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失莫忘》对传统科幻小说的颠覆
2024-04-14周可心赵善青
周可心 赵善青
【摘要】从科幻小说的分类来看,可以分为“硬科幻”小说和“软科幻”小说,前者的创作重点在以现有科学技术推演预测高科技产品和光怪陆离的未来世界,而后者则更加注重描写书中人物的心理并且对外部社会进行分析和探讨,具有很强的人文关怀。《莫失莫忘》就是典型的“软科幻”小说,本文将从这一点出发,分别从小说的背景设置、科学技术描写占比和人物塑造方面进行论述,探讨这篇小说对于传统科幻小说的颠覆,并且运用生命伦理相关理论探讨其中体现的伦理问题。
【关键词】《莫失莫忘》;石黑一雄;“软科幻”小说;人文关怀;生命伦理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3-003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3.010
法国的凡尔纳和英国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分别开创了科幻小说的两个流派,即以展示未来技术为主的“硬科幻”和探讨技术发展对社会影响的“软科幻”,是文学史上公认的科幻小说的创始人。其中作为“软科幻”流派的开创者的威尔斯,是一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试图通过小说引发人们的思考,从而改善社会现状,因此在其创作的《时间机器》《隐身人》等小说中都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思考,这种思想和创作的模式被后来许多英国主流文学家和科幻小说家所继承。因此,英国主流的科幻小说家的创作完全出于英国学者传统的人文关怀,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思考,从而改变了先前追求给读者带来肤浅刺激的猎奇化阅读体验创作模式,科幻小说逐渐具有了深沉哲学作品的特质,可以看作是英国小说家对科幻文学以至人类做出的独特贡献[1],英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莫失莫忘》就是这样一本典型的“软科幻小说”。
《莫失莫忘》是石黑一雄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作品中唯一一部着眼于克隆人的科幻小说。该书出版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荣获了当年的英国布克奖提名,被《时代》杂志誉为2005年最佳小说之一,《纽约时报》《时代》周刊、英国《卫报》等诸多报刊和媒体都将其归入年度最佳图书之列,并且于2006年获得美国亚历克斯奖和意大利塞罗诺文学奖。作为一本典型的软科幻小说,作者并没有将写作重点放在对光怪陆离的未来科技的描写,而是选择了更加平实的创作方式,讲述了一群克隆人的生活经历以及他们作为人体器官捐献者无法逃避的命运,以此对克隆技术和基因编辑技术的使用提出警醒。而从生命伦理的角度对小说予以解读,可以发现人类发展克隆人项目的目的并不单纯,这种肆意取走克隆人器官的行为不仅是对其尊严的伤害,也是对生命的漠视,石黑一雄谴责了这种将人类利益置于克隆人生命之上的想法和行为,由此提出倡导,必须将克隆技术的研究和应用与人文关怀和伦理道德相结合,要一视同仁,善待一切生命。
一、小说背景时代设置和科学技术描写占比的颠覆
传统的科幻小说,或者说“硬科幻”小说,是科幻小说中的主要形式,被大众所熟知的主要有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伊萨克·阿西莫夫的《我,机器人》以及刘慈欣的《三体》等作品,这些科幻小说通常都将故事背景置于未来世界,大胆地想象未来高科技下的社会发展的现状,通过科学的语言和技术的逻辑预示未来科技成果。而《莫失莫忘》则不同于以上任何一部作品,它并没有花费大量的笔墨去描写成熟先进的克隆技术以及在这种技术影响下的社会,小说中甚至没有明确点明故事发生的年份,除了艾米丽小姐在向凯西和汤姆对话的时候模糊地提到:“战争之后,50年代初科学界很快取得了一个接一个重大的突破。”[1]但是读者仍然不能得知故事确切的时代背景,只能从书中关于社会和其他相关事物的描写中找到些许线索,例如在农舍生活时观看的夸张美国电视剧、街边公司的透明橱窗,各色的杂志以及刚刚普及的汽车等,都或多或少地带有某个过去时代的特点。在阅读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与传统科幻小说中光怪陆离的未来世界不同,这里没有可以上天入地的飞行交通工具,没有科技感极强的建筑,没有因先进科技而出现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人们的衣着打扮和使用的工具也并无不同,甚至给人一种那时的科技水平还没有如今高的感觉。
此外,作者在书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极大程度地规避了有关生物医学技术相关内容的描写,对于至关重要的生物工程项目——克隆,更是刻意地避开对其进行翔实的介绍和讲述,“克隆”一词在小说中也仅仅出现过两三次。作者甚至刻意模糊了主人公的克隆人身份,虽然在第一章便出现了“捐献者”“看护者”以及“黑尔舍姆”这些名词,但是读者并不明确理解这些词代表了什么,有什么样的含义。而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或许会从黑尔舍姆的孩子们的姓氏只有字母,需要做定期的健康检查,以及夫人对他们奇怪的恐惧感这些小细节中发现一些端倪,从而对他们的身份产生一定的猜测。直到第六章关于吸烟的谈论和第七章与露西小姐的对话后凯西的自白,“我们跟导师们是不一样的,跟外面那些正常人也不一样”[2],读者才真正得知黑尔舍姆的孩子确与普通人不同。随后在第十二章出现了“可能的原型”这个概念,不仅解释了上一章凯西翻阅色情报刊的行为,而且第一次明确点出了他们都是克隆人的事实。“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一个正常人复制而来,因此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原型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这就意味着,至少在理论上,你可以找到自己的原型人物。”[3]因此,书中人物的克隆人身份是读者在阅读中一点点发现的,即使后期作者明确点出了他们克隆人的身份,但读者还是无从得知凯西他們是通过何种方式、经过何种步骤被克隆出来的,也不清楚这门技术成熟到了何种地步才能成功克隆出如此大量并且健康的克隆人。除此之外,书中也并没有详细描写他们的捐献过程,有关医疗技术和设施的描写也是少之又少。
相比于其他科幻小说中作者将故事背景置于遥远的未来世界,并且花费大量篇幅和笔墨去描写半真实半幻想的未来科学技术,无所不用其极地向读者展示未来光怪陆离,试图用当代难以想象的场面和科技产品带给读者感官上的震撼,石黑一雄则另辟蹊径,模糊了时代背景和社会的科技发展水平,尽其所能地避开对于先进科技的描写和展示,反而将写作重心置于书中角色的成长和情感关系上。这或许与这本小说的叙述视角有关,在凯西等人看来克隆这门技术虽然带给了他们生命,但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痛苦,他们是克隆技术的产物,是衍生品,在世人眼中也就同样成了新时代的科技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这门技术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在内心深处是不愿面对的,同样这也表明了作者对于克隆技术滥用的批判和不满,所以将叙述重点放在了克隆带来的后果,而不是技术本身,无形之中也引导了读者阅读时的关注焦点。这种非典型性的背景设置和刻意避开的技术描写,或许也正是当提到这本小说的时候,读者往往不会将其与科幻小说联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二、《莫失莫忘》的人物角色塑造的颠覆
在传统的科幻小说中,角色塑造并不是小说家写作的重点,人物往往没有过多的铺垫和背景描述,在后续的剧情中也较少出现关于书中人物的深度自我剖析或者对他人的分析,读者不清楚其中角色的成长经历。而石黑一雄的这篇小说更加注重角色的塑造,他将女主角凯西塑造成一个十分细腻,擅长洞察人心,善于思考并且分析不同人的心理的角色。他一方面采用经典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通过大量的篇幅,讲述了以凯西为主的三个克隆人的成长和发展,另一方面,作者通过凯西对他们三人以及其他的克隆人或者非克隆人的性格、心理和行为动机等进行剖析,角色性格与其采取的行动逻辑相一致的同时并非刻板的一成不变,汤姆温柔胆小却也有自身的坚持,露西自私、自负,是为了掩盖其内心的焦虑和不安,这种动态的塑造方式使角色更加立体。并且与《安妮的日记》相似,全篇以女主人公凯西的口吻写就,语言生动质朴,极具口语化的特色,书中包含大量凯西对于自身以及他人行为和经历的反思,还包括对于克隆人自身现状和未来的思考。这种口语化的叙述方法以及穿插在事件发生过程中的反思与讨论,使读者感觉仿佛正在阅读凯西的日记和回忆录,更具有感染力。却也因其采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所以主人公在对人物以及外界事物分析和理解的描述上带有一定的主观性,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会有自己的看法,或与其产生共鸣,或持有不同的觀点,但无论如何,作者这种书写方式都会引起读者的思考,极具代入感,在相互的思想碰撞和共鸣中,共情于书中角色,尤其是作为描写主体的克隆人群体,对他们无法改变的命运感到痛心。
除对具体角色性格的详细刻画之外,书中还包含了大量的角色自身对于其克隆人身份的思考。凯西他们认为:“如果找到了自己的原型,你就得以窥见自己的未来……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相信如果你见到了自己的原型,就会获得某些洞见,关于自己的深层真相,你就能看到生活未来的一点可能。”[4]但同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选择,因为“原型跟我们毫无关系,只是我们来到人世的技术需求,此无其他。我们每个人要尽自己所能去实现自己人生”[5]。这里石黑一雄借克隆人之口表达了世人对克隆生命的矛盾态度,就像露西小姐和其他导师一样,一方面她们建立黑尔舍姆对克隆孩子们进行一定的保护和教育,提高他们的文化素养,鼓励他们养成自己的爱好,并且收集孩子们的作品展示给世人,以期证明这些克隆小孩也有灵魂,证明他们“如果在人道、文明的环境中长大,他们就有可能像任何普通人类成员一样,长成会体贴、有智慧的人”[6]。但是另一方面她们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改变他们成为捐献者的命运,因为她们深知在世人心中,克隆人通过技术诞生本就是为了在某一天捐献出他们的器官,所以她们这种逆社会发展趋势的行为是不可能实现的。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会对这些孩子们无法改变的悲惨命运而感到悲伤,作者由此引导读者对克隆技术以及其滥用可能带来的社会伦理问题进行思考和反思。
三、生命伦理视角下的创作颠覆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伦理委员会主席沈铭贤认为,生命伦理学的核心和主线是维护生命的尊严和生命权,并提出四项基本原则,即行善原则、自主原则、不伤害原则和公正原则。其中行善原则指生命科学技术应惠及生命,促进生命健康;自主原则指的是应尊重每个人的人格和尊严,征得当事人的知情同意,而不是诉诸欺骗、强迫或利诱等手段;不伤害原则指避免在科学活动和医疗过程中对人的伤害。公正原则主要“指生命伦理要遵循人类社会的正义、公平的信念,包括资源分配、利益分享和风险承担三个方面”[7]。稍加思考便可发现,《莫失莫忘》中这种培育、抚养克隆人,只为了等其成年后为自然状态下出生的人捐献器官这件事毫无疑问违背了生命伦理的四项原则,无一例外。
在书中,克隆技术仅仅被用于挽救自然人的生命,人们牺牲克隆人的健康和生命来换取正常人的寿命,这便引发了克隆等先进的生物技术惠及生命的一面与其滥用导致的生命伦理问题的一面之间的矛盾[8]。就像艾米丽校长说的,克隆和器官移植技术的出现,使得医学得到了快速发展,很多曾经认知中的绝症已经不再是问题,这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但是与此同时,人们最初不愿意去思考这些捐献器官的来源,“于是很长时间里,人们宁可相信这些器官是凭空出现的,或者最多是在某种真空里种植出来的”[9]。后来随着克隆技术的逐渐成熟和普及化,人们或许开始考虑克隆人有关的伦理问题,开始考虑克隆人是否也同普通人一样享有生存的权利,可是事实上这种思考和反思什么也不会改变,至少在短期内没有更先进、更有效的医学手段可以进行替代的情况下,这种克隆和捐献还会继续下去,因为“世人已经开始相信癌症可以治愈,你怎能期望这样一个世界,去收回这种治疗方法,重回黑暗时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无论人们对于你们的生存状况感到多么不安,他们主要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配偶、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朋友不要死于癌症、运动神经元疾病、心脏病”。这段话深刻地点出了克隆这项技术的矛盾所在,即使对于克隆人的命运感到于心不忍,但是在关乎拯救亲人朋友的抉择上,人们还是很难理性地思考。所以凯西他们这些克隆人在黑尔舍姆出现之前,以及黑尔舍姆消失之后都被隐藏在阴影中,人们尽量不去想到他们。即使想到了也会努力说服自己,这些克隆人其实跟普通人不一样,算不上真正的人类,因此怎么样都没关系。而这也是克隆人从小接受到的教育所告诉他们的,即使不存在欺诈,但是这种耳濡目染的教育和洗脑,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也正因如此在书中没有任何一个克隆人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逃离被捐献牺牲的命运,最多也只是希望给自己和爱人在最终的捐献前争取三年左右的自由时光。在小说结尾,凯西在告别了两位最好的朋友之后,自己也终于踏上了捐献的道路,这种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不会改变的结局让读者感到伤心和无助。
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医学及生命科学领域的进步,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生存的质量,但同时也引发了激烈的社会争论,尤其是克隆这门一经诞生就伴随着社会上对其所带来的伦理问题的讨论的技术,同时它也引发了人们对于生命和克隆生命的思考和反思。作者从这个角度进行思考和创作,《莫失莫忘》虽然对于克隆技术进行了大胆的想象,但实质上反映的却是尖锐的社会问题。石黑一雄借助科幻的形式,把自己对克隆技术发展和应用所带来的生命伦理问题的隐忧以及反思通过小说表达了出来。这种对于生命伦理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也使得这本小说不同于其他传统的科幻小说。
四、结语
石黑一雄以寓言的手法进行创作,揭示了科技所带来的伦理问题和生态忧患,谴责了人类利益至上的狭隘思想,警示人们要理性并且谨慎地对待克隆技术,通过描写克隆人令人心痛的命运,引起读者的反思,表达了作者希望世人在科技高速发展的社会中能够保持善良的本性和良心,避免成为科技的奴隶的结局。这本小说独特的切入点,深刻的立意以及作者对于科技可能带来改变的深切忧虑和字里行间体现出的人文关怀,都使得这本小说不同于以往的科幻小说,具有了更深的文化和社会底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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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柳烨琛,张弛.论《莫失莫忘》中克隆人的生命伦理及社会伦理[J].英语广场,2020(12):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