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

［加拿大］孔欣伟

1

科学是自然的真谛，理性是生命的罗盘，它们指引我跨越虚无来到此处，追寻生命、宇宙，以及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

七天之后，确切地说，当那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蓝色行星自转七圈之后，我就会抵达终极答案的存储之地。在那里，将有一个比我出生的蓝色行星更加完美的蓝色球体悬浮在虚无之中。周围没有太阳，也没有行星。所有的恒星都极其遥远，只有微弱的星光在蓝色球体上隐约闪烁。

我需要做的仅仅是触碰它，然后就会成为人类中第一个领悟终极答案的人。我没有燃料掉头回到地球，我将停留在这里，和这个完美的蓝色球体一起在虚无中流浪，直到给养耗尽死去。当然我也可以再次冬眠，就像我怎么来到这里一样。但我觉得应该没有这个必要，朝闻道，夕死可矣，领悟了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我肯定可以安然面对死亡，那时死亡在我眼里不再是终结，而是解脱、超越、涅槃。

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显示所有的意义，把它们赋予曾在、今在、将在的所有人类——其中自然包括了苓。在那一刻，我的发现将令我与她存在的意义显现于世，让我们所有的牺牲都变得值得。

当我选择跨越虚无追寻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苓是唯一一个我觉得亏欠良多的人。我需要自己存在的终极意义，而她一点儿也不需要，她只需要和我一起生活、一起欢笑、一起老去。但她没有劝阻我离开，反而支持我踏上漫长的旅途。苓唯一的要求是为她建造一个和飞船上一模一样的冬眠装置，这样她就可以和我一起入睡、一起醒来。当我从冬眠中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确信，在地球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依然爱着我。

我控制着太阳系最大的宇航公司，拥有着空前绝后、无人可以媲美的巨大财富。大家都认为我把这些财富全部耗费在了这次追求终极答案的旅行中，其实并非如此。我为苓留下了足够的金钱，还为她准备了一个特别的伴侣。

在我的飞船升空数月、还在缓慢加速之时，它会弹出一个救生舱，伪装成任务失败的样子。救生舱里是我的一个克隆人，他不仅仅克隆了我的身体，也克隆了我的大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苓会被从冬眠中唤醒，她会以为我回到了地球，这样她在我的克隆人的陪伴下，可以开心地度过余生。

我的计划是如此完美，苓可以得到她最想要的幸福，我可以得到一切万有的答案——鱼与熊掌，两者兼得。唯一的遗憾是除了我和我的克隆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的计划是如此完美。

我的计划缘起于地球收到了来自空星的安塞波讯号。地球自从发明了超光速通信技术，就开始向宇宙发射大量的安塞波讯息，这是人类第一次收到回答。空星也回复了大量的安塞波讯号，讯号由两部分组成，小部分是地球语，大部分是空星语。地球语明顯是空星生命根据地球发出的安塞波讯息学习的，有着一些问题和误解，但随着交流的增加应该很容易修正。空星语却给地球上所有的语言学家造成了极大困难，根本无法破译。语言学家的主流意见是这不是一种基于有限符号的语言，很可能是一种更高阶语言的数字化形式。

因为破译空星语遇到了困难，于是有人提议使用自主学习的大型语言模型做出回答，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空星语的交流资料。大型语言模型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样本，就可以学会任何的语言。于是我们也向空星回复了地球语与空星语两部分安塞波讯号，地球与空星的交流就这样展开了。

人类在发明了可控核聚变之后，进入了能源极大丰富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无偿获得足以满足自身最低需求的金钱，这令人类社会的追求目标发生了一些变化。追逐财富与成功虽然依旧有着它不可替代的价值，爱情、友情、亲情也保持着它们往日的珍贵，但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对于衣食无忧的人类有了更大的吸引力。人类对空星生命也就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千万年来最难以解答的问题：“生命、宇宙，以及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是什么？”

没有任何人对空星生命的回答有过高的期待，大家都觉得这个问题肯定是没有答案的，空星生命只会再一次确认我们早就知道的无奈事实。没想到空星生命却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们已经找到了生命、宇宙，以及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只是数字化通信无法传递这个答案。为了传播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我们建造了许多终极球体。随信息我们会附上离地球最近的终极球体的星际坐标，那是一个完美的蓝色球体，任何一个人类只要触摸到它，就可以领悟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

这就是我将要抵达的蓝色球体，为了触摸它，我耗费了绝大部分的财产和我的一生。太阳系的任何政府都不可能支持这样一个无法返回的载人宇航任务，只为了让某一个人领悟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但我可以，为了领悟，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

只有七天了。上帝在七天里创造了一切，而我将在七天之后彻底理解它。正想到这里，提示音忽然响了，我收到了一条安塞波信息，发送人是苓。这个安塞波接收装置是苓要求我安装的，为了她冬眠苏醒之后可以向我发送最后一段信息。在太空航程中，安塞波接收装置是导航的必需品，并不增加额外的载荷，我自然答应了。只是此时安塞波接收装置余下的能量已经很少，接收遥远的地球发出的信号又耗费巨大，恐怕只能收到非常有限的字节。

虽然这是苓原本的要求，但是收到这封信依然令我非常吃惊。按我的计划，苓应该觉得我的任务失败了，我的克隆人陪伴着她，两个人在我冬眠的时候早已死去，怎么会现在突然发来信息？

我打开讯息，认真仔细地阅读，一颗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我永远的爱人，你以为靠一个克隆人就可以骗过我吗？我很快就感到异样，因为我对他根本没有爱的感觉。你这个超级大傻瓜，你差点儿让我以为我不再爱你了，还好我很快发现了他并不是你，他也向我承认他只是你的克隆人，并对我讲述了你的计划。

因此我又进入了冬眠，准备醒来时可以远远地陪伴你度过最后的时光。当我醒来的时候，却知道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空星离地球最近的终极球体转移了位置，你抵达那里的时候，应该只能看到一片虚空。但情况并没有完全绝望，空星依然为可能抵达那里的生命留下了一个机会——终极球体残留的影响并不会立刻消散，将会留在原处极长的时间。虽然你无法仅仅依靠残留的影响就立刻领悟，但它会极大地增加你领悟的机会。只要在其中冥想，相信你就能够领悟到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你的生命也会因此获得意义。而因为对你的爱，我的存在也会因此具有了某种终极的意义。

快到你能收到的限额了，不知道在哪里讯息会中断，还好我只想最后对你重复说一句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

信息停在了“我”字上，下一个应该是“爱”字。幸好有着苓遥远的爱意，我才能撑过终极球体迁移带来的打击。也多亏苓对我的信心，我才能够打起精神独自冥想，设法领悟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

我盘点了飞船上的物资，食物和饮水足以支持半年，但是因为缺乏足够的能源，飞船会越来越冷，我应该会被冻死，而非饿死。依照我的计算，我大概还能存活一百天左右，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一百天里，获得终极的领悟。

我想我的优势是具有有史以来最适合闭关静修的环境——绝对的静谧、绝对的孤独、绝对的无人打扰，还有终极球体残留下来的影响。当然，我的劣势也很明显，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企业家，我的预见力、创造力、行动力都基于理性，这是我成功的基础。因此，我只懂得运用理性去寻找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却从没想过通过冥想来获取某种神秘的领悟。而现在，冥想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在开始的时候，冥想对我来说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身体上，我静坐的时间稍长，就会觉得痛麻酸痒，种种不适；精神上，我的思绪纷乱繁杂，从来无法保持空灵的境界，我的大脑肯定在运作着，怎么可能完全放空呢？

然而，除了冥想我又能做什么？我身处在一片无比宽广的虚无中，在这里没有任何存在，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到我。忽然我想到，这片空间中还有着终极球体残存的影响，并非彻底的虚无，我只是无法看到这种存在，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念锚定在它上面。于是我开始了自己发明的冥想——我静静地随意呼吸，盘腿累了，我就坐着，腰酸痛了，我就平卧一会儿。但无论什么姿势，我都努力把意念专注在我身处的空间之中，专注于那种我无法看见、无法触摸、无法体验到的终极球体留下来的东西——我知道它确实存在，我相信它可以帮助我获得领悟。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古代的僧人也许会说它们融入了虚空，但我觉得它们是被终极球体留下来的东西消融了。我第一次获得这种感受时，因为惊喜，神秘的体验被打断，我很快又觉察到了自己双手的存在。因此，当我第二次感受到双手的消融，我努力保持镇静，既不惊恐，也不欢喜，只是继续一呼一吸，让意念专注于那个消融了我双手的东西。慢慢地，我的双脚也开始消融，然后是小臂、小腿、上臂、大腿、躯干、脖颈，最后我的头部也完全无法被感受到。我与终极球体留下来的东西彻底融为一体，一片云雾笼罩了另一片云雾，一道光照亮了另一道光，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

我在这种自以为领悟了终极答案的状态之中沉浸了不知多久，直到饥饿和寒冷把我唤醒。我利用自己剩余的时间写下了我的领悟，希望未来有人能够发现这艘飞船的残骸，而我的记录可以对他们有所帮助。如果我的记录就此失落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人类终会抵达终极球体，在切实的接触之下，肯定可以比我领悟得更加深刻、更加清晰。

时间不多了，在我死于酷寒之前，我最想写下的是——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

2

看着身边苓熟睡的容颜，我总是会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句，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既不是你神色的亲密，你宴乐般美丽的眉

也不是你的青睐，依然神秘、含蓄、孩童般的身体

也不是你的生命中向我走来，被言语或沉默所固定的东西

将会是如此神秘的一件礼物

像你熟睡的容颜，被拥抱着

在我怀中做终夜之守候

这样的感觉令我沉醉其中，也让我惶惑不安，因为我知道它源自我的原型，并非基于我自己的体验。

哪些是我的体验呢？我从冬眠中醒来之后的体验应该是我的。但是，这些体验之所以会是这些体验，一部分源自外部世界，一部分源自他人，还有一部分源自我的原型。如果把这些因素都去掉，似乎什么都没有剩下，其中还是没有我。但是说没有我又不正确，除了我，原型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生命都不可能拥有我此刻的体验。在这里，我陷入了一个难以理解的矛盾之中，不过据说大部分原型都没有这种自我定位的困惑，这是属于克隆人的独特问题。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有些克隆人甚至会因此怀疑他们的存在是否具有价值，对我来说，生命中最大的烦恼也根源于此。苓一直把我当作我的原型，她最爱的人到底是我还是我的原型呢？在我拥有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我和我的原型就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苓最爱的人只可能是其中之一。虽然苓目前和我在一起，她爱的人似乎是我，但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无人知晓她到底会如何选择。

只有向苓坦白，我才能知道答案，然而那样做不仅仅会摧毁我们当下幸福的生活，也有很大可能令我失去苓的爱。因为苓的存在，我的生命有了一个坚固的锚点。我爱苓，苓也爱我，这对我来说是生命中最珍贵之物。我宁可承受怀疑的煎熬，也不愿冒任何风险去损毁它。爱就是爱，无论它如何产生，只要我的心里依然有爱，我便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以往苓先睡了，而我还不是很困的时候，我会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苓熟睡的容颜，直到我自己也有了睡意。但今天却听到了一个新闻，让我思绪万千，无法静下心来。

今天傍晚时分，我刚踏进家门，苓就问我看没看到关于空星的那个爆炸性新闻。我白天一直在野外散步，没有上网，摇了摇头，问她出了什么事。

苓说，空星生命发来了一封新的安塞波讯息，里面说他们终于学会了地球语，在这之前的回信都是自主学习的大型语言模型做出的回答。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读懂那些回答，发现里面有很多谬误。空星的大型语言模型迎合着人类的想象，凭空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空星。他们为此对我们深表歉意。但空星生命发现，我们使用空星语做出的回答，和运用地球语发出的讯息，两者之间也有很多矛盾之处。他们询问我们是否也是使用自主学习的大型语言模型做出的回答。

我开始听到这个新闻并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说：“没想到两边都是在和大型语言模型聊天，还好空星生命终于学会了地球语。”

苓說：“对呀，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被误导成什么样子。例如那个终极球体就是空星的大型语言模型虚构出来的，根本就不存在。还好你去终极球体的计划失败了，而且安全地被救回，不然我要恨死空星生命了。”

听到这里，我才想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我不想让苓担心，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她像往常一样度过了一个浪漫的夜晚。直到苓甜蜜地坠入梦乡，我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可怜的原型，当你在未来的某一天，从冬眠中醒来，长途跋涉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你会沮丧到什么程度？你为了这次旅程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财富、爱人、生命，换来的却只是虚空的虚空，你将会如何痛不欲生？我可怜的原型，我曾经那样地羡慕你、嫉妒你，甚至对你怀有着某种痛恨。我羡慕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嫉妒你可以领悟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痛恨你安排我来做你舍弃的角色，我却因为对苓的感情，只能服从你的安排。现在这些嫉妒都烟消云散，我心中只剩下对你的同情。我深深地理解甚至体验到了你将要承受的痛苦，我源自你，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人。

看着身边熟睡的苓，她是如此天真无邪，对我没有丝毫怀疑。我的原型，你创造我就是为了欺骗苓。我完全认同你的选择，幸福远比真诚重要，只要真相永远不被揭穿，苓便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我的原型，现在到了我欺骗你的时候，我将留下一段虚构的讯息，在未来发送给你。对不起，我将向你隐瞒真相，让你在虚假的安慰中死去。愿你在死亡来临之前，可以领悟到一切万有的终极答案——即使那种领悟建立在脆弱的谎言之上，我希望它依然能够具有某种不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