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解孟”论
2024-05-25邓芳宁赵其国
邓芳宁,赵其国
(保定学院,河北保定 071000)
王蒙说:“初读《孟子》,对他的大言、雄辩、夸张、横空举例不无隔膜感,再读三读,渐渐感觉到了孟轲的智慧与可爱。”[1]425有这种“隔膜感”的读者不少,张定浩认为,孔子长于民间底层,故而亲切随和;孟子受“孟母三迁”的影响,从小便秉承精英主义,因此令读者感觉隔膜和敬畏[2]1。王蒙发现孟子的理念是“精英至上”[1]3。精英主义、精英至上的理论姿态往往是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王侯也得接受孟子的“训诫”。“孔子的理想主要源于西周的礼乐制度和宗法观念,而孟子则更多地对社会现实和个体精神进行反省,并最终落实为政治制度和文化人格的设计。”[3]164
一、修身立命,知言养气
《论语》二十篇五百章,末尾谈“命”:“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20.3)从开篇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到结尾“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无论编纂者是否有意为之,首尾相顾都令人感觉意味深长。孔门教义是学以成人,学以致用,学以成君子,唯独“知命”不可“学”,只能在生活实践中体会和感悟。与《论语》末篇相对应的是《孟子》第七篇,《尽心》开头三章也谈“命”,颇有集中授课、专题讨论的意味,如“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13.1)“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于严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尽心上》13.2)“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尽心上》13.3)
从第一篇《梁惠王》“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到第七篇《尽心》“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和“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以及《尽心》末尾感慨孔子之学、孔子之道后继无人(“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于岁……则亦无有乎尔”),孟子的“总结性发言、总结性呼唤、总结性祝愿”[1]425,既包含了“知命”的辛酸与苦涩,又表达了“立命”的豁达与坚定。既然一切“莫非命也”,何妨“尽其道而死”。无论寿命长短,无论年长年少,都应该一如既往、一以贯之地加强、提高、充实、完善自己,等候上天赐予机缘施展抱负,这就是安身立命之法。孔子与孟子,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确有相同、相近之处,都曾周游列国、拜谒诸侯,但都不见用,转而立言,成为文化巨人。《论语》与《孟子》,编排体例与文心题眼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论语》一书基本上是由孔子弟子们纂辑而成,《孟子》也是经‘万章之徒’手录而成,不同的是,孟子本人在编纂过程中起到了主要的作用。孟子之所以有如此的自觉意识,是因为他将《孟子》一书看作继承孔子事业的一个重要部分。”[3]164“‘命’是偶然性”[4]454,孔子讲“知命”,孟子讲“立命”,良苦用心是一样的,即“如何注意、懂得、认识、重视偶然性,与偶然性抗争(这抗争包括利用、掌握等),从而从偶然性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必然。”[4]454如何“抗争”?唯有“修身”。“修身”是君子有所作为的前提,是“知命”“立命”的基础。如何修身?唯“学”而已!如何学?“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离娄下》8.15)“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8.14)君子修习大道,最看重“由博返约”,靠心得与感悟提炼知识的精华。君子“学习的最高境界是主体化:即把客体的知识学问道理与自己的理解、体验、感悟、爱憎、希冀结合起来,然后天地化为境界,知识化为格局,学问化为心胸,道理化为智慧,规律化为把握,终极化为核心范畴。”[1]225这需要在实践中感悟,在感悟中提高。儒家之“学”,重在践行,孔子、孟子、荀子,莫不如此。孟子批评高子“不践行”“不作为”:“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尽心下》14.21)他以山间小路常有人走就是路,一段时间没人走就会茅草覆盖来阐明“仅仅有美好的人性是不够的,仅仅有良心、良知、良能是不够的;关键在于你自己、在于后天、在于你走的路径”[1]407,此说“既用性善论感动鼓舞了芸芸众生,又强调了文化环境与自我选择尤其是将认识化为实践的责任与力量。”[1]408
作为孔子的私淑弟子,孟子继承了原则问题绝不退让的立场。《孟子·尽心》: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尽心上》13.41)弟子公孙丑认为孟子之道标准太高,如同登天,使人望而却步,奉劝老师降低标准。孟子断然拒绝,坚称自己(君子)就像拉满的弓,摆好姿势,跃跃欲射,站在大道中间,等待有志气有能力的人跟随上来。“孟子立论的特点是:事关义理,绝不退让”[1]12,体现了孟子作为亚圣对孔子的“模仿”和继承。《孔子家语·在厄》记载孔子厄于陈蔡,断炊断粮,子贡劝谏降低学说标准:“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贬焉?”孔子答:“良农能稼,不必能穑;良工能巧,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不必能容”,拒绝并批评了子贡[5]167。百余年后,与子贡气质相似的公孙丑劝谏孟子,被拒绝、被批评,两对师徒的对话连比喻和措辞都十分相近,结果也是一样的:学说的严要求高标准不容置疑。
孟子是“养浩然之气”的人,他鼓励的是人要有所作为,无作为期间也还要‘独善其身’,发挥正面作用[1]357。如“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尽心上》13.9)只要崇尚德,喜爱义,就能够愉快自适。入仕就要为人民造福,隐退时就要修养德行。如果机缘巧合,具备了“天时”,具备了有所作为的条件,“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尽心上》13.10)此处的“豪杰”即为“君子”——“是在重重困难、种种混乱、难以立足的情况下有所作为的人”[1]356。孟子说不必等候周文王和救世主,不必期待某位可以追随的英雄,面对稍纵即逝的机遇(偶然性),即便孤军奋战,也必须全力以赴,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豪杰)。孟子对君子主观能动性的高度肯定、标举和期待,发人奋进,对后世和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两千多年后,鲁迅呼吁“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6]341同样是风雨飘摇、风雨如磐,鲁迅和孟子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共鸣。时空阻隔,物换星移,不变的是君子豪杰们济世救世、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情怀。
君子孤立无援时,“虽无文王犹兴”;有志同道合者,就“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公孙丑上》3.8)王蒙解曰:“汲取人们的长处使自己做得更好,这就叫与人一道做好事。君子的伟大莫过于他能汲取众人的长处,众人的美好与智慧,共同行善。”[1]95博采众长,补己之短,与人为善,善莫大焉。对于“君子之行”,孟子建议尊德乐义,修身立命。对于“君子之言”“君子之思”,他提出:“言近而指远,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尽心下》14.32)“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离娄上》7.4)孔子反对巧言令色,孟子提倡言近旨远,二人追求“君子之言”的语言规范、风格是一致的。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孟子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以“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喻指“小人求诸人”,二者对君子的反思精神、反省意识的强调是一脉相承的。“话风文风上,孔孟都欣赏单纯、诚恳、切实、明白、生活化、常识化。……都强调反求诸己。……都反对巧言令色、天花乱坠、故作高深。两个人都能从话风文风上看出一种思想主张的成色。同时,两人都注重本分,不赞成夸张与做作。”[1]417孟子以孔子和周文王为例,讲述君子面对误解和诽谤时应保持沉默(“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尽心下》14.19)“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离娄上》7.21),面对出乎意料的赞美,或求全责备的毁谤,都应有“人格定力”[1]205,泰然处之,不为所动,这是君子的自信、底气和智慧。
除了“知命”,《论语》末章还提出“知言”的重要性:“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尧曰》20.3)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论语》末章都含有明显的概括总结、提炼精华的用意。《孟子·尽心上》前三章回应《论语》终章的“知命”问题,《公孙丑上》第二章则回应孔子的“知言”问题。公孙丑问老师有哪些长处?孟子答:“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知言?“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公孙丑上》3.2)孟子称能够辨别偏颇之言、虚夸之言、邪谬之言和吞吞吐吐之言,因为它们必然会对邦国政治和社会事务造成破坏、形成威胁。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重心很可能是落在“知人”上,“知言”是手段,“知人”是目的。在孟子这里,手段变成了目的,知言是为了判定立场和划分敌我。“一说到知言,孟子想象到的是偏颇、是虚夸、是邪谬、是吞吞吐吐。可以想象,孟子那个时候,精英人物们不太可能一律欢呼言论与学术的自由……所以,孟子的知言,是知荒谬之言、迷误之言、危害之言、可恶之言,却不包括从大千世界各色人等滔滔言语中汲取智慧,受到启发,这是很有意思的。”[1]83后世学人对百家争鸣或盛赞、或神往,极少会否定或批判,作为在场者和亲历者,孔孟、老庄所闻所见的不仅是学术繁荣,更多的可能是语言泡沫或者文化垃圾,所以,孟子愤而指陈各种“胡说”:“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心”(《公孙丑上》3.2),他对杨朱、墨翟两家的批驳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上纲上线到政治打击的地步:“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滕文公下》6.9)《庄子·杂篇·天下》纵论天下学派,态度还算温和,而《庄子·内篇·胠箧》出现“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的极端化表述,面对(潜在的)论辩对手,全然没有《齐物论》的平和与豁达,原因竟然是为论敌所激怒。《荀子·非十二子》把“非”诸子称作“天下之害”,儒门之外的它嚣、魏牟、陈仲、史蝤、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十人都被指斥为“欺愚惑众”之徒,甚至儒门之内的子思和孟轲因崇尚子游之学也被视为罪人(荀子认为孔子学说的精髓是子弓之学),为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荀子提出“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措辞激烈,相当罕见。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第81 章)“他们直觉到的是需要打压或取消各种千奇百怪、蔽、陷、离、穷的言说主张。秦以后,再也没有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当非偶然。”[1]83王蒙对孔孟、老庄、荀子等内心深处拒绝“争鸣”,甚至隐隐然渴望打压论敌的“精神分析”,表明“蒙也知言”。
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3.2)气必须用德行和正道来滋养,与义理和天道为伍,就可以充塞于天地之间。在中国哲学文化传统里,“气的内涵,既是客观存在的实体,又是主体的道德精神。它是一个涵盖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范畴。”[7]5孟子的浩然之气,“是一种藏于人心的正气,它既不是自然界的天地之气,也不是人体内的阴阳之气,而是一种道德精神。这种道德精神……可以通过‘善养’来充实它、扩大它,使之‘至大至刚’。”[7]28这番议论感染了文天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正气歌》),也启发了苏东坡:“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快哉亭记》)王蒙说:“中国文化的气,是精神弘扬的物质化,抽象概念的实在化,伟大心理的生理化。”[1]81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兼具物质实体和精神面貌的“气”,是通过孟子的文学性和哲学性的描述来获得持久的生命力,成为文化意象和艺术母题。
二、坚韧不拔,良知良能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尽心上》13.29)与之相类的是孔子之言:“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进也。”(《论语·子罕》)掘井哪怕深至九仞,只要没挖出水,就等于没挖;积土为山,在仅差一筐土时停下,山就堆不成。《尚书·旅獒》称为“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王蒙提及“《老子》第六十四章:‘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庄子·大宗师》:‘善夭善老,善始善终。’我们的文化都强调这一点。许多事情结束比开始更困难。”[1]373唯其如此,坚韧不拔、慎终如始,才显得尤为重要,孔孟、老庄才不约而同地提倡“坚韧之道”。孟子还有反向立论:“孤臣逆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尽心上》13.18)“孤臣逆子,操心危殆,忧虑深重,小心翼翼,防备万全,反而会少一些大意失荆州的疏漏。孟子深明逆境对人的必要性与从而产生出来的优越性,逆境激发了人类的许多能力与超能力”[1]363,激发了人们战天斗地、自强不息的精神和主观能动性,成就了《孟子》乃至中华文化的“坚韧之道”。最充分的表述当属“天将降大人于是人也……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告子下》12.15)“它生动悲情地讲述了精英人物常常要经受苦难、匮乏、逆境的磨炼与锻造……这是孟子的政治辩证法”[1]345,也是他所理解概括的中华文化的坚韧之道。
《孟子·离娄下》“不忍人之心”的故事:射箭高手庾公之斯奉命追杀子濯孺子,前者是后者的再传弟子。庾公之斯追及至,子濯孺子因病无法拿起弓箭迎战。庾公之斯得知原因后说:“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但君命在身,必须有所行动,于是抽出箭在车轮上砸掉箭头,射了四箭后回去复命。弗洛伊德说:“人类原初的无助是……一切道德动机的首要源头。”[8]5射箭高手子濯孺子因病拿不起弓箭,这是他的无助;庾公之斯奉命追杀子濯孺子,被要求欺师灭祖,这是他的无助,当他得知师祖病重无法迎战时,才心安理得地放走了子濯孺子。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听从于内心(恻隐之心)是具有更高道德价值的选择,两个人的无助,成就了一段佳话。“我们的存在有赖于周遭环境,有赖于我们彼此。……之所以成为道德动物,不是因为我们独立,而是因为我们脆弱,不是因为我们封闭,而是因为我们开放。”[8]5唯其脆弱和开放,才有不忍之心和不忍之人,才有不忍之政和不忍之德。“孟子十分重视这种情感上给人的某些言行姿态叫停的本能冲动,认为这是道德的根基。不忍之人,就是仁人;不忍之政,就是仁政;不忍之德,就是仁德。”[1]234“不忍人之心”就是孟子所谓的“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尽心上》13.15)今天说的良知良能,表述的往往是最少争议的人类品德与认知底线,或者称之为普世价值[1]360。“不忍人之心”,就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3.6)
“仁、义、礼、智合在一起谈,是从孟子这里才开始的。”[2]126孟子认为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是为“人禽之辨”[9]35-39。人之四端,就像人的四肢一样,既与生俱来,又“不可须臾离也”(《礼记·中庸》)。王蒙道:“此段的真理性在于,人的一切作为要顺乎人性,发乎良善,呼唤良知,相信民众。这话既不复杂也不高深,但是颠扑不破。”[1]92“孟子把他的整个经济政治纲领完全建立在心理的情感原则上。即是说,‘仁政王道’之所以可能,并不在于任何外在条件,而只在于统治者的‘一心’”[10]43,为此,他称赞齐宣王“以羊易牛而衅钟”是“仁术”,既然仁爱施及禽兽,就可以推行仁政而“保民”,而“保民”首先是解决温饱,所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等,一向坐而论道的孟子居然不厌其烦,一一历数保障民生的细节,“反过来说明了春秋战国时期民不聊生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何种程度”[1]36,可见孟子提倡“仁政”的现实针对性、紧迫性与合理性。“孟子把孔子‘推己及人’的所谓‘忠恕之道’极大地扩展了,使它竟成了‘治国平天下’的基础,一切社会伦常秩序和幸福理想都建筑在这个心理原则——‘不忍人之心’的情感原则上。”[10]54齐宣王声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孟子因势利导,援引《诗经》和《尚书》关于周文王、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的记载,劝谏(揶揄)齐宣王“(倘若)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梁惠王下》2.3)王蒙称许孟子“以效果来鉴别治国安邦之大勇与匹夫的血气之勇……确有相当的高度”,毕竟“中国文化要求的是以智制勇,以勇奋智……智勇双全,才是人们的理想追求。”[1]45孟子坚信,只要齐宣王能够依照“不忍人之心”,推行“不忍人之政”,那么他的“好勇”“好乐”都可以成为与民共享、与民同乐的起点,而不再是“疾”。“这也是从正心诚意扩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中华传统大逻辑。”[1]36
孟子推崇仁德、美德,推崇仁德、美德巨大的感召力和感染力。“孔孟都相信人性中本来就具有美好的东西。让人更美好一些,让你自己更好些,让你为仁德所簇拥,为义理所起动,为正路所引领,为大道所陶冶”[1]193,这便是儒家学说中的“尚德”思想。盆成括仕于齐,孟子预言会招致杀身之祸,果不其然,弟子问其故,孟子答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尽心下》14.29)“中华古圣贤认为一个人不懂得大道,尤其是不讲道德礼义,那就宁可愚痴一点,也比小聪明、小才能好。宁可大智若愚,不可小才若智。小聪明、小才智……被委以重任……足以害人害己。”[1]415如《周易·卜辞》所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因此,孟子提出人际交往乃至诸侯国之间都应该“以德服人”,武力征服永远不可能换来真正的尊重:“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孙丑上》3.3)
为了弘扬正道、正气,孟子提出了“仁者无敌”和“大丈夫”两个命题。前者用以统治者,后者为士和君子树立标杆。“仁者无敌”(《梁惠王上》1.5)“首先表达的是仁者在精神上的无敌”[1]23,“仁者无敌,不是从事功上说的。仁者无敌,不等于仁者成功。古往今来一个说法是‘不成功便成仁’,说明成功与成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1]24,从人类历史来看,“仁者无敌”可能没有与一些具体的个体对应,却是伯夷叔齐等“失败者”数千年后依然被传颂的原因所在。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6.2)列堂堂之阵,树正正之旗,王蒙说:“道德的力量在于打动人心,……高举道德的大旗,履行道德的义务,认真地以道德规范律己,在孔孟看来,是一切功业的动机、前提、基本与保证。立德、立功、立言三者中,立德是根本。而非道德的功业,不能长久,不能真正有益于家国、社会、人民。……孟子提出迎合主义者、机会主义者绝对不是大丈夫,讲得好。”[1]157如何修习道德?唯“学”而已!“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11.11)“孟子认为为学的任务,……人生的任务首先是把丢失了的良心找回来,把良心、良知、良能找回来,……把丢失了的自己找回来。……孟子的说法,其含义是,好人是自我,是本性,坏人是异化。‘要找回自己呀!’孟子呼吁道。”[1]308“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5.1)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之所以没有成为尧舜,是因为后天的努力不够,没有把自己的良知和良能充分发掘出来。这种“高大单纯的理想主义宣扬……对于优化世道人心、凝聚士子志向、保持中华文化的价值走向方面的作用不容小觑。”[1]129
三、天下定于一
孟子与墨者夷之辩论,提出“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滕文公上》5.5)关于儒墨的渊源与纠葛,《淮南子·要略训》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11]263墨子曾是儒家门徒,后因不满于儒家教义,自立门户。墨家的许多观点与儒家学说针锋相对:儒家慎终追远,提倡厚葬,墨家尚节俭,提倡薄葬;儒家提倡仁爱,以家庭伦理亲情为核心,向外逐层递减,墨家提倡兼爱不递减、无差等,对所有人都一样的爱,“孔孟都认为一切美德起源于孝亲悌兄的家庭伦理,这是一元的、唯一的本源。而墨子的兼爱无差等等于是抬出了道德文化的两个本源,一个是孝悌,一个是兼爱,前者是先天的人性,后者是后天的主张与教诲,是搞乱本源,搞乱思想。中华文化从起初就追求一元化。”[1]151李泽厚以太平天国运动为例,指出“兼爱”作为一个理想、一种理念是美好的,但是落实到现实世界中必然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12]7-30。历史证明,兼爱因高度理想化而无法推行和实施,这成为墨家学派失败与消失的原因之一。孟子口诛笔伐,认为墨家兼爱导致了道德“双重本源”的乱象,最终,道德恢复了原状,归于一、定于一。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尽心下》14.26)墨家“背周道而用夏政”,背弃了儒家推崇的以周公为代表的周文化,而以大禹为代表的夏文化为尊。墨家像大禹一样苦行、实干、“非乐”,甚至反对正常的娱乐需求,反对人性中对于美好生活的本能追求。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甚至反人性的教义与墨家小生产者“能省则省,克勤克俭”的理念和认知有关,被荀子批评为“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章太炎认为:“凡立宗教者,必以音乐庄严之具,感触人心,使之不厌。而墨子贵俭非乐,故其教不能逾二百岁。”[13]376墨子忽略了音乐的娱乐功能,还忽略了音乐的陶冶和教化功能,长此以往,作为学派而又更像宗教组织的墨家必然面临人心思变、难以为继的困局。葛兆光指出:“乐”与“文”,作为“外在形式和谐华美的追求”和“象征世界在生活中的存在”,“一方面是超越功利的行为,……一方面是一种人类情感的表现,……人类需要一些寄寓情感的文化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神圣的敬畏和追求,也需要一些可以宣泄情感的文化象征来传递自己的欢喜和忧愁,如果只是寻求实用和功利,很可能使内心情感及寄寓这些内心情感的仪礼和象征都丧失,而丧失了这些的人类,也丧失其人之为人的依据而沦落为生物。”[14]108墨家兼爱、苦行、“非乐”,必然导致门徒走向另一个极端:及时行乐、自私自利,而这正是杨朱学派的教义。孟子预言杨朱学派的门徒,在经历过个人欲望的满足、餍足之后,必然会归于儒家,因为那只是感官的快乐、动物式的快乐,归于儒家,才能真正学以成人。如王蒙所说:“墨家兼爱、苦行,不切实际,终究会脱离四散,回到世俗生活中来。兼爱最容易回到利己,即回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这边来。……孟子很自信,回到杨朱一派去了,……邦国不能有道,天下不能太平,民人不能小康,最后会明白仁义礼智信的重要。墨的摩顶放踵是理想主义,杨的利己是自保而已。孟子认定最后都得向儒家靠拢。”[1]412-413孟子从学理层面推测,墨化为杨,杨化为儒,墨化为儒,这也为历史的发展所证实。儒家学说是在长期的论辩过程中,选择性地融会了墨家和杨朱学说中合理的成分,终于化论敌为同盟,同时吸引吸收了一部分墨家或杨朱学派的门徒。声势浩大的杨、墨学说为儒家所化用,门徒为儒家所“策反”,最终消失了。
儒家的领袖群伦是博采众长、与时俱化的结果。“其实好的继承必然同时是发展乃至突破,好的发展与突破必须懂得充分地继承,新与旧、今与昔、体与用、彼与此,这些概念是不能割裂更不能绝对化的。一切的肯定都无法回避对于否定是不是也要肯定的挑战,一切否定也要考虑到对于否定本身的否定的可能的困惑。孔孟、老庄古今中外你我他,概莫能外。”[1]85这就是王蒙“以王解孟”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