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沪上群像不响之后,方能创造万千回响
2024-04-25星洲
星洲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是金宇澄在小说《繁花》里的第一句,也是王家卫在电视剧《繁花》里的开篇。寥寥数语,为人们掀开了上海的时代一角。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给小说《繁花》的颁奖词中这样写道:“《繁花》的主角是在时代变迁中流动和成长的一座大城……在小历史中见出大历史,在生计风物中见出世相大观。”在中国大刀阔斧的前进历程中,上海是一马当先迎接改变的城市,从民国到现代,每个时代的上海都有自己的独特韵味,这座城市也因此成为无数导演钟情的故事发生地。
幽深的弄堂是里子豪华的外滩是面子
电视剧《安家》里价值1.5亿的老洋房原址、《流金岁月》中蒋南孙家的独栋别墅,都位于上海市静安区愚园路,它是上海永不拓宽的64条路之一。20世纪20年代以来,在愚园路上居住过的名人数不胜数,沿着道路两侧高高的梧桐树一路走来,名人故居可谓举步可见,钱学森、陈独秀、瞿秋白、蔡元培、傅雷、茅盾、张爱玲、周璇、胡蝶等熠熠生辉的名字勾勒出近代中国的沧桑轮廓。春夏时节,花园别墅掩映在茂盛绿意之下,砖红色的建筑驻守在幽静的时光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
20世纪20年代,是上海建筑的“黄金时代”。来自各国的建筑师和大批的“海归派”带来了彼时世界上最先进时髦的建筑理论、建筑模式和建筑材料,上海因此成为展示世界近代建筑风格的大舞台和实验地。英式建筑、法式建筑、哥特式城堡、斯堪的纳维亚式挪威风格、折衷主义、现代主义……各有特色,百花齐放,再融合几分东方韵味,海派文化的精致与包容,由此绵延不绝。
老式里弄、新式里弄、联排别墅与独栋洋房交织,里弄的空隙处是新建的本地建筑。上海特有的住房形态、细密的生活场景,搭建出一个个历史舞台,与人物的命运相融,一起书写着城市的故事。
影视剧《繁花》中的宝总,左手外贸右手股票,他当时购买股票的地点就是上海静安区体育馆看台下方的空间改建的一家证券营业部,被做股票和买国债的人称作“西康路101号”。方寸之地的“迷你柜台”在上海滩名震一时,见证了上海金融业的振兴繁荣。
如果说幽深的弄堂是上海的里子,那么繁华的外滩就是上海的面子。外滩全长1.5公里,1844至1943年被划为英国租界,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真实写照,百年租界史让外滩矗立着52幢风格迥异的古典复兴大楼,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国家的建筑奠定了如今独具魅力的万国建筑博览群,承载了丰富的艺术价值、文化内涵与历史意义。这里,也成为了各大导演在上海取景的“必争之地”。
程耳导演的《无名》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上海的谍战秘事,片中出现的外滩万国建筑群经过历史滤镜处理,还原了当年黄浦江西岸的风貌。在此之前,1987年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的《太阳帝国》,才是外滩“出境史”上不得不提的一次“大场面”,主创人员在1985年经过一年的谈判后,获许在上海进行为期三周的拍摄和取景,当时为了配合剧组的工作,外滩封闭了三天,并雇用了5000名当地临时演员,再现那个动荡之中的年代。
外滩在历史题材的影视作品中的呈现,更接近于繁华之下的落寞、重创之后的沉寂、黎明前夜的黑暗。一如《繁花》中贯穿始末的“不响”,上海人时常爱说这个词,不响即是不吭声,但它又不仅仅是简单的沉默,更像是一种留白,有默认、妥协的意思,同时也代表转圜的生机。不响之后,方能创造万千回响。
于是我们今天在荧幕里看到的上海,大多是摩登、前卫的形象。外滩对岸直入云霄的陆家嘴“三件套”,是上海作为全国金融中心的底气;各大时尚秀场落地外滩,则是上海引领时尚潮流的实力。
上海的腔调沪上生活的平淡与精致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上海人,那么必然离不开“腔调”二字。
电视剧《繁花》让近二十年来呈現没落之势的沪语出了圈,本地人评价《繁花》“成就了上海话的高光时刻”,让非沪语使用者也纷纷学起了上海话。沪语的一大特色就是有许多拟声词,比如“哇啦哇啦”“蓬拆拆”,前者的意思是吵吵嚷嚷,后者的含义是跳交谊舞,通过拟声来直截了当地表达意思。剧中,金美林老板卢美琳就冲着对手喊道:“对着我哇啦哇啦”。
方言的本身是文脉,是腔调,也是情感寄托。沪语的细密、节奏,嵌入传奇与俗世,交织出独树一帜的海派风情,传递了这座城市的鲜明气质与多元魅力。沪语版《繁花》有弄堂市井饮食男女的嘈嘈切切,有商战交锋三言两语的刀光剑影,有车水马龙滚滚红尘的呢喃告白……让许多上海观众倍感亲切。
当然,“上海腔调”不仅体现在地道的沪语中,还体现在衣食住行当中。
原著小说《繁花》以电影《阿飞正传》的结尾段落为开头,写道:“《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电视剧《繁花》第一集开场画面,也出现了阿宝对镜梳头发的相似动作,尽显上海商人的“派头”。
后来,爷叔带着尚为“阿宝”的男主改头换面,请红帮裁缝为阿宝量身定制了一套套噱头十足的西服,经红帮裁缝的巧手点化,阿宝在剧中的形象就从不羁的街头青年,摇身一变为沉稳优雅的沪上绅士。电视播出之后,红帮裁缝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这一传统技艺成为观众的关注焦点。
红帮裁缝源自传承几千年的中华服饰文化。清末民初,沿海一些经济较为发达的城市里洋人簇拥、洋行林立,一时间,西装猛然兴起,成了身份和财富的象征。于是,一部分迫于生计的中式裁缝不得不放弃长袍、马褂、对襟衣,改做西服。当时,国人称外国人为“红毛人”,为外国人服务的行业都要加上“红帮”两字。“红帮裁缝”的称号由此而起。1896年,奉化人江良通在上海巨鹿路405号创办了国内最早的红帮服装店——和昌号。
王家卫在《繁花》中塑造的爷叔形象,也令人联想起海派文化中的特殊人群——老克勒,他们是20世纪20年代左右生活在老上海的白领阶层,也是那个年代最潮的人:他们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讲究精致生活,比如出门永远衣着挺括、举止优雅,即使退休后,也不会改变早年小资的生活习惯。上海人吃下午茶的习惯,也可以从“老克勒”说起,在淮海路尚叫霞飞路的年代,老克勒们就穿正装、打领带,和老朋友相约去喝下午茶。
2021年上映的都市爱情电影《爱情神话》赚满了观众的口碑,甚至被上海人称为“一部献给上海的情书”。这部影片真正能走入观众内心的原因,大概是里面满满的“上海细节”,即便是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也能令其大放异彩。比如,演员宁理在片中饰演了一个小皮匠,操着一口“洋泾浜”(发音不标准)的上海话。实际上,真正祖祖辈辈都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大部分分散居住于各个郊区,拥有大片的宅基地和土地,而生活在市中心的上海人,往上数,祖辈不出三代,都是从各个地方汇聚来上海谋生的外来人口,因此他们的口音或多或少会带有原先的特点。
但这是十分了解上海的人才会发现的细节,真正让小皮匠这个人物成为片中点睛之笔的是他的“coffeetime(咖啡时间)”,他坐在小小的修理摊前,与男主正聊得火热时,突然拿出一个保温杯和一套白瓷杯盏,对男主说:“好了别说了。It'smycoffeetime.”然后将保温杯里的咖啡倒入瓷杯中,开始享受他的休息时刻。
自上海1843年开埠以来,各种各样的西方文化就已经开始对这座城市产生影响,小皮匠的角色让观众看到,这些影响并不受生活圈层的局限,没有人规定只能在铺着精致手绣桌布的小圆桌前才能品尝咖啡,也没人说只有在高大上的景观餐厅里才能享受一份精致下午茶。
有观众评价道:“最后没看到神话,但看到了生活。”大概这是对《爱情神话》最大的褒奖。电影的取景地是上海最老牌的“上只角”地段,男主和女主住的地方,基本等同于“老破小”,完全不是当下主流影视作品里动辄大平层或叠加小别墅的标配,但是这里的文化底蕴在老上海人心中,是如今的新天地、陆家嘴等后起之秀完全不可比肩的。
作家王安忆在她的《长恨歌》里如是说:“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精雕细琢的,那屋披上的瓦是排列整齐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今天的上海人,或住在老一辈传下来的石库里弄,或住在陆家嘴徐汇的黄金小区,都不曾粗糙过日子。房子再小,也愿意摆放一两幅字画,价格多少倒在其次,重点是追求一份平淡生活中的雅趣,这便是上海的腔调。
她来自上海明媚与清醒的不响传奇
王家卫作为一位华语电影界的传奇导演,其执导的电影里经常可以看到上海女人的身影,她们或优雅,或妩媚,或坚强,总是能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花样年华》到《2046》,甚至还有一部筹备多年但最终“流产”的片子,直接叫做《来自上海的女人》。
2014年,王家卫买下了金宇澄之作《繁花》的版权,经过六年策划,三年拍摄,在2023年末終于与观众见面。与小说不同,王家卫的《繁花》看似是一部“商界传奇和他的三个女人”的故事,实则每个女性角色都有丰满立体的人设,汪小姐明媚热烈,玲子市侩精明,雪芝清醒独立,再加上王家卫独特的美学风格,让观众惊喜地感受到这些女性角色的坚硬内核,那是一股内在的、向上的生命力,对未来、对人生充满拼搏和奋斗的朝气。她们不是男主角“宝总”这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而是自己人生的掌控者。就连遭到观众百般嫌弃的“梅萍”,也会千方百计努力为自己搏一个光明的未来。
同样由王家卫执导的另一部影片《花样年华》中,演员张曼玉演绎了一个爱穿旗袍的角色“苏丽珍”,剧中苏丽珍说的话不多,但旗袍勾勒出婀娜的身姿,举手投足间尽是流动的风情,角色的魅力和表达全在这千回百转里。旗袍,作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女子标志性的穿着,已经成为那个时代的烙印,最能传达那时上海女子的特征。
张爱玲曾这样描述上海女子:“束身旗袍,流苏披肩,阴暗的花纹里透着阴霾”,上个世纪40年代的上海是一派繁华景象,歌舞笙箫夜,纸醉金迷天。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张爱玲却有着强烈的末日感,她笔下的上海女子敏感细腻,在时代洪流中积极求生,这种矛盾感,让《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八春》等小说成为各大导演争相影视化的佳作。
她在《到底是上海人》里写道:“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从清末的第一部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到市井又摩登的电影《爱情神话》,在一轮轮的书写及影像里,上海不响,却已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