,失败才是常态。
“其实,明天是我生日。”他转移话题,故作轻松,“之前还说一起庆祝庆祝。你知道,能有个理由喘口气儿挺不容易。”
“多少岁?”
“十九。”
苏打环顾四周,蛋糕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产物。突然她眼前一亮,钻进草丛寻摸一阵又钻出来,手里多了捧结满飞絮的枝条。
“许个愿。”她说。
可乐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搓了搓脸后鼓起腮帮子一吹到底。
6. 新闻
两季之交,一架从嵘城起飞的小型飞机在目的地机场跑道外提前接地引发爆炸,机上远调此地的十余名红眼睛全部死亡,事故仍在调查阶段。
7. 出鞘
但愿光辉与旗帜守护我,远离枷锁
但愿春日与霞光笼罩我,遮住双眼
但愿钢铁淬成胸腔,环抱心脏
我将不再面对火焰与灰尘书写心碎。
——某隧道一侧用炭笔写下的短句
嵘城的春天嗖一下没影儿了。杨絮飞扬,乘风而上。
可乐说他家乡跟这儿很像,夏冬两季长得令人印象深刻。
跟春天一同消失的还有舍友,她通过选拔成了红眼睛。接送车辆开来的时候,校园里静悄悄的,与她同样逃出生天的一队新人集合在操场接受送别仪式。目光沉甸甸的,有嫉妒、有憧憬、有崇拜,还有一小撮愤怒,发言和掌声也像例行公事。
苏打的目光一直追随舍友,下次再见她们就是敌人了吗,有一天要将刀枪对准熟悉的人吗?真有那么一天,她会的。
解散的队伍中唯有苏打愣在原地,舍友竟然穿过逆流的人群跑到她身边来。
“我要走啦!”她握住苏打的手,“真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如此怪异的场景令许多人停脚注目,任何感情都会招来横祸,而她们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像朋友般道别?
汽车发动,舍友靠近苏打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两人相视一笑,苏打也以同样的姿势回应。
两个丢失姓名已久的女孩交换了真名实姓。
话音未落,她放开苏打的手转身跑开了。
她们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紧密,命运何时变得如此相连了呢?面对空荡荡的四面墙、两张床,苏打竟觉得一阵孤独。她掏出口袋中舍友偷偷塞过来的糖,剥开糖纸,一股薄荷味从喉头辣到天灵盖。
再次来到采集点,两个呼吸间,苏打平静了下来。她跟随队伍依次领取药片,将药压在舌根,进门后赶紧偷吐在手心。
褪下裤子,躺上床,张开双腿,按照流程服药后人会很快失去意识。
耳边传来机器启动的声音,她从眼缝中看到机械臂自天花板放下,层层舒展,最后精确停在两腿中间,前端探出不断延长的针头。
苏打不敢动弹,眼看针头就要刺进体内,突然墙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走廊来回跑动。她知道采集点外正发生暴动,由抵抗组织扮演的平民正带头洗劫奖励,行动开始了。
她立马向后撑起身,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针头足有小臂长!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一脚踹去踢弯了机器的操作臂。苏打耳朵贴在门上以确认走廊是否安全,尽管如此,她拉开门前还是先通过缝隙快速打量左右。采集已经开始,为了不让这批人苏醒后趁乱抢夺奖励,混战必须快速平定,大多数红眼睛被派去楼下支援。
“我已到达指定位置。”苏打向控制室走去。
“原地等待。据红外显示,屋里留有持械红眼睛一名。”
耳机里传来爆破液的指令。
几秒钟后可乐从走廊另一端出现,两人汇合后即刻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隐藏在采集点不远处侦查屋内的爆破液正密切留意红外成像中的人形。那人走到监控前,身体肉眼可见的绷直了。
“他发现了,立即行动!”
几乎同一时间,可乐破门而入准确地向那名红眼睛扑去,对方立马调转枪口,以可乐身体作掩护的苏打蹿出来,奋力跃起狠狠撞在红眼睛身上,准头失去控制,一排子弹打在天花板上。趁对方脚步晃动,苏打翻身从其身后死死别住握枪的手臂,可乐趁此空隙以拳重击对方心口,那人挨了三五下便失去知觉。
“干得好!”
“直觉。”来不及松劲儿,可乐一把拽起苏打,两人分头处理监控、寻找线索。
楼下枪声响起,抵抗组织并未有缠斗的打算。
“拿到了,采集物的运送线路图。”可乐说。
“撤出。”爆破液命令道。
“等等……”苏打正在翻阅内部记录,她想看得再仔细分明些。
“没时间了。”一队红眼睛正往控制室赶去,爆破液声音中带上了罕见的急躁,“快撤!”
一墙之隔,领队的红眼睛贴着墙面停住,随即以手势停住队伍,端好枪挑开缝隙。屋里一片狼藉,入侵者不见踪影。
“管理员向来看重采集点,这是大事必须上报!”
他抬手按下同僚的对讲机,“没错,重中之重,管理员可没有同情心,现在出了事咱们一个都别想往外摘。”
“那怎么办?”
“一贯的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采集时间结束,暴动带来的混乱余波未清,不少人借勢推搡着、吵闹着,要求红眼睛提供更多奖励,而不是白白让人劫走。矛盾再次激化,两队人如两道城墙般对峙,不断有人蠢蠢欲动。
苏打和可乐借势溜出采集点,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枪响。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受并不痛快。
旱码头作战室内,爆破液与可乐正在核对今天的收获,光头也在。苏打坐在旁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来,把你发现的汇报汇报。”
“路上我不是告诉你俩了吗?”苏打回过神。
“我让你自己说!”
“我发现……”苏打试图回忆细节而不是感受,奇怪的是,方才还乱成一团的诸多信息,如今倒越发清晰,“从记录上看,红眼睛队伍分工十分明确,驻扎采集点的仅是守卫,其余还有队伍专门检修机器或运输采集物,彼此之间重合极少。虽然都在采集点,但两名红眼睛掌握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
“嗯,有研究推断管理员会严格区分成员的职能,套用此模式管理人类未尝不可。”光头分析道。
“采集完成后会自动装箱,再由人工搬上采集车运往机场。我注意到内部有条处罚记录,原因是运输过程中发生车祸丢失了一件采集箱,那条线路正好要经过嵘城中学。”她继续说。
“喔!”可乐恍然大悟,指着屏幕中的路线图说,“嵘城共七个采集点,市里的机场在过渡期报废了,仅有咱们学校这个点因距离备用机场太远而包含司机修整时间。你看,他们的停车地就是食堂卸货用的停车场,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人类扣下这东西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为了采集箱……还记得我从舍友那里找到的违禁品吗,也许就是运输人员和学校里的人勾结呢?”
“你是说,为了违禁品?”
“对,他们的目的不是采集箱,而是借此将采集点的奖励物流通到学校里!”
“但交易失败了,那个箱子没能及时还回去,一定是突然的变故让他来不及处理这档事。”可乐感觉自己离事件中心很近了,越说越兴奋,“被发现了?不对,暴露了采集箱不会登记遗失,那就是……”
“调动!”苏打与可乐异口同声,齐刷刷看向爆破液。
爆破液竖起大拇指。
“我去安排线人调查。”光头起身离开。
“可乐去查查那个受罚人还活着没。”爆破液也准备走,“苏打嘛,你该回学校了,别忘去门口领一袋米登记用。”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回学校?”
“四字真言送给你:保持常态。”
穿过隧道、穿过校园、穿过走廊。
雾气低悬于平原之上,明明是春季,嵘城倒越发杂乱了。身上的小裂口和一大团淤青现在隐隐作痛,怎么弄伤的毫无印象了,那串枪响究竟是冲着人还是天亦无从所知。
敲门声响起,黑色制服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红眼睛以编号称呼她。苏打心中涌出无数种可能,血液涌入大脑,思考着凭自己能否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保持常态,保持常态。
“请问什么事?”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且无害。
“跟我来一趟监控室。”红眼睛强调,“现在。”
两人停在监控室前,她突然就明悟了,到目前为止不知有多少人被单独带到过这个房间。她几乎做好了杀人或被杀死的准备。
门里的人微微点头后示意苏打进屋,她就像件商品一样被红眼睛交接给另一位红眼睛。
她全程死盯着鞋面,指甲陷进手心,余光瞥见有双手伸过来。
“啊!”可乐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捂住鼻子向后摔去。
“怎么是你!”
苏打抬起头正对上红眼睛的笑脸,是那晚自称卧底的人。
“当然是我。”他见可乐把纸团塞进鼻孔,不忘调侃两句,“看来练得不错。”
“有什么发现?”她开门见山。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随便。”
“好消息是近来嵘城的人员调动不多,拢共十三名。”没等接话,他继续道,“坏消息是他们都死了。”
“然后呢,没线索了?”
“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苏打看向可乐,“他一直都这样吗?”
可乐耸耸肩。
“好消息是和嵘城中学相关的红眼睛,就是之前坐我位子的那位,可乐威逼利诱那位受罚人,他现在混得很惨,见有利可图就全招了。”他自顾自地说,“双线操作,一是司机把奖励品藏于采集箱中,趁休整时间将箱子混入食堂货品。二是接头的红眼睛将所有东西搬进学校,取出奖励品后再趁下次运输车来时交换新箱。也就是说,第一次因车祸丢失的箱子,极大可能是故意为之,此后他们每次交接都能以旧箱替换新箱,维持总数不变。都是老手啦,要不是那天调令来得匆忙,没空处理此事,否则怎会有此纰漏。”
“也就是说,采集箱还在冷库?”
“应该是,这事儿他们不敢太招摇。”
“坏消息呢?”
“這儿离不开人,只能你俩行动了,但我会紧盯着屏幕。”
苏打心想,现在看这恐怕能算好事。
连接好通信设备,爆破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么,祝你们成功。”临走前男人说。面对整墙的监控画面,他的背影显得非常小。
苏打与可乐依照爆破液的指令很快就溜进食堂,采集箱有低温储存的要求,两人直奔冷库,正商量如何开锁之际,报警铃声突然响彻校园。
“什么情况?”
“学校安全系统显示有人触发了报警器。”爆破液猫在一辆面包车后车厢里,紧盯屏幕里的一举一动。
“除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溜进来了!”可乐有些惊讶。
“小心行事。”
爆破液话音未落,苏打便注意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红眼睛正在搜查学校。她只能拉着可乐的手臂往更深处隐蔽,奈何退无可退,危险近在咫尺。两人后背紧贴冷库大门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谁知此刻大门向后打开了。
地面瞬移到头顶,天花板从脚下一闪而过。她意识到自己摔了个跟头。
可乐警觉地喊道:“苏打小心。”
“嘘,别出声。”身着黑色制服的身影紧贴在门后,留意外面的一举一动。
门锁从内反锁,把手上下扭动两次未果,屋内三人屏息以对,苏打甚至听到了钥匙入孔的声音。突然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钥匙再未转动,紧接着慌乱的喊叫隔着门响起,随后又渐渐安静。
“学校操场发生了爆炸。”爆破液说,“你们没事吧?”
“还不好说。”可乐死死盯住眼前那人,随时准备给其致命一击。
“原来你的代号是苏打,还挺符合的嘛。”对方声音里有笑意,当她转过来时,苏打和可乐同时暗叫出声。
“你回来了!”能与舍友重逢,苏打简直又惊又喜!
“是你……”可乐疑心重重,“你是红眼睛,还是其他什么组织?”
舍友没理会他,赶紧闪进冷库最深处的货架中,不一会儿便拖出来一口半人高的金属箱子,不消说就是采集箱了。苏打凑上去,两人合力打开箱盖,里面胡乱塞了满满一層东西,糖果、香烟、罐头、小瓶装的酒精、几板药品之类的,包装均印有奖励字样。
“可乐,你来看。”
原本保持严肃的舍友,下一秒便笑出声。
“她叫苏打你叫可乐,你们搞什么啊。”
可乐不太服气,“那你又有什么隐藏身份说来听听啊。”
舍友一边把偷运来的违禁品一股脑倒在地上,一边随口说:“让我想个能完美融入这画风的。我以前很喜欢喝波子汽水,你要不就先这么叫着吧……啊,找到了!”
采集箱内部结构精细,两壁有液氮装置,中间的放置区域能最大限度容纳冷冻存储管。不过扔在冷库这么久,箱内温度早已失衡。
可乐小心拿出一根管体来回翻看,皱起眉头。
“刚刚探明,学校里还有几处定时爆炸点,威力不大但很分散。现在我将准确位置告知你们,拿上东西赶紧撤。”爆破液的声音响起。
“爆炸点?”苏打看向波子。
她神情恍惚。
言语间巨响传来,连带脚下的地板都跟着抖了三抖,货架上的瓶瓶罐罐滚落一地,警报声再次响起。
“你究竟想干什么!”可乐拉着两人躲过失控的货架。
“报仇呗。”她轻描淡写。
“这儿太危险了,先带上东西走!”苏打喊道。
学生们全被炸出来了,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飞,碳酸小队混入其中,艰难地往出口挪动。人流中,波子顿住脚。
“跟我来!”苏打想要拉走她,对方却纹丝不动。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世界支离破碎。
叫喊、恐慌、气急败坏或幸灾乐祸接踵而至。火焰冲天,它癫狂的光亮在大地上铺成一道令人战栗的光带。
“你看,”波子喃喃自语,“据说凡·高眼中的星星是彩色的,麦田是旋涡状的,为什么那么奇异美妙的世界却只有在彻底疯狂时才能看到?”
头顶的消防喷头齐齐启动,水顺着头发流入嘴里。
甜的。
8. 气泡
苏打站在审讯室外,隔着玻璃能看到爆破液与波子相对而坐,她始终沉默,这令记录员无话可记。
僵持了一段时间,爆破液起身离开,随后出现在苏打身边。
“你去问问吧。”他说,“毕竟是红眼睛中的一员,说不定能吐出有用信息。”
波子的视线从那块玻璃上收回来,和苏打的目光碰到一起。
她把泡腾片丢入面前的水杯,泡沫翻腾发出噗噗噗的愉快声响,稀释了房间里的压抑。
“为什么消防喷头里的水是甜的?”苏打问。
“被你发现了。”她有些得意,“我把四处得来的、偷来的东西全丢进了储水池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凡事都可以忍一忍的。”波子用手背将刚刚流出眼眶的泪水抹干净,原本灰扑扑的脸颊瞬间蹭红了一大片。
苏打跑出去给她拿了条湿毛巾。
毛巾盖在脸上,任何人都看不清她的脸。苏打将手放在对方颤抖的肩膀上,在这个世界上,她想,眼泪毫无用处。但她想,哭吧哭吧,哭泣是我们生命的源头。
过了好一会儿,波子才重新抬起头。
“苏打,红眼睛中不全是该死的人。”她露出苦笑,“说出来可能可笑,有人是想活下去,还有人是心甘情愿服从管理员,他们相信若管理员能同化人类,将我们纳入其族群,那么管理员的知识便是人类的知识,管理员的经验便是人类的经验,而人类也会放下猜忌和私心,像一滴水融入汪洋之中。有人告诉我,到那时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就微不足道了。”
说到此处,波子的目光像能穿过苏打看向远处,“我不相信那套说法,但那人算得上我当时唯一能说得上话的。”
“他现在在哪儿?”
“死了。”波子一顿,“理由是未经许可接触采集物,我所属的小组执行了这一命令。开枪的时候,我就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你知道为什么管理员任由红眼睛胡作非为吗,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所有活着的人。”
苏打还想问清楚些,可乐便推门而入。
他带来了化验报告——采集箱携带的分别是人类精子与人类卵子。
像得到印证似的,旱码头接到命令:三天后,不惜代价摧毁包含采集点在内的所有运输线路。
后来她才知道,外星人之所以被称为管理员,是因为内部复杂且合理的分工是一代代基因筛选的结果,他们分毫不差地引导族群发展至今。目前已有研究证实,他们繁殖出的劳动力品级逐年下降,为了满足生存供给转而走向吸纳其他族群。
而比起驯化,更快速的便是以他们擅长的基因筛选为切入点,培育出全新的人类。借由红眼睛选拔将未成年人关在学校里,纯粹是因为这样容易清点数量,对精子和卵子质量也更好把控。过渡期并非六年,而是舍弃所有活人,管理员纵容红眼睛,仅仅是不在意。
那些新新人类看起来和旧时的人类毫无差别,同样一对儿眼睛、耳朵、鼻孔,同样只有一颗心脏、一个脑袋,却如畜生般被圈养,充当最低品级,提供大量劳动力。届时被称为人类的种族,这段没有来路亦没有去路的文明,会永远在星辰中迷失。
碳酸小队并不是抵抗组织中首次接触到采集物的,早就有人冒死展开了研究,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也不是因此而展开的,他们只不过在决策抵达前发现了冰山一角。不是举起旗帜的人,自然也不是英雄角色。真要说好处,或许他们正在书写一场败仗,可她庆幸自己身处其中,而非一无所知。
战斗前夜,茧堆中两个女孩的头因疲惫靠在一起,屁股下的新草扎得人总不自在。
“加入你们呗,反正我又不能回红眼睛。”波子抠着指甲说,“爆破液不同意,还能毙了我不成?”
苏打笑起来,眼见可乐从通道里钻出来。他对波子还有些嫌隙,便坐在蘇打身边。
三个年轻人仰躺在大地上,只见几十颗亮光有序划过夜空,掠过月亮隐于地影之中。那串星链现在不属于任何人,它们只按照既定轨道运转。
“你该交些朋友,”苏打对波子说,“在这里。”
9. 摇晃
整整一周,嵘城六个采集点相继爆炸。所有在编小队倾巢而出,最后的突破口直指嵘城中学区域。
双腿踏过滚烫土地,危机搅动得人脑袋发麻。若从空中俯瞰,那如泡沫细小的人影,偶有聚合很快便分离了。若仔细去看,有个女孩尤其引人注目,她跟在一名年龄稍长的男人身后,不同于旁人,每一跨步都像可以挣脱地心引力般轻盈。伴随战争进程,在阴霾密布的嵘城天空下,她时而大口呼吸时而大声呐喊。火辣辣的风烧伤她脸颊,流弹划破脖颈,所有人都是这副惨样儿。
遮天蔽日的低鸣几乎让所有人捂住耳朵。
女孩顿住脚,疑惑地盯着微微发抖的双手和因气流扭曲的手臂肌肉。
不少学生驻足仰望,很快大家都发现了天边黑色的暗影。
成群的外星人从天而降。参照人类的体型,这群生物是如此耀眼、巨大,他们轻盈悬停在半空中,旋涡般的口器令人望而生畏,膜翅高速震动卷起一场场小型风暴。遥遥一望,他们身上有粉末抖落,像杨絮,像飞雪,洋洋洒洒从天而降。粉末渗透空气,无孔不入,人的五感瞬间陷入茫然。
被气流卷入的人类瞬间鼓胀破裂,地上留下一道道扭曲的血迹。
“快跑!往地下通道里跑!”有人回过神儿来了。无论是学生、红眼睛抑或是抵抗组织皆四散而逃!
其中不乏红眼睛原地跪下,对管理员顶礼膜拜。
有人抵抗便有人渴望被征服。但显然,虔诚救不了肉体凡胎。
那个有些显眼的女孩贴着狂风奔跑,她回头去看却只望见半空中模糊的轮廓。临近隧道口时,她停下来和队友一同为人流指引方向,也就在这时,她看清了将人类推入深渊的生物。
突然有股力量将她径直拎了起来。身着红眼睛制服的男人不由分说将她塞进隧道,小小的通道里几乎是人叠着人。
新一轮的震颤由远及近,像张巨网径直穿过了地面上的身体。扫荡之后,人人都拖着血淋淋的尾巴。
“波子,波子!”她艰难地叫喊,“可乐!爆破液!”
声音随着通道关闭而戛然而止。
很快,从隧道另一头赶来抵抗组织的另一支小队,迅速接管了局面。抵抗组织和红眼睛混杂一处,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众人现下都是同样一副悲戚的神情。
“我得上去看看。”女孩尽量控制情绪,紧咬牙关又轻轻松开。众人沉默地为其让出一条小道。她不合时宜地联想起记录父亲死亡的那段视频,并迅速意识到几秒之后将面对同样的场景。
嵘城依然屹立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尚未落地的尘埃。外星人已不见踪影,这场铺垫已久的行动以他们满不在乎的征服方式平息。
女孩往前跑了两步,随即跪倒在地。
她一边哭一边喊着那人的名字,他几乎是从内而外地裂开了。
对方嘴边的血刚刚擦去,新的血又汩汩喷出来。
名叫爆破液的男人,用尽力气说:“对不起,我没气儿了。”
最后一个玩笑。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不知为何,学生们向她围过来,那些稚嫩的泪眼齐齐看向她。
她曾以为自己是罐碳酸饮料,充满能量,如今看来,不过是颗小小的气泡。无数气泡聚集在一起定会成为翻滚的浪潮,把这条江这片海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吗?
女孩一手无名指与小指蜷缩,其余三指伸直比画为形似枪支的模样,随后握拳,再次展开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