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只模因当宠物
2024-05-27过拟合
过拟合
距离我夺得金奖的那届模因培育大赛已经过去了十年,最后一届模因大赛的冷清落幕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些年的奋斗,我现在是一家互联网大厂的P7②专家,每天带着团队忙得团团转——再拿下几个项目,我应该就有机会升P8了。但是,在那些因工作压力而焦虑压抑想撂挑子不干的夜晚,我还是会想起模因大赛的故事——那些养模因当宠物的岁月紧密围绕着我大学四年的青春,还有我那时的室友郭鹤。
说来奇怪,回忆起郭鹤的时候,我总是想不起她的面容。我只能想起她突然兴奋的眼神,以及明显不干正事的诡异笑容——那种表情总是让我心里一颤,但又忍不住问她是有了什么新主意。她总是穿着被漂白剂漂出斑点的黑色T恤、膝盖上破了大洞的化纤运动裤、小脚趾处戳破了两个洞的运动鞋。我看了四年都没有看习惯,一问她怎么不换新,她就搬出谁都听不懂的那一套。
“以勒·柯布西耶为代表的现代派建筑学家认为,功能先于形式。正如朗香教堂在雨水收集中留下的黑色水痕,这些衣物使用过程创造出的痕迹是彰显其功能的美学高光……”
我至今不知道朗香教堂哪里有黑色水痕,但郭鹤的破洞裤从大二一直穿到了毕业,而且破洞越来越大。她得意地说这是纯天然破洞裤,和那些流水线生产的破洞牛仔裤没有一点儿可比性。
扯远了。我第一次接触模因饲养是在大二结束时的初夏,那天我刚刚考完一场考试,从酷烈的阳光中扑回宿舍空调的怀抱。我一眼就看到郭鹤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正对着一屏幕的数字作苦思冥想状。我是做题的高手,不禁好奇她在做什么。
“我在挑选宠物。你要来一只吗?”
我一头雾水。郭鹤看我没有理解,又补充道:“是模因宠物。传统的动植物宠物都是一团物质,依靠物质资源而生存。相对应地,模因宠物是一团概念,生活在认知资源中。模因宠物不用喂食也不用铲屎,养起来比生物宠物方便多了。挑一只试试吧!”
说实话,听完这段解释,我的迷惑只增不减。但我还是听从郭鹤的建议,从一屏幕的数字里挑了我最喜欢的一串:9936257。“9936257,9936257……”我认真地记住了它,“然后呢?”
“当一个模因被所有人遗忘,它在概念层面就死去了。所以,如果你想让9936257一直活着,你就需要一直记着它,偶尔想一想它。除了你,没有任何人会特意给它这样的认知资源,因此它的生命将完全依赖于你……这也是我们把‘模因宠物称为‘宠物的原因。”
这突然落在肩上的责任吓了我一跳。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假如我把它记在了一张纸上,然后彻底忘记了它。十年后,我再次看到这张纸,想起来了9936257,那这中间的十年里,它算不算……活着?”
郭鹤又露出了她那种得意的笑容。很明显,对于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那种状态的模因有点儿像植物人,虽然延续着生命,但是没有作为生命的生活:与外界的其他概念交流、碰撞、融合,经历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变化与成长。”
我稀里糊涂地养了两三个星期9936257,才体会到郭鹤说的“模因的生活”是什么意思。在我上网冲浪或者复习备考的过程中,9936257总是会突然探出头——1993年,英特尔公司正式发布了奔腾处理器;1936年,阿兰·图灵提出了图灵机模型;今天买的两个苹果称出来总价9.93元;桌面上那包薄荷糖,商家联系电话是136XXX99257……再看到这个数字时,我就会联想到电脑风扇轻微的呼呼声,以及苹果与薄荷混合的奇怪香气。神奇的是,当品尝新的薄荷糖时,我也会立刻想到微电子芯片里冷静从容的秩序感:因为9936257,原本在概念领域里毫不相关的薄荷与电脑也成了时常相伴的好友。
在9936257的陪伴下,我顺利而不失紧张地度过了期末季。当我把那些我完全不感興趣的知识塞进大脑,我想我的模因宠物会见证它们的到来与遗忘,就像观看稍纵即逝的晚霞;当我躺在床上因为焦虑而辗转反侧时,念及依赖着我的模因宠物,我也会拥有一点儿掌控感。
有多少人在偷偷养模因宠物呢?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放暑假的第一天,一位同专业的老哥在年级群里郑重宣布,要放生自己的模因宠物。
“我的模因宠物真的很美。任何见到它的人都会牢牢记住它,把它限制在自己一个人的思想里……我真的不忍心。它是:……”
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因宠物叫什么了,好像是一句金戈铁马主题的诗。但这哥们儿的发言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潜藏在学校里的模因饲养员们纷纷开始“寻找组织”。一时间,朋友圈每刷几条就有一则“模因宠物征友帖”,上面写着自家模因宠物的名字、特质,以及想交哪一类模因朋友。模因交友的方法也怪搞笑的:双方各自分享自己的模因内容,然后想方设法让它们扯上联系。如果“97号汽油”的主人想让它和“白云拿铁”交友,两位主人就竭尽全力挖掘两者的共同点——都是液体,都是深色,都装在容器里,都是消耗品——使得其中一只被想起时,另一只也会相伴而来。
我看得也有点儿想发征友帖,但9936257只是一串普通的数字,大概不会有人对它感兴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郭鹤忍不住在我面前奚落这些人时,我特别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跟风而落入她“地图炮”的范围。
“有价值的概念还值得分享一下,这些又平凡又无趣的模因……这么一‘放生,它们连做宠物的独特归属性也失去了。”
“有什么非平凡的概念吗?”我随口一问,仍然怀着从炮火中幸存的沾沾自喜。
“升维主义——”
四个字脱口而出,郭鹤的表情明显一怔。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态。回想起这段对话,我总是想到另一个经典比喻:“大学生的理想主义就像内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穿,但是从来都羞于展示给别人。”我怀疑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暴露出理想内裤的瞬间。
我听说过“降维打击”,这个科幻小说创造的模因火得不得了,哪里都能用,于是便向郭鹤询问什么是升维主义。
“你知道二维实数空间和一维实数空间有什么区别吗?”
“一维空间有序关系,而高维空间没有。”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数学分析老师在课上讲过的高屋建瓴之语,期末考试还考过。我在那门课上拿了优秀,但郭鹤只拿了3.25的绩点,大概是因为她考前没刷往年题。
“没错。一维空间里,三大于二、九大于七,但是在二维空间里,‘东和‘南哪个大呢?它们不能被简单地排序。高维空间里更是如此。根据高斯环形定理,随着维数的增加,一个高维正态分布的大部分质量都会集中在薄薄的一层球壳里。在社会中,如果每个人都只代表着一个一维量——比方说,高考总分——那么人们就可以被排序,然后无止境地被更高位者打败。作为高维量的人就很难被打败:隔壁竞赛生的算法能力比我强,但是我更擅长学术写作;我的成绩比班长好,但是他做得一手好饭……在升维主义的愿景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且有所特长的个体。”
“高维世界里的人不容易输,但他们也不容易赢呀。”我指出。
郭鹤点点头,称赞我看问题的角度很全面。
模因饲养的流行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仅仅过了一个暑假,学校里的模因饲养员们就拉了很多大群、小群,还打算成立一个模因饲养兴趣社团。我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整个暑假,我白天在互联网大厂实习,晚上则预习下个学期要学的《操作系统》与《计算机网络》,完全没有从事这种娱乐活动的时间。但是在新学期的一节专业课课间,我正抓紧时间写着另一门课的作业,一个一米八几的男同学突然弯腰凑到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问他有什么事。
“请问你是郭鹤的室友吗?”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高个子看起来有点儿腼腆,他告诉我,郭鹤似乎是模因饲养这个概念的发明人,他们打算成立一个模因饲养协会,想邀请郭鹤来当会长。但是郭鹤在线上拒绝了,不知道我作为她的室友能不能劝一劝……
我答应了,还加了他的微信。回到宿舍后,我向郭鹤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他的请求,又告诉她:担任学生社团的会长,在评奖学金时可以加两分综评。郭鹤还是拒绝了。她开玩笑说,自己患有“有用恐惧症”,只想做那些没人想做也没人做过的事情。
这确实符合我对郭鹤的认知,她做过的标新立异之事简直“罄竹难书”。一年冬天,她和一个朋友把一只柚子的皮一圈一圈剪成了极其细长的一条,然后把柚绳从二楼垂下,呈现出它一维展开后数米长的长度。我当时不能理解她在做什么,现在依然不能。总之,我接受了她的解释,又转述给了那个高个子。
高个子很失望。在朋友圈里忧郁了几天之后,他突然邀请我加入模因饲养协会。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拒绝,就此成为模因饲养协会的初创会员之一。
经过三轮竞选,高个子成了协会的会长。十年过去,我已经不记得他本名叫什么了,只记得他的姓氏好像是个多音字。在协会里,大家总是直接叫他“会长”。
不得不说,会长是一个相当奋进的人。在社团成立的第一个学期里,他带领社团每周举办一次模因研讨会;到第二个学期,研讨会变成了每月一次;等到来年暑假之后的秋季学期开学,会长忧郁地发现,就算研讨会频率进一步降低,也找不到愿意参加的人了。在一场以模因研讨会为主题的研讨会上,几个协会骨干复盘了活动的失败。
“……活动同质化严重,缺乏创新性、突破性;研讨会以即兴交流为主,普通成员很难深度参与,缺乏成就感、反馈感……”
经过若干轮有组织的头脑风暴,模因饲养协会想到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举办模因饲养大赛。
乒乓球协会举办乒乓球大赛,网球协会举办网球大赛,辩论社举办辩论大赛,就连科幻协会也举办科幻小说征文大赛。究其原因,举办大赛作为一种活动形式有着极大的优越性:一方面,比赛激发的胜负欲会诱使人深度投入;另一方面,一句“XX大学第X届XX比赛一等奖”也能填充简历,而且一些官方认證的奖项还可以在综测成绩上加分呢。
“目前,我们最大的困难在于我们的独创性,最大的机遇也在于我们的独创性。我们一定要把这第一届模因大赛办成、办好。有了这一届的成功经验,我们就可以推而广之,组建地区性、全国性乃至世界性的模因饲养爱好者联盟,并组织大型的、专业的、高层级的比赛。”会长如是说道。
那么,模因大赛要怎么办呢?经过讨论,协会达成了共识:一个优质的模因,一定是一个传播能力强大的模因,能牢牢抓住大众的注意力,从他们的脑海中汲取认知资源;而一个优秀的模因饲养员,不仅需要用伯乐般的眼光挑选出优质模因,还需要精心培育它,让它能够尽情生长到更多人的脑海里。
据此,协会制定了一套模因饲养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只有三步:
第一步,参赛者登记注册自己的模因,并让主办方测算模因当前的流行度;
第二步,参赛者抚育自己的模因;
第三步,主办方再次测算模因的流行度,并根据流行度增加的幅度给参赛者评分。
模因既可以是已经存在的语句,也可以是生造出来的新词汇,“流行度”的测算则通过一套复杂的互联网大数据模型完成。这一年我大四,已经保研上岸,变得格外空闲,会长又在每一个超过十人的群聊里猛烈宣传,最后我决定参赛试试看。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郭鹤。“这不就是营销炒作吗?”她对比赛的不屑里,泄露出一丝被压抑的胜负欲,“我要找工作,没时间参加。但是,我很乐意给你当参谋。”
是的,郭鹤没有选择保研。照理说,她的绩点是够的。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未解之谜。
“这不就是营销炒作吗?”——很不幸的是,郭鹤一语成谶。
当我还在努力挑选好词佳句时,一位参赛选手已经在大赛平台上公开了自己选择的模因:
“轻轻轻,轻轻轻,轻糖轻脂轻卡。怕肥怕胖怕热量,就喝清新润~瓶~”
是的,他拉到了商家赞助。
我不认识这位参赛者,但是根据四处流传的小道消息,清新润瓶这家企业和他签了一万元的合同。参赛者为企业制作洗脑的产品宣传文案与视频,企业则提供流量资源。只过去了不到一周,学校里的每个电梯间广告位都开始轮播“轻轻轻”了。
坐电梯的时候本来就要听广告,因此我也没有太介意。我只是赞叹于这位参赛者的格局之大,并为提前输掉比赛感到气馁。找到赞助商的模因饲养员越来越多——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乐多星!”
“烫!烫!烫!极~锅~房~”
“科技助眠用超人。”
“轻轻轻,轻轻轻,……”
我越来越厌烦这些空有形式而疏于内容的洗脑广告,但郭鹤的愤怒积攒得更快。当我无意识地哼着“轻轻轻”回到宿舍时,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桌子就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走廊里的同学纷纷侧目,我赶紧关上了门。
“我要帮你拿到模因大赛冠军。”
说完这句宣言,郭鹤瞟了一眼关上的宿舍门,然后问我:“参赛用的模因你选好了吗?”
我惭愧地摇了摇头。郭鹤拍了拍我的肩膀,沉思片刻,然后开始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我看着她走了漫长的十几分钟后才停了下来。
“我之前教你养的是模因宠物,而模因大赛是野生模因之间的较量。既然是野生生物,自然就分成草食生物和肉食生物两种。
“草食模因就像那些人现在发明的模因,从空闲的思想中得到认知能量。肉食模因的能量来源,则是直接吞食其他模因。
“在‘逆天这个词诞生之后,你还见过有人说‘雷人吗?或者‘惊人‘超凡?这些词在概念空间里的资源,已经被‘逆天吃得所剩无几了。人类想要表达概念的时候,就会试图寻找对应的词语,或者模因。大部分概念都已经有了对应的词汇,苹果们对应‘苹果,香蕉们对应‘香蕉,你很难找到没有不属于其他词汇的空白概念。但是,你可以让你的模因抢夺其他词汇的概念空间,从而在语言中扎根,得到大规模的使用。一个经典的例子是用‘只因①取代‘鸡……”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让我们想想,有哪些时髦的词汇拥有凶狠杀戮的潜能?”
在郭鹤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张二维生物,薄得不堪入目。我的意识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暂时……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这是学院教务在解释保研政策时推出的一句名台词。这句话用礼节性的辞藻包装了推诿与无能,兼具现代信息科技的严谨精巧与传统太极文化的中庸神韵。很多人都有相关的表情包,一谈到相关话题,就出手讽刺。
郭鹤认为,抛开背景故事不谈,这句表述也有着强大的破圈潜力。她希望能让它彻底觉醒,从草食的具体典故,变成肉食的模因杀手——
“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可以猎食“暧昧”。我总是看到我的两个朋友在一起,一问他们是不是在恋爱,他们又矢口否认。如果他们直接说“我们正在暧昧阶段”,气氛未免过于桃色,但是来一句“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嘿!幽默又精准。
“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可以猎食“无语”。在互联网上看到不知该作何评论的奇闻逸事时,一句“无语了”稍显土气。如果换成“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或者缩写一个“暂”字,便能将困惑的心情浓缩成乱中有序的一团。
当然,“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也可以猎食“不知道”“还在犹豫”。这个表述在客气中带着典雅,更加适合各类商务场合——只需要把“你”换成“您”。
……
我们只是挖掘了“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的几种用法,才华横溢的网友们就开始了无止境的创作,给这句话赋予了越来越多的含义。模因大赛系统测算出的流行度指数上涨,就像火箭一样拔地而起。几个月之后,每天都有上千万人说着“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以至于我一看到“暂”字,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厌倦——它就像入侵物种一样,变成了语言世界里一株拔不掉的烂梗。
模因大赛收官的那一天,“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以绝对优势取得了第一名。主办方不得不用对数坐标系,才让我和其他参赛者的流行度显示在同一张柱状图上。我在颁奖典礼上举着奖状的时候,观众席里没有郭鹤。她说自己当天有事,所以没来。奖状外面套着高档的红丝绒硬壳,拿在手上却很轻。
回到宿舍,我看到郭鹤坐在电脑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我高兴地和她打招呼,她立刻切换了窗口,屏幕上换成了一个简历投递页面。
“恭喜你呀。”她微笑着说。
关于模因大赛的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我回到了奋进的生活之中,作为本科生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论文,然后拿着荣誉学位毕了业。我最后一次见郭鹤是在宿舍清退的那天,我拖着行李箱挥手向她告别,就像四年里那些普通的暑假开端一样。蝉在高温里试探性地轻叫,碎云在蓝天中白得晃眼。
我在成功者的维度上越走越远,在几十个9936257秒里,永远做着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也一直没有后悔。我不知道郭鹤去了哪儿,毕业之后,谁也联系不上她,搜索她的名字也总是查无此人。或许她去了一个更高维的世界,或者变成了一个模因也说不定。但我还是会回味那段往事,在二十几岁的年龄,我和一种高维的人生擦肩而过。
①指在模因理论中文化传递的基本单位,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文化传播更替过程中的地位,与基因在生物繁衍更替及进化的过程中相类似。
②P7是技术专家,P8是高级技术专家。
①一个網络流行词,因语速太快读起来像“鸡”的读音,所以指鸡这种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