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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当代文献学界友生笔下的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

2024-05-15张文泽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4年5期
关键词:版本文献学

摘 要:文章以现当代文献学界友生撰写的纪念文章为基本资料依据,从学问基础和学术渊源,版本、目录学建树,治学范畴及其学风内涵,以及典守国家图书馆古籍善本库藏、教书育才等方面,归纳介绍了赵万里先生在中国古籍文献保護和传承方面的杰出贡献。赵万里先生高尚的精神、无私的品质和杰出的学术成就也将激励着世代学人为护持珍贵古籍和历史文献而不遗余力。

关键词:文献学;版本;目录;赵万里

中图分类号:G251文献标识码:A

Zhao Wanli, a Bibliographer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ircle: A Portrait Painted by Friends

Abstract This article is based on a commemorative essay written by friends and students of Zhao Wanli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ircle, focusing on the foundational knowledge, academic origins, achievements in bibliography and cataloging, scholarly scope and style, as well as contributions to preserving and inheriting ancient Chinese texts at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 and his role in teaching and nurturing talent. The paper provides a comprehensive overview of Zhao Wanli's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Chinese classical texts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bibliography, and cataloging.His elevated spirit, selfless attributes, and outstanding academic feats are poised to inspire successive generations of scholars to wholeheartedly commit themselves to the safeguarding and perpetuation of invaluable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classical literature.

Key words literature; bibliography; cataloging; Zhao Wanli

赵万里先生(1905—1980年),字斐云,号芸盦、舜盦,系我国现代杰出的版本、目录学家。本文以现当代文献学界友生撰写的纪念文章为基本资料依据,从学问基础和学术渊源,版本、目录学建树,治学范畴及其学风内涵,以及典守国家图书馆古籍善本库藏、教书育才等方面,归纳介绍赵万里先生在中国古籍文献保护和传承方面的杰出贡献。

1 赵万里先生的学问基础和学术渊源

1905年5月7日,赵万里出生于浙江海宁书香门第之家。其祖父赵承鼎(字鉴斋,号耐庵),为清代廪生,工书法、篆刻,在上海坐馆授徒多年。父亲赵宗孟(1881—1955年),能诗善书,任职于上海商界,为沪上书法界名人。

幼年时期的赵万里,是在其母亲张顺媛女士(1882—1961年)启蒙下成长的,在学前已识得千余字,能诵唐诗数十首。其祖父曾教其诵读《四书》。6岁入海宁达才小学读书后,颇知勤学,作文出众,后以优异成绩考入位于嘉兴的浙江省立第二中学,爱好中国古典文学与古代历史。

1922年8月,年仅17岁的赵万里考入位于南京的国立东南大学国文系,并加入了该校自行组织的“国学研究会”。他积极参加有关活动,认真聆听并笔录整理了如历史系柳诒徵教授(1880—1956年)等学者的讲学内容。1923年即在东南大学编印的《国学丛刊》第一卷第二期上发表《述“彔”“方”二字义》一文,这是赵先生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在求学期间,赵先生十分用功刻苦。据早年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的丁瑜(1926—2020年)回忆,赵先生在讲课时,曾谈及他在求学时,曾费尽周折,获准到收藏有杭州丁氏八千卷楼藏书的南京国学图书馆去看古书,“为了多看书,中午不返校吃饭,只吃一两个炊饼”[1]。如此坚持,长达一年之久。

赵先生对词曲的爱好和研习,则得益于著名戏曲理论家和词曲作家吴梅先生(1884—1939年)。据回忆,他在此时期填词不少,即使寒暑假在家,也“常常绕着桌子边走边吟,反复推敲”[2]2。赵先生曾誊录求学时期的习作并命名为《斐云词录》,“虽是少作,仍可见其造诣之深”[2]2。后来赵先生在中国古代词曲校辑上的成就,即与这一时期的积累有关。

1925年7月,品学兼优的赵万里毕业了。吴梅先生随即推荐他至北平,拜王国维先生(1877—1927年)为师,得以担任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专任助教。于是,“在王先生指导下,他学习刻苦专心,此后他在学术领域中涉及的面更广了,这时期在史学、文学、金石、戏曲、目录版本等方面,都奠定了基础”[2]2。

王国维治学,向来重视目录、校勘等基本功,因此其批阅校勘之书甚多,赵万里即从转抄着手,多至数十种。因此,伦明(1875—1944年)《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云:“海宁赵斐云(万里)亲炙静安久,凡静安手校本多移录存副。”[3]通过如此抄校,他汲取了王国维先生的校书经验,提升了自己校勘、考释古籍的能力,后陆续发表了自己的校补、校记文章,如《〈封氏闻见记〉二卷校补》《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记》等。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先生自沉昆明湖。赵万里在哀痛之余,着力整理恩师遗作,先后整理了《王观堂先生校本批本书目》(《国学月报》专号,第二卷第八、九、十号合刊,1927年10月)、《王静安先生年谱》(《国学论丛》第一卷第三期,1928年4月),以及《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1940年)等,至今仍为研究王国维的重要参考资料。

2 赵万里先生的治学领域及其学风内涵

赵万里的学问,先后得到吴梅、王国维、徐森玉等名家指导,在版本、目录、校勘、辑佚、金石、词曲等领域都有非常好的积累。沈津写道:“在版本目录学与古文献整理方面,赵先生是公认的大家。一般学者对赵先生的了解,也主要是版本鉴定、目录编纂、文献辑佚、校勘及碑刻整理等方面。其实赵先生的治学范围,远不止这些领域。”[4]92

2.1 古籍版本鉴定及目录之学

1928年7月,经陈寅恪先生(1890—1969年)推荐,赵万里先生离开清华大学,前往北平北海图书馆工作。次年,该馆并入北平图书馆(1950年易名为“北京图书馆”,1998年更名为“中国国家图书馆”)。

初到图书馆时,赵先生任编目科科员,后担任采访部中文采访组组长、善本部考订组组长及金石部馆员。时版本目录专家、文物鉴定家徐森玉先生(1881—1971年),正兼任该馆采访、善本、金石三个业务部的主任,赵先生在工作中得到徐先生各種指导,再“加上北京图书馆丰富的善本书藏,逐日沉浸于宋元旧刻、名校精抄之间,取得了宝贵的实践经验。他以过人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加之原来的治学基础,因此在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方面,有更深的造诣”[2]3。

赵先生在图书馆善本部的工作,使他得以长年经眼古籍善本,眼力、见识皆非常人所及。沈乃文总结赵先生的版本鉴定,一为“目鉴”,二为“刻工”,这两种方法“都有来自傅增湘先生的传承渊源”[5]。谢国桢(1901—1982年)说:“他积毕生的精力于我国的善本书籍,宋椠名钞,反复地学习和实践,经他的鉴别,就如同打了一张‘保票一样,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便了如指掌。”[6]41

当代知名学者、藏书家黄裳(1919—2012年)撰文叙说道,他曾在旧书店买到一部曲选残本,因阙失前半,不知何书。有一次,赵先生到黄裳家中看到后,即认定这是明洪武年间刻本《太和正音谱》,此本迄未见他书著录。“此种眼力学养,今无之矣。”[7]无独有偶。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沈燮元(1924—2023年)也曾回忆过一则鉴定往事。20世纪60年代上叶,他征集到一卷辽代重熙四年(1035年)《大方广佛花严经》写本,版本稀见,实为“孤例”,需请专家做一次严谨鉴定。不久接获赵先生复信,在信函中“把辽写本产生的时代背景、年代、寺庙位置、僧侣法号,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像这样缜密而精微的考证,没有具备扎实的文史功底是写不出来的。盖以先生阅见之广,鉴别之精,洵非常人所能望其项背”[8]85。

在北平图书馆时期,赵先生历任编纂委员、购书委员会会员、善本部主任。在北京图书馆时期,则任研究员兼善本特藏部主任。在长达50余年的图书馆职业生涯中,赵先生致力于为该馆尽力购求善本古书,并从事整理、编目、典藏保护和研究。

赵先生对馆藏古籍善本进行过两次整理和编目。1933年,他从整理北平图书馆善本书库入手,在重新鉴定甄别全部善本库藏的基础上,编辑并出版了《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甲编)》 4卷,由傅增湘作序。书中收录北平图书馆善本甲库所藏宋、元、明刊本,及精校、名钞、稿本3 796种,详细著录了各书书名、卷数、著者、版本完缺,以及题跋批校者姓氏等信息,被称为“北图善本书的账本”[9]15。该书于2011年与《旧京书影》合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社编辑部在《出版说明》中写道:“1933年《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是版本研究告别主观性版本鉴定,迈向客观性版本研究的金字塔式的里程碑。拿1933年《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与早期目录相对照,看到过去模糊不准确的鉴定被赵先生的版本研究一条一条改订,读者会感到快刀乱麻的痛快,同时对赵先生的工作油然产生敬慕之心。”[9]151959年,赵先生主编《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 8册,该书由中华书局出版,收录抗战以后该馆新收善本库藏11 348种(相较1933年增加了两倍)。

赵先生极为重视古籍刻工信息的积累与研究,其主编的《中国版刻图录》,由文物出版社在1960年出版。该书收录从唐到清历代有代表性的善本珍籍和版画550种,图版724幅,赵先生为每幅图版撰写了精要的说明文字,包括刻版特点、版本鉴定依据等,意在“把最具有代表性的书挑选排列出来”,使之成为一个古书版本鉴定的“标准器”[5]。赵先生为全书写作了长篇序言,“系统阐述了我国雕版印刷的起源和发展,实为一篇浓缩的中国印刷史。《图录》向国内外发行,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被视为我国版本学研究的里程碑”[9]25。

谢国桢先生评介道:“赵斐云先生精于版本之学,编有《中国版刻图录》和《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凡要研究版本目录学的人都要取材于此。”[6]42沈津先生则评价两部著作“是20世纪中叶我国版本目录学方面最重要的收获,在版刻资料的搜集和考订上都超过了前人,代表了当时版本目录学发展的最高水平”[4]91。

在编目之外,赵先生还考证并撰写了大量珍贵古籍的刊刻源流、版本特征等,以提要的形式揭示古籍文献信息。他在《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撰写的294篇有关明人别集的提要,内容翔实,考证精当,“除了卷数、序跋、作者生平、内容构成等基本信息,还涉及成书经过、版本考辨、诗文论赏、人物评骘等等……他阅书之丰、审读之细、辨析之精,读来皆之令人叹服”[10]155。

2.2 词曲、方志校辑与墓志、金石之学

据2005年2月5日,丁瑜在给沈津的一通信函中说:“赵先生自谓其研究成就目录版本学并不是首要的,第一是词曲,次为辑佚,第三方是目录版本流略之学。”[4]92

在词曲方面,赵先生师从吴梅、王国维两位大家,学有所成。谢国桢称:“他不但长于考据之学,而填一两首小词,也洒洒有致,翩翩然有江左徐庾风流的才华,而谨严过之。”[6]42而在校辑词曲上,他亦卓有成就,最具代表性的,是由《永乐大典》辑佚而出的《校辑宋金元人词》(1931年出版),广采旧籍,勤辑精校,多达73卷。当年,龙榆生(1902—1966年)揄扬道:“谨严缜密,远胜刘书,词林辑佚之功,于是粲然大备矣。”[11]

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冀淑英(1920—2001年)写道,赵先生“从事图书馆工作50余年,在治学与治事方面,贯彻谨严、认真的精神。先生早年出版的《校辑宋金元人词》,是大规模采用辑佚方法,辑出宋、元以来散佚的词集,全书共收词人70家,得词1 500余首,材料之多,固为前人所不及,而方法和体例之谨严周密,尤为人所称道。书中所收材料,均详举出处,原不限于《永乐大典》,每词注明引用的原书,有的词引用来源多至数种乃至十余种,也都一一注明原书并注出卷数,还注明不同本子的异文;疑信不定的词,列为附录,也都详加考校,用力至勤。此书1931年由当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时先生26岁,是属于青年时代的研究成绩。先生对待研究工作的一丝不苟,从青年时期到晚年是始终如一的……校辑《元一统志》,也和《校辑宋金元人词》一样,体例严谨,方法周密,从材料的编排以至标点上,都体现了勤奋从事、严肃认真的精神”[12]48。

赵先生在校勘与辑佚方面成果众多,他多年来致力于《永乐大典》的辑佚工作。其1929年发表在《北平图书馆月刊》的《〈永乐大典〉内辑出之佚书目》(后有《〈永乐大典〉内辑出之佚书目补正》)一文,以表格形式统计四库馆臣及以后诸家所辑之书,注明书名、校辑者、版刻,并设“杂记”一栏说明相关版本、校补信息,“功力颇深”[13]122。20世纪30年代中期,赵先生负责领导北平图书馆善本部《永乐大典》重新辑佚的工作,以其在文献学、词学上的深厚功力,前后用时六年,主持辑佚了史部、子部、集部文献多达213种,“这是继四库馆臣之后再次将辑佚《永乐大典》的工程作了极大的推进”[10]159。这批辑佚成果中得以出版问世的《元一统志》(中华书局1966年版)、《析津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等,皆搜罗完备,体例清晰,考订精审,为辑本中的善本。

赵先生在对汉、魏、六朝墓志搜集、整理和研究方面的成果,体现在《汉魏六朝墓冢遗文图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1936年版)上,该书收志石图版797面。还有《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对所集墓志、墓记、神座、柩铭等拓本,加以考释,以地下资料与文献材料互证,释读分明。郑炳纯(1930-2007年)称道:“广征金石学者对各志之评述,于‘录文中详著各石年月、尺寸、行款、志主行实,与正史相参证,而明正史与墓志各有得失之处,大抵以墓志较正史为多得其实。录中还兼述志石字体嬗变轨迹,故此二书对于治史、治书体流变史,皆有重要参考价值。”[14]111黄裳评价道:“每一件墓志后面都有详密的考订。他作学问的严谨是人们公认的,这是我国学术研究传统中科学性很高的部分的继承。”[15]79

张劲先写道:“在以后几十年学术研究工作中,他一直保持着从严求实的态度。他从青年时起,写过和发表过的文章不下百余篇,整部著作的出版却是慎之又慎的,如《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一书,早在1936年已定稿,又经一再补充修订,到1956年才由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列入‘考古学专刊出版。”[2]2由此可见其审慎态度之一斑。

2.3 有见必录的勤奋态度和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

早年赵先生在国立东南大学求学时,就特别勤奋用功,后来的治学,更是有过之而无所不及。自20世纪20年代末起,赵先生经常到各地访书,“遇见珍贵精品,他都要记下其行款、序跋、刻工、藏印、纸墨等特点”[9]11。

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丁瑜道,赵先生“由于工作性质要求,接触古籍图书的机会非常多。他每见到罕见之书,或是有特点之古籍,必记录其卷数全否、序跋有无、行款字数、刻工姓名以及藏书印鉴等”[16]。冀淑英也曾回忆说,赵先生非常突出的一点,是“十分手勤”,他“南北访书,见闻既广,凡遇未见之书,必随手记其行款、序跋,以至刻工、藏印。为人周知的,如《记宁波天一阁所藏明代地方志》……现存赵先生旧稿《群书经眼录》中,还有内阁大库书经眼录、昭仁殿景阳宫藏书经眼录、海源阁藏书经眼录,以及上海涵芬楼、南京国学图书馆、浙江省立图书馆、平湖葛氏守先阁、吴县吴氏百嘉室,及零散的宋元刻本、写本、明清刻本、抄本的经眼录等若干篇”[17]。

在黄裳的印象里,趙先生只要看到其心爱之书时,“立即从袋里取出小本子,将这两书的行款、序跋……一一作了记录”[15]80,并对他说:“每次出来走走,总能看到一些新东西,过去没有见过的新东西,他说他出来的目的就是开眼界、长见识。他一面激动地说着,一面把小本子仔细地藏进衣袋里去。”[15]80对此,黄裳由衷赞叹道:“斐云在版本目录学方面的成就与声望,使他完全无愧成为这方面的大师,但他还是那么用功、那么勤奋,得到一些新知识以后又显得那么激动、高兴,这是使像我这样的后辈极为佩服的。”[15]80

3 典守国宝珍籍半世纪的赵万里先生

赵先生自23岁起到北海图书馆(北平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工作,历任北平图书馆善本考订组组长、采访组组长、善本特藏部主任等职,为馆藏善本建设和古籍保护,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毕生的精力。

3.1 访书、购书

傅增湘先生在《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序中说:“赵君夙通流略,尤擅鉴裁,陈农之使,斯为妙选。频年奔走,苦索冥搜,南泛苕船,北游厂肆,奋其勇锐,撷取菁英。且能别启恒蹊,自抒独见,于方志、禁书、词曲三者搜采尤勤。”[18]实为赵先生当年勤于访书、购书的真实写照。

据记述,目前在海内外《永乐大典》存世约有400册之谱,中国国家图书馆得以其半数之藏,“虽多为国家调拨、藏家捐赠所得,而本馆专家学者殚精竭虑,努力购求,贡献亦巨。本馆收藏、研究《永乐大典》者,不能忘却袁同礼、赵万里两位先生。前者于民国时期关注《永乐大典》存佚聚散,护国宝于战乱之间,终使劫余在世;后者再聚散篇、爬梳整理,辑佚百书,亦足垂范后世。”[13]118如赵先生即自30年代起,致力搜集散佚在民间的《永乐大典》零本,他“或收购,或传抄,或通过馆际交换,征求摄影本,缩微复制”[2]4。

同时,赵先生曾屡次南下江、浙一带为图书馆访购古书[3],并留下不少书林佳话。据时人记述,赵先生为馆购书,常在书价上不近人情,甚至与人拍案咆哮。1930年,朱自清(1898—1948年)曾有《赠斐云》诗云:“听子一神王,滔滔舌有澜。访书夸秘帙,经眼数精刊。历落盘珠走,沉吟坐客看。盛年飞动意,不觉夜将阑。”[19]可知其日常之谈吐,及求书之心切。

1931年8月,赵先生从北平至上海,并与郑振铎(1898—1958年)同乘火车至杭州,渡钱塘江后,乘公路汽车前往宁波,借寓在返乡过暑假的国立北京大学教授马廉(1893—1935年)家中,昼夜畅谈。他们三人欲登天一阁楼上观书,因范氏族长下乡收租而未果。但此行却在孙祥熊处偶然发现范氏旧藏明蓝格钞本《录鬼簿》正、续编,及白绵纸刻本《女贞观重会玉簪记》二书,立即分抄成册。“这是一部载有元代杂剧和散曲作家100余人姓名、小传和作品的目录,后附无名氏《续录鬼簿》一卷,过去从未被研究古代戏曲者所知晓。所以三人见到此书,瞠目无言,再四翻读,不忍释手。在向孙氏商借成功后,三人于一灯之下,竟夕抄毕,成为一段书林佳话。他们三人的传抄本,后于1938年被北京大学出版组据以影印,从此孤本不孤,学者都可据以研究、利用了。”[4]90

1933年7月,赵先生与马廉第二次造访天一阁。这一次得范氏族人同意启阁七日,供其阅览。于是“他们每天早六时到阁阅书编目,晚七时出阁休息。七日到期,编目完成。”[9]16是为1934年刊于《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八卷第一期的《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他写道:“那前清乾隆御赐的毛装的残本《图书集成》,放在正中间五个柜子里……东、西两间共有十个大柜,里面足足装了二千多种破的、烂的、完整的、残缺的种种不同时代的书,这是我十几年来梦想神游的目标之一。我最注意的,是明代方志和一切明朝官书……天一阁现存的書,以史部占最多数……”[20]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后,赵先生更尽心竭力地进行古籍文物的调查鉴定和访集护藏工作。“通过收购与宣传国家的鼓励捐献和奖励捐献的政策,使各地藏书家陆续将所藏聚集于国有。”[9]8他积极推动了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海宁蒋氏西涧草堂及衍芬草堂、傅氏双鉴楼、潘氏宝礼堂,将世代相传的珍贵藏书捐献国家,并入藏北京图书馆。同时,他还动员促成了我国著名藏书家傅增湘、周叔弢等的珍贵藏书入库北京图书馆。另外,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还协助国家有关部门,从港、澳地区抢购回来数批善本图书和碑帖。

当年赵先生为馆求书之热切,可由以下二例中感受到。沈燮元回忆说,1951年他在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时,曾受赵先生委托代北京图书馆买书。那年临别时,赵先生“交给我500元钱,说以后如碰到我认为合适的书,就替北京图书馆买下。事后证实,赵先生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以后陆续买到了好多部比较好的书”[8]82。郑炳纯则忆述了1961年赵先生指导其访书之事,在访书工作结束时,赵先生还叮嘱道:“今后收到好书,不要忘记我们。”[14]115

付佳写道:“他的见识已深谙私藏非古籍管理之道,他的襟抱也超越了学者个人对书籍的钟爱,而表现为一种守护传统文化事业的人文主义关怀。此后不久‘文革爆发,古籍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和损毁,若非藏于大型公立图书馆,这些珍稀善本定是难逃灭顶之灾,那将造成书籍史上无法估量的厄难。念及于此,不能不感佩赵万里的良苦用心。”[10]144

1981年12月26日,周叔弢(1891—1984年)在一通致黄裳的信函中好评道:“斐云版本目录之学,既博且精,当代一人,当之无愧。吾独重视斐云关于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库之建立和发展,厥功甚伟。库中之书,绝大部分是斐云亲自采访和收集。可以说无斐云即无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库,不为过誉。”[4]97

3.2 惜书、护书

赵先生一生为书,即使在战乱中,仍孜孜矻矻守护古籍。赵芳瑛写道,1939—1948年之间,赵万里先生完成了两件重要工作:“一是抗战时期在日寇占领区抢救收集各地的珍籍文物,使之免于被日寇所掠夺;二是北平解放前夕力阻国民党将北图善本精品南迁去台的企图,使全部国宝得以安全地保留下来。”[9]8

在抗战期间,赵先生留守在北平。他与郑振铎等人在上海秘密组织的“文献保存同志会”相呼应,极力抢购因战乱流散于市的古书善本。“为了拯救散在沦陷区各地的文物古籍免遭日寇掳掠,他每年暑假都要去上海与老朋友郑振铎先生会面。郑振铎(字西谛),是著名的文史学家和藏书家。他们的友谊甚深,都对古籍真知笃好,又志同道合,把抢救祖国的古籍看作自己的天职,把保存珍贵的文献资料视为自己的崇高责任。他们一面与在内地的袁同礼馆长联系,争取一些经费,一面往各地访书,收书。几年间,他们把收购到的珍本古籍都存入北平图书馆驻上海办事处,胜利后运回北平。”[9]17

1948年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当局意图将北平图书馆珍藏古籍善本运送台湾。他为此日夜不安,竭尽心力,设法拖延,“一方面向社会名流学者呼吁,取得支持,一方面与郑振铎先生商定,采取拖的办法,与当局周旋,同时致函北图驻沪办事处,请他们注意存沪的唐代写经和善本书的安全”[9]18。在馆内外各方协同保护下,国宝得以安全地保留下来。

赵先生的办公桌即在善本书库门口不远处,他常年端坐于库门,日日陪护着珍本古籍。正如周叔弢先生给黄裳信上所言:“斐云在地下室中,一桌一椅,未移寸步,数十年如一日,忠于书库,真不可及。其爱书之笃,不亚其访书之勤。尝谓余曰:我一日不死,必护持库中书,不使受委屈,我死则不遑计及矣。其志甚壮,其言甚哀。”[4]98

3.3 修书、整书

爱古书如生命的赵先生,无比重视古籍的修整。1949年4月30日,华北人民政府将抗战时期八路军战士抢救下来的山西赵城县广胜寺所藏金刻藏经4 320卷,移送北平图书馆保藏。“他对此极为感动,亲自撰写说明,举办《赵城金藏》展览,宣扬党和人民政府重视文化遗产、积极保护文物的政策和精神。”[2]4

《赵城金藏》为存世孤本,因战乱迁移秘藏,保藏环境极差,经卷大部分已揭展不开,急需修复。当年5月14日,他代馆长王重民先生在馆内召开《赵城金藏》修复工作座谈会,在会上提出了“整旧如旧”的修复原则。“他亲自寻访延请精于裱工的师傅,并设法搜求到装裱必需的棉纸(一种质地细柔有韧性的手工纸),按照藏经原来款式,坚持‘整旧如旧,进行装裱整修。”[9]19历时15年,这部金代刻印的《大藏经》终于整修完成,得以延年。此后,“整旧如旧”成为中国古籍修复的一项基本原则。

冀淑英忆述道,赵先生努力聘请古旧书业中装修技术较高的待业者到北图工作,其中就有在北京琉璃厂肄雅堂古书店学徒出身的“国手”张士达(1902—1993年)。他还“经常出入琉璃厂等处旧书店,除了访书购书,见有书店中装订拆下的旧纸,只要适合应用,也必买回来,送交装订室备用。每次去南方出差,总要亲自选购适于订书用的粗细不等的丝线,因南方丝线质量好。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只要对书有好处,什么我都愿意做。”[12]52

沈燮元回忆说,南京图书馆藏有一部宋刻本《蟠室老人文集》,仅存十四、十五两卷,世无二帙,可谓海内外孤本。“赵先生很重视这部书,特地来南京,看了原书,做了详细的记录,并征得南图同意,亲自把书带回北京,请北图手艺最高的张士达师父将书修补一新,同时还用故宫拨交给北图的老楠木,做了一个十分精美的匣子送给南图,由此可见赵先生爱书之忱,堪称无与伦比。”[8]84

对于宋、元版精品,“除整修完善外,还要视其品质与文物价值,做一副楠木书匣或蓝布书套加以保护。书匣与书套都要按传统规格‘量体裁衣制作。他曾戏说,一部书进馆,从装修到做好书匣、书套,就是为书办好了‘后事,百年之内当无问题”[9]22。

4 教书育才,薪尽火传

从1929年到1949年,赵先生在图书馆工作的本职岗位之外,先后应邀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法大学、辅仁大学、中国大学等高校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和教授等职,讲授过中国史料目录学、目录学、校勘学、版本学、中国雕版史、中国戏曲史、中国俗文学、词史等众多课程。

张守常(1922—2012年)回忆赵先生的教学时说:“赵先生讲课是不带讲稿的……他通常是只带粉笔进课堂,开口即讲,不论是史料目录或版本源流,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一再说一遍:满堂足灌,听起来是很过瘾的。”又说:“他讲某书之某版本,诸如版式、刻工、纸张、墨色之特点和优劣,以及收藏、著录、流传、遗失、损毁乃至盗卖,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熟悉极了。在此基础上,他就各本之比较和评价,使人听来觉得有根有据、准确可靠。”[21]

戴逸先生回忆说,赵先生“读书之广、识断之精、记忆之强,令人惊叹。上课不带片纸,各种珍本、善本的特点,刊刻年代以及内容,都烂熟于胸。娓娓而谈,均有来历。课堂上有问必答,绝无迟滞”[9]18。

赵先生对古籍文献保护的责任感,以及对图书馆古籍收藏事业的珍爱之心,既表现在对古书善本珍若拱璧方面,也体现在十分注重专业人员的培养方面。张劲先回忆道:“从50年代中期开始,他在馆内给同志们开课,以目录学为主,先后讲过史料目录学和集部的目录学,系统地讲述历代的史学著作、不同体裁的史书,并结合版本知识,介绍各种史书的版刻源流、现存版本的优劣等等。集部目录学的讲授,大致也是如此。原计划从1966年起讲授经部目录学,因‘文化大革命开始而中止。”[2]6

1957年1月11日,赵先生应邀到北京市中国书店做题为《发扬古旧书业优良传统》的报告,其中提出古旧书业者应注意回收残本古书,并强调要以“整旧如旧”原则修整古书。次年8月,他又应邀到北京市新华书店和中国书店合办的“古旧书业务学习班”讲“书史”,讲解自北宋至清朝历代刻本和写本,介绍各时期各地方的刻书风气、刻工、行款、用纸等特征。据郑炳纯回忆,赵先生“讲话既有体系,又富灵活性,往往前后左右对比。讲到兴奋时,神采飞扬。对许多名刻名钞,赞叹不已。对有些至今下落不明的珍本,他急切希望重新发现。其珍惜祖国优秀文化遗产的拳拳之情,溢于言表,听者均为之动容”[14]110。

赵先生爱书至笃,对古籍装修技术的传承问题亦时刻挂怀。为培养古书修复人才,他还与徐森玉先生一起在1964年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发言提议举办“古籍装修培训班”,后被政府采纳落实。每期学习二年,学员由全国各图书馆推荐,由北京图书馆和北京市中国书店老师傅同时各带一班。前后举办了两期,为全国省、市图书馆和其他单位培养了一批古书装修专业人才,惜因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停办。

5 结语

赵万里先生爱书之情甚殷,“他对北图的善本书藏,看作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的一个重要部分,从每一部书的整理编目,以至登記、入库、排架,都亲自参与”[2]5。

在担任善本部主任期间,他不仅严格做好古籍的整理与保管工作,更严格规定与古籍接触的动作。朱家濂回忆道:“赵先生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把书平放在桌上,还要检查一下桌面是否干净。翻叶时,用右手大指轻轻推动书的左下角书沿,绝不把手落实在书上,也绝不把书拿在手里看。一般人看书,在翻开以后,习惯于用手把书按平,或者书皮较厚,展开比较费事时,又往往把书面翻过来用手折一下,赵先生时常说,这是看善本书的大忌。”[22]他如此执着爱护古籍的精神和方法,值得我们敬佩与传承。

综一人之心得,俾百世之取资。赵先生毕生致力于对我国古籍文献资料的搜集、抢救、编目、修整、典藏和研究,守护着中华文明的文泽书脉,其功德必将垂范千古。赵先生雕像被安置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阅览室的一端,正象征着他对国宝善本的永续关爱和看护。如同赵先生雕像的矗立一样,《赵万里先生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8年版)、《赵万里纪念文集》,以及《版本目录学研究》第7辑“纪念赵万里先生诞辰110周年”专栏(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2015年编印)的问世,不仅是今人对前贤的深切追思和由衷致敬,更是为了弘扬他那高尚的专业主义精神、无私的敬业品质和杰出的学术成就,其将激励着世代学人为护持历劫而存的珍贵古籍和历史文献而不遗余力。

参考文献:

[1] 丁瑜.悼念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56.

[2] 张劲先.著名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传略[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3] 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68.

[4]沈津.版本学家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5] 张志清,郑小悠.在赵万里先生铜像揭幕仪式上的致辞与发言[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230.

[6] 谢国祯.怀念版本学家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7] 陈麦青.赵万里:一生为书[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184.

[8] 沈燮元.深切怀念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9] 趙芳瑛, 赵深,胡拙.赵万里先生传略[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0] 付佳.从清华国学院到北京图书馆——赵万里与书为伴的学术生涯[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1] 龙榆生.《唐宋金元词钩沉》序[C]//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747.

[12] 冀淑英.忆念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3] 张志清.赵万里与《永乐大典》[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4] 郑炳纯.忆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5] 黄裳.忆赵斐云[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16] 丁瑜.缅怀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59.

[17] 冀淑英.保护古籍,继往开来——记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33.

[18] 刘波.赵万里传[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76.

[19] 朱自清.朱自清古典诗词选[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8:58.

[20] 赵万里.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M]//李希泌,张椒华.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北京:中华书局,1982:430-431.

[21] 张守常.回忆赵万里先生二三事[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69.

[22] 朱家濂.忆赵万里先生[C]//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赵万里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46.

作者简介:张文泽,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世界图书文化史与中华典籍传承与保护。

收稿日期:2023-10-07本文责编:郑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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