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2024-05-23胡旭东
胡旭东,安徽南陵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山花》等,出版小说集《日子》《焚烧的冬天》、散文集《孤旅》《江南访古》。
1
李波峰后来想想都感到有点害怕,要不是昨天下午在百忙中挤点时间去“宝宝亲”医院,根本就不会想到蜡妹的生命已临近尾声。
李波峰问,医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大眼镜片小眼睛的胖医生这才放下蜡妹,问李波峰,几岁了?李波峰答,三十二了。把周遭同来给宠物看病的人引笑了,李波峰不知所以。胖医生抬高了声音,是问你狗呢?李波峰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知道。大眼镜片后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自己养的狗不知道?李波峰说狗不是我的,我是替人代养的。胖医生又冲了他一句,那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李波峰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狗的主人去世已三年多了。周遭同来给宠物看病的人都觉得新奇,里面肯定有故事,于是,都围拢了上来,想探个究竟。胖医生摘下了大镜片眼镜,揉了揉小眼睛又重新戴上,给李波峰丢下两个字,老病。李波峰急了,追问老病是什么病?胖医生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说孬话,老病就老病,还什么老病?周遭前来给宠物看病的人又都一下喷出笑浪来。李波峰立刻知道老病是什么病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又问一句,还有救么?胖医生摘下大镜片眼镜,重新打量着他,瞪着他说,救它干什么?当神仙吗?孬话。回去吧,估计就在这两天。李波峰一听急了,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尽量将它生命再延长,让我忙过这几天吧。胖医生本来想冲他几句,但抬头见他急得有点变形的脸,反倒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耸了耸肩拉长了调说,那你只有去求阎王爷帮帮你啰。说完,朝着李波峰摆摆手,意思让他快走让后面的病号上来。就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品种?怎么没见过?话音刚落,就有一片同感的声音附和起来,肯定是稀罕的品种,要么哪有这般珍贵?大眼镜片小眼睛的胖医生不耐烦了,用极其鄙夷的声调说,土狗,乡里猪笼屋旁田埂头上一扁担能砍倒好几条的。众人一下恍惚大悟,随及又飞起了一片笑浪来。
李波峰却管不了这许多,他抱着蜡妹轻轻地放在了平板车上,匆匆地退出去。现在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去公司请假。他是办公室副主任,为了迎接上级部门的检查,这几天,办公室所有人员都恨不得一人要当三人用,正在“白加黑五加二”地日夜奋战着。他知道这个假肯定请不动,但他打定了主意,请不动也要请,其实就是履行一个程序,总比擅自离开强。他知道的后果,可能被公司通报批评抑或降职降级甚至被开除,但自己送蜡妹回犁弓沟的决定是坚定不移的,被公司通报批评抑或降职降级还可以通过以后忘我的工作来挽回,退一万步,工作被开除了还可以再找工作,但蜡妹活着回故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因为,这是他的承诺。
李波峰拉着平板车从电梯来到了地库停车场,打开车门,将喘着粗气的蜡妹抱上后车椅,返身又将向那位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牙齿的快递小哥借的平板车折起来,放进后备箱。这才坐上驾驶室,回头看着蜡妹,突然发现蜡妹连呼吸也是间歇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蜡妹。他轻声喊着,它不应。蜡妹。他大了声音喊着,它还是不应。是听到了还是根本就听不到呢?才几天呢?平日里那种与人的亲昵顽皮的粘糊劲已荡然无存,竟像一堆失去了弹性被遗弃的烂海绵一样瘫倒在后车椅上。
这几天,公司忙,早起夜归,好像也没怎么注意抑或根本就没时间注意到它发生的变化。前天晚上他还照例带它出去遛了一圈,准确地说,与以往相比,只有半圈。以往每一次出去遛达它都生龙活虎一般,但那晚它已远没有以往那股热络劲,慢腾腾地好像失去了生气,还没走多远呢,就趴在了那里休息,催着它,才懒洋洋地站起身往前挨几步,接着又趴下。他只当它偷懒,也没多想,就领着它往回转了。昨晚呢,它已不愿出门去遛了,给它添食时才发现怎么吃的这么少。他问它,它伏在那里,朝他回了回头,轻微地摆了摆尾,又轻微地摆了摆尾。他知道,这动作是它表示对主人的一种亲昵。他蹲下去,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又从它额头上朝尾部抹去,它显然有点激动,喉咙深处发出咕哝咕哝声,好像有话要告诉他。他没在意,站起身举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接着猛地打起了哈欠,一个接一个,一串接一串。太累了,睡吧,他连连嘱咐着它,也嘱咐着自己,去卫生间随便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了。等他一觉醒来,天已见亮,奇怪,蜡妹怎么没来床前迎接他起床呢?每天早上起床,蜡妹都无一例外地半蹲半坐在他床前,看著他起床看着他穿衣,然后摇着尾巴紧随着他去做早餐。照例他它各一份: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一根火腿肠。然而今天,是近三年的唯一一次的例外,它怎么不在床前?它去哪儿了?蜡妹——蜡妹——,听不见回声。出了房间,才知晓蜡妹已病了,而且是病来如山倒,病得如此沉重。
下午,他借故回家。准确地说,他没有家,这里只是他的租房。在电梯口向一个经常打交道的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的牙齿的快递小哥借了一个平板车,拉上了蜡妹,抱上了自己的别克英朗,来到了“宝宝亲”宠物医院,才知晓蜡妹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他拿出了一筒它平时最爱吃的博美犬鲜牛奶,递到它嘴边。要是在平时,它准高昂起头,张大嘴,让你欢乐地倒在它嘴里。然而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又拿出一块它平时最爱吃的多格漫香浓软面包,递到它嘴边,仍是没反应。他就说,要不要让外买给你送来一只油炸鸡壳来,这可是你最最爱吃的食物喔。不知蜡妹是否听进去了,它已不是“伏趴”着,而是“僵卧”着,只有那松弛的腹部时不时地翕动一下,在提醒身旁的他自己还活着。
“回去吧,估计就在这两天。”大眼镜片小眼睛胖医生的话又一次在耳边轰响,他打了一个冷颤,突然想起来:蜡妹肯定是想回故里了。他猛拍了一掌自己的脑门子,大声对它说:蜡妹,你是不是想回犁弓沟?是不是想回到蜡根老爹身旁?话音未落,奇迹发生了,蜡妹突然全身颤动起来,头也渐渐地艰难地朝着他昂立起来,喉管里咕哝咕哝发出闷叫声,并挣扎着将两只前爪合在了一起,艰难地做了个“作揖”动作,以表示它内心的感激。他知道,“叶落归根”,是它生命末路里唯一的夙愿与恳求。他立即跳下车,打开了后车门,一把抱住了它,紧紧地抱住了它。半晌,放下,轻轻地从头到尾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他拿定了主意,对它说:蜡妹呵,你可要坚持住哦,明晨咱俩就上路,我带你回犁弓沟去。
2
四点,还未见亮,李波峰就被自己设置的手机闹钟闹醒了。他知道自己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眼睛实在睁不开,但想到今天要送蜡妹去遥远的犁弓沟,想到这,一个激灵翻身下了床,第一个念头就是奔到房外,看看蜡妹的情况。怎么啦,蜡妹?他大喊了一声,动了,动了,你没有……蜡妹的腹部又一起一伏地翕动起来了。蜡妹,马上我们就上路,你可要坚持住哦。蜡妹头抬了抬,显然想撑起来。他连忙说,你别动,我抱你上车呢。
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匆匆地拿了一箱雀巢咖啡饮料,就用平板车推着蜡妹乘着电梯下到了车库,又回头将平板车送回到电梯口,等天亮后让那个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的牙齿的快递小哥自己取回去。打开了高德地图,选择了时间最短、总里程为537公里的路线方案。别克英朗开出地库时,天还未亮呢。合肥与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早晨总是比夜晚姗姗来迟,当遥远的那个叫犁弓沟的地方早已是一片鸡鸣狗吠时,合肥整座城市还在梦里呢。沿着桐城路上了南一环辅路,再上了南一环路,不一会儿就上了裕溪路立交桥,拂晓前来往的车子真少,他按最高的限速飞驰着,没多久,就畅快地驰上了合肥南城著名的裕溪高架桥。向南,一路向南,驰出了合肥,驰进了巢湖之滨。尽管李波峰知道,八百里皖江将江淮大地分成了一“东”一“西”,而不是一“南”一“北”,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一直顽强地将“江东”说成了“江南”,将“江西”说成了“江北”。自己行车的实际方向是向东,一路向东。前面将要穿过江淮平原,直达江南的红丘陵。
昨晚加班到11点,李波峰终于提出了明天请假的请求。
办公室主任小关虽然官衔比他高,年龄却比他小,别看年龄不大,却是个“老公司”了。当小关听他说要送一个快要断气的老狗回老家,而且是个土狗,就用手按了按他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烧在说糊话,发觉正常,就把厚实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摇说,我的李主任,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在开玩笑?李波峰虽然也是主任,但只是个副主任。小关知道李波峰还要接着话题继续往下说,就又将厚实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摇,抢在他前面说,你就识相一点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人要当几个人用,我忙得都要抓狂了。要不,这样吧,你和上面说去。说着起身接电话,说是接电话,其实是交待,三语两句完毕,就旋风般地赶往档案室去了。
李波峰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理解小关,他为自己偏偏要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离开而深感内疚。没法,明天他不得不离开。现在离明天一个小时都不到了,犁弓沟还在遥远的江南山区呢。他挥笔给小关留下了一张请假条,说实在无法,这还是下乡当村官时欠下的心债。并说虽然路途遥远,他争取速去速回,回来诚恳接受公司对自己擅自离职的处分和处理。
回到家已是12点多了。他强行给蜡妹喂了几口牛奶。起先怎么都喂不下,但只要一提到回犁弓沟,回到蜡根老爹的身旁,它还是艰难地缓缓地张开了口,硬行吞下几口。
导航一个劲地提醒他“现已超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将脚从油门上移向脚刹上。拂晓时的高速路上车流不多,正是他一往无前的大好时机。三年前,他也是开着这别克英朗带着蜡妹奔驰在这条路上,不过方向恰恰相反,是从犁弓沟带回合肥。没想到他女友芷岸却是那样地强烈地反对,并为此事与他争吵,连续地争吵,最后与他分道扬镳了。
想起了芷岸,他所有愛的回忆都停留在那个极平凡且又极不平凡的夜晚,因为那晚,芷岸第一次没有走,让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没有爱的小屋,却有着爱的姑娘,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喘着粗气发誓,自己此生此世只将爱呈献给她。她也紧紧地抱住了他,滚烫的声音如热流般地流遍他全身,哆哆嗦嗦地说,我把自己全给你了,你是我的唯一。手机铃声就是那时响起的,很急促。任它响去,他喘着气说。铃声仍在不折不挠地响着。芷岸伸手抓过手机递给了他,他随手将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铃声继续着,虽然闷闷的,却依然顽强。芷岸两手捧着他的脸,说接吧,说不定是公司有急事。他就接了,是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您是李主任?是合肥的那个李主任么?我是犁弓峰镇敬老院的保安,犹豫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下,你还记得蜡根老爹么?
李波峰一骨碌坐起来,问,蜡根老爹怎么了?
他要走了。因放不下他那条大黄狗,一直断不了气,嘴里一直喊着你,一口一个说你是好人,答应过他的……还一直哀求着身旁的人,帮忙打个电话给你,这电话号码就是他给的。李波峰努力在脑海中打捞着记忆,那边却没有声音了。李波峰以为断了,急急地冲着手机,催着,说,你接着说……
那边问,声音颤颤地:李主任,是真的么?
李波峰说,你是说老爹那条大黄狗的事吧。
那边迟疑了一下,接着回:……是的。接着又没声音了,显然是在试探这边的反应。
李波峰说,你要不提起,我也差点忘了,是有这事,好像是接他进敬老院时答应过他的。
那边接上说,这里都说呢,人一老,这脑子就梗得很,随便一句话他就当真了,看,这都要喝孟婆汤了还舍不得上路,还心心念念惦挂着。他哀求院领导帮他给你打一个电话,院领导虽然当面答应了,背后都不把这事当着事,都说都是哪年的陈年芝麻了,人都离开多少年了,随口说的还有谁把它记挂在心上?可蜡根老爹就是认死理,还在等着你的回话呢,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觉得老人怪可怜的,就要了手机号码背着院领导给你打来了……
说到这里,那头电话断了。李波峰一震,觉得不好,赶忙回拨过去,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李主任,人已不行了……接着就听到里面一片慌乱,手机也断开了。李波峰又急忙回拨过去,刚一接通,未等那边说话,就大声地告诉他,请你立即告诉蜡根老爹,就说他委托的事,合肥的李主任记挂在心上,李主任马上来犁弓沟接蜡妹……
放下手机,立刻看到了坐在身旁睁着两只大眼睛瞪着自己的芷岸。
什么……蜡妹?
李波峰知道她误会了,立刻给她解释,蜡妹是陪伴蜡根老爹的大黄狗。
你接大黄狗干什么?芷岸连珠炮地问,你把大黄狗接来放哪里?
李波峰说,你听我把原由简单地告诉你。
不听。芷岸转过身去,并用双手捂紧了耳朵,我不想听你那些废话。
李波峰伸出双臂,搂着芷岸的双肩,你就不能听我说两句?
芷岸一使劲,挣脱了李波峰,我不想听你山高路远的话,现实点,我问你,你把狗接来放哪儿?
我答应他的……李波峰咕哝着,不敢看她的眼,她的脸,就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去。
就这么个小屋,一个屁还满堂臭,你说,你想放在哪儿?
可我答应他了……李波峰的声音小了下去。
芷岸说,好吧,当时你是答应了他,可你当时是以什么身份答应他的?李波峰被提了醒,抬起头来,望着芷岸,她的脸庞,她的丰腴的胸,她圆润的肩。
芷岸的声音也一下和缓了许多,你怎么不想,你答应时,因为你是村主任,你是以犁弓沟村委会的名义答应他的。那现在也应由犁弓沟村委会负责。
一下提醒了李波峰,觉得是这个道理,就旋风般地一下抱紧了她,好的,我的岸,你说得有理,就依着你。说着就硬把她按到了枕上。芷岸抬起头来,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腮庞,亲昵地,我看你以后头脑还发热不?
嘻嘻……
就睡了。一时安静得像掉进了深井里一样。渐渐地,就听到了芷岸均匀而温馨的呼吸声。李波峰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越睁越大,除了芷岸的呼吸声,他还听到了夜的声音。
3
第一次听到夜的声音是在犁弓沟。是蜡根老爹说的,夜的声音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声。
蜡根老爹现在怎样了呢?是尚存一息,还是已经去了?他的孙女蜡妹来了吗?问这话也是白问,她可能在身边吗?她要是在身边,他就不可能为大黄狗无处托养而牵挂。那些年她从犁弓沟的家远走高飞,他在犁弓沟的家里为她等待,所有的念想都盼望着她早日归来。然而她一直没归,他就一直在等待。院外的梨树花开花飞,叶绿叶黄,目光穿过木棂窗又穿过花梨树,随着天上的流云,飘向那孤零零的犁弓峰,在峰巅上轻揉着,拂袅着,聚集着,变幻着各种形状,他渴盼着能聚集成一叶归舟,载着他满腔的希望归来。然终没有,一次也没有,最后都如烟云一样散向了峰那边。天空中的云飘向了犁弓峰那边,而岁月的云却聚集在他的眼眸中筑起了岁月的巢,剩下的日光,就渐渐地被流云覆盖着,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地;没有了日,也没有了月。亲近他的只有一条大黄狗,蜡根老爹说是蜡妹临走时留给他作伴的,他喊它“蜡妹”。
想着想着,记忆的泉水又回到了原点。是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大黄狗,自蜡妹走后,唯有这条大黄狗伴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在所有春去秋来寒尽暑归的日子里,不是大黄狗为他活着,而是他为着大黄狗而活着。于今,就要去了,他所有的心愿浓缩为一个聚点,即为大黄狗找到一个能避风挡雨的家。这个世上,除了狗,他已没有亲人了。记得那天他抱着半扇早已灰黑陈朽的木门,在木门发出的沉重嘎吱声中,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李主任,我没有亲人,我只有把你当成亲人了。
是的,自己是亲口答应了他的,尽管这答应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当时也没有去深思熟虑。要不是那天蜡根老爹听了后,站立不住,一把抱着半扇嘎吱嘎吱响的木门,仰面苍天,呜咽了半晌又沉默了半晌,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么今晚的电话,他准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定以为那边找错人了。
母亲在世时一再嘱咐他,波儿,我们可是本分人家哦,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住,能欠人家的钱债,不能欠人家的心债。欠了别人的钱债要用钱去还,而欠了别人的心债可要用心去还哪。
母亲的嘱咐像潮水一样从夜色深处涌来,渐渐地挟裹了他。娘,我记住了,记住了您的话,我这就赶往犁弓沟去,不能让蜡根老爹孤独无助地在黄泉路上跌撞失望,一定要让他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与他相伴的大黄狗外,还有一个曾打开他尘封多年心门的人,他的姓名叫李波峰。也许蜡根老爹并不知道李波峰是谁,他只知道那个人叫李主任,这就足够了。
这样,他轻轻地拿开了芷岸抱着他的胳膊,悄悄地穿好了衣服,握好别克英朗钥匙,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东方的启明星还未显现呢,竟驰出了巢湖之滨,一路向东,前面是辽阔的江淮大地,穿过去,是烟波浩渺的长江,过了江,再一路向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路向南,前面就是不绝如缕起伏连绵的红丘陵了,深处再深处,即是犁弓峰镇敬老院。
手机铃声响了,不用猜,他就知道一准是芷岸打来的。尽管还未破晓,高速路上行车很少,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倒光镜,放心地从快速道上变到慢速道上,这才轻按了一下挂在耳上的无线迷你车载蓝牙耳机开关,果然是芷岸。
你到哪儿了?
快到巢湖了。
你真的要去犁弓沟?
嗯,我已在路上了。
告诉你,你可以为蜡根老爹去送葬,但绝不能将他的狗带回来。
他没有回答,连个嗯的声音也没有。
你赶去送葬就算尽心了,没必要把那条大黄狗带回来,敬老院的人和犁弓沟的人都会理解你和谅解你的。
他还是没回答,还是连个嗯的声音也没有。
蜡根老爹临死有这个心愿是可以理解的,但那是老糊涂了的话。一条狗,再怎么着也只是一个畜生罢了,你没必要当真。
他依然没有回答,依然连个嗯的声音也没有。
李波峰,你听到没有,怎么不说话?
嗯。他终于嗯了。我知道。他终于回话了。
你知道个啥?告诉你,你千万断了领狗回来的念想。听到没有?
好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后又补了一句,到时再说吧。
不行!不可能的事!租房住两个人都挤得透不过气来,哪还能再增加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大土狗。再说,哪有闲人去喂它去遛它,去送它到宠物店洗澡,去为它清洗屎尿?告诉我,是想要我,还是想要狗?是我在你心中重要,还是那条狗在你心中重要?你必须二选一。只要你带回了狗,你……你就是主动在与我决裂……
芷岸,你听我说……
连盲音也没有,那边挂机了。
一阵透心凉从心底溢上来,弥漫了全身。天,已不知什么时候大亮了,到了服务区了,休息一会吧,吃点早餐,顺带也将思路再捋一捋,现在他的耳内还环绕着芷岸不容置辩的余音。
“要我,还是要狗?你必须二选一!”
他不能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也不能不认真面对现实。
芷岸,一个出身就不知世间忧愁为何物的合肥姑娘,却为了一个北方乡下长大的自己而背叛了父母,背叛了家庭,跟着自己一路风风雨雨地走到今天。也实在太难为了她。如果没有她的支持,自己能从乡村走进省城合肥?他打开了微信,他想她一定骂自己了。但没有。以往每天的此时,他都能收到她的问好和祝福,但今天,没有,他感到了冷。他主动地问过去,吃了么?并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没有往常那样立即收到她的回复。他知道她的目光一定聚集在微信上,虽然没有任何信号,但他知道,她在等着自己。这是肯定的,也是多年的相处带给他的推理。他将正在吃的刚才在餐厅买的一筒豆浆和香糯米裹油条的照片发给了她,问,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这回她没再沉默了,回了他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他的心刹那间被软化了,问她,在想什么呢?她立即回了他一个语音,我在想你对我说过的承诺。你还记得么?他没加犹豫,立即也回了一个语音,记得,扎在我的心底呢,坚如磐石。那边回,我不信,如果记得,你再重述一边。他就立即重述了,我这辈子的奋斗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你永远幸福。那边又回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包。他急了,回着,芷岸,这是一个男人的誓言,你不相信我。那边的回声显然是在呜泣,你要是还是一个男人,还记得对一个女孩子的承诺,那你就立即返回来。他无语了。停了一会,打开了高德地图,查看前方的收费站,立即爽快地答应了她,芷岸,你等着,我离前面的下限还有27公里,在那里我就可以掉头回来。
他加大了速度,很快变道到快速道,一心向前面收费站奔驰。
也不知怎么,下了收费站,他心里突然有了嘀咕,是不是要给那位给自己打电话的犁弓峰镇敬老院的保安去个电话,昨晚说定了的,我要赶去看蜡根老爹的,要去将蜡根老爹的大黄狗蜡妹接回来。现在既然不去了,怎么也要告诉他们一声,要不然,他们一直在等着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找了个临时停靠点的地方停下了车,拿出手机,回拨了那位保安的电话,并摁了免提。铃声一直响着,可没人接。他只得又重新拨了一次,铃声还是一直响着,没有人接。
怎么回事?
蜡根老爹现在怎样了呢?
或许那位保安将我的答复转告蜡根老爹后,老爹会激动得一下病势减轻了,他藏在心底的终极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如释重负,身子轻了,心也轻了,病情当然要轻的。他轻了以后,肯定要将自己委托李主任代养蜡妹的故事告诉周遭的人,周遭的人一定也会与蜡根老爹一样高兴,一阵唏嘘之后,合掌为蜡根老爹祈祷与祝福。
想到这里,心底突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好像整个心身在往下沉。可要让蜡根老爹知道自己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决定半途返回的消息,他会怎样想?他能承受得住吗?还有那个保安,还有院领导及周遭的人们。
他迟疑了。并迟疑地拿出手机,准备重新拨打那个保安的手机。就在这时,自己手机铃声响了,他不敢接,他想,一定是芷岸。
响过一遍,又重新响起。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不是芷岸,是那个保安。他回拨过来了。
保安说,刚才锣鼓作响,你来的电话没接到。告诉你一下,你不要来了,蜡根老爹已经去了。我们现在正在殡仪馆,准备火化后满足老爹的遗愿,送骨灰去犁弓沟安葬。他愣住了。那边发现这边没有声音,就轻声地喊了他一声,李主任。他一震,立即醒了,立即询问,我要来的消息,你告诉了老爹么?那边说没有,来不及呢,昨晚放下你的电话,我就没命地往他房间跑,还没到门口,就听到说已断气了。他问,那条大黄狗呢?那边说,这也难怪老爹在世这么疼它,这狗还真的通人性,伏在老爹灵前不吃不喝低呜不已。他又问,现在呢?那边答,哪知道呢,谁还有时间管它呀?我现在正在殡仪馆。接着那边又说,我刚才将你要来接大黄狗的消息报告给了院领导,院领导和所有同来参加葬礼的人全都伸出了大拇指夸你,尤其是院领导反复说,想不到蜡根老爹的眼光竟这么毒。他听了一惊,连问什么意思?那边说,就是夸你呀,说老爹没有认错人。顿了一下,那边又说,刚才院领导反复嘱咐我转告你,你不要再来了,人去万事空,也没多大意义。院领导还说,知道你有这个心就足够了,这山高路远的,你工作又忙,就不要来了。停了一下,他问,老爹的大黄狗的安全有保障吗?那边没加思索,说除非用铁链子套在笼子里,否则到不了两天,就要被人套了卖到饭店里去的。听到这里,李波峰吼起来,不行,我一定来,我这就在路上。
他没再犹豫,重新将高德地图定位在犁弓沟,他加大了油门,沿着高速规定的上限返回高速上,继续一路向南飞驰。
4
他到底将蜡根老爹委托他的大黄狗接回了省城的小租屋,然而也终于与芷岸分了手。
芷岸从微信上得知李波峰接回了大黄狗,就没再与他见面,并在微信里给他陆续留下了三行字,第一行:“李波峰,你好……”好熟悉的一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好什么呢,没有下文。她一直喊他为“波峰”,从未喊过他的全名。哦,想起来了,这是《红楼梦》里林妹妹在临终前对宝玉说的那没有说完的半句话。第二行:“从此我们路遇陌人,天涯两端。”意思是与自己决裂了。第三行:“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陽光道去,我过我的独木桥吧。”表面看是祝福,其内骨子里备含泪水、讥讽与苦涩。
他也只有苦笑。是哪位先哲说过的一句话——唯有时间能磨平一切历史痕迹。那就让时间去化解吧。
大概十几天后,他下班回来,还没开锁呢,就感觉不对。往日里每当拿钥匙还未开门呢,屋内就传来蜡妹激动不已的低呜声,今天怎么没有了呢?果然,门开了,却没有蜡妹蹬起后腿抬起两只前脚投入自己怀抱的情景。环顾一周,一切如旧,唯独没有蜡妹的踪影。他急了,抬高嗓子连喊了几声,接着喊声开始弱了下来,他立刻知道了是谁绑架走了它。
除了她还有谁呢?
他拿出手机,准备给她电话。好歹她并没有拉黑他,但每次去电话,她都不接,而且都是让响一会就关上,然后再怎么打都是一片忙音。尽管他知道这一次电话肯定还是这个结果,但他还是拨了出去。
真没想到,这一回,她竟接了。
没等他开口,她一步到门坎直接点到了主题上。
你不是找我,是找你的狗吧?
还是没等他开口,她就有点喜滋滋地告诉他,说狗找到人家了。他急了,说你送给人家啦?她说,谁稀罕你那土狗,而且还是老狗,除非狗肉馆。他大声地,声音里压着绝望与怒火,你把它送到狗肉馆去啦?也许是为了刺激他,她故意慢吞吞,故弄玄虚地,怎么?你还想去狗肉馆拼命呀?他的脑瓜子一下炸裂了,几乎是吼着,你这不是送狗去狗肉馆,你这是把我送进了狗肉馆……那边不仅没生气,反而笑了,咯咯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绝望,连声音也哑了,说,芷岸,你……你这不是毁了一条狗,你是毁了我做人的信念……毁了我家的根本与良心。说着说着竟呜咽了起来。
那边赶快收住了笑,连忙对他说了实话,声音里充塞了讨好的意味,原来她托人在乡下花钱为狗找了一户看管人家。他愣了。连忙问她,乡下套狗贼多你知道吗?她问什么是套狗贼?他说,就是偷狗的。偷了狗卖到狗肉馆的。他还说,要不是乡下套狗贼多,他早就将蜡妹送回北方乡下老家让老爸代养了。接着问她,你去看过吗?她答,哪有那工夫?反正按月从微信里转给他们看管费就是了。他说,不行,还不知在不在了呢。说着硬要了地址,立即开车往乡下赶。
那家人家早就從芷岸的微信中知道他要来了,一见面就迭声诉苦,说管不了管不了,这狗管不了。关在屋里它整日整夜地叫,放吧又怕被套狗贼们盯上了,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差一点让他们套走了,害得我们一家几晚上都不能睡个安稳觉。你不来,我也要带信让你们来趁早领回去,这个钱我们没福分挣……
就这样,他又把狗带回了省城。
接下去,他和芷岸算是彻底分手了。
与芷岸的认识,是在好友船歌的生日派对上。那天,船歌的女朋友也来了,还带来了她的闺蜜,也就是芷岸。当船歌和他的女朋友互相给对方介绍李波峰和芷岸时,李波峰当时正拘谨着要不要伸出手去握握,芷岸倒抢先咯咯咯地笑起来,连连说认识认识。李波峰正尽力地从脑海中搜索记忆碎片时,豪爽的船歌朝他肩上就是一拳,嚷着,好家伙,原来你们早就勾搭上啦,还一直瞒着我。李波峰显得尴尬,不好意思地朝芷岸陪着笑,歉意地表示自己一时没想起来。芷岸提醒说,就是上上个星期天的招聘会上,大家拥挤在26号登记桌前抢登记表,你一时没注意,一脚踩到……大家立刻明白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李波峰连连点头,连连歉意地问她踩疼了吧,还说,那天我一时真的不知怎么办,想带你去医院看看。可我道歉的话还没说呢,你却走了,一点机会也没有给我……哈哈,大家又乐了。船歌上前朝他肩膀上又是一拳,说,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想让她永久地留下爱的记忆。直将他和她都说得不自然起来。接着,船歌一把搂着李波峰,朝着芷岸说,美女,我这位兄弟怎么样?帅不帅?阳光不阳光?配不配做你的……没说完,就被他女朋友堵住了,说,还没喝酒呢,你倒先醉了。大家都齐劲地鼓起掌来。
接下来,没有悬念,与天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互留电话号码,互相确定微信好友,眼光都是火辣辣的深情而余味无穷。
接下来,还是没有悬念,与天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初恋,热恋,深恋,日月凝聚成了爱的磁石,生活成了爱的磁场。
再接下来,悬念却一下突起了。因为他们的相爱终于让她的父母知道了。因她出身于一个富有的、无风无浪的、省城里一个小官吏人家,而他却出身于北方的一个穷乡僻壤的失去了母亲的农家,因而遭到了她父母的强烈的反对。虽然她对他仍一如既往地爱,但强势父母的阴影却无时不在地悬在她和他的头顶上,推不去,逃不脱。
那天下班迟,天已黑了,他被一个气场很强的女人拦住了,还没等他看清她的脸,就听到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钻进他的耳底,你就是李波峰吧,我是芷岸的母亲。说着也不管他的存在,独自朝着路那边紫薇树丛走去,像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他也不由自主地紧跟在她后面一道往那边走。天气异常闷热,各色的紫薇花都盛开了,他们来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站下来,她朝他望了一眼,李波峰感到像闪电一样掠过全身,还没等他抬起头来,她很快地就背过身子去,对着他的只有紫红色底子印有蓝星星小花的后背,声音虽低沉但却极有穿透力,年轻人,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你觉得芷岸能和你终生在一起吗?你能给芷岸带来什么呢?你觉得芷岸有必要以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去作这个漫长的赌注吗?我知道浪漫是年轻人的专利,但你是男子汉,成家立业,不可能不面对现实,芷岸是我们的独生女,我们不可能让她一条道上走到黑,我们不能不为她着想。李波峰没吭声,虽然天气闷热异常,但他全身像浇了冰水一样地发冷。对不起,年轻人,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尽快地作出正确的选择。说完,头再也没转过来,就独自匆匆地去了。那件紫红色底子印有蓝色星星小花的连衣裙渐渐地与城市的夜色与城市的路灯融入一起,清晰又模糊。
他站成了一根木桩。
遥在天堂的母亲嘱咐像鼓声一样撞在心膛上,波儿,娘看不到你成家立业的那一天了,婚姻是终身大事,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切记,咱乡下人,婚姻只能低就,不能高攀哪……
娘,娘……儿记住啦。一股酸楚涌上来,他仰望着苍穹,努力睁大着眼睛,在城市的天幕里寻找着什么。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甚至连云朵也没有,像一块洗干净了的调色板,唯有拂过来的夜风拭干了他的泪痕。
他不能不面对现实,开始疏远她,回避她,淡化她。但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地热烈。为了远离她,他瞒着她报考了大学生村官的招聘。就这样,他含泪拉黑了她的电话,拉黑了她的微信,悄悄地来到了远离省城的犁弓峰镇一个深山的小村,担任了一名村主任助理。
为了淡忘,他疯狂地工作,为了充实内心,他与村民交友谈心。大概三个多月的一天傍晚,他回到村部的宿舍里,刚开门跨进房内,正准备开灯,就见一个黑影尾随着自己也跨了进来,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是她,芷岸。他一惊,呆立成木桩。她哭成了个孩子,并连连地“威胁”着他:你敢……你敢……
他一阵酸楚,张开臂膀,猛烈地抱住了她,紧紧地,久久地。他感到胸膛正被涌入的点点热流濡湿……
5
跨过了长江,不多久,就渐渐进入了连绵起伏的红丘陵。虽然这里离犁弓沟还有两百多公里呢,但看到这赭红色的土地,顿时就有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犁弓村就属于红丘陵,在那里,李波峰任了两年村主任助理后,本来聘期已满,因他深受犁弓村村委会和当地的老百姓拥护与爱戴,村委会和村民们多次去镇党委反映,要求李波峰留下来。为呼应民意,犁弓峰镇党委便出面与他谈心,将他挽留下来,在新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中,他高票当选犁弓村的村主任。
与蜡根老爹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村主任任上。
他突然想起了后面的蜡妹,蜡妹怎么样了呢?他朝后面喊了几声,不见反响,声音便大些,继续喊,仍不见反响,他心内咯噔一跳,一边在快速道上飞驰,一边注意着路边的服务区路示牌。
终于来到了服务区。一边停车一边匆匆地下了车,开了后车门,朝着卧在后车椅上一动也不动的蜡妹连连喊了几声,没有动静,他急了,抚着它的背轻轻地搡了它一下,大叫着,蜡妹,你不能走哇。蜡妹没走,它听到了,腹部又开始翕动着,尽管是半天一下,但表示它还在和死神搏斗着。李波峰一阵激动,连忙拿出了它平时最爱吃的多格漫香浓软面包、狗狗补钙低盐火腿肠、博美犬鲜牛奶,可它动也不动,像没看到一样。为鼓励它战胜死神,李波峰凑近它耳前,说,前面就是犁弓沟了,蜡根老爹在等着你呢。它的腹部连续翕动了几下,听到了,在激動着呢。
不能等了,与时间赛跑吧。他又喝了一瓶雀巢咖啡饮料,重新奔驰在波浪起伏连绵不断的红丘陵山道上。
犁弓沟是深埋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共有二十七户人家,山多地少,是犁弓峰镇最贫穷的地方。为彻底解决贫穷,镇里联系了一家大型中药材生产加工工厂,正好这家企业急需药农和工人,于是,由镇里出土地,企业出资金共建安置区。安置后的农民在征求个人同意后可进厂当工人,也可去中药材生产基地当药农。镇里在作出这一决定时,有个前题,即虽说整体搬迁,但必须要征得本户和本人的同意。那个会议是李波峰参加的,在会上他激动地表态,对犁弓沟村民来说,这可是千年一遇的大好事,怕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呢,哪还有不同意的?
哪知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最后,犁弓沟村有二十四户人家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搬进了安置区,还真是让人掉下眼镜,竟有三户人家以各种原因不同意搬迁。于是,村委会事情来了,上门去谈心,并发动这三家的亲戚去帮助做工作,得到的反馈真的令人掉了下巴,原来这三户人家老人居多,他们担心将来百年之后能否同意他们来犁弓沟安葬。于是,李波峰亲自去镇里反映,得到答复是肯定的,凡是从犁弓沟搬出的人,百年以后只要愿意回犁弓沟安葬的,一律许可。不放心的还可先签承诺书。这样,又有两家搬走了,二十七户,只剩下了最后一家,按调解委敢嫂的话说就是那个被称为“老绝户”的蜡根老爹。
李波峰知道“老绝户”就是没有下代的意思。蜡根老爹不仅没有儿女,他一辈子根本就没成个家,犁弓沟村民背后都称他是老孤老。问题在于,他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孤老”,他一直称自己有个孙女。其实那是十多年前他在外地拾废品时,遇到了一次车祸,一家外来打工的四口之家,只剩下最小的一个女儿活着,但也断了一条腿,成了残疾。因这家人在老家已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也就无人来认领这个女孩子,因而被蜡根老爹收留并带回犁弓沟抚养了。那年她才六岁,自称叫蜡妹,十一年后,蜡妹瘸着一条残疾的腿涌入了打工潮,一去再没回来。
对别人来说,是迁到安置区去,而蜡根老爹是搬到镇敬老院去。当然,到了年龄的孤寡老人去不去敬老院是由老人自己决定的,不去的统一发放最低生活费。问题在于,犁弓沟村在,他在村里养老尚可放心,但如今犁弓沟村不存在了,让他一人留守犁弓沟,谁放得下心?要是遇上连续风雨交加的日子或是隆冬大雪封门,不要说保证简单的生存,即使吃水烧柴都成问题。所以对蜡根老爹来说,不是进不进敬老院的问题,而是必须进,没有选择。所以见李波峰问蜡根老爹一事,敢嫂立即忿忿不平起来,说真不知这个老绝户是怎么想的,去敬老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真正的是吃饭张口穿衣动手。可就是好话劝了几稻箩,最后还是木鱼棒敲在棉花上,一点响声都没有。李波峰立即纠正她,别人叫老绝户,我们不能叫,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敢嫂有点委屈地说,我也是被他气的,也是当你面说说。李波峰将话题又拉了回来,问,老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敢嫂说,鬼晓得,他半天没的一个屁。李波峰又问,一声不吭?敢嫂说,反来复去就是那一句话:我不是孤老。
说到这里,敢嫂的气又是不打一处来,他要不是孤老,那天下就没有一个孤老了,我看别跟他啰嗦了,干脆找几个人架着他去,去也去,不去也得去,我看他还能把天闹翻了。李波峰说,没找到他心里的钥匙他不服呀,他是不能把天闹翻,但他是大活人呀,说不定今天送了去他明天就跑回来了,到头来是他难堪还是我们难堪?敢嫂睁大了眼,赌气地说,他敢往回跑就随他去,是他自己找的,挨我们有什么责任?让他写个保证书,摁个手印,出了事由他个人负责,村里也能交差,反正天下十四亿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的。李波峰见她激动,知道她工作历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就笑着对她说,村委会对你的工作都一致肯定的,知道你为了做蜡根老爹工作,尽心也尽力了,这样吧,明天我去犁弓沟,看看这“壳”到底卡在什么地方。敢嫂难得顺水推舟,说那也好,省得他看了我有火,我看了他也有气。
蜡根老爹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这原来是犁弓沟村的队屋,那时蜡根老爹自家年久失修的房子倒塌了,生产队见他孤身一人,干脆就让他搬进队屋里住了,也省得每晚全村还要挨户去值班。远远地就听到了狗吠声,如今,人家都搬走了,狗吠声变得分外空旷而寂寥。接着就见一只大黄狗跳上了村西头的高坡,朝着李波峰一行二人越发地狂叫起来。随行的是村里的小会计,原也是犁弓沟村的,所以,大黄狗见是熟悉人,叫声一下弱了许多。
小会计告诉李波峰,这狗是蜡根老爹抱的孙女蜡妹临走时从外村逮回给蜡根老爹作伴的。所以,孙女走了,老爹就将这狗唤着蜡妹,终日与它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像宝贝疙瘩似的。说着就来到了蜡根老爹的院子里,蜡根老爹站在柿子树下,并没回头,用手朝着蜡妹打了个手势,蜡妹很快安静下来,半蹲在蜡根老爹身旁,骨碌着大眼,观察着事态发展。
小会计正要上前向他作介绍,反倒让他拿话封住了,他冷冷地说,我知道是谁。小会计一愣,试探着问,你说来客是谁?他又冷冷地说,不就是那个合肥的李主任么?小會计感到惊讶,问,你不是看不见吗?他没好气地回,我看不见难道还听不见?他来过多少趟,这脚步声一听就晓得。小会计望着李波峰,感到惊叹不已,李波峰内心却五味杂陈起来,蜡根老爹眼盲,怎么没听到敢嫂和小会计向自己汇报过?只是一闪念,立刻感到一阵隐隐的内疚,这还要他们向自己反映吗?你自己是干什么的呢?多少次来犁弓沟,可一次也没上老爹的家门,老爹这是在批评我呢。你得亏是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要是官再大点,那还不知道官僚到什么地步呢!想到这,李波峰一步上前,双手握住了老爹的手,半蹲的蜡妹一下跳起来狂吠,但见老爹没动静,就知道现在没有自己的位置,就识趣地溜到一边去了。李波峰感到老爹的手粗糙,枯瘦,且有点微微颤抖。
李波峰说,老爹,我来迟了。
蜡根老爹抽回了手,微微将身子朝着李波峰相反的方向转移了过去,没等到李波峰往下说,就抢先用话堵住了李波峰,我不是孤老,我不去敬老院。
李波峰当然没有单刀直入,而是机灵地借题发挥将话题转到他的眼睛上。小会计一下笑了,说是望云望的。原来老爹没事就常带着蜡妹上栗树岗望云,望久了,那云就落到他眼睛里了。李波峰横了小会计一眼,说尽瞎扯。小会计依旧笑,说又不是我说的,村上人都这么说。
别瞎扯!李波峰轻轻喝了小会计一声。
是被云落的。蜡根老爹也支持小会计的说法。望云望久啦,那云就落进眼睛里了。
李波峰被弄得有点晕,望着小会计,小会计强忍着笑,朝着李波峰做了一个小鬼脸。李波峰发觉不对,来到蜡根老爹身前。蜡根老爹懒得理睬他,转过身去,冲着天空仰起了头。蓝天,有片片薄云在流动,但李波峰却发现密云早已聚拢在蜡根老爹的眼帘。
李波峰说,老爹,你好像得的是白内障。
蜡根老爹不知道什么是白内障,拿着耳朵对着他,显然是等着他往下说。
李波峰肯定地说,要真的是白内障,那可是手到病除。
接着,李波峰拿起了手机,给镇长打了个电话,问今年县里的“光明行”指标可还有。“光明行”就是县里每年拿出一定的指标,免费给农村患有白内障老人摘除白内障。手机接通了,镇长说,每年的指标都吃紧,眼下都入冬了,肯定没有了。又说我来问问看。过了一会,镇长来电话了,说早就没有了,要等到明年指标下来再说了。又说卫计委主任是他同学,不会骗他的。李波峰一听急了,急忙捂住电话小跑到了院外,小声地将蜡根老爹状况向镇长作了简要汇报,末了强调说,反正是你的老同学,手术今年做了,指标算在明年,镇长,求你了,要不,老爹可过不了冬。镇长知道了,说我来试试看。又过了一会,手机响了,是报喜声。说行了行了,就按你说的办。并说卫计委主任已和县医院联系好,明天你们就带老爹去。
当李波峰欣喜地将这一大好消息告诉蜡根老爹时,没想到蜡根老爹却摇起头来,把李波峰和小会计都闹蒙了。小会计叫着,这大好事,你还不去呀?老爹摇着头轻轻地叹息了一下,说我知道是好事,我哪来的钱?小会计又叫起来,不要你钱,是免费的,你没看到李主任为你争取了多时呢?老爹听了,立住了,转过身来,蜡妹知道老爹遇上好事了,一下扑了上来,抱住了老爹的腿。老爹又将耳朵对着了李波峰和小会计,嘀咕着说,还是不行哩,我又没人服侍,还有,还有蜡妹。李波峰见说一下松了口气,高声说,没人服侍我来服侍,明天我亲自陪你去,蜡妹就在家里关一天,反正当天手术当天能回来。末了,又补了一句,明晚回家,你就可看到你的蜡妹啦。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但将蜡根老爹一个人留在梨弓沟,实在不放心,这期间,敢嫂又去了几次,说老爹虽然脾气好了许多,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孤老,我不去敬老院。因为心里惦挂着,所以工作一闲下来,李波峰和小会计又来到了犁弓沟。
这回蜡根老爹不在家,又带着蜡妹上栗树岗望云去了。
又在望云,就不怕云再落进你眼里?李波峰一句玩笑话,将痴痴望着天边流云的蜡根老爹吓了一跳,见是李主任,转过身来,乐呵呵地喊了声李主任。大家都笑了。见老爹原来很黑的脸开始亮堂了不少,一脸的皱纹好像也开始稀疏。于是,大家就在大栗树暴露在地表的虬根上坐下来,开始唠嗑,在唠嗑中,李波峰获知原来老爹并不是看云,而是在等候他的蜡妹归来。
临走时,她说好的,过段时间就要回来看我,她说的,还逮了只狗给我作伴,她是好孙女呢。老爹的目光从天边跌落下来,最后跌落进脚下赭红色的砂石泥土上,声音也一道跌落下来。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她说的,常回来看我,我信呢。
李波峰深知,解锁的关键是要找到对孔的钥匙,而心的锁也要靠心的钥匙来解。这心的钥匙,李波峰终于找到了。
他决定亲自去外地找到蜡妹。
他打定了主意,但没告诉老爹,因他担心很可能找不到她。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和小会计一道,终于在大西南一个乡间的小镇上找到了她。那时,她已和一个比他大了十三岁的男人结了婚,并有了一个女儿,见到她时,正怀上了第二胎。李波峰并没有见到那个男人,只是听带领他俩的当地村干部说,那男人又黑又瘦,是个气闷子。后来,李波峰才知道,当地村干部说的气闷子其实就是个常年的气喘病。
当时,她瘸着腿,正从野地里采草药回来,说了半天,才同意在镇郊一个偏僻的配电房后见了面。她头发焦黄着,脸也焦黄着,走路似乎瘸得更厉害。一见面,就极冷地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他的孙女。
说完这话后,她头微垂了下去,焦黄的头发滑落下来,遮挡了半个脸。李波峰一颗千里寻找的滚烫的心骤冷了起来,正想着从哪里找到说话的入口时,只见她用手略将散发向后捋了捋,看了李波峰一眼,显然想挣扎出一点笑容来,但终没挣扎出来,还是那句话,我真的不是他孙女。
说完这句话,她一副谦卑的样子,还下意识地对着李波峰两人歉意地弯了弯腰,显然是想告别,说,孩子她爸在工地上背水泥压伤了腰,还在家躺着呢,等着我回家替他煎草药去。李波峰将带来的一箱苹果和一箱鲜牛奶送给了她,并提出了要和她及她的女兒在一起合张影。她微笑着答应了,笑容夹着些许的沧桑与苦涩。
蜡妹那边冷,蜡根老爹这边看到她母女俩的照片和视频,却热得像刚揭开蒸馍的锅,激动得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蜡妹,是蜡妹子……
大黄狗以为叫它的,一跃上来,抱住了蜡根老爹的大腿,但老爹根本注意不了它,将照片双手捂在胸口上,是的,她就是我的蜡妹子,我的蜡妹子……
渐渐地,捧着照片的双手从胸口移到了脸上,半天没有放下……大黄狗急得呜呜地哼唧着,李波峰低下腰来轻轻地告诉它,老爹说的是照片上的蜡妹,又不是你这个蜡妹。大黄狗像懂了似的,从老爹的腿上松下来,朝着李波峰轻声叫了两声,并摇起尾巴来。李波峰和小会计会意地笑了。
平静下来的老爹慢慢地背过身去,撩起衣袖抹了几把眼泪,这才渐渐转了回来,声音显得有点嘶哑,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帮我找到蜡妹子……
李波峰将蜡妹已经怀上第二胎的事告诉了老爹,说她一时不得回来,也不方便回来。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千元递给了老爹,说是蜡妹托自己带回来给他的。
蜡根老爹一句话也说不出,捧着钞票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小会计知道这钱是李主任在上火车前,在火车站广场旁的银行用自己的工资卡取的,当时他不明白向来生活节俭的李主任,就要回家了,还要取这么多钱干什么。
李波峰说,老爹,你先休息,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说着就告别老爹出了院门,这时,就听得后面一声喊,李主任……
两人回头,只见老爹一脚跨出门外,一脚留在门内,颤抖地说,我答应你们,你们比我的亲人还亲,我能不答应么?
李波峰好高兴,急忙迎进来,握住了老爹的手,老爹却抽回了颤抖的手,低着头说,我不是孤老……
李波峰愣了,又没人说你是孤老,去敬老院是让你生活方便,别的老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当然,如果实在不想去敬老院,那也要搬到安置区去,把你一人留在这犁弓沟,你让我怎么放心?
蜡根老爹问,能把狗带去敬老院么?李波峰说这些我都提前给你安排了,你尽管放心。
老爹的嗓眼突然哽了,说,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的蜡妹。
老爹一下抱住了扑向他怀里的大黄狗。李波峰立刻明白了,补充说,有我呢,你放心。
老爹从喉管里哼唧着,如果我走了,蜡妹托给谁?
李波峰不明白老爹话的含义,侧过头望着小会计。小会计连忙解释说,老爹说走了,就是说他百年以后的意思。
小会计的话说到了蜡根老爹的心坎里,老爹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补充说,人老了,啥都不想了,只有两个最大的愿望,一是我百年之后要来犁弓沟安葬,二是我的大黄狗百年之后也要安葬在我身旁。
李波峰明白了,上前一把握住了老爹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说,老爹,你放心我么?
老爹也握紧了李波峰的手,老泪横流下来,说,李主任,这世上,我还能有比你更亲的人么?
好,老爹,我李波峰答应你,你担心的身后事全交给我了。李波峰几乎是扬起嗓门喊出来的。
蜡根老爹站立不住,趔趄了几步,一把抱住了半扇灰黑的木门,呜咽起来。犹如黄昏里吹响的古埙,时断时续,时落时扬,不在意听觉得柔软无力,但认真听时却像秋后的暴雨,有一泻千里之感。连本不想钻进来凑热门的贴山风也蜂拥而入,和着默啕声在灰暗的土基砖墙的屋内,搓揉着,回旋着,互撞着,不仅吞没了屋内声响,就连整个犁弓沟也显得越发地空阒。本来李波峰是想上前劝说的,但蜡根老爹的默啕让他瞬间想到了远在北方山村独自守护家园的父亲,他不禁倒退了两步,停了下来,并拦阻前来劝解的小会计,那意思很明显,让老爹独自去默啕吧,连默啕也是需要时机和场景的。
好久,蜡根老爹才止住了默啕,低头用衣袖拭干了泪痕,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竟挣扎出笑容来,爽快地说,李主任,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准备一下。
李波峰高兴地一把抱住了蜡根老爹,三人抱在了一起。
然而第二天,李波峰正在参加镇里一个会议,突然接到小会计打来的电话,说蜡根老爹上山采药摔倒了,从猫跳岩上滚了下来。并说自己现在正和敢嫂一道往犁弓沟赶。李波峰吓了一跳,立即嘱咐小会计他们要尽一切力量抢救。
一个小时后来了电话,小会计说还好,得亏下面有一篷葛藤,掉在了葛藤上挂住了,只受了惊吓,另外皮肉受了点外伤。李波峰不解地问老爹,这么大年纪还要采什么药呢?小会计说是采野生的黄精和黄芪呀。小会计知道李波峰不懂药材,就主动地向他解释,黄精和黄芪是名贵的补药,尤其是犁弓沟野生的,更是远近闻名精品中的精品。还说,本地人一般都是将黄精和黄芪与三黄鸡炖成汤,称是“三黄大补汤”。还告诉李波峰,估计蜡根老爹知道哪儿有野生的,所以想在临走之前采下来卖点钱带到敬老院去。
李波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第二天晚上,李波峰回来很迟,正在用钥匙开门,就见那边屋拐上有个黑影移了过来,李波峰近视,正准备问那黑影是来找谁的,就听到那个黑影喊了一声李主任,声音里充满了欣喜和亲切。原来是蜡根老爹。开门进屋,只见蜡根老爹提着一只大木桶,大木桶里放着一只大瓦钵,揭开盖来,一阵醇香扑鼻而来,原来是为李波峰熬了一大瓦钵“三黄大补汤”。
蜡根老爹说,他共有三只鸡,只有这一只是毛黄脚黄嘴壳黄的三黄鸡,还有两只是麻母鸡,准备带到敬老院让食堂加工给全体人加个餐。说后,又指着“三黄大补汤”郑重其事地告诉李波峰,这可是用真正的犁弓沟的野生黄精和野生黄芪熬的呢,你是我的恩人,我又没的什么报答你,这点小心意,你千万要收下喔。
有热泪在李波峰眼内打圈,他高低不肯收下,急得蜡根老爹哭出了声音,说你不收下,是嫌我老头呢……李波峰还是高低不肯接收,硬要给他钱,他说,你给我钱,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是人好还是钱好?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要看不上我,嫌弃我,那我就立马带走,不给你添麻烦。
还能推让么?只得留下。
李波峰当着老爹的面,舀了一碗汤喝着,连说好香,好鲜,好烫……说着李波峰冲着蜡根老爹开心地笑起来。蜡根老爹也舒心地笑了,头都仰了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边喝着边又拿出一个碗,舀满了一碗汤要跟蜡根老爹一道喝,老爹连连摇手,说,要不得要不得,这三黄大补汤从来不能分着喝,分着喝补气就没了,这可是古来的规矩。紧接着告诉李波峰,他已准备好了,明天自己一人去镇敬老院,不再麻烦村里了。李波峰正在吹着滚热的汤,一听就说,那哪行?我马上通知小会计,给你准备车,明天我亲自送你去。
6
太阳当顶的时候,终于到达了犁弓沟。
村干部除了小会计和敢嫂,其他的都换了。听说老主任李波峰要来,除了书记去镇里开会了,其他委员都早早就来到了犁弓沟等候着。李波峰的别克英朗在村口一停下,立刻就拥了上来,分别一一握手嘘暖,就七手八脚地将还剩一口气的蜡妹抬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大箩筐里,又抬着大箩筐上了栗树岗蜡根老爹的坟旁。就见大黄狗低呜不止,竟趔趄着要站起来。大伙忙着将大黄狗抬出箩筐,正准备抱向坟前,哪知它自己倒先激动地向坟前爬去。当它爬到坟前,冲着墓碑,长长地低嗥了一声。这一声竟将一股刚卷上岗来的贴山风吓得缩回到岗下去,四野里一片沉寂。见大黄狗还这么知情知义,大家都唏嘘不已。李波峰来到大黄狗身旁,蹲下,大黄狗喘着粗气缓缓地转过身子,朝着李波峰,两前爪握在了一起,作了一个揖。行了一个大礼后气喘得更粗了,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去,头朝着坟前,伏了下去,动也不动。
村主任建议说,时间不早了,都下午了,还是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其余的全先吃饭去。大家觉得有理,纷纷赞同。还没朝岗下走几步呢,就听留守在坟前的敢嫂叫起来,说大黄狗殁了。
大伙一惊,迅又返回。果真,大黄狗已去了。这样,先吃饭的计划就改成了先安葬大黄狗。原先与蜡根老爹为邻的人家也赶回来了,他们在老爹坟旁挖了个坑,里面用木板隔成木盒子,将大黄狗埋葬了。
饭后,怎么也挽留不住,李波峰说公司正迎接检查,办公室正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呢。依依惜别后,李波峰驾着别克英朗上路时,夕阳已坐上了犁弓峰巅上。
当来到去犁弓沟的岔路口时,李波峰突然想到要单独地去蜡根老爹坟前告别一下。刚才人多,又时间紧,自己还没有静下心来与蜡根老爹,与蜡妹告别呢。这样,他将车开向了犁弓沟,在刚才停车的地方重新停下来,又记起了后备厢里还有蜡妹吃剩下的也是它平时最爱吃的多格漫香浓软面包、狗狗补钙低盐火腿肠,还有博美犬鲜牛奶。他全带着上了栗树岗。
远远地就听到一阵鞭炮声炸响,接着又看到了栗树岗上烟雾绕袅,李波峰知道,肯定有人在岗上上坟。最后没想到的是,在蜡根老爹前烧纸钱的竟是老爹日思夜想的孙女蜡妹。
蜡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正跪在坟前烧纸钱冥票。两人相见,都愣了,立刻认识了。
李波峰朝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蜡妹。
她摇摇头,又低了下去,说,我不叫蜡妹,我叫蜡梅。
李波峰这时才注意到,蜡根老爹坟的正前方,新栽了一棵树。李波峰问,是什么树?
她答,蠟梅。
李波峰又问,就你们母女三人回来了?
她一手撑地一手撑膝艰难地站立起来,说,他也回来了。并用手指向了岗下。李波峰知道她说的他是谁,顺着她指的方向,岗下一个瘦弱的男人正用一只破瓦钵在水塘边汲水,显然,他是取水给刚栽好的蜡梅树浇定根水。
李波峰将带来的狗食放在了大黄狗坟前,默默地向蜡根老爹,向大黄狗告了别,这才转身与她告别后下岗了。
突然,他想起来了,又急返回岗上,从怀中拿出六百元钱,送给了两个女孩,一个女孩三百元。她坚持不收,像打架似的。李波峰说,这钱是我代表老爹送给两个孙女的百岁钱,老爹见你们回来看他,还不知高兴得什么样呢。这钱若不收,不是让他伤心么?她没再阻拦,低头拭着泪。李波峰这才重新告别下岗去。
来到村口,远远地看到了停在村口的别克英朗,突然感到一阵轻松,随之,一股困乏感袭来,他仰头向天,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看了看西垂的太阳,准备上车先接连喝上两瓶雀巢咖啡饮料,然后,开车。他知道要慢点,实在困了,就在服务区睡一会。他拿出了车钥匙,摁了开门键,平时,只要轻轻一摁,鸣叫提示声就响了,可今天,怎么摁,提示声也不叫,他疑惑是不是刚才慌忙忘了锁门。走近车前,真的没锁呢,门轻轻一揭就开了,然而,就在开门的一刹那,他立即呆立成了一根木桩。
原来,芷岸正坐在驾驶座上。
你……
来接你回家。
你是怎么来到的?
打的。一路追赶你。
你怎么知道的?
小关主任告诉我的,他是我同学的表弟。
有万股辛酸涌上心头,李波峰再也无法忍住,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涌出……
李波峰哽咽地问,你……为什么呢?
和你一样,是承诺。
面对满脸泪水的李波峰,芷岸回答得十分平静:你是要完成对蜡根老爹的承诺,而我却是为了当初对你的承诺。
李波峰伏在车框上,竟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一样。
哭泣声被荡来的穿山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山野的夕阳,还有空旷、寂寥与清幽,被一个大男孩的泪水,妆扮得分外多情。
芷岸下了车,双手抱住了李波峰,也早已泪流满面。
李波峰哽咽着,我……我对不住你。
芷岸用手制止了他的口,又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庞,泪珠从他的脸上翻滚到她的手掌上,低声说,不,是你用你金子般的心,不仅救了你自己,也救赎了我们所有人。
芷岸扶着他上了后车椅,嘱咐他躺下好好地睡一觉,这车,由她来开。
发动机响了,李波峰突然想起,拿出雀巢咖啡饮料递给芷岸,说,丝滑拿铁的,是你喜欢的。
芷岸接过,一饮而尽。说,我们这就回家去。
别克英朗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行。
李波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还没请假呢。
芷岸说,我爸已托人向你们领导汇报了,你们领导都赞赏你。
李波峰问:你爸?
芷岸说,我爸?难道不是你爸?
李波峰有点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嘱咐她,山路窄,弯道又多,当心点。
穿过乡道,来到国道上,路面宽阔多了,芷岸话又多起来,说下个星期天,我妈要和我一道来接你去我家,我爸从菜谱上已选了几个菜,他准备亲自下厨,为你做一桌家宴呢。
后面没有接声,芷岸接着说,我爸夸我了。你猜怎么夸的?他夸我眼光毒。哈哈,说我眼光毒,其实是佩服我有眼力,没看错人。
后面仍旧没有接腔。芷岸侧耳仔细一听,立刻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她知道他睡去了。
在高速收费站临时停车场停了车,回头一看,李波峰仰面在后椅上,已睡熟了,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很有节律。芷岸看了,感到心疼,连忙脱下自己的羊毛衫,盖在他的胸上,这才转身拿出无线蓝牙耳机戴上,这样,就没有导航声去惊扰他了。
过了匝道,芷岸加大了油门,在快速道上以上限的速度奔驰,先向北,过长江,再向西,到合肥,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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