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句形成的顺序象似性句法机制
2024-04-14翁义明肖清敏
翁义明,肖清敏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流水句的概念是由吕叔湘先生第一次提出来的,吕先生说,汉语复句的内部小句与小句之间的联系常常依靠意义上的连贯,而没有形式的标志,口语中的流水句正体现了汉语“意合”的特点[1]29。流水句是一种没有关联标记的特殊意合型复句,“是指由几个小句,前后连接,不用关联词语,没有显性的语法标记,而构成的一种结构联系比较松散而语气灵活多变的格式”[2]1044。与以英语为代表的印欧语系相比,流水句是现代汉语中一种特有的句法形式,其最大特点是小句间不用关联词语,也有学者把这类复句看成是只可意会的“意合法”,反映了汉语区别于印欧语言的重要特征[3]171。流水句的特点主要表现为:在句法上,流水句至少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立小句,各小句之间相互依存又相对独立,互不做句子成分;在语义上,流水句重语义连贯,小句间的语义联系比较松散,不是靠关联词语来联结的,而是依靠隐性的语义关系建立起语义联系。例如:
(1)我爷爷正在穿衣,被小颜他们按在炕上,用绳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里。(莫言《红高粱》)
例(1)是一个由几个小句构成的结构松散的汉语复句语篇,小句之间没有使用关联词,但语义搭配恰当,逻辑通顺,各小句之间的深层语义关系不靠关联词来体现,逻辑关系隐含在其中,是个典型的汉语流水句。
一、流水句的前期研究
自20世纪70年代末吕叔湘先生提出汉语流水句的概念以来,国内语言学界从中西语言与文化对比的视角,从词法、句法和文化等方面对流水句的特征和形成机制等方面的问题进行了较为广泛而深入的探讨。例如,高名凯从文化和认知的视角分析认为,汉语句子类似于原子核,众多信息聚集起来,尽管语句间没有逻辑关联词语,人们仍然可以理解其中潜在的语义关系[4]78。申小龙基于英汉句法结构的差异性认为,汉语流水句形成的原因是汉语句子没有印欧语言一样的主谓结构[5]57。孔宪忠基于语言类型学的视角认为,汉语中多用流水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汉语词汇缺少丰富的语法形态和连接词语[6]79。连淑能从语言对比的角度研究认为,流水句形成的主要原因是汉语的构句方式主要是流水式记事法,语言使用者往往使用多个分句逐层描述思维过程[7]。沈家煊认为流水句的形成是因为汉语中零句占优势,零句既可以组合成整句又可以独立成句,句与句之间没有语言形式标志,小句间意义上的联系可以依赖上下文的推导[8]。盛丽春从语篇功能和语言类型的视角讨论和揭示汉语流水句在“意合”特点下所隐含的内在结构和连贯规律[9]。关于汉语流水句的隐性逻辑关系及语篇连贯机制,也有诸多学者从语言外部因素,从中西哲学思想、思维方式以及传统文化的差异上寻求解释。这些对汉语句式宏观上的思考及流水句微观上的剖析取得了一些丰硕的成果。但总体而言,对流水句的研究还不够系统和深入,很多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化研究。尽管学者们对流水句内部的语义关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思考,并且注意到英汉语言间的最大差异是英语的“形合”特征及汉语的“意合”特征,但对流水句的形成机制以及流水句内部小句间的语义关系等问题还有待于从语言对比的视角进一步深入研究。流水句的无连词现象并不意味着汉语语篇的组建是随意的,本文将基于语言顺序象似性的基本原则,从语言类型学的视角,通过对实例语料的分析,力图发现汉语流水句的内部句法结构特点及其形成的内在机制。
二、汉语中的顺序象似性原则
顺序象似性是指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及概念时间顺序与语言描述的线性顺序的相倚性,其认知基础是按事件顺序记事,即动作发生的先后顺序与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思维中的概念时间顺序应相互投射[10]。顺序象似性是语言中最经济的语序组构方式,它节省了人们处理语言信息所需的时间和认知时所付出的精力,这种无标记的语序是自然语言的主体。甲柏连孜很早就描述了汉语的语序特征,认为通常排在前面的是时间上更早更古的成分[11]143。较早讨论现代汉语中的顺序象似性原则的是戴浩一,他认为“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次序决定于它们所表示的概念领域里的状态的时间顺序”[12],并举例分析因时间顺序不同而引起语序不同的“张三到图书馆拿书”与“张三拿书到图书馆”两个句子的差异。这在中国语言学界引起强烈反响,诸多汉语界学者对汉语中的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都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和评价。沈家煊认为,“各民族的认知心理受社会文化的制约而表现出差异,而各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的象似原则又有共同的认知基础”[13]。徐通锵认为,“它有助于我们从宏观上去认识汉语的结构特点”[14]。潘文国对汉语语序的时间先后律做了分析,认为顺序象似性可以看成是汉语逻辑律的重要组成部分[15]258-263。
语序是汉语句法的一个重要范畴,相对于以英语为代表的印欧语言来讲,顺序象似性原则在汉语中的表现要重要得多。“遵循时间顺序象似性”也就成了现代汉语的一个显著特点。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不但体现在汉语单句里动词谓语的相对次序中:表动作先后顺序的连动结构,如“张三到图书馆拿书”;表因果、条件和目的关系的语义连谓结构,如“有事不能来”。而且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也体现在复句中单句和单句之间的次序中,汉语在用句群描述一系列动作或某一场景情况时,各个动词小句的相继铺排同样遵循时间顺序原则,使句子显得自然顺畅。
相比印欧语言而言,汉语更加遵循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表达更具人们认知思维的“临摹”性,而英语更加遵循逻辑事理的逻辑关系,依照信息的主次顺序排列语序。正如王力先生所言:“主从句的结构方式,大致说来,是和西洋恰恰相反的:西洋的主要部分在前,从属部分在后;中国的主要部分在后,从属部分在前……(汉语)主从句次序的固定,是连词可以不用的一个主要原因。”[16]96因此,顺序象似原则可以揭示并解释包括“流水句”在内的很多汉语句法现象。沈家煊也曾说:“汉语句子的词序与动作的顺序相一致,而相应的英语句子词序受抽象的句法规则的支配。”[13]张敏也同样认为:“尽管英语里也有不少符合时间象似性的构造,但其核心的语序安排可无视时间顺序。”[17]例如:
(2)两个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河水中,扯着尾巴,把两头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滩上。(莫言《生死疲劳》)
(3)Thus Mannia soon left, accompanied by Snow Blossom who held the lantern for her to show the way. (林语堂 Moment in Peking)
在例(2)的汉语语篇中,对主语“两个人”使用的5个动词“脱”“挽”“下”“扯”和“拖”按照动作发生的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排列,小句之间尽管没有出现任何表示逻辑关系的关联词语,但由于动词行为描述遵循了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的认知心理,阅读中不会产生任何理解上的障碍。例(3)的英语语篇中的4个动词没有完全依照动作发生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而是使用逻辑关联词及非限定性动词形式等语法规则构成的逻辑顺序进行排列。
时间顺序象似性原则是汉语复句中语篇建构的最重要语序原则,先发生的动作先讲,后发生的动作后讲。表达一般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或思维的先后顺序将作者需要传递的信息逐项交代出来,犹如竹干一节连着一节,又如流水一波接着一波,使汉语句子各组成部分之间的语义关系呈隐含状态,时序与句序有较高的对应性,句序结构直接反映了现实的时间结构,犹如对现实生活的临摹,因此汉语也被称为“临摹式”语言。
三、汉语语言单位的特点
现代汉语中的词组和小句两级语言单位没有句法形式上的区别,这给汉语流水句的形成提供了形式上的可能性。英语中的动词词组、名词词组、形容词词组、副词词组等都大致与中心词语,如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具有相同的句法功能,而与小句的句法功能完全不同,处于不同的语法层次[18]60。朱德熙认为,印欧语的词、词组、子句、句子之间的关系是组成关系,而汉语里只有词和词组之间是组成关系,词组和句子之间则是实现关系,汉语句子的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是基本一致的,句子不过是独立的词组而已[19]75。英语小句和词组是两类不同层次的语法单位,因为英语小句必须由引导词和主句相连,词组和词的句法功能一致,直接承担句子成分,而汉语的句子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是一致的,词组和小句具有相同的句法功能。例如:
(4)小舅带他们来到民警值班室,是个独立的房间,左右两排座椅,中间是张小桌,门可以关上,有窗帘,还有挂帽子的地方。(孙睿《背光而生》)
例句(4)是一个典型的汉语流水复句,一共包含7个相互独立的小句,从句法构成上来看,7个小句多数都是主谓不俱全的各种类型的词组。汉语小句在外在表现上也都呈现词组的形式,使得整个句子看起来“由多个短句铺排而成,读来似行云流水”[20]143。因为汉语的主谓结构与其他词组结构地位平等,均属词组这一级,而词组和小句具有相同的构造形式。
从篇章语法的角度看,汉语的句子更像英语的utterance(话语)或discourse(篇章)[21]。英语注重句子结构完整,结构形式规范,原因是英语有许多聚集句子的形式手段,如形态标志、从句引导词和连接词等,使各种成分关系明确,句子边界清晰。而汉语由于缺少表明句法层次的语法形式,使得汉语书面上的逗号、句号的用法标准有不明确之处,同样的一段意思,停延的位置往往各人各样,句子边界经常出现模棱两可的状况。汉语语篇中有些位置使用什么标点符号,如用逗号还是句号,不是因为语法结构和语义表达的需要,而只是取决于作者使用标点符号的习惯。曹逢甫[22]40曾指出英语句子是主谓结构完整的句法单位,句子边界清晰,而汉语以语段为取向,句子边界往往模糊不清。有时候,由于停顿的位置不同,尽管两例句的语义差别不大,但从句法关系和语用信息传递的角度看,两句却有很大的差异。例如:
(5) a.掐点红薯叶,算什么偷?
b.掐点红薯叶算什么偷?[23]3
例(5)a书写的外在形式是一个逗号加上一个问号,中间有韵律边界,句末有停断边界,该句中的动宾词组“掐点红薯叶”是一个缺少主语但具有叙事功能的零句,因此整个句子是由两个小句构成的流水复句;(5)b句末是个问号,该句中的动宾词组“掐点红薯叶”只具有指称功能,是另外一个动宾词组“算什么偷”的称述对象,因此整个句子是一个单句。
这种句子组织形式的特点使得汉语中的定语、状语、补语等句子成分在句中的语序位置在遵循顺序象似性原则的情形下,可自由不加标记地转换成并列小句,从修饰语位置提升为与主句平行的结构,这是汉语流水句在句法上形成的主要内在机制。
四、汉语句法成分的功能升级
赵元任的零句说和朱德熙的“汉语的任何词组加上句调就是句子”说,其实都已经指出了汉语语篇最小单位的这一突出特点,即汉语中任何词组都可以加上句调成为语篇单位[24]。词组和小句没有句法形式上的区别这一语法特征使汉语中的主语、状语、定语等句法成分都有潜在的述谓功能,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下可以通过句法成分的功能升级,转换为述谓成分,和句子的谓语部分构成并列结构,进而形成流水句。
(一)状语的句法升级
由于现代汉语中的词组和小句是同构的,主谓结构和动宾结构都可以做复句的分句,但主谓结构或动宾结构如果处于被别的句法结构所包含而失去本身的语调,那么它们就不是句子,而是句子的某个语法成分。不光是主语成分(如例句6),状语成分也可以通过添加停顿和语调直接将修饰功能的状语词组转换为具有叙事功能的谓语成分。因为“一个句子并非只有一个述谓结构,谓语只不过是若干述谓结构中被说话人聚焦的那个述谓结构”[25]。充当汉语状语成分的词组结构可以不经过形式转换或添加句法成分,直接转换为并列的谓语小句形式。例如:
(6) a.李大可可怜巴巴地说。[26]
b.李大可可怜巴巴,说。
(7) a.孙伟的母亲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余华《兄弟》)
b.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液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毕飞宇《推拿》)
例(6)a句中,“可怜巴巴”在句子中充当状语成分,对其后面的动词“说”进行修饰,整个句子呈现一个单句形式;例(6)b句中,由于逗号的添加,“可怜巴巴”不再是句子中其他成分的修饰语,而是承担了句子的核心谓语部分,与主语“李大可”构成形容词谓语句,和其后面的动词“说”形成并列关系,整个句子呈现为一个由两个单句组成的复句形式。同样,在例句(7)a中,“摇摇晃晃”在句中充当方式状语修饰谓语动词“走出来”,而在(7)b中,相同形式的“摇摇晃晃”却充当句子的核心谓语,和“一个劲地下坠”形成并列复句关系。
由于汉语“词组和小句是同构关系”这样的语言特征,充当状语成分的形容词词组在没有形式转换和成分添加的情况下,直接转换为独立小句形式,整个行文从原本的简单句转换为流水复句形式。汉语中的状语成分在句法结构上属于从属结构,在语义上却常常表现出述谓功能。我们通过汉英译文的语言对比可以证明这一点,这同时也佐证了汉语中词组和小句没有形式上的区别这一观点。例如:
(8)五个孩子浑身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余华《兄弟》)
The children started trembling from head to toe and stammered as they tried to explain.(罗鹏,周成荫 译)
例(8)中的形容词“结结巴巴”在汉语原文中充当句子的状语,修饰谓语动词“说着”。而在相应的英译文本中,“结结巴巴”被译为英语谓语动词小句的形式“stammered”。汉语中词组层面的语法单位和状语成分的句法功能,在英译文中被转换为句子层面的语法单位和谓语成分的句法功能,这种翻译过程从侧面反映了汉语中的词组具有句子的特征,而状语具有述谓的功能。
(二)关系小句的句法升级
关系小句是以小句形式出现,从属于名词并对名词进行修饰、限定、补充说明的句法成分[27]。从语言类型学的视角以及与核心名词的位置关系来看,关系小句通常有两种类型:名词后类型和名词前类型,前者是关系小句位于名词中心语后,如英语例句(9),后者是关系小句位于名词中心语前,如汉语例句(10)。
(9)The young girl who is sing songs is a teacher.
(10)两个手抱花机关枪的冷支队队员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莫言《红高粱》)
尽管现代汉语属于关系小句位于名词中心语之前的语言,但相对于印欧语言来讲,前置于中心名词的关系小句,尤其是复杂的关系小句在汉语中并不是最优语篇组织形式,也就是说,以句法上相互独立的小句形式组成的复句是汉语更为常见的句子和篇章构建形式。正如屈承熹所说:“汉语的关系子句,似乎只有限定这一种功能。汉语的描述功能,则是由后加的一个子句来担任。”[28]336
首先,汉语中使用过长的前置关系小句会给读者带来过大的记忆负荷[29]。因此,句法结构复杂的汉语关系小句往往会以独立小句的形式出现[30]。例如:
(11)a.勤娃嗓子眼里又干又涩①,看看已经风干的黑面馍馍②,动也没动③,把头拧到一边④,躲避着父亲的眼光⑤,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⑥。 (陈忠实《康家小院》)
b.嗓子眼里又干又涩,看看已经风干的黑面馍馍的勤娃动也没动①,把头拧到一边②,躲避着父亲的眼光③,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④。(作者自拟)
c.嗓子眼里又干又涩,看看已经风干的黑面馍馍,动也没动,把头拧到一边的勤娃躲避着父亲的眼光①,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②。(作者自拟)
以上例(11)a是由6个独立小句构成的典型汉语流水复句。而由于前置定语从句的运用, b和c分别被转化为4个和2个汉语独立小句,相比而言,流水句语篇的建构方式比后置关系小句的语篇建构方式更符合普通读者的语感。
其次,在现代汉语中,关系小句和主句的顺序往往会反映时间的先后顺序,涉及先后发生的事件,后发生的事件一般不用关系小句的从属形式表示[30]。“只有与主句谓语所表述的事件/情状同时发生的事件或同时存在的情状,才能用关系子句来做描述;否则,必须在主句后,用另一独立句来表达”[28]338。后发事件不能以关系小句的形式出现,而必须用后加描述句表达,而这种后加描述句大多会以流水句语篇的形式呈现。例如:
(12)a.*爷爷伸手摸了一下空空荡荡的腰,他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栽倒在地上。(作者自拟)
b.爷爷伸手摸了一下腰,腰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栽倒在地上。(莫言《红高粱》)
(13)a.*我们种了十几株今年没开花的玫瑰。
b.我们种了十几株玫瑰,今年没开花。[28]338(“*”表示错句)
以上例句(12)和(13)中,“伸手摸”和“种玫瑰”事件在前,而“腰里空空荡荡”和“今年没开花”的事件在后。语言表达的顺序应当和事件发生的顺序一致,因此后发生的事件不能以前置关系小句的形式呈现于先发生的事件中,因此各自的a句都不能成立。这种后续描述句的语篇组织方式增加了流水句在表达中出现频率,而流水句小句间的这种结构联系松散而语气灵活多变的格式反映出一种“似断似连”的语言心理[2]1044。
再次,语料观察发现,现代汉语中的一些类似于关系小句“的”字短语也常常会后置于中心语之后,而且大多数后置语都与中心语以逗号隔开。“的”字后置语作为主题链中的一个零句述题,与中心语的概念融合度不高,其自身的概念独立性较高[31]。这种类似于后置的关系小句在结构上自由自在、行云流水,在语言形式上增加了小句表达的述谓性倾向,也与现代汉语中的流水句的形成有很大关系。例如:
(14)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张爱玲《倾城之恋》)
(15)这一本字典,我昨天在台北买的,非常实用。[28]333
例(14)中的无主形容词谓语小句“轻飘飘的”并没有处理成前置于中心名词“金色的枯叶子”的关系小句;例(15)中的为谓语动词小句“我昨天在台北买的”没有位于名词短语“这一本字典”之前,而是提升为中心语的独立述谓小句。从信息结构上来看,这些后置“的”字短语都是对中心语进一步描述,使整个原文语句呈现出流水句特征。汉语后置语的省略式主题结构反映出汉语的零句和流水句优势对关系小句的压制[8]。
从句法结构上讲,汉语关系小句虽然属于从属结构,起着设置情景的作用,但从语义关系上来看,它仍然是一种述谓,可以表达事件。“有心理实验表明,定语在本质上就是对名词的述谓,它很容易在被试那里转换为句子的谓语”[25]。从语篇功能上来看,汉语关系从句除了表达后景功能之外,也可以表达前景功能,也可以转化为独立小句,转换为独立小句的关系小句后置于中心词,与主句构成解说关系,对中心词进行解释和说明。例如,一些非限定性前置关系小句可以不受任何句法和语义限制地转换为独立小句的形式表达前景功能,整个语句呈现流水句特征。例如:
(16)a.平时见到手电光被吓得扭头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满仇恨,都像那头狼王和母狼一样霸狂,毫无惧意。 (姜戎《狼图腾》)
b.狼平时见到手电光被吓得扭头就跑,此刻胸中全部憋满仇恨,都像那头狼王和母狼一样霸狂,毫无惧意。 (作者自拟)
例(16)a 中,起设置情景信息的关系小句“平时见到手电光被吓得扭头就跑”在b句中被转化为表达独立事件的小句。因为汉语中的词组和小句是同构关系,充当关系小句成分的词组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可以直接转换为独立小句的形式,完成从关系小句的语篇建构方式到流水句语篇的建构方式的转换。
汉语中的关系小句尽管在句法上属从属结构,但在语义上往往会有述谓功能。在汉语流水句的对应英译文中,一些小句往往会被转换为英语定语从句的形式,而英语原文中的一些后置定语从句往往也会转换为汉语的独立小句。这从侧面佐证了关系小句不是汉语语篇建构的常用表达方式,这正是汉语流水句形成的重要句法因素之一。例如:
(17)Tijen went too near a white horse and it started to kick, which sent Mulan flying and screaming, pulling her sister with her. (林语堂Moment in Peking)
体仁走得离一匹马太近了,那马开始乱踢,吓得木兰拉着莫愁边跑边叫。(张振玉 译)
例(17)原文英语是一个含有which引导的非限定性关系小句的英语复合句,在对应的汉语译文中,英文关系小句被转换为一个独立的汉语小句,整个英语复合句被译为一个含有3个小句的汉语流水句。
五、结语
句子和语篇的建构方式和一个民族的文化认知图式、思维方式及哲学观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蕴含着民族自身的文化属性,不同语言中的句法规则在各自语言的发展过程中被打上深深的文化烙印。汉语流水句语篇缺少逻辑关系标记词的意合表现形式,充分体现了汉语“形散神聚”的语言风格和注重形象思维的审美观。汉语中这种形象思维方式体现在语言的象似性中,而时间顺序象似是语言象似的典型,也是现代汉语语序中最为重要和根本的顺序之一。本文基于语言顺序象似性的基本原则,从语言类型学和语言对比的视角,通过对实例语料的分析可以发现,汉语流水句的形成有其语言类型上的深层原因。汉语本身缺乏丰富的形态标记,词组和小句没有句法形式上的区别,句子的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是基本一致的,使得在汉语中占优势的是零句而不是整句。而且充当状语和定语等修饰语成分语序及句中位置在遵循顺序象似性原则的情形下,可以不经任何形式变化或添加任何形态标记自由转换为具有述谓功能的谓语小句,从修饰语位置提升为与主句同层次的并列结构,小句接着小句往下铺排,每个小句的谓语动词都是原始形态,动词与动词间没有层次高低之分,小句之间也没有句法包含关系,这是汉语流水句形成的主要内在机制与形式手段。