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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的本帮底蕴繁华落尽,不过一碗热泡饭

2024-04-25叶吟啸

城市地理 2024年2期
关键词:泡饭腐乳繁花

叶吟啸

《繁花》剧中有许多人与美食的隐喻——卢美琳,剽悍得像那道她非吃不可的椒盐大王蛇;“海宁小王子”魏总撑场子要用八十八只霸王别姬,谈起恋爱来却像那碗“人走了味道就不对”的黄鱼面;范总如同十里洋场里谨小慎微的一只油墩子,李李是北人南下水土不服的热气羊肉,汪小姐和宝总自此“排骨是排骨,年糕是年糕”……

但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碗泡饭。阿宝说:“黄河路十只澳龙,也调不来这里一碗泡饭。”别的食物判人,它则更像是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底色。

上海,乃至整个长三角的一面,是霓虹养眼、万花如海,如同黄河路上的燕窝、鱼翅、澳龙,是派头、噱头、花头、苗头,是面子,是逢场作戏、推杯换盏,是只认钞票不认人,是浪奔浪流的黄浦江;另一面,则是家长里短、邻里邻居,是一碗姆妈、阿婆烧的热泡饭,配油条、腐乳、萝卜干、咸鸭蛋,是落胃,是适意,是里子,是屋里厢过生活,是流言蜚语的苏州河,是大起大落后的等闲视之。

这种两面性如同“宝总”和“阿宝”——三七分头,是宝总;领口翻翻,是阿宝。黄河路上万花丛中过的,是宝总;夜东京里吃碗泡饭的,是阿宝。排骨年糕从来不是生意,玲子专人专供的泡饭又何曾讲过价格?

繁花落尽,曲终人散,粒粒洁白的泡饭,它是红楼尾声的那场大雪。

粥和泡饭,是两样东西

在整个饭稻羹鱼的太湖流域,泡饭,都是某种独一无二的精神图腾。上海人吃泡饭的传统由来已久,已经很难考证,但必然是受到江浙一带“移民”的影响。《中国烹调大全·古食珍选录》记载:“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秦淮名妓吃泡饭,让泡饭超脱了市井之家的烟火气息,更平添了一丝温玉香软的精致。

《红楼梦》中,以“无事忙”著称的贾宝玉就多次嚷嚷着要吃咸菜泡饭,与书中贾府的富贵奢华相当违和。第49回中,宝玉急着赶去芦雪亭作诗:“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地咽完了”,可见这碗茶泡饭简单省事,还能果腹,虽起源于寻常百姓之家,却也闻名于达官显贵之口。

首先,要严正声明:泡饭,绝不是粥,更不是日本茶泡饭。

老上海人曾自嘲“外国人是喝牛奶长大的,阿拉是吃泡饭长大的”,晨起一碗简单得近乎寒酸的泡饭,却是让几代上海人魂牵梦萦的吃食。上海人长期寓居北国,有时候想吃一口泡饭,又苦于家中找不到隔夜剩饭,求助热心友人往往得到回复:“怎么能让你吃剩饭呢,我给你煮碗粥”;更有出门在外,说起想吃泡饭,结果被“饭搭子”邀请去吃日料,无奈只能推诿作罢。

泡饭的泡,不过是用日常喝的白开水,“淘”一下锅里吃剩的米饭,讲究一些的,尤其笃信养生之道的妈妈们,要拿来烧一烧滚一滚;泡饭的饭,则必须是用隔夜剩下的米饭。好的泡饭,汤是汤,饭是饭,不像粥,米烂在锅里,没有拧劲,少了嚼头,也就没了俘获肠胃的舒适劲。

《繁花》电视剧的顾问李舒女士说:“新米泡饭,吃不出泡饭的风骨”。这是文人的讲法。事实上,烧饭的过程主要是淀粉的糊化,放凉之后淀粉又会快速结晶,是为“回生”。此后即便加水泡煮,回生的米也不复烧好时的软糯状态,而是出落得晶莹坚韧,极富嚼劲和质感,米汤分明,清清爽爽。

江南人,就好这一口清爽。

泡饭和粥的气质迥然相异。粥是精细养人的,小时候一生病吃不下饭,照例是红糖配粥,烫口暖胃,喝起来像北京人吃炒肝儿或者面茶一样,把脸埋在热气里,转着碗口小心地喝。

泡饭却是粗粝的,是毫不做作的。从前物资匮乏,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有上山打虎的力气,下地干活前总喜欢吃一碗泡饭,急的时候甚至用温水一泡,不等米粒化开打散,配口酱瓜就囫囵下肚,扛起锄头便耕田去。

正因泡饭的底色如此,所以它与各路江南小菜几乎都可搭配——于是《繁花》里的宝总泡饭一出,引得江浙沪众多网友讨论,各花各眼,繁花似锦。仔细看完大家的配方后,让人不由叹道:呀,这哪是一顿泡饭,分明是江浙物产的全明星阵容。

上海人“过”泡饭,有多费小菜?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揶揄过上海人待客的寒酸,他在朋友家吃早饭,前晚的剩饭剩菜一锅煮开,四只小碟子,分别是油条、皮蛋、乳腐、油氽花生米,“一根油条剪成十几段,一只皮蛋在酱油碟子里滚来滚去,谁也不好意思去挟开它”。他还是不了解老上海本地的生活,一锅泡饭,有四个小菜配着,那已经算是蛮隆重了好伐!

宝总头两集死里逃生回到夜东京吃泡饭,六碟小菜,头一碟乍看以为是红腐乳,定睛才发现似乎是一小碗红烧肉——要是在小地方,用红烧肉配粥、配泡饭是要被长辈斥责的:“肉配粥,皇帝没这个福气!”

普通人家吃泡饭配红烧肉頗为少见,常见的无非是些萝卜干、腐乳、咸鸭蛋。现在条件好了,也有加上板鸭、鱼冻、肉冻、咸鱼、黄泥螺等等来佐饭,江浙沪小地方的风物密码就藏在这几碟小菜里。

萝卜干要吃萧山的,拿它和煸到微微发皱的毛豆同炒,即使不拿来配泡饭,也算是餐桌上的一员下饭猛将;此外萝卜切丝晒干成萝卜丝也是一味,深棕褐色,拿两块肥膘一蒸,油渍渍香得不得了。

咸鸭蛋大家都知道要吃高邮的,小时候拿手一掂轻重,轻那头往桌上一磕,掏出一个洞来,筷头一挑滋滋往外冒油。先吃蛋黄,而后拿蛋白拌泡饭,一海碗能吃得干干净净。有些地方喜欢把咸蛋一刀切成两瓣,若是刀不够快,碎壳混入蛋中,倒显得邋遢难看,极不优雅。

腐乳,也叫霉豆腐,在江南,凡是带个“霉”字的食物,大多是绍兴人的舒适区。绍兴的火腿腐乳堪称最经典的“泡饭搭子”,在保留豆腐原味的同时,又增添火腿之鲜美,它汁水浓稠,绵软鲜香,腐乳味重,还有明显的火腿碎粒,最费泡饭,往往一家几口人围攻一块,分而食之,筷头交错,一餐也是有滋有味。

酱菜里最神奇的是螺丝菜(也叫宝塔菜),其形状活像哪吒他爹李天王手里的宝塔——总让人怀疑那是工厂里磨具压出来的。这实属冤枉,此菜名唤“甘露子”,是某种唇形科水苏属植物的块茎,天生就这一副拧巴样子,吃起来极脆极爽口。鼓起勇气尝过后,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美味。

炸物里也有“泡饭杀手”。油炸花生米虽然普通,不如蚕豆炸成金壳玉肉的“兰花豆”香。直到吃了不知道哪个天才发明的“苔条花生”,在油炸花生里加入宁波近海的某种海藻晒干调味,入口香、酥、鲜绝,让人一改前言,为之倾倒。

上海人吃这些小菜不仅看产地,还要看牌子。比如,早些时候肉松要吃太仓的,榨菜要吃海宁斜桥的,吃玫瑰腐乳还要撒白糖、拌麻油(南方麻油即香油)……看来《繁花》剧中玲子吐槽“糟鱼要吃七宝的”“鸡爪要吃川沙的”,的确是源于现实。

如果肠胃再好点,用海鲜配泡饭,才是顶配。

宁波黄泥螺,属于下(泡)饭菜里的“爷叔”级人物。南方夏天潮湿溽热,胃口不开,正是吃泡饭的好时候。嘬一口泥螺,咸鲜腴美中带点老酒香气的螺肉滋溜一声滑进嘴里,顶上鼻腔,瞬间勾起了人的食欲。

再如蟹糊、醉蟹,舟山的鱼鲞、鳗鲞,隔夜的煎带鱼、葱爆鲫鱼,鱼汤冷却后还结出一层黄色胶状的鱼肉冻,都是泡饭界的“偷心盗贼”。

甚至还可以用隔夜打冻的油豆腐烧肉、黄豆烧猪脚,挖出一块连皮带肉带冻的稍稍闷入泡饭中,在将化微化时一口吃下。唯一的缺点,不过就是吃一半米汤上漂层油花。总之,配料不能喧宾夺主,烧好的泡饭,要等它“涨一涨”,方才黏稠、有劲道。所以江浙人对一道菜最高的评价,无非是剩下小半,“留着明天配泡饭。”

除了泡饭,老上海人还吃什么

剧版《繁花》以写实与浪漫兼具的手法,细腻描绘了20世纪90年代上海生动鲜活的市井画卷,表面是饮食男女,内里是山河岁月、时代百态。食物是一个引子,一道道颇具家常特色的上海本帮美食因剧“出圈”,所谓“本帮”,即本地,上海本帮菜讲究浓油赤酱,咸淡适中,多以红烧、生煨见长,口味咸中带甜,油而不腻。

其实,“本帮菜”在上海的饮食文化中,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后来者。自1843年开埠以来,全国各地的饮食业经营者及厨师们纷纷来到上海,开菜馆、酒楼、饭店,五湖四海各大菜系佳肴,一时间荟萃于沪上。而这其中,尤以粤菜与川菜最得上海市民的心,根据《上海顾问》一书记载,“沪上西菜而外,以粤菜川菜为最盛”。不过,为了迎合沪上食客的口味,这些粤菜与川菜都做了一定的改良,称为“新派粤菜”和“海派川菜”。

“本帮菜”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清代的同治年间。说起来,它实在是出身低微,早期的本帮菜馆多由小饭摊发展起来,面对的消费人群非常“草根”。到这里来就餐的,大多是劳动大众,他们就餐的要求并不高,主要目的不是吃得好,而是吃得饱。由于这些体力劳动者每日流汗多,需要补充大量盐分,故而口味偏重,也就形成了本帮菜所谓“浓油赤酱”的特色。

直到20世纪30年代,本帮菜馆才逐渐摆脱了“下里巴人”的刻板印象,连菜名也变得雅致起来,吸收当时流行于沪上的各大菜系的精髓,出现了虾子大乌参、青鱼秃肺、糟钵头等颇具上海特色的本帮菜名菜。

由于《繁花》的热播,昔日闻名的上海美食街“黄河路”,在近段时间再一次名声大噪,但曾经的上海滩不只有黄河路一条美食街。老上海人都知道,云南路、乍浦路、黄河路是上海最有名的三条美食街,其中历史最悠久的应该是云南路,大概在1917年左右就已经存在。这些美食街上的餐馆做海鲜的偏多。一是因为上海临海,这类食材比较容易获得;二是因为当时上海出现了大量外商,中国人爱在饭桌上谈生意,而在商务宴里有海鲜,会显得比较大气体面。

现实中的黄河路,曾经最出名的菜其实是“椒盐大王蛇”,不过这道菜并不家常,因为普通人往往怕蛇,而且处理大王蛇要油炸,家中基本是不备大油锅的。大王蛇讲究三吃:椒盐大王蛇,蛇皮凉拌,蛇胆拿出来给最德高望重或者年纪最大的人吃,说是可以明目。

大王蛇虽独特,上海人最喜欢的海鲜应该还是大黄鱼。俗话说:“春有黄鱼,夏有乌贼,秋有海蜇,冬有帶鱼。”黄鱼通体金黄,使人容易联想到黄金,这种颜色在过去是皇家御用,很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因而黄鱼象征了财源广进的好寓意。同时它的口感非常好,多肉少刺,自有鲜甜味,红烧清蒸皆可。自带的好兆头和优质口感,让黄鱼相关的系列本帮菜肴坐稳了上海筵席的头把交椅。

但回过头说,即使在一众“高大上”的本帮菜品里,始终占据着老上海人心头那块净土的还是泡饭。它遥遥呼应着江南水乡泽国饭稻羹鱼的古史,也响应着这片民营经济热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史,因此很能代表江浙沪人的气质。在今天,作为常年位居全国GDP榜首的城市,上海已成为纸醉金迷的代名词,但上海人还是守住了吃泡饭的底线。吃泡饭不宜大荤大腥,不宜浓油赤酱,不宜叠床架屋,像干烧明虾糖醋鱼,走油蹄髈咖喱鸡之类都不适合。过泡饭的小菜就应该简约清洁、干脆利索,这才能将米饭香衬得清清白白。

正如《繁花》剧中的宝总,穿高档西服,住和平饭店,谈生意,讲场面,吃大餐。然而,在吃过大餐之后,他仍然需要吃一碗泡饭,安顿自己的胃,抚慰自己被尘世侵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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