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故鼎新:北宋前期嬗变镇将势力述论
2024-04-28董丽晖
董丽晖
“镇将”是唐末五代、北宋时期藩镇制度及地方行政建制研究中的重要论题,以往学者对这一问题已经有所论及。日野开三郎、杜文玉对五代十国时期镇将群体进行专题性研究,重点对镇将构成、统辖区域、职权划分变化以及隶属关系等诸多问题进行考证和阐释。①[日]日野开三郎:《五代镇将考》,索介然译,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五卷《五代宋元》,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2-103页;杜文玉:《关于五代十国镇将的几个问题》,杜文玉主编:《唐史论丛》第三十六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23年,第283-292页。唐宋地方行政建制和基层社会运作研究中,通过探讨镇区建制发展②于云汉:《宋代“镇”的废与置》,《安徽史学》1996年第4期;余蔚:《宋代的县级政区和县以下政区》,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历史地理》编辑委员会编:《历史地理》第二十一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85页;赵璐璐:《军镇势力的发展与中晚唐五代县级行政体制的演变》,《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论述镇官权职流变③陈振:《关于宋代“镇”的几个问题》,《中州学刊》1983年第3期;殷荣辉、张倩:《宋代镇官考论》,《保定学院学报》2021年第5期。,考察地方武力秩序④黄宽重:《唐宋基层武力与基层社会的转变——以弓手为中心的观察》,《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等研究理路对镇将势力有所述及。宋代经济史研究领域,在考察市镇经济发展演变层面,对镇将亦有简扼提及。①秦闻一:《宋代镇制考》,《史学月刊》1998年第5期;郁越祖:《关于宋代建制镇的几个历史地理问题》,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历史地理》编辑委员会编:《历史地理》第六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4-95页;张倩:《宋代“镇”“市”结合的历史考察》,《历史教学》2019年第6期。以往学界研究,尚缺在北宋时间断限中对于镇将势力的深入专题性研究,尤其是将镇将与北宋地方权力结构和秩序进行关联性考察还存有一定的研究空间。有鉴于此,在先贤前辈研究基础上,本文以镇将势力嬗变为研究视角,着眼于北宋前期地方政治秩序的瓦解迁嬗和重塑整合,将镇将流变路径与宋廷统治策略方式进行联合探讨阐释,以期对有宋一代地方治理模式和权力格局等问题有更深入的论证和认识。笔者不揣浅陋,求教于方家,敬请斧正。
一、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在地方的势态
“镇将”之名最初是对北魏戍守边地将领群体的概括性称呼,“自北方并有诸夏,亦依魏、晋制置诸州刺史,其西北被边夷、晋杂居之地,则置镇将以镇之”②(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32,宋明帝泰始五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219页。。“盛简亲贤,拥麾作镇,谓镇将也。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③(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50,梁武帝普通五年七月甲寅,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766页。。后代延续此名传统,“隋因始置镇将、镇副之名也”④(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44《职官志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923页。。自唐代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拥兵自重,诸地藩镇割据,权力极盛。唐代以降,藩镇于管内“诸州县各置镇将领事,收刺史、县令之权,自作威福”⑤(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41,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890页。,史载“自是之后以至五代,为弊益盛,兵权分裂,聚敛无已,故兵主于镇将”⑥(宋)谈钥:《嘉泰吴兴志》卷10《管镇》,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4730页。。晚唐、五代藩镇将自己的亲随及心腹将校分派驻守到治州之外的诸军外镇,其统帅称作镇将,镇将是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下的产物。“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初年……此段期间事实上属于同一单元。北宋的政治局面,正是从五代‘走出’来的。”⑦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0页。这意味着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在地方的势态大体上基本处于唐朝末年至五代时期镇将势力的延续性格局中。
北宋前期镇将依旧受控于藩镇,其是藩镇势力在基层的重要外延,“增强藩镇势力的最大支柱”⑧[日]日野开三郎:《五代镇将考》,索介然译,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5卷《五代宋元》,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2页。。“五代承唐季丧乱之后,权在方镇,征伐不由朝廷,怙势内侮”⑨(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端拱元年十二月,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62页。,“方镇跋扈,号令不从,朝贡不至”⑩(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4,嘉祐六年八月丁卯,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03页。,藩镇权势极盛,由此“方镇率分置镇将于诸县[11](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421页。,镇将听任藩镇分置,可视作藩镇在基层州县域的重要权势组成部分。五代以来镇将作为藩镇的亲随,置于诸州县统兵领事,“收刺史、县令之权”①(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41,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890页。,“与县令抗礼,公事专达于州”②(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北宋初年太祖兵定天下,“方镇武臣、士兵牙校之盛”③(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8,庆历二年十月戊辰,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316页。,藩镇“各树私人以为爪牙”④(清)王夫之着,舒士彦点校:《读通鉴论》卷21《高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05页。,“自相雄长,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财赋,官爵唯其所命,而人才亦各尽心于其所事”⑤(元)脱脱等撰:《宋史》卷436《陈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33页。。由此可见北宋前期地方藩镇势力尚存一定力量,故镇将作为藩镇基层势力的心腹统帅,依旧处于藩镇统辖的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当中,镇将依托并受控于藩镇威柄,“镇将领军能作威福也”⑥(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171《乌重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87页。。
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藩镇权盛飞扬跋扈,镇将资质也是良莠不齐,常有不法行为,如在地方“剽劫行旅”⑦(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63《朱友谦传》,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81页。,抑或剽盗诸陵“大贮瑰异之物”⑧(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90《张筠传》,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374页。。镇将依赖藩镇威权在地方越发的专横,“镇将位在县令上”⑨(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5《梁太祖本纪五》,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5页。,并且不断地擅辖以至侵占州县官员的权力,越权干政在地方衍生出许多职权。这使得地方逐渐形成“县官虽掌民事,束手委听而已,人至以长官为戏⑩(宋)谈钥:《嘉泰吴兴志》卷10《管镇》,《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4371页。的社会局面。史载“盗贼烟火元系巡镇之司”[11](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61《帝王部·立制度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688页。,地方县尉“掌巡警盗窃”[12](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的职权。然而“权臣跋扈,陵夷有五代之乱”[13](宋)苏轼,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5《历代世变》,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40页。,镇将在地方有统兵领军之权,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最先侵占了州县官员的巡警缉盗职权,尤以县域为主。五代县尉一职久废不置,北宋前期地方县域依然延续“盗贼斗竞则属镇将”[14](宋)马端临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63《职官考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911页。的势态。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藩镇跋扈,专杀为威,朝廷姑息,率置不问,刑部按覆之职废矣”[15](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99《刑法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967页。,“五代方镇残虐”[16](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开宝五年十二月乙卯,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3页。,由此藩镇专制地方狱讼司法权力。藩镇权势如此,作为其基层力量的镇将势力也自作威福擅扩职权。史载“县令掌导风化,察冤滞,听狱讼”[17](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49下《百官志四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19页。,但是自唐末五代以来“县令不得举其职矣”[18](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421页。,县令执掌的狱讼司法职权,多被镇将势力所侵占。《宋会要辑稿》中记载,北宋建隆三年(962)“贼盗门讼,其狱实狱繁,逮捕多在于乡闾,听决合行于令佐。倾因兵革,遂委镇员”①(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6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54页。。从此可见直到北宋前期建隆年间,县令职权依然缺失,县尉又久废不设,门讼公事委任于“镇员”,地方州县尤其是乡村地区的狱讼司法权力皆由镇将势力所掌控。五代时期藩镇多令部下亲随镇将助其聚敛财货,“五代方镇割据,多于旧赋之外重取于民”②(宋)沈括撰,胡静宜整理:《梦溪笔谈》卷11《官政一》,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三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89页。,“县中官吏,岁有年常之求,镇将人员,时为乞索之局”③(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6,雍熙二年八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97页。。与此同时镇将还多负责地方土地租赋事务,如五代秦州“州界三县之外,别有一十一镇人户,系镇将征科”④(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43《唐明宗本纪九》,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76页。。北宋前期延续了前代镇将势力侵占州县官员课征税赋职权的势态。太平兴国初年,“诸道藩镇所管支郡,多遣亲吏掌其市征,所滞商贾不便”⑤(宋)黄鉴笔录,宋庠重订,李裕民整理:《杨文公谈苑》卷3《禁节帅贩易》,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八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51页。,乾德年间镇将在某些地区负责“巡察盐麴”⑥(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十月己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0页。事务。镇将作为藩镇亲随可掌市征或可巡察盐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负责商税和盐、酒税事务的征税职权。由上可见镇将会倚仗藩镇权柄,凭借藩镇亲随的身份对地方诸如巡警缉盗、狱讼司法、课征税赋等权力进行势力“渗透”,由此构成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在地方上侵占州县官员职权的势态。
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大体上可视作具有延续性的完整时空研究单元,因此北宋前期镇将在地方的势态基本处于前代延续及衍生性格局中。藩镇割据集兵、政、财等权力于一身,镇将作为藩镇亲吏其在地方的势态就是藩镇力量在地方基层权力上的“投射反映”。北宋前期藩镇还存有一定权势,镇将统兵多集中于县域地区拱卫藩镇。由此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大体在地方上呈现出隶属于藩镇统辖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以及依托藩镇权柄侵占州县官员职权的势态。
二、北宋前期宋廷嬗变镇将势力的方式
“陵夷有五代之乱”⑦(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5《历代世变》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40页。,“天下荡然,莫知礼义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远者十余年,近者四五年,败亡相属,生民涂炭”⑧(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宋太祖建立北宋初定天下,国家形势不稳,“下陵上替,经制隳坏”⑨(元)脱脱等撰:《宋史》卷267《陈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200页。。因此北宋前期自太祖始深鉴前代之弊,“鉴唐末五代方镇武臣、士兵牙校之盛,尽收其权”⑩(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8,庆历二年十月戊辰,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316页。。中央渐进式瓦解破除威胁中央权威的地方权力,“收敛藩镇之权尽归于上,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为之也。”①(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卷8《法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0页。“废强横之藩镇”②(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41《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六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801页。,逐步削弱藩镇力量。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在地方上隶属于藩镇统辖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镇将作为武将常越权干预地方公务,这极其不利于宋廷加强中央集权。因此宋廷在削弱藩镇力量的同时对原有地方权力关系和权力秩序也进行解构,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项政治举措便是嬗变镇将势力。
(一)割裂镇将势力与藩镇的权力联结
宋廷根据镇将势力在地方上的势态,率先嬗变镇将势力的关系网络,即重点割裂镇将与藩镇之间的权力联结。建隆年间朝廷诏令“罢镇将,重令、尉之权③(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8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68页。,“乡将、都将、镇将辈互扰闾里,廷谓悉除之”④(元)脱脱等撰:《宋史》卷271《郭廷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297页。。以诏令形式明确罢除大部分滋扰乡里干预政务的镇将势力。宋太祖建隆四年(963)“诏泾、原、邠、庆等州长吏不得补蕃人为缘边镇将”⑤(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4371页。,开宝三年(970)再次颁布诏令“诸州长吏,毋得遣仆从及亲属掌厢、镇局物”⑥(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开宝三年五月戊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46页。。宋初“诸州长吏”多受藩镇统辖,令“长吏”不得令亲随任补镇将,就是明确镇将的身份,管控镇将设置,割裂镇将与藩镇的联系。宋太宗时继续太祖嬗变镇将势力的举措,太平兴国二年(977)“又申禁藩镇补亲吏为镇将⑦(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太平兴国二年正月丙寅,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3页。,进一步落实割裂藩镇与镇将的权力关系,使镇将势力脱离藩镇关系网络,镇将在地方“自此皆用本州牙吏为之,亦有宣补者”⑧(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由中央朝廷统一宣补。由此北宋太祖、太宗时期,朝廷割裂了镇将与藩镇相连的权力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原有地方多与藩镇力量相连的权力关系结构。“收乡长、镇将之权悉归于县,收县之权归于州,州之权归于监司,监司之权归于朝廷。”⑨(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37《范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96页。地方权力从此路径逐渐回归到隶属于集权于中央的国家权力结构。
(二)解构镇将势力统辖区域和职权范围
北宋前期镇将在地方上呈现出依托藩镇权柄侵占州县官员职权的势态,宋廷“不欲兵民之权聚一夫之手”⑩(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87《黄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847页。,以割裂藩镇与镇将权力关系为先行基础,通过两个维度层面相辅相成地嬗变镇将势力,即地理区域层面和统辖职权层面。
首先,在地理区域范围维度。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镇将多不领州”①(清)钱大昕撰,陈文和、张连生、曹明升校点:《廿二史考异》卷22《温峤传》,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92页。,“镇将于诸县”②(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421页。,“与县令抗礼,公事专达于州”③(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这说明镇将所辖地域范围多集中在县域,在地域广狭上基本与县域同等。在县域之内,“一县之内,所管乡村而有割属镇务者”④(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475《台省部·奏议六》,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5674页。,“有贼之后,村人报镇,镇将诣村验踪”⑤(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476《台省部·奏议七》,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5398页。,可见镇将与县司分庭抗礼不仅掌握本城郭内的缉盗斗讼公事还管控周边乡村地区的狱讼捕盗事务。因而北宋前期“收乡长、镇将之权悉归于县”⑥(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37《范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96页。,将镇将权势的地理范围统归于县域之下,缩小镇将管辖的地理空间。在城乡空间方面,“令诸道州府,今后应乡闾盗贼斗讼公事,仍旧却属县司,委令尉勾当”⑦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160《置县尉诏》,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4页。,“其镇将、都虞侯只许依旧勾当镇郭烟火贼盗争竞公事”⑧(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6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54页。,建隆三年(962)诏令“镇将所主,不及乡村,但郭内而已”⑨(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6页。,逐步将镇将权力控制在城郭之内,严禁镇将干预乡村盗贼词讼公事。太祖开宝三年(970)宋廷又颁布诏令,“诸州长吏,毋得遣仆从及亲属掌厢、镇局物”⑩(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开宝三年五月戊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46页。,此表明北宋前期镇将权力在城乡空间中也逐步从城郭内消泯。北宋前期从城乡空间到州县域地区宋廷对镇将势力的地理区域范围进行解构,以致控辖地方权势收权于中央。
其次,在统辖职权范围维度。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镇将不断地擅辖以至侵占州县官员的权力,越权干政在地方衍生出许多职权,如巡警缉盗、狱讼司法、课征税赋等职权,北宋前期便对镇将统辖职权范围进行解构,削弱并架空镇将力量。自太祖始“凡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诏县令及尉复领其事”[11](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6页。,“乡闾盗贼斗讼公事,仍旧却属县司,委令尉勾当”[12]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160《置县尉诏》,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4页。,以诏令形式解构镇将的巡警缉盗职权,还权于县司。与此同时太祖开宝五年(972)特诏“诸州场院官、粮料使、镇将,并以三周年为任”[13](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开宝五年十月己酉,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0页。,以此规定镇将的任职年限,解构镇将长期在地方自威作福的势态。真宗时期再次重申镇将“不得捕乡村盗贼及受词讼”①(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禁镇将、厢校妄理词诉捶掠人者”②(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80,真宗大中祥符六年四月丁亥,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24页。,由此解构镇将在地方城乡间的狱讼司法权。太祖建隆二年(961)诏“藩镇率遣亲吏视民租入,概量增溢,公取余羡。上闻之,即遣常参官分主其事,民始不困于重敛”③(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建隆二年二月己卯,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页。,朝廷派遣常参官代替藩镇亲吏监征租赋,一定程度上便是在限制镇将作为藩镇亲随侵占州县官征收税赋的势态。北宋前期武臣有习旧之风,“多姑息,藩镇颇恣部下贩鬻”④(元)脱脱等撰:《宋史》卷255《张永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917页。。太宗即位后诏“群臣乘传出入,不得赍货邀利,及令人诸处图回,与民争利”⑤(元)脱脱等撰:《宋史》卷255《张永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917页。,“有不如诏者,州县长吏以名奏闻”⑥(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太平兴国二年正月丙寅,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3页。。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镇将作为藩镇部下在地方厚敛自征,将商税管辖还权于州县机构监管。由此朝廷通过一系列政治举措逐步解构镇将越权干政所衍生侵占的州县官员职权,将地方缉盗、赋役、钱谷、狱讼等事务收还给州县司机构,悉收权于中央得以有效统治地方。
镇将势力在地方的势态与宋廷嬗变镇将势力的方式是相融相映的。宋廷以诏令形式对原有地方权力关系网络进行解构,割裂镇将与藩镇之间的权力联系,向下剪断藩镇势力在基层的外延力量,向上切断镇将受控于藩镇势力的关系渠道。宋廷以解构镇将权力关系为先行基础,进一步通过地理区域范围和统辖职权范围两个维度相辅相成地对镇将权力范围进行解构。在地理区域维度北宋前期逐步解构州县域内城乡空间中镇将的权责范围,将镇将势力缩控于县域城郭内,以至逐渐从城郭区消失。在统辖职权维度北宋前期对镇将越权干政衍生的如巡警缉盗、狱讼司法、课征税赋等职权进行解构,以致瓦解并摒除镇将势力,解构“镇将位在县令上”,县司荒政民事不举的地方权力格局,将地方军事、行政、司法、财政悉收权于州县司机构,中央得以有效控制地方。北宋前期太平兴国年间基本上就割裂了镇将与藩镇相连的权力关系,自真宗朝后,藩镇亲随内涵意义上的地方镇将势力几乎殆尽。自此后宋廷革除前代弊政,解构了原有地方上多与藩镇力量相连的地方势力,地方权力逐渐回归隶属于集权于中央的国家权力结构。北宋前期镇将势力的嬗变揭开了宋廷重塑地方政治秩序的序幕。
三、从嬗变镇将势力所见北宋前期地方政治秩序的重塑
宋廷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分化瓦解了镇将势力一并削弱了藩镇力量,这使得地方权力结构和行政运作中出现一定的“空间”,这种被创设出的施政“空间”为宋廷革除前代弊政重塑地方政治秩序提供了可能。因此宋廷利用“分化”和“置换”两种方式相互并行厘革镇将势力,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通过诸多层面对地方政治秩序进行重塑和整合。
(一)重塑县域官员架构和权责
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前期,方镇权盛之时管控地方县域官员多为其心腹亲从、将帅,由其自行奏辟分置,导致县司机构职能多荒废。史载“凡曹掾、簿、尉有龌龊无能以至昏老不任驱策者,始注为县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诛求刻剥,秽迹万状,故天下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①(宋)李攸撰:《宋朝事实》卷9《官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6页。县尉、主簿之职久废,其职权也多由镇将所侵占。北宋建隆三年(962)诏中书门下,“每县复置县尉一员,在主簿之下,俸禄与主簿同。凡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诏县令及尉复领其事。”②(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6页。北宋前期在地方重设县尉,首先是分化了镇将的职权,原镇将所执掌的盗贼、斗讼权力委任给县尉,地方县域内“凡县事,主簿为之佐,尉掌盗贼杀伤之事”③(宋)李攸撰:《宋朝事实》卷9《官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6页。。其次重设县尉也是在县域内分化镇将统辖的区域,“镇将所主,不及乡村,但郭内而已”④(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6页。,“今后应乡闾盗贼斗讼公事,仍旧却属县司,委令尉勾当”⑤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160《置县尉诏》,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4页。。由此北宋前期通过重设县尉的方式分化镇将权力厘革了镇将势力。重设县尉的举措,一方面改变了五代县尉久废县司职权不举的局面,扩大了县域内的官员配置,重塑了县域内官员组织架构。另一方面县尉置换镇将职掌盗贼斗讼公事,分化了镇将的势力,对县域内职权进行了重新划分,还权于县官扩大了县司的权力,地方各项职权逐渐收归于国家统属的州县建置,州县不再是藩镇基层权力的外延,这重塑了州县尤其是县域内的政治秩序。北宋前期对县域官员统一进行注授铨选,“一切厘改,州郡僚佐皆从朝廷补授”,“诏诸州长吏或有烦藉人代判者,即于宾佐中择公干者充,不得更任亲从人”⑥(宋)李攸撰:《宋朝事实》卷9《官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6页。。这说明县尉作为县官,其设置选授需由朝廷统一铨选,县尉置换镇将的举措在官员流品体系层面就意味着用流内官置换藩镇亲吏。由此宋廷重设县尉分化镇将职权,用流内官体系中的县尉置换藩镇体系中的亲吏,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重塑了地方县域官员架构和权责,重塑了地方流内官员体系。
(二)重塑县域官员文武身份
史载“及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于是以神武聪明,躬勤万几,征伐刑赏,断于圣志,然后人主之势重,而群臣慑服矣。”⑦(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可见北宋建朝伊始,太祖、太宗圣志便深谙其道,破除“天下无礼之祸”,即深鉴弊政。宋廷认为前代弊政生于“无礼”,表现为“在下者睽睽焉伺其上”,“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⑧(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地方上的骄兵武将诸如镇将便常越权干政,用权不法,导致地方权力秩序失衡混乱,因此北宋自太祖始深鉴弊政,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重构县域官员文武身份,实行以文换武、以文抑武政策,重视亲民之官的文德素养,重塑地方政治秩序。“五代以来,领节旄为郡守者多武人,皆不知书”①(宋)李攸撰:《宋朝事实》卷9《官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6页。,宋太祖选任“儒臣为郡守,以收节度之权”②(宋)王应麟撰,孙通海整理:《困学纪闻》卷15《考史》,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七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389页。,“齐以法度,择文吏为之佐,以夺其杀生之柄”③(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五代时期节度使皆补亲随为镇将,镇将多为武人身份,“皆有所凭恃,得以肆焉非法,民间甚苦之”④(宋)程大昌撰,许沛藻、刘宇整理:《演繁录续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页。。由此北宋前期“置文尉而换镇将”⑤(宋)程大昌撰,许沛藻、刘宇整理:《演繁录续集》卷2《知州》,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80页。,“县尉皆用选人”⑥(宋)马端临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63《职官考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912页。。“选文臣为县令,以去镇将之贪。一诏令之下,而四海之内改视易听”⑦(宋)王应麟撰,孙通海整理:《困学纪闻》卷15《考史》,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七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389页。。在以文换武、以文抑武的统治策略下,宋廷厘革嬗变镇将势力,重构了县域官员的文武身份。与此同时北宋前期还尤以重视官员的文德和行政素养,特别是侧重重塑地方武臣的“为治之道”。史载“武人多不知书,案牍、法令,书判、行移悉仰胥吏,民之受病既多,而又果于营私”⑧(宋)程大昌撰,许沛藻、刘宇整理:《演繁录续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页。,宋太祖时期便下诏命武臣“欲尽令读书,贵知为治之道”⑨(宋)程大昌撰,许沛藻、刘宇整理:《演繁录续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页。,宋太宗时期颇革武臣旧弊,使得“臣僚守法,兆民舒泰”⑩(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6,雍熙二年八月癸巳,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97页。。由此北宋前期以文臣县尉置换武官镇将,以文换武重构了县域官员身份,并以文德规训官员的行政素养,革除武人干政的弊政,重塑了地方政治秩序。“自是惩五代弊政,尤重亲民之官,民政稍稍修举”[11](宋)李攸撰:《宋朝事实》卷9《官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6页。。北宋“首以文德化天下,列圣相承,深仁厚泽,有以固结天下之心[12](清)毕沅编著,“标点续资治通鉴小组”校点:《续资治通鉴》卷145,孝宗淳熙三年十月丙子,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3872页。,对地方文武秩序的塑造方式贯穿两宋,也为后世奠定了文武制衡的“治道”观念,“用超越的治道驾驭制度”[13]孙明:《治道之统:传统中国政治思想的原型与定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第370页。。
(三)重塑州县行政层级和税赋输贡事务
自唐末经五代至北宋,在权力关系方面,“藩镇诸州听命帅府,如臣之事君,虽或因朝命除授,而事无巨细皆取决于帅,与朝廷几于相忘”①(宋)王栐撰,钟翀整理:《燕翼诒谋录》卷1,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七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245页。。在层级建置方面,藩镇在本治州外皆领支郡,“支郡不得自奏事,须以其事上节使,节使许上即上,不然不可也”②(宋)程大昌撰,刘尚荣整理:《程氏续考古编》卷3《支郡直奏》,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四编第十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47页。,“制敕不下支郡”③(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73,后唐庄宗同光二年十月辛未,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049页。。“诸州听命帅府”,“支郡不得自奏”,这使得中央与地方在权力结构和行政层级中产生了断裂,中央无法跳跃藩镇势力与地方州县产生权力联结,致诏令不通、奏覆不畅,无法形成清晰完整的行政程序。这一时期镇将作为藩镇亲随听任分置,置于诸州县统兵领事,“收刺史、县令之权”④(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41,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890页。,“与县令抗礼,公事专达于州”⑤(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页。,镇将势力隶属于藩镇权力关系网络而非行政建置,由此藩镇权盛时中央与州县行政程序雍断,镇将依托藩镇权势干预破坏州县区域的行政层级,尤其是阻隔了州县、县乡之间的行政程序和政务运作。北宋初年为加强中央集权,“祖宗肇造区夏,刬削藩镇”⑥(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68,元祐六年十二月乙卯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177页。,“四方次第平定,藩镇拱手以趋约束,使列郡各得自达于京师”⑦(元)脱脱等撰:《宋史》卷436《陈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33页。,逐渐削弱藩镇力量。北宋前期藩镇权势渐微,在此基础上宋廷在厘革嬗变势力的过程中,逐步重构中央与州县的行政层级和程序。宋初中央规定“支郡不复隶藩镇,皆得专达”⑧(元)脱脱等撰:《宋史》卷463《杜审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537页。,支郡虽未被废罢但已不再隶属于藩镇,在行政层级上可专达中央。太平兴国二年(977)又诏,“邠、宁、泾、原等三十九州直属京,天下节镇无复领支郡者矣”⑨(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太平兴国二年八月戊辰,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11页。,自此三十九州支郡直属中央,正式废节镇领支郡旧制。“藩镇诸州直隶京师,长吏自得奏事。而后天下大权尽归人主,潜消藩镇跋扈之心。”⑩(宋)王栐撰,钟翀整理:《燕翼诒谋录》卷1,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七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245页。由此,“州之权归于监司,监司之权归于朝廷。上下相维,轻重相制。”[11](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37《范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96页。“州置守,皆得专达于朝廷”[12](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68,元祐六年十二月乙卯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177页。,逐步重构中央与州域之间的建置层级和行政程序。在此基础上宋廷“收乡长、镇将之权悉归于县,收县之权归于州”[13](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37《范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96页。,“州之令必行于县,县之令必行于吏民,然后上下之叙正,而纪纲立矣”[14](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由此北宋前期朝廷在废罢支郡旧制的基础上嬗变镇将势力,“至若号令之行,风教之出,先及于府,府以及州,州以及县,县及乡里。自上而下,由近及远。”①(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68《职官志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05页。逐步重构起州县、县乡之间的建置层级和行政程序。北宋前期面对藩镇势盛中央与地方之间行政程序雍断阻隔的局面,宋廷在废罢支郡以及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疏通中央与州县乡之间的行政层级,使各建置层级上下统属相维、分权相制,重塑整合了地方的政治秩序。最终“四方万里之远,奉尊京城,文符朝下,期会夕报,伸缩缓急,皆在朝廷矣”②(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卷9《知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39页。,悉收权于中央。
史载“自天宝以后,天下多事,户口凋耗,租税日削,法既变而用不给,故兴利者进,而征敛名额繁矣。方镇握重兵,皆留财赋自赡,其上供殊鲜。”③(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79《食货志下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347页。可见自唐天宝年间之后,地方苛捐杂税名目甚多,百姓租税繁重,因而方镇日渐权盛、飞扬跋扈、独留财赋自赡。“唐朝诸司所领,惟京邑内外耳,诸道兵赋各归藩镇,非南宫一郎中、员外所能制也。朝廷所得三分之一,名曰上供,其他留州、留使之名,皆藩臣所有”④(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68《职官志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03页。,藩镇因此得以厚敛自利囤积财富一统地方财政大权。北宋建国伊始即面对“藩镇自擅,财政散失,更五代而不能收,财之匮甚矣”⑤(宋)马端临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24《国用考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14页。的财政现实局面。针对这种事态,宋太祖“务恢远略,修建法程,示之以渐”⑥(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79《食货志下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347页。,“收藩镇之权,绝妄用之蠹,脱斯民于暴征苛敛之苦”⑦(宋)楼钥著,顾大朋点校:《楼钥集》卷108《朝奉郎主管云台观赵公墓志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71页。,逐渐重塑州县税赋输贡至中央的事务。嬗变镇将势力在重塑地方税赋输贡事务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宋初“收乡长、镇将之权悉归于县,收县之权归于州”⑧(元)脱脱等撰:《宋史》卷337《范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96页。,使得“州之令必行于县,县之令必行于吏民,然后上下之叙正,而纪纲立矣”⑨(宋)李焘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48页。,逐步重构州县、县乡之间的行政层级和政务运作。由此宋廷得以控制县域财政,明确地方财政税赋的供给方式,“一毫所赋皆归于县官而仰给焉”⑩(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68《职官志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03页。。宋廷进一步通过诏令形式,制度性规定州县税赋输贡至中央。如乾德三年(965)“诏诸州支度经费外,凡金帛悉送阙下,毋或占留。时藩郡有阙,稍命文臣权知所在场务,或遣京朝宫廷臣监临。于是外权始削,而利归公上,条禁文簿渐为精密。”[11](元)脱脱等撰:《宋史》卷179《食货志下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347页。此后“宋兴而州郡不敢私用留州之钱,纪纲素立故也”[12](宋)马端临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23《国用考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95页。,州县税赋逐渐收归于朝廷,地方州县税赋始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主力。北宋前期朝廷透过藩镇专制一方钱谷的财政局面,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收州县税赋悉归于上,中央掌控地方财税课征公事,重塑地方州县税赋输贡至中央的财政事务。“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为之也。”①(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卷8《法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0页。
简言之北宋前期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就是一个宋廷重塑地方政治秩序的过程。宋廷以嬗变镇将势力为突破,重塑县域官员架构和权责,重塑县域官员文武身份,重塑州县行政层级和税赋输贡事务。北宋前期宋廷重塑方式环环相扣、互为表里,重塑路径虽分属不同层面但相辅相成地共同合力运作。由此宋廷在建朝伊始施行革故鼎新之措,形成“兵皆天子之兵,财皆天子之财,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纪纲总摄,法令明备,郡县不得以一事自专也”②(元)脱脱等撰:《宋史》卷436《陈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33页。的地方政治秩序。
结 语
自唐朝末年经五代至北宋初年,藩镇收甲兵、钱谷得以专制一方,镇将作为藩镇亲随听任藩镇分置于诸州县区域,统兵领事自作威福。北宋前期镇将在地方的势态基本处于前代延续及衍生性格局中,北宋前期镇将势力大体在地方上呈现出隶属于藩镇统辖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以及依托藩镇权柄不断侵占州县官员职权的势态。这种地方权力势态极其不利于宋廷加强中央集权。因此宋廷以诏令形式对原有地方权力关系网络进行解构,禁止藩镇补亲随为镇将,割裂镇将与藩镇之间的权力联结,向下剪断藩镇势力在基层的外延力量,向上切断镇将势力受控于藩镇的关系渠道。与此同时在地理区域范围层面解构州县域内城乡空间镇将的权责范围,缩限镇将控辖地域广度。在统辖职权范围层面对镇将越权干政衍生的如巡警缉盗、狱讼司法、课征税赋等职权进行解构,以致瓦解并摒除镇将势力,解构“镇将位在县令上”,县司荒政民事不举的地方权力格局,悉收权于州县司机构,中央得以有效控制地方。北宋前期太平兴国年间基本上就割裂了镇将与藩镇相连的权力关系,自真宗朝后藩镇亲随内涵意义上的镇将势力几乎殆尽,镇将之名鲜再出现,宋廷自此后瓦解迁嬗了原有地方上多与藩镇力量相连的地方势力。北宋前期在嬗变镇将势力的过程中,中央以注授铨选的方式复设县尉置换藩镇亲随镇将,分化镇将缉盗职权,重塑了地方县域内的官员架构和权责。宋廷利用文臣县尉置换武官镇将重构了地方县域官员的文武身份,重塑地方以文换武的政治秩序。朝廷收镇将权力于县域,疏通了中央与州县乡之间的行政层级和程序,收州县税赋悉归于上,重塑了中央与地方之间上下统属相维、分权相制的政治秩序。宋廷利用诸多方式环环相扣、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地凝聚运作构筑合力,对地方政治秩序进行重塑和整合,形成中央集权而非藩镇权盛的政治局面。由此北宋前期宋廷革故鼎新嬗变镇将势力,经由制度化、结构化和秩序化,逐渐从中心到边缘,从庙堂到乡野,在一定程度上构筑起向心性集权于中央的地方政治秩序和国家权力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