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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高古”

2024-04-25骆冬青

文史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高古美学精神

骆冬青

“粤若稽古”(《尚书 ·尧典》),是的,需要 “稽古”,需要从 “古已有之”“自古以来”中找找依据。那么,《诗》《书》,常是追溯的首选。“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在《大雅·崧高》中,此崧岳之“高”,“骏极”到与“天”“神”,与后人所谓的空间、时间,都连为一气,成为一种永恒的象征。“古”,在《尧典》中,竟与“稽”字联翩而来;“粤若”“曰若”,或曰语助,或曰当逐字解之……可是,无论如何,此四字还是令人顿生恍惚,似乎有某种模糊、迷离、不确定摇荡其间。“古”,恐怕正因难稽,故需稽考。高、古,以及两字组成的“高古”一词,乃中国诗学、美学中独有的概念,具有邃远的文化蕴涵。

为写此文,想找一下“高”“古”二字甲骨文的字形初文,猛然意识到,这举动本身岂不就是一种知识乃至精神的“考古”么?文字,作为文明的标志,是否可唤醒遥远世界的回声?汉字之字形初文所构图象,似乎贮藏着远古的信息,留给我们饶具诗性魅力的怀想。

这两个来自远古的字,引导我们的眼与心,追随着文字的图象,回到了遥远的辰光。这种追索行为本身,岂非也有“高古”韵味?从远古的痕迹中,我们认出的是什么?更重要的,在于这两个字上,还带着远古的点点星光,穿越“光年”映照着我们。所以,“考古”,稽古,乃是人类一项重要的精神活动,我们经由“考古”,将生命连接上无穷的远方、无限的生命和生活。美学感觉的“考古”,乃在古人对于“古”之眷念的深刻体现 —怀古,是古诗重要的主题;史诗 /诗史,乃诗歌中最重要的因素;至于诗歌中的“典故”“用事”,更是由“事”,将“眼下”与“遥远”的生命历程忽然接通,超越“目前”,怀想“远古”的高标风神。“高古”诗学与美学,自非“考古”“怀古”可比拟,尤其“怀古”,非必“高古”。有时甚至是以古喻今,借着“故事”来虚指今事。但不得不体认到,“考古”“怀古”与“高古”却有着精神上的血脉相连。

甲骨文中“高”字,构形与现代汉字相似,只不过,上面矗立的金字塔形三角“△ ”,被形变为现在的样子。一望可知,其造型与中国传统建筑,有着很高程度的相似。《说文解字》曰:“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 ”以“崇”释“高”,这与以“崇高”翻译西方美学中的 “sublime”强调的似乎无别。王筠《说文释例》云: “‘高字借形以指事,而兼会意。高者,事也。而天之高、山之高,高者多矣,何术以指之?则借台观高之形以指之。 ”颇堪回味。西方哥特式建筑,则更强化了三角的长度,高耸入云的气势,引人精神向上。或曰,甲骨文中,“高”乃地名,“其地有河宗,盖殷人心目中灵圣之地也”(屈万里)。果如是,则此“高”字所指之事,和中华民族的神灵相关。但与 sublime不同的,自是与此字来自“象形”有关, “人”的建筑,却指向天,指向“神”事。也就是说,高崇的建筑表达的人的辛劳和精神追寻,隐在于字形中,令我们意会。 Sublime,则是表达着在极限下挣扎的人类精神。 Sublime,亦具“神”意,但我们当意会到其间不同:中国的“高”,没有 sublime那种在极度的数量与力量之无限前人的恐惧与颤栗而来的精神转化,所以,虽然仍具有精神的升华,但张扬的是人自身的精神力量。

“古”字,甲骨文中亦已有之。所释纷纭,却往往与远古宗教相关。窃以为,陈独秀所作阐释颇有意味,“古字十象绳结,象结绳之绳团。书契之世去结绳之世已远,乃以此为往古字。加攴作故,谓结绳挂于横木之上。前言在此,以言语解说之则为诂。居象人蹲踞形,初只作古,后加尸作居……姑从古者,结绳之事,古者视为神秘,解说其意者,属诸神秘专家,称其人男曰士亦即觋,女曰姑亦即巫,后即以姑为凡女子之尊称”(《小学识字教本》)。从其字形,释读出的往古时间意象,却又被其中意念“结绳”而牵,指向中国文化的深层观念。尤其是以神灵所代表的超越于人类生活之上的远古诗性智慧,具有的克服时间乃至超越时间的性质,亦即以“姑”所示之神性、血脉,以“居”所示之人的在地性,“诂”所示之字与言的传通与变异等,将“古”字所含的中国精神的深层结构,空间化为字的构形。

所以,戴震所谓“由字以通其辞”,是我们分析中国诗学、美学概念的一种可靠途径。“字”乃前提,辞句则是通向“道”的途径。经由字、词,尤其是字的图象,我们可以回到中国文化的家园,回到古人的生活世界与精神境界。从“高”与“古”的字源上看,令我们憬悟的是对“天”的企慕。这个至高至古的“天”,不仅是人的生存条件,而且成为人的精神标志,是身体所处,更是精神所向。是思想的、哲学的、道德的,更是诗学的、美学的。

康德将空间作为人的外在感性,而将时间作为人的内在感性。此“高”字,以复杂的建筑形式,将我们置身其中,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空间方位,不如说,是一种矢量、向量,那个三角形的尖顶即如矢般虚指,却不知为何,向着某个精神的虚点凝神!其实,“高”字也可说是一种隐喻,以我们处身在重重叠叠的空间中的经验,隐喻我们的精神经验,那是精神超越而向着超验的超感性。两种经验,在某些时刻,化为一种通感:在心灵的空间,哪里是“高”?哪里有那个尖尖的“点”?那是一个无法计量,难以确定的位置。可是,只能以这一表现空间的隐喻来表现无形的精神境界。所以,两种不同的经验、体验,以“通感”互相“阐释”。

登高,成为古典诗歌中重要的题材。从山水诗,到山水画,乃中国艺术重要的精神類型。“天下名山僧占多”,崇山峻岭上建造寺庙,西方教堂亦往往耸立山崖水涘。精神企想的“高”异中有同,“骏极于天”的精神象征与神圣空间的奠立,为人类文化世界的共同意向。“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高”,从精神企慕到情感矢量,都与“远”相关。中国古典美学追求的精神境界,无论如何形容,都与“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骏极于天”的孤独感和茫茫天涯的怆然感分不开。所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上穷碧落,下视红尘,“高”之为“心”大矣哉!

李太白吟唱: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天上人 ”,那是“神”啊!“天”,既触手可及,又高不可攀,具有超越的灵境。这才是“高”的境界。但谁能“手可摘星辰”?我们以 “人”喻“神”,无非是揣摩着“神”是否具有与 “人”一样的精神。“精神”一词本身,即揭示了其所来自的“精”“神”具有的超越性的“高”。太白毕竟是“谪仙人 ”,所以,总是想与“天上人 ”发生关系。西方有与天使摔跤的凡人。我们的谪仙人带着“摔跤”的原罪,跌落红尘。但是,却依然具有“危乎高哉”的天才!这里的“高”,不仅是高“度”,而且指示着向上的“矢量” —达到的高度,却诱引着继续的方向,于是,带着欲求的方向感,向着“天上人 ”“天使”而升华着内心。歌德谓之“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向上”,其实,也是以一种极致的感性形象—人神之间的永恒女性 —引导着我们做感性的飞翔,精神的升华。所以,《二十四诗品》形容“高古”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道家的“畸人 ”,成了道教的神仙,在时空的虚无中逍遥而游。“手把芙蓉”所体现的高华、高雅、高洁和高贵,将其虚构叙事的美学性质尤加凸显。

不过,“高古”中,最重要的“高”当是“高尚”。杜牧《题青云馆》:“深处会容高尚者。 ”从“高古”观念看,此深处,不妨解作历史的深处,那就是“古”。其最深处,是否最“高尚”?窃以为,“高古”之意在斯。金圣叹论杜牧此诗曰: “人生世上,建大功,垂大名,自是偶然游戏之事,乃真因此而铜枷铁锁,牢不自脱,皮里有血,眼里有筋,即果胡为而至此乎!他年不道姓名,真摆断索头自在而去矣。 ”为现实所羁縻、所牢笼、所枷锁,必由此而产生相反的意念,那就是逃离。向“高”处,方可逃出那些恶毒的射手的射程,高飞而远引。向“古”时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个消失了时间、消灭了历史的桃花源才能够安顿灵魂。“高古”的美学乌托邦于是幻化出许多诗性的形态。

“高古”构词,是以“高”形容“古”?抑或“高”且“古”?窃以为,汉语构词,往往留下空灵的弹性,乃至以构词虚涵所指。但作为美学概念,我宁可将其理解为以“古”为核心,“高”为形容。只不过,这两个字中,均有灵性的精神存在。“古”字、“高”字,均是仰观“神灵”的产物。所谓“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所谓“虚伫神素,脱然畦封”,是向着具有古意的古远,作逆向的寻求。

古必异于今,此古异也。“神出古异,淡不可收。 ”这是《二十四诗品》中的“清奇”,清奇古怪,表达的乃是古之异于常,异于我们能够知道的“后来”。所以,古异,乃是意想中必然而应然,奇妙地发生的“事情”。至于《二十四诗品》中的“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高则高矣,却有点儿玄虚,有点儿缥缈,有点儿清空。古似古矣,“黄唐在独,落落玄宗”,甚至“虚伫神素,脱然畦封”,凝神归素,超脱自由。可是,我们却仍感其缺乏“高古”气质。张戒《岁寒堂诗话》:“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 ”这就和“手把芙蓉”的“畸人 ”迥然异趣。又评孟郊“格致高古”,则在“郊寒”中寻找到“神寒”的高古。严羽标举诗之九品,首先即“高”“古”两品(《沧浪诗话 ·诗辨》),他评阮籍《咏怀诗》:“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评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诗评》),则蕴涵着更多“古”意。

杜夫海纳曰:“诗就是返回到作为根源的生命,而生命是充满诗意的。 ”人,作为有限,却必思考永恒。而古人对于永恒,却往往向另一种远,即过去的远方眺望。古远之极,或称元古,那是带着淋漓“元气”的“古”,是时间上的悠远,到无可追溯时,产生的那种远逝的无限感。“元古”无法表现。考古的一切古迹、文物,只要是能够认出的“前朝”,那就带着某种时代的痕迹,时代的气息,就不是元古。可是,我们如何与古远的某种似乎也能永恒的东西 —根本的永恒 —接上头呢?那就是返回,“返回到作为根源的生命”,返回到生命的诗意根源。所以,道家“返朴归真”的回归,正是“高古”意向之根本。元古之意,即在于回到这个“元”。此“元”字,所謂“元者善之长”,乃是“元首”,“勇士不忘丧其元”,元亦可训首,是人身最重要的部分:“丧其元”无异于丧其性命。元,亦在人的身体中,“天人合一”于此身!人生天地间的身体隐喻,在“元”中似乎具有了某种“玄”秘感!所以,“高古”,在美学创造中,不仅是对精神还乡的怀想,是一种“还原”,还“元”,是“回到事情本身”,可是,这个“事情本身”却是意念之中的想象。所以,这种“还原”,首先需要回到事情原本的真实名称,以便直观真相。是悬置现在的观念,而去直观本源;是放弃现在的价值判断,回到那种元古的天真情感;是除去繁缛的形容、互文的游戏、滥用的典故……总之,“高古”的要求,是皈依那远逝的境界,那也是想象之中的,但却可由还原的意向而除去一些东西,回归“纯真之眼”。高古之高,正在于难以企及,是个理想;但却是应当追求的境界。不是对骸骨的迷恋,而是还其灵魂,还其血肉,是一种诗性现象学的还原。

如此看来,所谓“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的杜子美诗,以及那种具有“高古”意识的文章、绘画、书法,必是排除了许多“后来的”美学淀积,诉诸“元”直观的“高”品。古人有“简古”之说,无非是想象未经后世污染的古人天才,只须“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寥寥数笔,即可直现本质。这种简古,乃高古之一种,具有许多简古的范本,但是若简单模仿,却仍会失去“古意”。“古意”何意?这是需要在意想中,用灵感悄悄贴近,以妙手忽然抓住的灵思。本是难以捉摸、费尽琢磨的,却在冥冥中“仿佛若有光”,直到豁然开朗,瞥见“高古”!

所以,高古,就是西方童话中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long long ago。此时,何事发生?看似必然发生的一切,却来自虚构。那是“可能”,或者,是“应然”,但是,我们却当作“是”,当作“实然”。诗学与美学,正是要以“构虚”表达出这种心灵的“实然”。正是在“应然”与“实然”的张力中,诗性与美的神秘生命诞生。此即“高古”之本质。

“很久很久以前”,不可逾越的遥远鸿沟,却更令“高古”产生难以抗拒的魅力。西方阐释学认为,时间距离造成的理解障碍既不可克服,又是理解的必要前提与条件。在“高古”风范作品中,那种虚灵的美学的“时间距离”的作用,凝结在美感中,成为某种向导、某种隐秘的宣示,成为“高古”感产生的契机。从重重叠叠的时间过程中,忽然回望到单纯、古朴,被作者除去的东西,恰成为接受者无意中叠加上去的时间的玫瑰。于是,古雅、古拙、简古等,就成为接受者的感受,须知,此种感受,乃是以接受者自己可能业已被种种浮华、绚烂所攻占乃至污染的心灵为前提的。这就是苏轼慨叹“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这种“退步”论,正是以重估审美的“进步”而来。自然,这不是说后来者不高,相反,正是那些天才,改写了我们身体中感觉的程序,让我们的感性体验忽剌剌地升高了:“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 ”其辞似乎褒扬,却又似涵憾恨:“古今诗人尽废! ”乃是以他们的“英玮绝世之姿”,以审美极致“废”掉了某些更为真纯的感觉机制。他赞赏韦应物、柳宗元,能够“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乃是要涤尽浮面的纤秾,回归简古,却让“纤秾”从“简古”中“发”(激发、焕发)出来;不是不要“至味”,但是要“寄”至味于“澹泊”。如此,“高古”之意则在于将复杂充实的感性经验,凝集在简澹的直觉之中,完成的是逆向的美学阐释。

如此,“高古”乃是感性、灵性的回归。不是回归荒野,而是回归“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元古”,意想中的未有一切之前的一切。所以,曰“亘古”“元古”,均是高古“高”之所在。李德裕《文章论》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 ”“古”意味着恒常,如日月常见,但却万古常新,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日月与“高古”所体现的美学性质相通,均意味着超越性,高、古二字,本就表现出向着天体而超越的意向!但是,日月单调地升降循环,日复一日,却恰是审美的大敌。故“高古”美学,难免也会流露着一种消极、怠惰,一种对热衷、攫取的抵抗。宋人唐子西诗云“山静如太古,日长似小年”。有人曾说,这表现了古人生命中慢吞吞、懒洋洋的节律,窃以为,移之以论“高古”,亦不无意趣。

总之,“高古”之意,在神,在气,在韵。“高古”之法,则在还原,在“涤除玄鉴”,在本质直观。“高古”之赏音,则在于“观复”,在于凝视文本中如如不动的万古光景。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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