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鸽
2024-05-27水寿
水寿
1
我托着腮,注视着那枚悬挂在飞船控制面板上方的鸽形吊坠。距离我独自在外漂泊已有十年时间,这枚吊坠便是我离开父母时他们交予我的。
他们常跟我说,在母星上有种鸟叫鸽子,它们有极强的恋巢性,无论离家多远,都会竭力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家。
当父母年老时,他们也像鸽子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不同的是,鸽子是飞越大半个地球,而他们则是跨越了整个银河。
母星上称呼我父母这类在宇宙中漂泊的人叫“游鸽”,他们不仅向往自由,也是向其他文明传递人类善意的和平使者。
而我则是比我父母更纯正的“游鸽”——我出生在飞船上,从来都没有回过地球。
“尊敬的周先生,虽然您的飞船拥有一定的自主规避风险能力,但我还是建议您认真地手动操纵飞船,以免出现意外,毕竟您也清楚这次委托对于拉尔玛文明的重要意义。”副驾驶位上那名绿皮肤的拉尔玛星人拉塞郑重地提醒我。
我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注意力重新回到飞船的控制面板上。
“游鸽”维持生计的方式很简单,主要是完成一些来自母星或者与人类建立了友好关系的文明的委托来获得报酬。
这次的委托很轻松,但确实也如拉塞所说意义重大。
拉尔玛星已经因为拉尔玛人的内战变得千疮百孔,少数幸存下来的拉尔玛人决定联合起来重建自己的文明。
而我的工作就是载着这位拉尔玛人去其他文明采购一些重建设施,并将那些设施运回拉尔玛星。
“尊敬的拉塞阁下,据我所知,附近就有几颗半宜居星球,为什么不在那里重建文明呢?”我有些期待地问。
虽然那些只是半宜居星球,但以拉尔玛人的科技水平,想要在一颗半宜居星球上开辟出一小块宜居区域并非难事。在一颗半宜居星球上重建文明,总比在已经千疮百孔的星球上来得容易。
而且我也很乐意看到这样,就距离而言,那些半宜居星球离附近的文明更近。这次的委托是一个长期委托,需要在两地间多次往返。如果拉尔玛人能改变主意的话,我无疑能省下一大笔燃料钱。
当然,我不会在明面上说出来,这是一位“游鸽”的基本职业素养。
“周先生,我们的确会在一些半宜居星球上开辟宜居区域,但那些区域最多成为我们的中转站和暂居区,我们拉尔玛人只会在自己的星球上重建自己的文明。”拉塞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我还是有些不死心。
“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讲,这叫‘思乡。”拉塞顿了顿,转过身透过舱壁玻璃望着拉尔玛星的位置,“我在你们地球上担任过拉尔玛驻人类文明大使,你们的诗歌《哀郢》中有这么一句话:‘鳥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在我们拉尔玛人看来,能够重建文明的星球有很多,家却只有一个。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那里。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所有幸存的拉尔玛人共同的意志。”
家?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想起了我的父母。
他们都是母星上知名的飞船设计师,两个人一起合作设计了许多畅销飞船,而他们最后一件也是最得意的作品则是游鸽号。
那是一艘很漂亮的飞船。飞船头部微微往下,就像鸟喙一样。在不需要考虑阻力的宇宙环境下,两侧船翼像羽毛一样堆叠到尾部,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鸽子。
设计完飞船后,他们就各自买了一只象征自己身份的鸽形吊坠,带上所有积蓄,踏上游鸽号,冲向了宇宙。
在宇宙漂泊的漫长旅途中,我诞生了。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岁月,我与父母见识了银河系中最瑰丽的风景和最奇异的文明。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当父母垂垂老矣之时,他们做了一个我当时无法理解的决定——回家。
我极力阻止,因为当时他们已经没几年活头了,这样做不仅不能好好享受余下的时间,反而会在回家的路上浪费生命,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撑到回到地球的那一刻。
但他们的态度很坚定,我仍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对我说的话。
“地球是所有‘游鸽老了之后唯一的归宿,无论他是开拓派还是留守派。当你经历了足够多的事后,你也会这么做的。”
离去时,父母并没有允许我跟随他们,而是用积蓄为我买了一艘飞船,让我去独自游历。我知道他们是不想让我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
游鸽号消失在我的视线后,我驾驶着飞船朝反方向驶去。我们都很清楚,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从那之后,我成了独自一人在宇宙中漂泊的“游鸽”。
过去十年里,我很少与他人交流。可现在,我飞船副驾驶位上正坐着一位极为健谈的拉尔玛人。他不断地找我闲聊,而我也不好拒绝,只好接下他的话题。
在交谈中,拉塞得知了我是一名从未回到过地球的“游鸽”。他有些惊讶,但没过多久,就向我讲起他在地球上的所见所闻。虽然我也能通过影像资料了解地球,但那终究是“死物”,而现在,地球被他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
那是一个如同梦一般的地方,天空是晶莹的湛蓝色,每近黄昏时,落日都会给世界镀上一层酒醉般的黄色。到了夜晚,璀璨的星辰是五彩斑斓的河水,在黑色夜幕中缓缓流淌。
拉塞描绘的地球跟许多年前我父母描绘的一样唯美梦幻。那是地球,同时也是我素未谋面的家乡。
“周先生,有些地方光靠听并不足以完全了解,只有真正看过,才能明白那种壮观。”拉塞咧嘴笑。
我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那张被咧开的嘴角占据了大部分面积的绿色小脸此刻显得格外滑稽。
我强行憋下笑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飞船速度调到了最大挡。
2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忙这份意义重大的委托。
离别前,拉塞问我接下来想干什么,并且邀请我留在拉尔玛星,协助他们一起重建。
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虽然我知道我回去后,父母或许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说出了那一句“回家”。
离开拉尔玛星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地球,而是到了附近的一个交易市场。虽然这些年来我有些挥霍无度,但好在这次的酬金很可观。
或许我还可以置办一身好行头,翻新一下这艘老旧的飞船,就像古时候地球上在外考取功名的书生最后衣锦还乡一样。想到这里,我很兴奋。
但一切似乎是应了地球上的一个成语——乐极生悲。
本来我在好好地驾驶飞船,结果偏偏遇上了恒星风。最倒霉的是,我没有及时切换成手动操纵,导致飞船进入了陨石地带。凭借娴熟的驾驶技术,我最终驶出了陨石地带,但飞船也受损严重——动力引擎损毁了大半,只能维持极低速飞行,维生系统也只剩下冬眠舱能正常运行。最要命的是通信系统几乎全毁,这意味着我无法向附近任何一个文明发送求救信息。到最后,我别无他法,给飞船下达了一个“抵达附近最近的文明”的指令之后,躺进了冬眠舱。
我再次见到窗外漆黑深邃的太空时,已经是五十年后了。
好在飞船坚持了下来,没有散架。飞船的其他部分很快修好了,唯独通信系统因为受损太严重而暂时无法修理,只剩下一个委托模块,能够让我单方面接收来自地球的信息。
我看了一眼委托模板,唯一一个委托是地球四十几年前发来的,而且不完整。看来委托模块也受损了。
虽然委托上的文字有些残缺,但大体是让我将一个货舱运到一个较为宜居的星球上。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委托。这种委托我接过很多,那些所谓的货舱,不过是开拓派在殖民星球上打头阵的生态改造舱,它们会利用该星球的有机物质,不断改造附近一小块区域的环境,使之变得适宜人类生存。地球附近的几颗殖民星便是如此慢慢开辟的。
真正让我在意的是它的酬劳,是之前类似委托的近十倍。这让我有些惊讶,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或许现在开拓派已经压制留守派了。
在通信系统尚未毁坏之前,我经常与地球通信,了解到地球的执政人士主要由开拓派和留守派构成。开拓派的人主要在殖民星上,他们认为人类想要继续发展就必须进入星际殖民时代。而留守派的人主要在地球上,他们认为现在人类的科学技术尚不成熟,贸然殖民只会引起敌意文明的警惕,甚至有可能会引起战争。
人类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时期,所以更多的人倾向于留守派。而开拓派在留守派的压制下,只能在极其临近地球的星球殖民,并接受留守派的监视。不过,开拓派从未放弃。他们不断发射生态改造舱,并让“游鸽”将其带到较为宜居的星球上,以等待他们的殖民。
现在看来,开拓派或许已经占据了上风。
思索了一番,我很快接下了这个委托。我现在极其缺钱,原来留着换一身好行头和翻新飛船的预算全都砸在了修飞船上。我发誓,这将是我最后一个委托,做完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地球。
接受委托之后,一大笔钱直接打到了我的银河账户里。我有些奇怪,这意味着我现在就可以抛下这个委托不管直接回到地球,反正钱都已经到手了。
不过,作为一个拥有优秀职业素养的“游鸽”,我还是决定完成这个委托,为我的“游鸽”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获得发射这个生态改造舱的坐标、速度等一系列数据后,我利用飞船上的计算系统,很快算出了它现在的坐标。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它。
在辽阔的星海里寻找一颗较为宜居的星球的过程总是很枯燥乏味的。不过这一次我格外幸运,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个很符合标准的星球。
降落在这颗星球上后,我很快拿出了仪器,开始测起了各项数据。
气体指标正常。
温度指标正常。
伦琴值①偏离正常范围,但并不致死。
……
这颗星球上的各项数据好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这里,我甚至可以脱下隔离服。我很快摘下了我的头盔,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一旁的生态改造舱在接触地面后,便开始自动将周围的沙石慢慢转化成黑色的土壤。说实话,这个生态改造舱的体积远超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改造舱,若不是之前飞船在修理时加强了动力系统,还真不一定拖得动。
生态改造舱的部署需要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这段时间出现意外,我必须在一旁守着。于是,我坐在了地上。
我细细打量着四周,发现这里到处都是黄沙、废墟和焦土,远处还隐约有一艘飞船的残骸。看来这又是一个被毁灭了的文明,我有些同情起来。在见到了拉尔玛星和这颗星球后,或许回到地球后,我应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留守派分子吧。
一段时间后,那个巨大的生态改造舱流线型外表的边缘发出了柔和的绿色光芒,这代表着它已部署完成。
我起身走进一旁的飞船。终于可以回家了!
飞船逐渐爬升,当初在地面上隐约看到的那艘飞船残骸如今在我开阔的视野下逐渐变得清晰。看着那架残骸,我心中无由地产生了一种熟悉感,它的形状逐渐与我脑海中的那个轮廓重合。
游鸽号!
这个名字如闪电般划过我的大脑,我死死地盯着那艘飞船残骸。游鸽号,的确是游鸽号!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控制杆被我死死地往下拉,飞船急速下降,剧烈的负G效应让我的眼前逐渐变得猩红一片。很快,飞船重重地坠落在地面上。出舱门后,我不顾一切地朝游鸽号冲去。
很快,我在主控室里看到了一件东西,瞬间,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四肢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折断了翅膀的鸽形吊坠。
3
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么走出游鸽号的。
但我已经明白,既然游鸽号出现在这颗星球上,这是哪里已经不言而喻。
父母离我而去,我唯一的家——地球也变成了废墟。一开始我不愿接受这一事实,但我被迫接受了这一点。
我抱着侥幸心理驾驶着飞船绕着地球搜寻了一圈,飞船上的生命探测仪没有显示任何生命,哪怕是蚂蚁。
整个地球上确确实实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情。
我发现的第二件事情是隐于废墟之下的战争真相。
开拓派和留守派的矛盾在殖民星资源逐渐枯竭的情况下日益尖锐,最终在我冬眠的那一年,这种矛盾演化成了战争。战争爆发后,双方很快发布了紧急召回令,召回所有“游鸽”,而我则因为冬眠和通信系统的损坏,逃过了这一劫。
因为开拓派人数和技术的落后,他们很快陷入了劣势,但又不愿意妥协与放弃,于是孤注一掷地使用了仍处于实验室阶段的天基系列中子武器。不同于20世纪的中子弹,它射出的中子流几乎可以无视当时的所有防护。但致命的是,它失控了。从轨道上射下的中子流很快肆虐了小半个地球。于是,这场战争在长久的隔离与刻骨的仇恨中愈演愈烈,到最后甚至连战场AI都有了这类武器的使用权限。当最后一束中子流从轨道上射下之后,地球以及附近的殖民星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想到人类这种故乡情结如此深厚的物种,在毁灭自己的家乡时竟这般的果断与狠辣。我有些悲怆地想着。
天很快就黑了,中子流对环境的影响并不算太大。夜空中,璀璨的银河仍在流淌。望着天上的银河,我侥幸地想,或许会有幸存的人类在最后时刻逃离了地球,或许有着跟我一样躺在冬眠舱里的“游鸽”。如果真有的话,那他们就是仅剩下来的人类文明的火种了……
火种……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猛然抬头,望向了一旁的生态改造舱。
战争是在五十年前爆发的,而委托是在战争爆发几年后发布的。可开拓派又怎么可能会在战争快结束的那几年发射生态改造舱呢?
很快,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
那不仅仅是生态改造舱!那之中更可能有着人类文明的火种。
一切都能说通了,为什么时间会这么巧,为什么它的酬劳一次性结清了,为什么它的容积远超一般的生态改造舱……
我朝那个货舱疯狂地奔去,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它流线型的表面。可它依旧纹丝不动,在月光的照射下,只剩奇异的金属光泽和柔和的绿色光芒混杂在一起……
但我还是很快振奋了起来,或许我需要重建这个星球,给人类的火种一个崭新的家。
第一个月,我用我仅剩的积蓄,到各个文明处买了重建设施,一如我当初重建拉尔玛星一样。
第三个月,它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而我依旧默默重建着、等待着。
第六个月,我不再期望它打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设想,它也许只是开拓派觉得必定胜利的骄傲举动,也许只是有故障的委托模块上的时间显示错误,也许……我不敢接着往下想,或许它不该打开,因为只要它还立在这里,它便是伫立在这颗荒凉星球上唯一的希望。
第九个月,我迷上了看日落。每天黄昏时分,我都会静静地坐在废墟之上,看着远处的群山缓缓吞没夕阳。的确很壮观,就像拉塞描述的那样。
很快十个月就过去了。我像往常一样静坐着看夕阳,远处的表面长满藤蔓的生态改造舱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咔嗒”声。
我猛然抬起头,紧张地看着逐渐开启的舱门,舱内的模样在白雾笼罩下仍有些看不清。但很快,里面传出的声音打破了地球上几十年来的死寂。泪水决堤般涌出我的眼眶。
那是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
小雪说文
“年少不知家乡好,年老方知乡愁长。”《游鸽》这篇小说写的正是星际时代的乡愁,跨越两代人的乡愁是全文最鲜明的主线。小作者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很是用心,他們既是穿越在星际之间自由而勇敢的“游鸽”,也是义无反顾要回到地球的他乡人,人物的层次感跃然纸上。且叶落归根的想法很有中式科幻的浪漫,我认为要想写出属于咱们自己的科幻作品,就是要深挖这些根植在最深处的情感,不仅可以引起读者的共鸣,也可以写出与其他作品的差异。但是不得不说,这篇小说还是有一些小毛病的,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后半部分“发现这个星球就是荒废了的地球”这里,转折稍显生硬,有种强行推动剧情之感,希望小作者可以在以后的创作中多多提高。
①伦琴值是一个用于衡量放射性物质产生的照射量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